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意象的兩大特征:滑移性與切身性
理論探索
作者:賈懷鵬
摘要:文章通過分析意象的兩大特征滑移性與切身性,比較中西文化思維的差異及其各自的擅勝與缺陷,指出意象性思維對於文化事項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
關鍵詞:文化研究;意象;滑移性;切身性
在西方,從柏拉圖一直到康德、黑格爾都對於概念和範疇有著一種近乎偏執的關注,他們認為一個概念的界線是清晰的,或者說必須是、應該是清晰的。甚至連美國當代著名語言學家喬姆斯基也對概念、範疇持有類似的觀點,他認為範疇是離散性的,每個範疇的邊界是明確的。也就是說,一個事物,它是否屬於某一範疇,就看它是否具備該範疇的界定特性(criterial properties),是否滿足某些充分條件和必要條件。因此,一個概念或範疇總是由若幹的界定特性組成,凡是滿足該界定特性組合的就屬於該範疇,否則就不屬於。而今在自然科學等領域裏,對於概念範疇的界定基本上都是屬於離散性的。
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但凡涉及到具體事物,界線從來都不是那麼涇渭分明的。離散性的概念和範疇隻是一種理想狀態或者想象中的狀態,正如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一個完美的三角形一樣。維特根斯坦正是從日常生活哲學研究出發,提出了聞名於世的“家族相似”理論:一個範疇或概念的內部成員之間並沒有什麼共同特性。維特根斯坦指出了概念的非離散性特征,但又矯枉過正。
事實上,大部分概念雖然邊界是模糊的,但是其核心要素還是基本穩定的,隻是有的事物完全具備某範疇的核心要素,而有些隻具備部分核心要素。下麵我們就通過對“意象”的考察來理解範疇的特點。
一滑移性:對於概念邊界僵化的消毒
意象一詞從實際使用的情況來看,看上去似乎並沒有完全統一的所指,但是這個詞的使用卻又非常廣泛而頻繁。意象是什麼?本文采取最寬泛的定義:意象是當主體接觸到某事物時所想起的或感受到的觀念、感覺、事情等等。寬泛定義的好處是能夠讓我們看到事物的全景,或者說可以拓寬我們的視野。將一個對象放置在更廣闊的背景中進行考察,然後再進行細致的分類或切分,這樣既能避免一開始就將某些重要因素排除在視野之外,又能避免切斷事物之間的連續性或相關性,同時也能不忽略事物之間和事物之內的差別。
從字麵上來分析,意象是由意與象構成,意是一種與思維或心靈相關的東西,而象則大致相當於一個客觀的存在,它可以是一個物,如一棵樹,也可以是一個形式、符號(這裏的符號相當於符號的能指),如一個字或一幅畫。如果是那樣的話,意象一詞與西方符號學中的符號一詞有著極大的相似之處,大概意相當於符號中的所指,象相當於符號中的能指。事實上,不少被使用的“意象”,其概念的外延和內涵都與符號無異。
但是“意象”不能簡單地同“符號”劃上等號。按照漢語的使用習慣,將兩個字組合在一起,又可以衍生出多種意涵,有時候兩個字組合在一起,是可以兩個字並重的,也可以是兩個字有所側重的,並且側重的程度還可能不一樣。我們可以想象一段直線,線的一端是“意”,線的另一端點是“象”,而意象的內涵就像一個滑輪在這兩個端點之間的直線上滑移。
當滑輪完全滑移到“意”的這一端時,意象就隻剩下了“意”,這個時候的“意象”的內涵大概相當於符號中的所指,或相當於“形式與內容”中的“內容”,更確切點講,是相當於“形式與意義”中的“意義”。很多人在使用“意象”一詞的時候都差不多隻剩下“意”了,如“文化意象”,其實並沒有多少“象”的味道,或者說在“文化意象”一詞中,“象”是一個被極大地弱化的項,是一種觀念性意象。是以大家在談論某一事物具有什麼什麼樣的文化意象時,其轉換形式往往就是談論“某一形式具有什麼什麼樣的文化內涵或意義抑或內容”。
反之,當“意象”的滑輪完全滑移到“象”的那一端的時候,“意象”就隻剩下了“象”,這個時候的“意象”大致就相當於符號中的能指,或相當於“形式”。現當代文學教師經常在課堂上讓學生在某一首現當代詩歌中找出一些意象,如《致橡樹》中的橡樹、木棉等等,其實這些意象就是一種能指性的意象,接下來教師們才開始分析這些能指性的意象背後的所指,或者說分析這些形式所蘊含的意義、內容。
除了上麵的兩種極端情況,還有一種極端情況是“意象”的滑輪正好滑移到了線的中點,即一半是意,一半是象,正好平衡。譬如說,關於古典詩歌中的有關風花雪月的意象,並不能簡單地等同於符號的能指(盡管它們確實也可以成為符號的能指,就如現代詩歌分析中的狀況一樣)。事實上,中國傳統語境中的風花雪月,既是具體的形象,又是包涵文化和情感的存在,也即是說,既有形式又有內容,既有“象”,又有“意”,形式與內容不得須臾的分離,此時此刻,象即是意,意即是象。這個時候的意象,其實與西方的“象征”差不多,即,既要我們重視風花雪月本身,又要重視風花雪月所指向的意涵。
用符號或形式內容之類的西方語彙來比附意象或解釋意象雖然很有幫助,但是總是讓人感覺有點“隔”。因為意象一詞具有典型的中國式思維的味道混沌的、圓融的,或者就是含糊其辭的但是又有所指的,而不是西方符號學所展示出來的那樣具有清晰的、嚴整的特點。中國文化中的概念往往沒有什麼清晰的邊界,其內涵和外延都始終處於一種滑移的狀態,這樣的概念形式本身就是具有美學意味的,但是似乎確實不是科學性的分析用語,因此單純用中國語彙進行辯論總是會給人找不到北的感覺,因為辯論雙方雖然用的是同一個詞,可是意義可能完全不同,因為意義的滑輪的滑移度是由雙方各自掌控的。最後辯論的結果可能就是牛頭不對馬嘴。從這個角度來講,中國傳統思維的兩可特點確實不是認知事物的一個最佳方式,很容易陷入攪漿糊的困境。可是西方的分析性思維也有矯枉過正的嫌疑,很容易將複雜事物簡單化,形成明晰而生硬的界線,將活生生的複雜性對象硬生生地切割分塊,抹殺了對象的豐富性和複雜性。這對於研究對象而言,是簡單粗暴的。而反映到學術研究上來,就容易形成霸權主義和普遍主義的風格。二分的分析方式雖然犀利,但是很容易閹割了對象,尤其是當這個對象是文化性事項時。
中國傳統思維其實是一種經驗性思維,中國傳統概念的模糊性其實正是反映了對象本身的邊界模糊。正如對於“意象”的使用,其實際情形可能更多的是其滑輪在“意”與“象”兩端間的任意一個點上,而未必非要是兩個端點或一個中點。也即是說很少有純粹的隻有“意”的意象和隻有“象”的意象或者剛好一半“意”一半“象”的狀況,譬如完全可以是13%的“意”加上87%的“象”抑或反之(當然,事實上,這種定量的分析是不可能的,至少對於意象而言是不可能的)。前麵提到的“文化意象”和諸如“橡樹”之類的意象之所以會出現,多半要歸功於西方話語係統的入侵。因為在中國傳統語境中,意象絕對不可能隻成為“意”或“象”,更確切點講,是絕對不可能隻成為“意義”或“形式”。因為在中國古典美學的語境中,甚至連“象”本身也有“意”的味道。不過這樣一來,“象”與“意象”之間也就沒有了什麼差別,而這又可算模糊思維的一個典型案例一個概念滑移得過了界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