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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康美
一
出了村子,黃鬧鬧就隻能和他的兩隻羊說話,兩隻羊都是母羊,黃鬧鬧老婆的身子現在全靠羊的奶水往前過呢。雖然這兩個東西都是同類,但是時而也會幹起仗來。黃鬧鬧就要製止它們說:“別鬧了別鬧了。三個女人一台戲,你們兩個東西以為自己也是女人了?是女人也不夠一台戲吧?鬧啥,你們還鬧啥?”如果黃鬧鬧的心情很好,還要對著羊說出一大攤話:“我在娘懷裏就好鬧騰,結果叫了個鬧鬧,這個臭名字至死都改不了。上學時老師倒是給起了個好名字,黃文理的名字不錯吧?可是念了六年書,考中學就沒有咱的份了。黃文理的名字也就是在作業本上寫了六個年頭,再回到村裏就誰都想不起了。四十多年過去了,黃鬧鬧就還是黃鬧鬧。你們兩個東西也別發笑,你們也沒有發笑的資格,人的名字,好也好,賴也好,說到底都是爹娘的疼愛,你們除了叫羊還能叫什麼?”
正是黃昏,黃鬧鬧和羊說完話,就坐在北溝岸上等待天黑。
每當下午,黃鬧鬧放羊的路線都會選擇在北溝一帶。這個村子四麵環溝,東溝和西溝早就成了水庫,和外界連接的道路也就被水庫淹沒了。南麵的溝雖然還是旱溝,可是翻過去以後,就上了秦嶺,現在的荒草到處都有,為了兩隻羊,黃鬧鬧完全沒有必要舍近求遠了。隻有北溝,才是和外界相接的惟一通道。雖然那座大橋的資曆幾乎和黃鬧鬧的年紀差不多,可是去年又上了一層柏油,而且路麵也進一步加寬了,這樣,北溝,就是黃鬧鬧心目中的康莊大道。其實,黃鬧鬧來北溝的目的,也不完全是放羊,他是想遇到一些熟人,打聽一些外界的消息。最好,是突然看見村上的誰誰回來了,真真正正地和人說許多話。
人和羊說話,隻能圖個一會兒樂。說完後又會憋得難受。
溝底那座大橋上。倒是不時有車輛過往,但是那條通道以東西的方向為主,隻有有車拐過那個丁字口,再隆隆地駛上坡來。黃鬧鬧才會看到說話的希望。畢咧,完了,今天這樣的機會看來又是沒有了。
“走,回,沒聽說不說話還能把人憋死了!”黃鬧鬧站起身,又對兩隻母羊說。
走到村口,一個人就把黃鬧鬧截住了。終於有人和他說話,黃鬧鬧應該高興了吧?問題是,這個人卻是一個啞巴。啞巴比黃鬧鬧小兩歲,但是論輩分,黃鬧鬧是要稱叔的。當然。黃鬧鬧知道啞巴聽不見,一切也就從簡地說:“避開避開,別擋我的路!”
可是啞巴卻一臉著急地比劃著什麼。同村住著幾十年,雖然語言不通,黃鬧鬧還是看懂了啞巴的意思。他是叫黃鬧鬧到他的家裏喝幾杯。黃鬧鬧並不是不貪酒,可是讓他和一個啞巴喝,就覺得實在無聊透頂了。
黃鬧鬧推開啞巴,更快速地朝前走去。
啞巴“哇”地一聲急哭了。
黃鬧鬧不得不回頭比劃著說:“我婆娘的病身子你不知道?要不,像我這樣的大男人,還能留在村裏?兒女們都去了花花世界逛世事,偏我,就每天等著想找個人說句話嘛!”
啞巴似懂非懂地點著頭,還想比劃什麼事情,可能知道黃鬧鬧的老婆更要緊。就隻是搶前一步,把那兩隻羊牽在自己手裏,跟隨著黃鬧鬧走進村去,滿臉都是巴結的微笑。
二
黃鬧鬧的老婆是半邊身子癱瘓,剛剛過了五十歲的門檻,就隻能長年躺在床上了。半邊身子不能動彈,半張嘴也總是一抽一抽,別說硬饅頭,就是軟麵條,吃起來也是難以下咽,隻有喝著羊奶時,還能一勺一勺地灌進嗓子。再說,羊奶也養人,黃鬧鬧就不停地倒換著有奶的羊,來維持老婆的生命。
一進門,黃鬧鬧就聞到一股臊臭的氣息。他後悔今天在北溝岸上呆的時間長了。這就讓老婆受了委屈。身癱心不癱。看來老婆也不願意拉在被窩裏,掙紮了好長時間,蓋著的被子已經掉落在地上,無奈中還是由著下麵自行其事了。老婆過去一直很要強,就是癱了後,白天也非得穿好衣服。盡管村子幾乎成了空村。但是畢竟還是一個村子,假若有人來串門,嘴裏不能說話,也該靠在床頭用眼睛問候吧?總是光著屁股,老婆絕不想那樣地丟人現眼!
現在,這就給黃鬧鬧帶來麻煩,一是必須趕緊把老婆的褲子脫下來,二是還要給老婆把身子洗幹淨,三是弄髒的衣服也得立即洗了。黃鬧鬧正給老婆脫著褲子,啞巴卻從門外探進頭來。
老婆發現啞巴後渾身一抖,黃鬧鬧就氣急敗壞地罵啞巴說:“滾你媽的蛋!我老婆再不行還是我老婆,哪就有你看的份兒了!”
啞巴也是純屬無意,趕緊轉過身,仍然“哇哇”地叫著什麼。
黃鬧鬧卷著老婆的髒褲子走出了屋子,啞巴這才一手指著院子的奶羊,一手又做出擠奶的樣子。黃鬧鬧知道把啞巴冤枉了,啞巴是想幫忙把羊奶擠下來,然後再趕緊熱給病人喝。黃鬧鬧又對啞巴笑了一下,眉裏眼裏都是真誠的歉意了。啞巴也笑,隻是笑得很羞澀,很不好意思,就好像他剛才真的看清了什麼。黃鬧鬧把老婆的髒褲子扔進院子的洗衣盆,又過來拍著啞巴說:“其實看了又能怎麼樣?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誰沒見過女人的東西。”
這樣的話就有點複雜,何況黃鬧鬧沒有再比劃,啞巴就茫然不知所措了。
“也好,也好。你可能有什麼事情要求我,那就先來個以工換工,把我家的事情弄完後,我才能去你家聽你吩咐呀!”黃鬧鬧拉著啞巴,取出了擠奶熱奶的小鐵鍋,還讓啞巴看過了煤氣灶,啞巴就忙活著自己該幹的事情了。
兩個五十多歲的大男人,就共同圍著一個女人轉了。
黃鬧鬧在裏屋給老婆洗淨了身子,然後又洗淨了老婆的髒衣服。等到他幹完了自己的事情,啞巴也熱好了鮮羊奶。給老婆喂羊奶時,啞巴再沒有到身旁去,他一直呆在院子裏,知道那樣的場景,已經不用他再操心。
“哎,你先睡,啞巴可能有事情,我得去幫他的忙了。”黃鬧鬧對老婆說。
老婆的眼角滾出了淚珠。
“我從外邊把門鎖了,你不用害怕什麼吧?”黃鬧鬧又問老婆說。
老婆伸出那隻能動的手,使勁地推著黃鬧鬧,還用口齒不清的語言說:“你……你,快走快走……”
三
白天就少有人跡,晚上的村道就更加寂靜了。
黃鬧鬧經常會想起以前的村莊,到哪兒都是一片子熱鬧。很早時,端著飯碗也要走出門,不管是苞穀糝還是紅苕糊湯,都會吃出非常好聽的音響。再後來,每家的日子都好過了一些,桌子上也講起排場,吃一口飯搛一口菜,飯碗也就不端出門了。這幾年,青壯年們都進城打工去了,漸漸地還帶走了媳婦孩子,甚至,有些老人也跟進城幫助兒女們做飯帶孫子,許多家庭的大門就上了鎖,就幾乎連吃飯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夜裏倒是有幾條遊狗走動,但是沒有主人助威,狗們都不敢“汪汪”地大叫,狺狺地低吠幾聲,立即就夾著尾巴四處走開。
雖然黃鬧鬧和啞巴都是五十開外的人。在黃家寨子,他們就成了整個村子的主心骨,頂門杠。如果沒有他們時而在村道走一走,那幾條遊狗很可能都懶得睜眼睛。
快到啞巴的家門口時。黃鬧鬧身上的手機卻突然響了。不用問不用看,肯定就是兒子打來的,狗東西帶走了媳婦帶走了娃,卻還要裝腔作勢地盡孝心,給父親留了一個破手機,就好像他們隨時還在父母身邊。
“喂,大鵬嗎?”黃鬧鬧心裏有氣,嘴裏卻喊得很親切,“爸好著呢,你媽……啊,你媽剛剛喝了奶,爸已經侍候她睡覺了。沒有沒有,除了白天,爸從來不敢出家門,放心,你們就放寬心吧!啊。讓那個小狼崽子和我說話。”
小狼崽子是孫子,孫子在那邊抓過電話沒有叫爺爺,而是怪聲怪氣,拉長音調喊著說:“你是鬧一…鬧鬧……,”最後才落到“爺”字上。
黃鬧鬧朗聲大笑著說:“崽娃子,鬧鬧是你叫的嗎?等你哪天回來。小心爺爺把你的碎臉打得和屁股一樣胖!啊,讓你奶奶和你說話?你也真是個崽娃子,你奶奶如果能說話,爺爺也不用死守在村裏了。啊……對對對,爺爺不難受,爺爺鬧騰了半輩子,也該讓爺爺……受點折磨了。”
黃鬧鬧嗓子一噎。眼睛裏就滾出了兩滴老淚。
“好了。崽娃子!”黃鬧鬧趕緊提高聲音說,“你現在和爺爺說話也要錢,打一次就足夠爺爺買一包煙。掛了,爺爺掛了!哎哎,爺爺再叮嚀你一句,天慢慢冷了,你上學時一定要把衣服穿好,可別著涼感冒了。”
孫子淘氣地說:“你也真是土老冒,我們這邊還是熱得很呢!冬天都不用穿棉衣,你連南方的氣候也不知道嗎?”
黃鬧鬧禁不住嘟囔說:“狗東西,這怪爺嗎?你爸你媽已經出去十多年了,什麼時候想起過,也讓爺爺開開眼。”
孫子沒聽清地問:“你說什麼?”
黃鬧鬧連忙說:“我說趕緊掛了,別浪費錢!”
孫子最後喊了聲“拜拜”。
黃鬧鬧壓了手機說,拜拜你娘的腳!才出去幾天,都不會講人話了。他也是在心裏罵兒媳,把娃留在家裏就不能學習了?老子好賴也認得幾個字呢。你婆子那麼苦,有一個孫子在身邊。也就是留著一個精神頭麼。
啞巴見黃鬧鬧站著不動,也不知道他在電話裏說些什麼,又趕緊陪著笑臉,示意他進屋。黃鬧鬧再罵啞巴說:“你他媽今天是鬼纏身了,到底要我到你家幹什麼嘛?這不是硬讓我對兒子孫子說假話,把老婆一個人丟在家裏?陪你來喝酒,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對勁,你個狗東西就好意思啊?”啞巴看出了黃鬧鬧的怨氣,越發地笑得甜蜜了。
啞巴的屋子收拾得很幹淨,雖然是隻身獨居,但永遠像是有一個女主人操持著家,一切都擺放得井然有序。桌子上已經擺著三盤菜,一盤是油炸花生米,一盤是涼拌土豆絲,一盤是炒雞蛋。啞巴又立即取出了一瓶酒。還把兩個酒杯放在碗裏用開水洗燙著。
“先別急著喝酒,有什麼事情說事吧!”黃鬧鬧饞得在喉嚨裏咽唾沫,嘴裏卻製止著啞巴說。啞巴仍然固執地按照自己的意誌行動,取出了酒杯,又開啟了酒瓶,給兩個酒杯倒滿了酒後,才坐到黃鬧鬧的對麵舉起了杯。沒有辦法。黃鬧鬧就先幹了一下。啞巴接著又給酒杯注滿酒。三杯過後,黃鬧鬧就著急了,內疚了,一是覺得啞巴也是個可憐人。二是害怕自己喝過了頭。誤了侍候老婆的大事情。他再次比劃著問啞巴:“你把我帶到家裏來。總該還有別的什麼事情吧?”啞巴大笑一聲,就好像黃鬧鬧終於進了他的圈套,現在是想跑都跑不走了。黃鬧鬧故意冷了臉,不端酒杯也不動筷子。
啞巴似乎覺得時機已到,這才從櫃子裏取出了一封信和一張彙款單。
黃鬧鬧眼睛一熱,心裏竟然又湧出了一股酸楚。他知道啞巴大字不識一個,炒菜備酒地招待他,其實也就是讀信和明天取錢的事情。同村住著,這樣的事情誰都可以幫助,但是現在的村裏,啞巴實在再找不到其他人了,別人也許都認得字,可是能和啞巴比劃的人,黃鬧鬧自信隻有他一個。就是這樣也用不著如此費心,如此乞求。黃鬧鬧就知道都是他以前把啞巴“鬧”怕了。
凡是啞巴,都是倔脾氣,年輕時的後生們對啞巴都有點怯畏。啞巴害怕的人也就是黃鬧鬧。當然黃鬧鬧也不是對啞巴經常動手打,而是他喜歡對別人搞惡作劇,凡事都要鬧騰一下。尤其是每每遇到啞巴,從來都不會輕易放啞巴離開。小時候他們的勞動是給生產隊的牛割草,其他人還可以邊割草邊說話,可是又啞又聾的啞巴低下頭後,就什麼都聽不見了。黃鬧鬧開始時是嫉妒啞巴掙的工分最多,許多孩子就受到了家長和村幹部的嘲笑:“一個個都是嘴上的勁,怎麼就連一個啞巴也比不過呢?瞧著吧,長大也不會有什麼出息!”聽著這樣的議論,黃鬧鬧就非常不服氣,就需要把啞巴從“進步”的道路上拉下來。否則就沒臉見人了。起先他隻是偷啞巴的草,啞巴在前邊割,忽然就發現身後的草籠裏少了一半。這時候啞巴對黃鬧鬧還不懼怕。提著鐮刀就衝黃鬧鬧追過來。黃鬧鬧天生是快手快腳的人,三跳兩蹦就鑽進樹林中找不見了。等到啞巴從樹林裏出來。又發現連草籠都滾到溝底去了。找到兩家的家長評理吧,啞巴對一切又說不清楚。可是黃鬧鬧卻說得頭頭是道:“誰好意思欺侮他呀?也是他當先進上了癮,自己不小心把草籠滾到了溝底,就哇裏哇啦地賴別人。”啞巴吃了啞巴虧。看見黃鬧鬧就是橫眉冷對,害黃鬧鬧決心把啞巴製服到底。有時候啞巴的脖子裏突然鑽進了一隻青蛙,一陣驚嚇和慌亂,黃鬧鬧從後邊又把草籠頂在他頭上,讓啞巴連作弄他的人也看不清。有時候夜裏在村道走,啞巴突然一個跟頭,從地上爬起來時,後邊卻找不到人影。時間長了。啞巴就覺得欺侮他的人,隻能是黃鬧鬧,對黃鬧鬧也就漸漸地害怕起來了。當然,啞巴對黃鬧鬧的害怕還有更廣泛的依據,別人都甘願做了黃鬧鬧的順民,何況他啞巴呢?在此後漫長的日子裏,啞巴老遠看見黃鬧鬧,就趕緊巴結地微笑著。這幾乎成了不變的習慣。
啞巴看著麵前的信和彙款單,再次乞求地微笑著。
黃鬧鬧哽咽了好一陣子。才又罵著啞巴說:“屁大個事情,就不敢早點說。我還是以前的黃鬧鬧嗎?每天要侍候老婆幾十次,有空時也隻能和兩隻羊說幾句話,我還有心和誰鬧啊?說一句你也聽不懂的話。如今咱們這村子,我在村道見了一條狗,都舍不得吼一聲,生怕把它們嚇跑了。狗也是咱們的伴兒呢,別說你一個大活人。”
啞巴真是聽不懂。看見黃鬧鬧嚴肅的麵容,綻著的笑容又繃緊了。
黃鬧鬧趕緊放聲大笑說:“把信拿來,論輩分我還把你叫叔呢,你也是把叔當成孫子了。”
好像害怕黃鬧鬧在讀信時又搞什麼惡作劇,啞巴恭恭敬敬地把信呈過來,又端起酒杯和黃鬧鬧碰了一杯。為了取得啞巴的信任,黃鬧鬧沒有推拒,甚至自己把麵前的酒杯又斟滿了。村子幾乎成了空村,但是留守的人也不會十分地寂寞,十分地難熬,或者電話或者手機,都會隨時聽到遠方兒子兒媳孫子們的聲音,閑著時也有電視看,地球上發生了什麼事情,美國總統又換了什麼人。連那些老漢老婆們也知道。可是隻有啞巴家裏還有許多空缺,電話手機他用不上,兒子們出外也不久。電視也沒有買回來。
黃鬧鬧隻看過信封,心裏不由得又是一陣嫉妒,不過他現在是笑著罵:“喂,啞巴,你他媽的還有著一個好名字嘛!嘖嘖。黃利貴大人收。你到底是哪兒有利,哪兒珍貴麼?我總算咱們村一個人物吧?怎麼就把黃鬧鬧叫到死了?”
啞巴不敢再打擾,靜靜地把下巴頂在桌沿上,似乎是期待著什麼喜訊,又似乎害怕傳來不好的消息。
黃鬧鬧把信抽出來念了幾句,見啞巴仍然是那樣地一動不動,這才醒悟了地笑著比劃說:“你他媽的變成了黃利貴,我就把你也當成耳聰眼明的好人了。費勁,費勁,看來這頓酒我還真該喝。”
接著,黃鬧鬧就一句一下比劃著,和啞巴進行著艱難的對話:
“你兒子說,他們租住的屋子也不大,四個人住著已經很擁擠,所以就不能把你帶過去,他們請你多多體諒啊。”
啞巴指著自己的屋子,還伸出大拇指連連搖晃著,意思是說他守著家很好很好。
“你老婆說,天氣慢慢冷了,讓你不要惜疼柴火,自己給自己把炕燒熱。”
啞巴連連點著頭,嘴唇還一抿一抿的,就好像他老婆的嘴也伸過來了。
“你兒子又說,媳婦和娃都好呢,讓你什麼都不必操心。”
啞巴的鼻子抽了幾抽,忽然又拿過那個空信封,見裏邊什麼都沒有,失望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黃鬧鬧知道啞巴是尋找孫子的照片,又罵啞巴說:“你他媽的再哭我連信都念不成了,就你想孫子,我……我他媽的就不想嗎?聽見那個崽娃子的聲音。我也是每次都想哭。”繼而想到他還能和孫子在電話裏說話,可是啞巴除了眼睛,心裏永遠都是渾沌的世界。最後,他又給啞巴比劃了一個好消息,“你兒子寄回了一千元,說讓你買一台電視機!”
那張彙款單再不用看了,啞巴緊緊把彙款單捂在胸口,手舞足蹈地滿屋子跑。一會兒後,啞巴又找來幾張紙,拱拳作揖地讓黃鬧鬧立即寫回信。黃鬧鬧有點不耐煩了,愛鬧的本性又湧了出來:也是他同情啞巴,可憐啞巴,心裏埋怨啞巴的兒子說,你們那邊的屋子再窄小。偏偏就容不下一個啞巴父親嗎?說到底還是麵子作怪,不想讓一個啞巴父親丟人現眼。心裏有氣,筆頭子就歪了,他不管啞巴比劃些什麼,隻按著自己的思路慢慢地寫下幾行字:你父親想孫子每天都要哭幾回,人瘦了一圈,飯都咽不下!再說,你父親還是一個壯男人,沒有老婆的日子更難過。
啞巴也不知黃鬧鬧寫的什麼話。送出門時,還塞了一盒煙。
四
反正是已經出來了,黃鬧鬧就想再走一戶。那一戶是個女人家。她叫唐春花。唐春花早幾年就成了寡婦,他們雖然是多年的老相好,可是黃鬧鬧好多天都沒有和她見麵了。不是他失去了那個膽量,而是唐春花總是守著兩個孫子,找不到那樣的方便了。人活臉。樹活皮,以前黃鬧鬧不管這些,現在有了一把年紀,他就覺得人的名聲還是很重要。起碼不要給孫輩們留下壞印象,不然孫子和孫子又成了敵人。今夜也是喝了幾杯酒,黃鬧鬧就有點管不住自己,一切的擔心都丟在腦後了。
手機的聲響,讓黃鬧鬧止住了腳步。甚至把黃鬧鬧嚇了一跳,和兒子的電話剛剛通過,如果再是兒子打來,說不定就發生了什麼災禍。作弄啞巴家人的信還沒有寄出去,自己的兒子兒媳孫子們突然間有個突然災難,那……那那……那簡直就是老天報應了。
“喂,老黃嗎?你現在哪裏?”電話裏問。
黃鬧鬧越發是冷汗淋漓,在村裏,沒有人叫他老黃的。他一直認為那是城裏人的專利,現在聽到這樣的稱呼,他還是和兒子所在的城市聯係在一起。“對對對,我姓黃,我是黃大鵬的父親,你是誰?你誰啊?”
“我是趙宏聲,聽不清我的聲音了?”
“啊!趙支書呀?”
趙宏聲趙支書讓黃鬧鬧虛驚一場。他們這個村委會由三個自然村組成,趙家灣、黃家寨,還有一個吝堡子,三個自然村其實也是三個村民小組,距離都是二三裏路。黃鬧鬧弄不清村支書找他有什麼事,怎麼就知道了他的手機號?也弄不清他的人在哪裏,心裏還想著自己的老相好,立即又編出謊言說:“我正在給癱瘓的老婆端屎端尿哩,趙支書如果是關心村民的苦惱,趕緊過來幫一把也熱烈歡迎啊。”
村道那頭已經發出了哈哈的大笑,趙宏聲正在順著聲音走過來。
黃鬧鬧也趕緊迎過去說:“哎,我可是黨不黨,團不團,官不官,權不權,你總不能連我出來轉一轉也要管?”趙宏聲問:“那你把害病的老婆放在家裏。滿村道是找鬼哩還是找神哩?”黃鬧鬧一時語塞,他知道他和唐春花以前的事情,趙宏聲也可能有所耳聞。就趕緊往自己家門前走著說:“你還別說,我現在把你都看成鬼了。這不是晚上出太陽嗎?你找我幹什麼?一下子還把我稱作老黃了。這簡直是我黃鬧鬧的福氣。”趙宏聲說:“文明的春風到處都在吹,你剛才那句黨不黨團不團的順口溜:不也是從城裏學來的嗎?”黃鬧鬧又問趙宏聲怎麼知道他的手機號?趙宏聲又是放聲地大笑說:“你自己把手機號寫在大門上,不是就想告訴滿世界的人!”
兩人說著話已經到了黃鬧鬧的家門外,黃鬧鬧看著大門上用粉筆寫的字,自己也噗哧笑了。當然也不排除炫耀的用意,但是主要還是為老婆著想,他白天放羊一出去就是老半天。如果老婆突然病重,或者是自己爬出門來,村裏人看見,就可以及時通知他回來。
結果派上用場的倒是村支書第一人。
“嗨,說到底還是趙支書聰明。我寫下已經快一年了,別人誰也沒有用過。”黃鬧鬧不禁想起黃家寨村人的遲鈍,就說唐春花,她的家裏也裝了電話,可是想和他幹那個事時還要滿村外尋找他。還有幾個老頭老太想找他打麻將,支好牌桌卻一直要等到他回家。
“哎,我找你有正經事,總不能站在村道說話呀!”趙宏聲說。
黃鬧鬧這才打開了門鎖,不等趙宏聲推門進入,他又立即想起了啞巴黃利貴的家裏還有酒,坐到那邊去,也省得把老婆吵醒了。另一層意思他沒有說明,自己的家裏經常有股難聞的味兒,讓支書坐著不好受。趙支書能主動地找上門,這就把他當人物看了,是個人物就應該有個講究的。這就又拉上了大門說:“咱們去黃利貴家吧,他那兒倒是很清淨。”
“黃利貴是誰?我怎麼沒聽過這個人。”
“啞巴啊。”
趙宏聲這才“啊”了一聲說:“行行。不管怎麼說他也算一個基本群眾嘛。”
五
可是叫開啞巴的門很是費了周折。平時啞巴絕不串門,要不是今天晚上乞求黃鬧鬧“翻譯”來信,也可能早就把門關了。剛才黃鬧鬧出了門,他立即就關了大門獨自享受著自己的幸福了。
敲門不開,黃鬧鬧找來一塊磚頭狠勁地砸,裏邊也絲毫沒有動靜。趙宏聲就在一旁笑著說:“你以為啞巴也和你一樣靈醒?”黃鬧鬧說:“你別見笑,我這人還真是一個倔脾氣,還非得把狗日的搗騰起來不可!”趙宏聲說:“也許啞巴已經睡了,你還能翻牆進去把他揪起來?”黃鬧鬧說:“肯定沒睡,絕對沒睡,他現在的心裏美得就好像過年哩,你瞧屋裏的燈還亮著。”趙宏聲說:“我和你也就是幾句話的事情,想不到你就這樣愛折騰。要不我就在這兒給你把話說清吧?”黃鬧鬧看著趙宏聲手裏握著的手電筒,忽然就有了主意說:“別別,那狗日的耳朵不管用,眼睛卻靈醒得很呢。”
黃鬧鬧要過手電筒,再把大門推開一條縫,用手電筒的光注往院子晃了一會兒,啞巴很快就“哇哇”地跑出來開了門。
“怎麼樣?還是我有辦法吧?”黃鬧鬧問趙宏聲。
趙宏聲友好地在啞巴肩膀上拍了拍說:“那我就把人沒看錯,想到你算是想對了。”
啞巴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直到走進屋裏,還撲閃著眼睛,像是犯傻了嚇懵了。黃鬧鬧比劃著讓啞巴再取酒來,趙支書也是來看看你,關心你個啞巴嘛。啞巴仍然不明白,看樣子你們兩個要說話,憑白無故地喝我什麼酒?黃鬧鬧突然看見剛才他替啞巴寫下的那封信還放在桌子上,一是頓時有些後悔,多虧他和趙支書又進來,如果啞巴明天一早把信寄出去,很難說會弄出什麼亂子。打工在外都是掙錢,把啞巴全家騙回來,說不定啞巴的兒子就會和他拚命了。二是頓時又有了主意,他收起了那封信,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比劃著對啞巴說,他這就給啞巴在那邊的全家打電話,趙支書在場也是個證明,不會再騙你啞巴一句話。
啞巴高興地跳起來,似乎又是為了報答,再取出了一整瓶酒,還要去案板上拍黃瓜。趙宏聲趕緊攔住啞巴,讓黃鬧鬧“翻譯”說,不必忙活了,連這瓶酒他都不好意思喝。黃鬧鬧比劃說,你就趕快把那邊的電話號碼找出來吧,要不然你老婆你兒子可能就睡覺了。啞巴這才找出了另一封信,那封信上果然就有啞巴兒子的電話號碼。黃鬧鬧撥通了啞巴兒子的電話,說一句話,就給啞巴比劃一下,最後還對啞巴的老婆說,有我黃鬧鬧在,啞巴就不會受委屈。明天我親自到鎮上幫他把電視買回來。還會幫助他安裝好,你們在那邊就等著聽好吧!啞巴對電視機的比劃格外上心。不等黃鬧鬧說完,首先對趙支書伸出大拇指,給予了黃鬧鬧最好的讚賞。還搶過黃鬧鬧的手機“哇哇”地叫了幾聲。以示他就在黃鬧鬧的身旁。
趙宏聲看著黃鬧鬧打完了電話,同樣讚賞說:“老黃,我真是把人想對了。”
啞巴執意要搞幾個菜,已經跑進夥房了。
黃鬧鬧這才坐下說:“我這人從小愛鬧騰,不瞞你說,剛才我幫啞巴寫的那封信,就差點攪得啞巴全家不得安寧。”
趙宏聲說:“這不是立即改了嗎?而且讓啞巴非常高興。”
黃鬧鬧問:“現在說你找我有什麼事吧?”
趙宏聲也掏出一封信說:“你們黃家寨剩下的人也不多,可畢竟還有老弱病殘二十多口子,沒有個人管一管。到底不行嘛。”黃鬧鬧說:“我們不是有組長嗎?啊,黃忠朝那個鬼東西也在外邊跑起了什麼生意,好多天都沒見回來了。”趙宏聲指著那封信說:“撂挑子了!甚至連我的麵都不見,寄回了一封辭職信,就覺得一切都沒有他的責任了。”黃鬧鬧大罵說:“狗日的,他回來我敢扭了他的頭。前年選舉時我給他舉了兩個拳頭,可是他很快就把養魚的水庫轉讓給溝對岸的人。後來,又砍伐了溝裏的許多樹。說是要把村道的道路修一修,這這……怎麼就把錢一卷。人也跑了?”趙宏聲唉歎說:“靠屁吹燈——靠不住呀。”黃鬧鬧仍然忿忿地說:“他在哪裏?你把地址告訴我。我讓公安局抓他回來。沒法沒天了,把村上能賣的東西賣完就不幹了?”趙宏聲說:“這是個什麼案子啊?我想法院公安局都懶得管。唉,不說他了。咱們就隻顧眼前吧。”
啞巴已經在眼前的桌子上擺來了兩盤菜。涼拌黃瓜和糖拌西紅柿。黃鬧鬧沒有心思看這些,仍然是用最解恨的話語罵著黃忠朝。趙宏聲也沒有急於下酒,隻是用期待的目光看著黃鬧鬧。啞巴弄不清他們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事,隻是看出他們的臉色都不好,就擔驚受怕地倒著酒,想用酒讓他們很快和好。
黃鬧鬧又想起了自己的老婆,那樣一個病人躺在屋子裏,他還能分出心到處去找黃忠朝?看來趙支書也是想當和事佬,就追問說:“你說隻顧眼前是怎麼個顧法?”
趙宏聲這才笑了說:“我把黃家寨的人扳著屁股眼數了一遍,也隻有讓你出任組長了。第一,你老婆……”
黃鬧鬧打斷說:“別別,你再說一遍,你是讓我幹什麼?”
趙宏聲提高嗓門說:“你千萬別說你不行。就衝著你剛才對啞巴的關心和幫助,這邊的村民小組組長你就可以勝任了!”
黃鬧鬧說:“你是把我的名字也忘了?鬧鬧,黃鬧鬧!從小鬧到老,永遠都改不了。剛才你在村道打電話,我就又有點管不住自己了。”
趙宏聲哈哈一笑說:“你就是想……想幫一下唐春花也沒錯,家裏是一個病老婆,外邊也是活守寡的女人,這不是都需要……照顧嗎?說實話,你不說我也會裝作不知道。”
黃鬧鬧的心裏已經是激動,不僅僅是趙宏聲對他的縱容或者叫理解。而是他這一生也可以當一次村幹部了。有多少次,有人也提過他的名,每次都會引來戲弄的笑聲,黃鬧鬧知道。就是選他的人,也隻是惹得大家開開心,絕不會有半點誠意。就在村裏人都在慢慢往外走的時候,又有一次選組長,在下邊還有人對他說:“這一次我絕對投你一票。”結果選票出來,黃鬧鬧隻獲得一票,可是那個人還不改口地說:“雖然你沒選上,可我說話是算數的。”氣得黃鬧鬧“呸”了一口說:“你他媽的別討好,那一票也是我自己寫上的!”在黃家寨村,就留下久久不息的笑料。
趙宏聲說:“用一句文明的話說。這也是受任於危難時期。你們這邊不能沒人管啊。”
黃鬧鬧忽然覺得這又是一樁兒戲,很嚴肅地問:“以前都是選舉。今天就你一人說了算?”
趙宏聲首先比劃著問啞巴:“讓他當你們的頭兒,你同意嗎?”
啞巴還陶醉在剛才黃鬧鬧替他打過的電話中,不僅僅鼓了掌,還恭敬地給黃鬧鬧和趙支書每人端了酒,以示同意和祝賀。
趙宏聲這才說:“瞧瞧,這就是群眾基礎了。再說,現在還有多少人可以參加選舉呢。過來時我已經和支委們電話通了氣,算是任命也說得過去。”
黃鬧鬧再也說不出什麼話,隻是和趙宏聲碰了一杯酒。
趙宏聲知道頭疼的問題已經解決。這才放開喝著酒說著其它話。他說一個聾啞人,家裏怎麼就不缺酒呀?黃鬧鬧對這個組長的頭銜仍然覺得憋氣,幾乎成了空村。才輪到自己?可是趙宏聲說了任命,那也是名正言順的。就順話答話說,啞巴也是個閑不住的人,不能出外打工,就滿村裏給別人幫忙,比如打墓呀打井呀之類的活路,隻有他才幹。按農村的講究,打墓也不能收錢,掙得的禮物也就都是煙和酒嘛。平時他自己舍不得喝,有了求人的事情,就很大方地拿出來。
臨出門時,啞巴又扯著黃鬧鬧比劃說。你現在可是頭兒了,明天幫他買電視機的事情可不能忘記了。黃鬧鬧認真地點點頭,還在地上劃了一個圈,讓啞巴呆在家裏等他一塊走。
趙宏聲不需要再叮嚀什麼,率先出了門,搖晃著手電筒,大步遠去。
六
霧明搭早,黃鬧鬧就起來了。今天他要和啞巴一塊去鎮上,先到郵局取出彙款,然後再挑選電視機。可是老婆怎麼辦?還有那兩隻奶羊也必須吃草。這走馬上任的第一天,也不好指派別人吧?再說,在村上,除了啞巴,再沒有人知道他當了組長,總不能自己宣揚自己。對別人說他被任命成了組長,另派一個人給啞巴幫忙吧?再說,啞巴相信的是他,違背了承諾,也會讓啞巴失望,以後指揮啞巴都可能不靈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