正文 種了一盆紅梅海棠(外一題)(2 / 2)

我豁然開朗,紅梅之假,反證老農之真,老農之真,又證“紅梅”之真了。

“老板,我要個大盆紫砂陶盆!”

種了一盆海棠,就叫她“紅梅海棠”吧,是從今春娶回的新娘。

憶粒粒皆辛苦

小孩子時候,一次我們和父親睡一屋,大概是夏夜,父親竟蠻有興致地給我們出了一個謎:高高山頭一個罐(gua,青田音,下同),放粒米恰恰(ka,ka)。我兄妹幾人在黑夜裏睜大眼睛苦尋謎底,連猜帶蒙,竟也沒把謎底捅破。後來,父親在我們再三央求下,才頗得意地倒出了謎底。這謎底竟就是我們天天吃的白米飯的前身——穀子。

父親是不會種田的農民,為了養家糊口,從前種過一畝半畝的水稻。育苗、插秧,背一個藍色噴霧器在綠油油的稻田裏噴灑農藥,這些重活或技術活,我們都沒插手過;我們幫忙過的,就是看水、收割和曬穀這些活兒,當然也隻是作為跟班而已。那時節,農桑是正經事,家家有農活,不像現在,人人不是在廠裏打工就是出外經商,似乎誰種田誰就不正經,好不合時宜。

水稻,顧名思義嘛,是長在水裏的;又加上家家種田,僧多粥少;加之當時的水利設施還比較“土”,漏水較多;尤其又逢上炎炎夏日,天幹地燥,所以,看水自然就是一份十足重要的工作了。有些老練的農人半夜三更起來去田間地頭看水,給自家水稻水喂得飽飽的——看來,不止是馬無夜草不肥呢。第二天一大清早,半夜去看水的農人連肩上扛著的農具一道披著露水得意洋洋回來了。昨夜沒去看水的農人正端著一個碗坐在自家門檻上,自作鎮定,笑臉相迎,待那農人從旁側一過,早溜進屋去,放了碗筷,扛了農具就奔走出去了。我父母一般隻叫我看近田,太陽落山後的傍晚出去,兄妹幾人要輪著。有時一連看幾天,實在倦乏,就假意看書做作業,父母就自去了。

看水,一般在夏天。那時候的夏天似乎特別絢爛,明媚,有棱有角。由於地麵硬化的少,大多還是泥土路,白天火辣辣的太陽把大地曬得渾身酥軟,像發酵的麵團在烤爐裏烤過似的,熱烘烘的泥土的芬芳,連帶草木的體香到處彌漫。知了則賊多,別說樹上,連草莖上都可能有。叫得不可開交,元氣充足。一到了晚上,星星和月亮的光輝垂布下來,瑩瑩之光在遠山的襯托下,顯出幽幽的淡藍。盡管家家點起自家的高檔電器:水滴形鎢絲燈泡,但絕不喧賓奪了繁星皎月的主。我至今見著這種鎢絲燈,還是覺得分外親切,尤其那微微泛黃的光束,有一種可與人言的暖意。在星月夜,適合談天,乘涼,鄰裏鄰外聚坐在埠頭的石板上,小家子氣地摁滅了自家的鎢絲燈,高高興興地湊著公家的路燈,聽著埠頭外水田裏水汪汪一片的蛙叫,是任今朝怎樣高檔的酒吧茶樓咖啡廳都不能比擬的。

水稻收割時節,學校先前會放一個農忙假,可是人還小,隻是隨去田裏撿稻穗,後來升到高年級了,學校反而不放了;自此後,學校再也沒了農忙假的概念,卻折騰出了一個素質教育。撿稻穗使我想起米勒的一幅畫《拾穗》:三個裹著頭巾的婦人,在收割完的土地上,貓腰拾穗,天地平實。還有他另一幅《晚鍾》:在遼闊的田地裏,一對正在勞作的農民夫婦一聽到遙遠處的教堂鍾聲響起,則停下勞作,脫帽,把雙手拱在胸前,垂首,禱告。以前我絕然不覺得米勒的畫有什麼名堂,現在再看,居然有陳子昂的那份獨愴然。其實梵高也有一幅,叫《農鞋》,就一雙沾著鮮泥的破農鞋,看了未必懂,懂則涕下吧。

婦人們把割下的水稻一捧捧疊放在田間地頭,男人們則要緊隨其後地打稻。打稻即脫粒,就是在一個碩大的稻桶裏放置一架稻梯,而稻桶的三麵則圍起用竹篾編成的兩米多高的稻桶罩(防止穀粒飛濺出去),然後抓起稻束,甩開膀子,在稻梯上用力甩打,嘭嘭嘭,金黃的稻粒刷拉拉回響在稻桶裏。當然,這金黃的回響自然也回響在農人們的心裏,一年一年漾開去。稻桶打出滿滿的穀粒的時候,就得裝上尼龍袋,派個人一擔一擔顫顫顛顛擔回家去,路人相問:“今年種出多少擔哪?”總是很謙虛地回一句:“冇多冇多。還是你多哦!”眼兒笑成了一條縫。

水稻收割後,還得用風車扇穀子,曬穀,直到裝了倉,農人們這才心裏踏實;但又盤算著下一季水稻種植了,心裏肯定也有個產量“更上一層樓”的期盼和祝願。

農業經濟是人與自然生生不息的循環,所以人與自然能和諧相處,人與人之間也能互幫互助。如今,工業浪潮裏,是人與人之間的循環,所以人算計人,剝削人,而且還要算計剝削自然,別國。農業社會已經延續了好幾千年,倘若工業社會不氣勢洶洶來到,再延續好幾千年自不在話下。人類進入工業時代,卻隻以百年計,而前途未卜。李叔同直言這是“末法時代,人的福氣是很微薄的,若不愛惜,將這很薄的福享盡了,就要受莫大的痛苦”。所以,“惜食、惜衣,非為惜財緣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