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對記憶的鐫刻(1 / 3)

對記憶的鐫刻

批評與闡釋

作者:陳超

摘要:

劉海星的詩不僅是對曆史和個體生命記憶的書寫,還對它們進行了詩性深湛的鐫刻。《走過記憶》主要輯入了詩人近年作品,這是一部稱得上深思熟慮、整體成色穩定的詩集。該詩集自覺地融彙了劉海星個人化的深度智性和複雜經驗,語象更內在,並增加了某種程度的反諷成分。在詩歌大與小,實與虛,口語與雅馴語言的辯證關係的處理上,劉海星有成功經驗。關鍵詞:劉海星;《走過記憶》;大與小;實與虛;口語與雅馴語言

詩歌這一特殊文體與小說等不同,拋開話語形式和接受效果不談,僅從發生學上看,它一般具有詩人在青春期情感豐沛,情思敏感,表達欲旺盛,集中爆發,撬開人們視線的特性。或許正因如此,那些優秀的詩人,大多屬於早慧的“天才詩人”。當然,也有所謂慢熱型的,經曆了曠日持久的“助跑”,終得飛躍。劉海星到42歲才開始寫詩,而且如此執著,必有原因。此前我知道劉海星是著名攝影家,我看過他稱得上是傑出的攝影集《好看的是靈魂》。那些情景、物象不乏廣義的詩性。而在攝影成就斐然的時段,劉海星同步浸入現代詩寫作,一定是他感到靈魂幽暗的角隅,還有許多籲求著用文字才能表達的東西,需要有一個特殊的通道迸湧而出。那就是詩。因此,他和詩歌的關係,是相互選擇、相互照亮的關係,不是為文造情,不是附庸風雅的遣興,不是為爭得一個“詩壇”的位置。在排除了其他目的之後,對詩歌的熱愛,可能更本真,更符合為詩的本意。

劉海星迄今出版過兩本詩集,一是《太陽的眼淚》(商務印書館2011年出版),再就是這本《走過記憶》(商務印書館2013年出版)。《走過記憶》主要輯入了詩人近年作品,這是一部稱得上深思熟慮、整體成色穩定的詩集。如果說《太陽的眼淚》中的大部分作品,語象澄明,不乏哲理和抒情,尚屬於“可公度”的現代詩常態水準的話;那麼《走過記憶》則更自覺地融彙了個人化的深度智性和複雜經驗,語象更內在,並增加了某種程度的反諷成分,這使他以更高的標度去理解詩歌。我姑且把從“眼淚”到“記憶”視作劉海星詩歌的走向吧,“眼淚”是真切的,但是會幹,而“記憶”卻是生命曆程留下的戳點,有了值得書寫的記憶,就要對其進行話語的鐫刻,使之成為藝術的詩歌,詩人要精審地鐫刻它們,使其發光、鳴響,更能滋潤於久遠。在《走過記憶》自序中,劉海星追問道,“我們個人的記憶能成為人類共同的記憶嗎?無法預知的期待,也許正是詩歌的隱秘和魅力。”①所以,詩人不隻是“走過記憶”,還把它們有效地銘刻在現代詩的藝術創造中。

一大與小

海德格爾在《詩·語言·思》中說,“詩的藝術把真理固置於個別的事物”。不要小看這句簡單的話,對外行和內行,其語義重心是不一樣的。外行會認為,這裏的關鍵詞是“真理”,而內行則會認為是“個別”。劉海星知道這個秘密。作為攝影家,他遊曆過世界許多地方,這本詩集就有不少域外題材。麵對某些富含曆史文化意味的“大”人文景觀,劉海星往往選擇“小”的角度來反思曆史,體驗生存,低回徜徉,領略人生。

對二戰期間猶太人悲慘命運的描述,已有無數宏觀而真實的史實記述。詩歌如果要處理史實,一定要找到屬於自身獨特的角度。我們曾看到不少同類題材的寫作,它們以籠統的宏大悲情,試圖對稱於題材的宏大,但多數給人以大而空泛的感受。這裏,詩歌應有角度,個人心靈內凝的勁道,被巨大籠統的“抒情”給蒸發掉了,其結果是詩人留下的既不是史,也不是詩,隻是一個勉力呼喊的詩人形象。當然,不能說這樣的詩人情感不“真誠”,但由於缺少對詩歌之道的自覺,他們在不期然中走向了“真誠”的反麵。劉海星沒有陷入這種習見的令人歎惋的情勢。他不是去正麵處理宏大的曆史風雲,而是勘探、提煉、剔抉著“曆史褶皺”中的一個個細節的紋理,為它塑型,使它發光,使它鳴響。

《黑天堂》這首詩,由關押在泰瑞辛集中營中的猶太人的悲慘命運所觸發。詩人沒有做整體的描述,而是通過對其中的一幅兒童畫的聚焦式刻畫,強烈地震悚我們的心靈:“裸飛的鳥/紮進空曠的庭院/黑色血跡凝固/眼中幹枯的淚斑//媽媽,我冷,你讓那飄飛的雪花/覆蓋我吧//昨晚,我夢見你們了/你戴著白頭巾,係著花圍裙/早餐桌上沒有牛奶和麵包/靠在你身邊的人是爸爸嗎/他,怎麼沒有頭呢……//通向這座黑房子的階梯好寬啊/每個字:我;每個詞:我們/都在向下/教堂的階梯向上/鑲嵌八萬個名字那是猶太教新的銘文/你輕叩石壁吧/那是我們的頭骨/發出的聲響”。這些詩句,所源自的曆史“本事”不可謂不大,但詩人的聚焦點卻是很小的。他往往將感悟聚焦輻輳於“個別的事物”,經由想象力對物象細節和小型的隱喻意象的提煉,使它們陡然形成巨大漫射開來“語暈”,亦真亦冥,使我們獲具了超量的心智體驗、情感衝擊。

類似的紮一個點深入下去的鐫刻記憶手法,不僅有《在華沙聽露天肖邦鋼琴演奏會》、《納吉,站在這裏》、《卡夫卡故居》、《戰爭的記憶》、《在醫院》、《夢想的誕生》等國際題材,更有日常細節的主題化,且看《我們怎麼了》,詩人生動真切地描述了一個“煩悶的上午”,一個失業的男人,蜷曲在沙發上,木訥空虛地待著。“窗外,一段秋雨的末端,停靠山邊”,然後:“拿出手機,掂量了好久/還是給女兒發了一條短信/‘你還好嗎?’/‘你幹嘛,怎麼了’/‘我是你的爸爸,我問問你/怎麼了,我們怎麼了’/生硬的回答襲擊了我/深秋時節,一場秋雨,一場寒/我加了一件衣服,還是冷/又加了一雙襪子/背上發涼/我開始翻找,過冬的棉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