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蝙蝠人”:鄭小瓊還鄉詩的超越性(1 / 3)

“蝙蝠人”:鄭小瓊還鄉詩的超越性

創作研究

作者:張有根

摘要:

蝙蝠是鄭小瓊詩歌的重要意象。詩人藉此不自覺地呼應了海德格爾關於“詩人的天職是還鄉”的詩學命題,我們從中讀到了這個價值失範的時代詩人家園淪陷與尋覓的孤獨的精神曆程,從而使得鄭小瓊的還鄉超越了古代士大夫的鄉愁,打上了時代和文化的深刻印記。這種在城市與鄉村之間彷徨的流浪者形象或可稱之為“蝙蝠人”。生存現實的焦慮和身份的焦慮賦予了鄭小瓊詩歌以一種獨特的藝術張力,而對家園迷失與尋覓的命運書寫賦予其思想的厚重與人性的深度。關鍵詞:鄭小瓊;家園;迷失與尋覓;還鄉;焦慮

回故鄉,回到我熟悉的鮮花盛開的道路上,

到那裏尋訪故土和內卡河畔美麗的山穀,

還有森林,那聖潔樹林的翠綠,在那裏

橡樹往往與寧靜的白樺和山櫸結伴,

群山之間,有一個地方友好地把我吸引。

荷爾德林《返鄉致親人》

“……在這貧乏時代裏,詩人何為?” 這是海德格爾在闡釋荷爾德林時候的著名發問。①海德格爾所謂“貧乏時代”指的是上帝缺席、信仰缺失、理想坍塌、世界陷於精神泥淖乃至深淵的時代。海德格爾真是先知先覺,他預言式地指出了我們這個物質狂飆突進時代的某種精神症候。海德格爾繼而指出:“詩人的天職是還鄉。”②荷爾德林認為故鄉之於生命的意義就在於對生命本源的趨近,而還鄉就是對生命本源的回歸,也就是對神性的親近。荷爾德林的“還鄉”指的就是“吟唱著去摸索諸神的蹤跡”。③相比於荷爾德林、海德格爾時代,今天中國社會高速的物質發展很大程度上已經拯救我們於物質的困厄,然而很快我們又被推至另一種“貧乏”:物欲橫流之下價值失範、精神饑渴、靈魂流浪。於是“還鄉”對精神家園的尋覓最終成為我們這個“貧乏時代”對詩人我們時代的精神守護者的熱切的呼喚。鄭小瓊的詩歌不自覺地呼應了海德格爾關於“詩人的天職是還鄉”的詩學命題,我們從中讀到了這個價值失範的“貧乏時代”裏一個詩人家園淪陷與尋覓的孤獨的精神曆程。

一詩人的天職是還鄉

“故鄉”作為一個哲學意義上的象征主題,可以視為這樣一個空間,它賦予一個人的並不僅僅是肉體的處所,還是一個人靈魂的發源地和安居地。 故鄉,按照辭典裏的解釋是指祖祖輩輩的居住地。 在中國文化的辭典裏,故鄉更被賦予“家國”的涵義,所謂“桑梓”、“故園”、“梓裏”、“鄉關”是也。“故鄉”從來就和學者文人結下難舍難離的不解之緣。“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中國文人對故鄉這一主題的反複吟唱和感懷,構成了中國特有的家園故鄉情結,它蘊涵著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沉澱下來的思想哲學、文學藝術和民風民俗等文化精髓,承載著傳統的文化,延續著不滅的理想,傳遞著人文的火炬。

“每天/我漫步在記憶的池塘/鄉愁的中央/居然是/站立的荷/飄出淡淡的清香”(鄭小瓊《荷》)這是鄭小瓊流落東莞小鎮寫下的第一首詩歌:“荷”的清香,是一種淡淡的鄉愁。其實,鄭小瓊初來東莞寫的多為懷念故鄉的詩,是簡單清淺的鄉愁。之後,鄭小瓊不斷用詩歌寫下一首首紙上的“故鄉”。這個“故鄉”,是《東山村》或者最初的幾首《黃斛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頑固地認為那些紙上的詩歌就是我的故鄉。”鄭小瓊說。“她沿著月光悄悄低頭返回自身/月光繼續上升,移動,在寬闊的/令人迷醉的天空/在城市裏,她像一縷月光/跑,一路昂揚著頭/月光上升著,它送來了遼闊的夜/它把她的童年送到了千裏之外……”(鄭小瓊《月光正上升》)詩人寄情明月,思接千載、心遊萬仞。這是一幅持續動感的溫暖而孤獨的畫麵,令人憶起多少中國傳統歌謠中的思鄉畫麵!慢慢地,我們在鄭小瓊的思鄉中讀到了更深邃的意境:“鳥銜著落日在海麵飛翔,岸上的龍舌蘭/踱步而行,它艱難挪動的腳步/風從沙粒的嘴唇間說著,它的低語/是濤聲,是海的長發,少女的長發/是江山動亂中的幽鳴/是一隻小鳥馱著河流躍過蛇的身體,/落日鋒利,原野開闊,我的收獲/仍是貧窮,它們焚燒著骨頭和命運。”(鄭小瓊《落日》) 落日是中華民族文化記憶中的一種意象原型,中國古典詩歌中的落日情懷往往指向一種深遠的意境。可是在這裏,鄭小瓊賦予落日以嶄新的時代色彩和個性記憶。鄭小瓊的落日承載著一個打工者在生活的邊緣和命運的懸崖間的苦苦掙紮與上下求索。

“鳥銜著落日在海麵飛翔……落日鋒利,原野開闊,我的收獲/仍是貧窮,它們焚燒著骨頭和命運”,這境界闊大、動感十足的優美詩境,不禁令人想起海子的詩:“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當年基督入世/也在這陽光下長大。”永恒的太陽! 但是比之海子的神性追問,鄭小瓊著眼龍舌蘭、風、沙粒、小鳥……這些落日中的細節描繪:作為一位底層思想者,鄭小瓊從這些卑微、渺小的自然風物中發現了“他們”和“他們”中的自己。落日是“鋒利”的,“焚燒著骨頭和命運”, 時間的尖銳的牙齒齧啃著一個外鄉人的生命、青春和夢境。在這裏,鄭小瓊的“落日”,絕非審美意義上的審美觀照,無疑是對民族文化記憶中的“落日”體驗的背叛,這裏呈現的是外鄉人的怯懦與無奈,是迷途者的迷惘和孤獨,是一種生命存在的更高真實:唯有逃離,方能超越,而那落日深處的故鄉才是安妥自己渺小生命的溫暖所在。

2001年9月後很長時間,鄭小瓊一直在一個五金廠裏打工,寫詩。每次上下班時把一張簽有工號245、姓名“鄭小瓊”的工卡在鐵質卡機上劃一下,“哢”的一聲,聲音清脆,她的一天就這樣卡進去了。

“把一個詞語交給另一個詞語,你用自己的眼淚/來撫慰自己,這是異鄉/這是夜裏/你必須學會/在半夜裏抬頭看看窗外的月亮/你必須學會捂住自己的欲望/你必須麵對內心的荒涼”( 鄭小瓊《夜晚》)。流水線上隻有編號和工傷的日子很快讓她的詩歌風格有了巨大變化:鄭小瓊的大氣就在於通過還鄉詩再現了農民工這個特殊群體在社會急劇轉型過程中的特殊遭遇,體現了鄭小瓊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人文擔當和骨氣。而鄭小瓊的深刻則在於她的還鄉詩一下子觸及到精神還鄉的文化與人性主題。她的朋友張守剛說鄭小瓊的青澀與靦腆後麵是很硬很強大的自我。我以為這個“很硬很強大的自我”就是她身體力行的社會擔當和於歧路彷徨中對故鄉人類的精神家園、心靈故鄉的忠誠的守望,從而使得鄭小瓊的還鄉一舉超越了古代士大夫的鄉愁,打上了時代和文化的深刻印記,賦予她的詩以人性與思想的厚重。作為打工者的 “內心的荒涼”的 “異鄉”體驗,煉就了鄭小瓊詩歌的 “東山村”懷鄉係列、“黃斛村”係列、《七月之詩》、《鄉居》、《黃昏》、《平原》、《小鎮》等,其中以《返鄉之歌》最為代表。

“家”遠在天涯,而“我”苟活在別人的屋簷下,肉體和靈魂都在流浪:“她的孤寂來自她還在人群的生活/像一盞燈卻照不亮自己的內心/生活蜿蜒如山路,她無法成為蜿蜒的一部分/……/這麼多年,我活在對靈魂的背叛之中/這麼多年,我在沮喪的失敗之中掙紮/這麼多年,我飽受著工業時代的折磨。” (鄭小瓊《返鄉之歌》)在南方城市的富麗堂皇中,“我”甚至沒有“落腳的地方”。這裏的“車站”是漂泊者的中轉站和臨時遮風擋雨之所:“告訴我,一個南方的車站/來往的富翁、乞丐、少女、商販子和一個內心憂鬱的外鄉人……/在陌生的南方/哪裏哪裏又是我落腳的地方”(《車站》),“別人的屋簷你必須低著頭進去/我常常想起古代那群寄人籬下的詩人的呐喊……/我的血液裏注定排斥著這個城市/我的血液還盛裝著北方那個村莊/盡管它貧窮而荒涼 /盡管它卑微而潦倒/但在我的心中,它是一座山的重量”( 鄭小瓊《居住》),“我的血液裏注定排斥著這個城市”。這種鄉村文化與城市文化的排斥現象是宿命的,於是隻有逃離,暫時的精神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