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聾啞時代(之四)(1 / 3)

聾啞時代(之四)

小說

作者:雙雪濤

主編推介

這一期我決定把《聾啞時代》放在開篇,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頭題,重要作品放在重要位置上道理是顯而易見的。

之前我提到了徐勇也提到他為《聾啞時代》寫就的評論文章,我說過我們將會在本刊第五期上看到博士文章的全貌。是的,就是這樣的。作為當下中國文壇的重要批評家來評述天才小說家的一部重要作品的文章,顯然是值得閱讀的,況且徐勇又是解讀雙雪濤作品的權威人士,看點自然勁顯。

春天就這樣來了,街巷兩側長在枝頭上的一些花已綻開給了我們那麼多臆香,就如《聾啞時代》裏的那些人物散出的芳,任性而多姿,生動而鮮活……但他們就是春天。多好的春天啊!春天的象征性太強用途太廣,一用就易落俗,真是沒法說。尾章的呈現讓編者體驗了異樣的傷感,並非全部來自於《聾啞時代》本身,或許來自於小說家或許是來自於“主編推介”這個欄目。謝幕和道別,就是那個意思吧。不過,之於小說家雙雪濤之於“主編推介”欄目,對《鴨綠江》而言永遠不會謝幕,道別隻是暫時的。我們還是拿春天來說事吧,共同來象征點什麼其實真挺好的。大俗就是大雅,這話誰說過。

感謝徐勇博士!

她站在講台上,穿著白襯衫,她說:我叫艾小男,來自南京九校六年三班。然後邁步走回座位。放學回家的時候,我用上初中之前的暑假攢下的五塊錢,買了一個當時最貴的日記本,上麵有一個小鎖頭。回到家裏,等他們倆睡著,我跑到廚房,把日記本擱在灶台上,用小鑰匙擰開小鎖頭,寫:1997年9月8日,星期一,天氣,晴,很熱。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我喜歡上一個女孩兒,她穿著白襯衫,她叫艾小男。

2011年的一天,我喝過酒,醒來。前一晚上我摔碎的碗還在地上,碎得和昨天一樣,我跨過去走進書房,拉開所有抽屜,把抽屜裏的東西一件件掏出來,扔出房間,終於找到那本日記本,沒有鑰匙。我用放在襪子裏的鑰匙,打開,一篇篇日記看過去,看到2000年7月10日,星期二,天氣,陰,晚上要下雨。底下寫著:今天是我最悲傷的日子,畢業了,我愛的人走了,她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我想,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中間塗掉了幾個字,後麵接著寫道:我告訴自己,就當她死了吧。隻有這樣,她才不會老。我把這頁翻過去,露出空白的發黃的一頁,我在地上找到筆寫:2011年1月23日,也許是星期六或者星期日,天氣:晴,冷。我停下來想了想,把筆和日記本抱在懷裏,哭得像個傻子。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漂亮,從我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我就忘記了她是不是漂亮。她有一雙特別的眼睛,我不能把她的眼睛比作什麼,比作什麼都不對,那是一雙眼睛,在我十三歲時第一次看到那雙眼睛,我才知道我之前看到的很多眼睛不過是一對眼球,好一點的有漂亮的睫毛,而她的眼睛才能叫作眸子。

開學沒有幾天,我的同桌王黎雪問我:李默,咱們班你最討厭誰?我說:孫老師。她擰了我一把,說:你傻啊,不算老師。我捂著胳膊說:你。她又在原來的地方擰了我一把,說:為啥?我說:手太黑。她說:那我不掐你,你說,除了老師你最討厭誰?我想了想說:咱們人我還沒認全呢,不認識咋討厭?再等兩天吧。她用手把辮子扔在腦袋後麵說:你知道我最討厭誰嗎?我說:不是我吧。她說:已經很接近了,但是不是你。我最討厭艾小男。我努力控製住自己不去揪她的頭發,說:為什麼?說完我發現自己語氣很像是電影裏漢奸引蛇出洞的語氣。她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她不穿校服,老穿白襯衫。我說:老師不是說,沒她的號碼嗎?長短夠的,瘦,胖瘦夠的,太長。她說:那就是她長得畸形,前胸鼓出來兩塊,還老挺著胸。我說:她自我介紹的時候不是說,她學過舞蹈嗎?她瞄了我一眼,說: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我趕緊把書包打開,胡亂抓到一本書掏出來,說:你還說你學過畫畫呢,我都記著。這節是語文課吧。她說:是語文課,你把代數書拿出來幹嗎?我問過好幾個人,他們都說最討厭艾小男。我說:都問誰了?她說:隋飛飛,於和美,曲英才,汪洋,還有幾個,我忘了,反正大家都討厭艾小男。孔老師走進來,說:上課。於和美喊:起立。孔老師用正氣凜然的目光在班級裏掃了一圈說:李默,你怎麼才把書拿出來?下課時候想什麼呢?坐下。我把語文書翻著擋住自己的臉,小聲說:其實吧,我也討厭艾小男。王黎雪也把書舉起來,說:你看,我就知道,誰能不討厭她呢?剛才你還不跟我說實話。我想說:不問我,我沒發現,你一問,我才感覺到我煩死她了,天天像隻天鵝似的,不對,像隻母雞似的在教室裏走來走去,你怎麼不穿芭蕾鞋來上學呢?這時孔老師說:李默,起立。我馬上舉著書站起來,她說:你不要動,對,就保持這個姿勢,讓大家看看,這叫什麼學生?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校服的上衣和褲子都穿得整齊,扣子也係得一個對著一個,鞋子髒一點,可是也沒露腳丫子。大家也沒有發現問題,有幾個女孩子順著孔老師的目光笑起來,可旋即發現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孔老師說:剛才你沒有書,現在倒好,把書拿倒了。

十一年之後,我和她說起當時和王黎雪的對話。我問她:知道不知道,那時候大家都討厭你?她說:是嗎?都誰討厭我?我說:隋飛飛,於和美,曲英才,汪洋,我也跟著說我討厭你來著,要不然她就掐我。她說:我知道你肯定是討厭我,別人我不知道,但是曲英才不可能討厭我。我說:你怎麼知道?她說:他是我的同桌啊。我說:那很有可能更討厭你。她抬腳輕輕蹬了我一下,我裝作要從床上掉下來,她伸手拉住我,我借力把她擁入懷裏,她抬頭看著我,用手指擺弄我的胡子,說:你知道他們家是幹嗎的嗎?我說:不知道,我就記得那時候他就穿耐克鞋,我到現在都買不起。她說:我開始也不知道,開學有一個月吧,他和我說,哎,你今天中午吃什麼?我說,我媽給我帶的飯盒。他問,什麼菜?我說:麻婆豆腐。他說:豆腐有什麼好吃的?你中午跟我走吧。我媽那時候告訴我,永遠不要吃男孩子的飯。我說:你媽那時候就教你這個?怎麼和現在教的正相反呢?她說:你別插嘴,一會兒我忘了。我說:你說,你說,你要跟他走。她說:不是,我說,我不去,我就愛吃麻婆豆腐。他就哭了。我說:什麼玩意?這就哭了?她說:是啊,也把我嚇一跳,我說你別哭了,我跟你去吧,不過得早點回來,下午第一節是班主任的課。他馬上就樂了,說要跑出去打電話。中午的時候,我要去取自行車,他說不用騎車,我以為就在學校旁邊,心想這下更好,肯定不能遲到。到了校門口,停著一輛汽車,一個司機下來把門打開,他拽著我坐上去。我問:拽哪了?她說:袖子,我媽說,誰要敢拉你的手,你就踢你的兩腿之間。我把她的手放開說:別說你媽了,說曲英才。她看了看我的兩腿之間,說:然後我們就到了一個飯店,叫紅房子。吃了兩份牛排,喝了一碗紅湯,對了,最後還吃了兩份冰激淩,他不結賬就走了。下午倒是沒遲到,可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一直在想,怎麼有飯店不要錢的,下回我可以自己去。我說:你要是去了就好了,吃一頓得刷一年盤子,現在那兒也是最貴的。她說:是啊,後來他再叫我去,我就不去了,一個是不好吃,一個是我有點暈車。我心想,幸虧你暈車,紅房子要是吃慣了可不是什麼好事兒。她說:然後他就開始給我錢。一下就給一摞。我說:那時候我的錢也是一摞一摞的,都是一塊的,擺得可齊了。她說:都是一百的。我不敢要。我說:又是你媽教你的?她說:不是,我覺得是假的,都特別新。他書包老裝著幾摞,他隨便抽出一摞給我,說:拿著花,不用害怕,我不跟別人說。我問他,錢是哪來的?他說:在家裏撿的,他家裏床底下、衣櫃裏、鞋盒裏都是錢。我說:我那時候怎麼沒發現他有妄想症呢?她說:你還記得不,從上初二開始,他就不穿耐克鞋了,和你們一樣,穿嘎達鞋。我說:我想不起來了,我記得他從初二開始就基本上不怎麼說話了。她說:初二剛開學,他爸讓人給槍斃了。

曲英才的故事那時候除了她,別人無從知曉。她也許一直堅持著一個原則,一個男孩兒和她的故事隻屬於他們倆,在大家都坐在一個教室裏的時候,不向任何人提起,下一個男孩兒也不行。我到現在也不知道當時有多少男孩兒給她寫過情書,或者,在她放學時候,等在自行車庫裏向她表白。她曾經努力幫我回憶,可是說到後來總是覺得似乎還有人被遺漏。這實在對於人家不公平,輾轉反側鼓足勇氣向喜歡的女孩子表白,不但要承受被拒絕的苦澀,到頭來,連表白這件事情都被忘記了。她靈光一閃,開始使用排除法回憶,她拿出初中畢業時的照片,指著一個個毫無笑意的小腦袋,說: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沒有追求過我。我在指甲停住的地方看去,一個是劉一達,一個是霍家麟,一個是陳誌強,還有一個就是我。

她的名聲開始的時候並不是來自於男生,而是來自於她的成績。

雖然她考上來的時候成績平庸,可相對於她之後的成績來說,簡直是無法重現的輝煌。從上初中的第一次摸底考試開始,她一直是我們班的最後一名,連那些花了錢或者托了關係上來的孩子,都能夠坦然地考在她的前麵,我一直納悶她是怎麼做到的。盡管她被孫老師罵了多次,也曾經當著大家的麵說她一天到晚就知道臭美,才多大,看人的眼神就不對了,她也不以為意,每天放麵鏡子在桌上,用大量的時間修整自己的頭發,整理自己的領口,有時候衝著鏡子笑一笑,然後好像是被自己鏡子裏的笑陶醉了似的,發愣。可男老師們卻好像不關心她的成績,他們總是想辦法讓她站起來回答問題,然後看她像是在舞台上一樣,盈盈地坐下。有時候明明好多人把自己的手舉的老高,他們卻好像是蒼蠅一樣,看不見靜止的物體,隻能看見遠處的她,正用手輕輕撥開額前的頭發,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他們說:艾小男,你來說說。她便自信滿滿地站起來,看著老師說:說什麼?老師說:這輛車的加速度最後是多少?她看著老師的眼睛,說:老師,我不知道這輛車的加速度是多少。老師笑著說:這道題確實是比較難,已經超出考綱了,坐下,我再講一遍。打領帶的曆史老師是最喜歡玩這種遊戲的人,有時候他一堂課要把她叫起來兩三次。一次他問:回答一下,《馬關條約》的內容。她說:老師,我不知道《馬關條約》的內容。他說:沒關係,看看書的第四十九頁,第三行。她才發現她的桌上隻有鏡子,沒有曆史書,這時曆史老師走過來,把書遞給她,指著其中一頁說:從這兒開始念。她清脆地念道:中國從朝鮮半島撤軍並承認朝鮮的“自主獨立”;中國不再是朝鮮之宗主國;中國割讓台灣島及所有附屬各島嶼、澎湖列島和遼東半島給日本;中國賠償日本軍費2億兩(二萬萬兩); 中國開放沙市、重慶、蘇州、杭州為商埠;允許日本人在中國通商口岸設立領事館和工廠及輸入各種機器;片麵最惠國待遇;中國不得逮捕為日本軍隊服務的人員;台灣、澎湖內中國居民,兩年之內任便變賣產業搬出界外,逾期未遷者,將被視為日本臣民;條約批準後兩個月內,兩國派員赴台辦理移交手續。增辟通商口岸。老師隨著她的節奏微微搖著腦袋,然後說:非常好,念得非常好,請坐,你對曆史很有天賦,不要荒廢了自己的天賦。後來,曆史老師的問題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他把她叫起來問:回答一下,五四運動發生在哪一天?她說:是五月四號嗎?如果換作旁人,他便要罵起來,說:到底是他媽的我問你,還是你問我。結果他說:非常好,回答得非常好,你對曆史很有天賦,請坐。

武愷是我們班最標致的男生,他生了一頭微黃的卷發,像是一片麥浪。一雙眼睛細長,卻藏著雙眼皮,不笑的時候有些冷峻,一旦笑起來又顯得十分樣天真。皮膚有些黑,個子又高,穿著我們的藍格子校服,像極了剛剛出海歸來的水手。初一下學期,大家漸漸開始傳說艾小男和他好上了,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說曾經在艾小男的家附近看到他們倆手拉手,臨別的時候,艾小男踮起腳親了武愷的臉。還有人說,艾小男的書包裏有武愷寫給她的情書,寫得不賴,第一句是:你的眼睛像天上星,於是我開始憎恨太陽。我都不信,我相信艾小男誰也不會喜歡,她不應該喜歡上任何人,她應該獨自欣賞自己的美,怎麼能把自己這麼寬廣的美隻獻給一個男生?而且我經常整理她的書桌,哪有什麼情書?那時候,我幾乎知道每一件艾小男喜歡的事情,她喜歡《神雕俠侶》,喜歡小說,喜歡電視劇,喜歡電視劇裏的主題歌《歸去來》,我就借了盤磁帶,把這首歌學得爛熟,雖然我天生五音不全,唱起歌來連我自己都害怕,可我還是每天練習,有時候上課的時候也不自覺地哼哼。一天王黎雪說:你在唱《歸去來》嗎?我說:是啊,聽出來了?她說:我覺得歌詞應該是《歸去來》的。她喜歡吃蘋果,書包裏經常放著一個,上午吃半個,然後用小手絹包起來,下午自習課的時候再拿出來吃半個。她吃蘋果的樣子好像小鬆鼠,兩隻手捧著,牙齒擱在上麵,細致地咬過去。她喜歡穿白襯衫,她擁有各式各樣的白襯衫,據說都是她媽媽的,每一件都比她的身體長一塊,可這樣一來,她像是穿了一條別致的裙子,走到哪裏,哪裏就有一朵慵懶的美。她喜歡穿黑色的小鞋子,矮矮的後跟,上麵一個橫係的黑色布帶,在腳外側扣上,露出大片的皮膚。夏天她不喜歡穿襪子,褲子又似乎故意穿得短一些,露出潔白的腳踝和被黑色布袋一分為二的腳麵,走起路來雙腳兜著小小的弧線,像是一雙被黑色睫毛擋住的眼睛。她喜歡讀詩,聽說她喜歡《唐詩三百首》裏的每一首詩。從知道這個消息那天開始,每天回家除了把小鎖頭打開寫我的日記,我翻出了一個我爸小時候上學時候的日記本,紅色的封皮,脊背是黑色的,封皮上有一句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除了這句語錄,本子裏一個字也沒有,空白的書頁散發出將近三十年來,抽屜深處的氣味。我用自創的雙鉤法,開始謄寫《唐詩三百首》,一首五言絕句要寫半個小時左右,我算了一下,初中畢業的時候剛好可以寫完,我決定把這個作為我送給她的畢業禮物。我幾乎知道她喜歡的所有事情,從來不知道她喜歡一個叫作武愷的小子,她每天說的話,做的事,微笑,走路,照鏡子,趴在桌子上像貓一樣睡去,都不曾告訴我,她喜歡一個叫作武愷的小子。即使那年區裏的文藝彙演,她像陀螺一樣在舞台上旋轉,芭蕾鞋像要鑽進舞台一樣,武愷穿著黑色的小禮服,黑色的短褲子,白色襪子,黑色皮鞋,在她身邊踩著蹩腳的太空步,然後在曲子終了的時候,雙手鉗住她的腰,把她像獎杯一樣高高舉過頭頂,掌聲和口哨聲響徹區裏的軍人俱樂部,我還是不相信,她會喜歡這個,美得發膩的沉默寡言的小子。

一天我和汪洋們一起走進許可的家。許可和武愷是好朋友,可那天沒見武愷來。我們幾個在客廳裏坐下,許可拿出他新買的光盤,我們屏住呼吸,裝作談笑風生,互相開著玩笑,可心裏都在期盼今天這部電影最好是無碼的。電影開始的第一個鏡頭,一隻黑人的那東西像小樹幹一樣橫貫屏幕,我們這顆心才算放下。在電影進行到高潮的時候,汪洋說:我怎麼感覺,這幫逼像是縫紉機似的呢?大家哈哈大笑,許可用遙控器把電影快進,大家笑得更厲害了。這時我隱約聽見,笑聲裏好像有女人的聲音。汪洋說:這是誰啊,笑得跟女的似的?我們都不笑,互相看著,原來笑聲是從許可家的臥室傳來的,不是因為電影,因為電影已經停下了,而笑聲還在斷斷續續地傳過來。汪洋站起來,說:許可,別告訴我你臥室還有台電視。汪海說:我看是真人兒吧,許可,是咱班的不?我沒有說話,那笑聲讓我害怕起來。許可一步跨到臥室門口,把門把手擋住,說:以後你們還想來不?汪洋那時候已經決定要去加拿大,跟著家裏移民過去。他長得像個成人,初一的時候就已經長出連鬢胡子,胳膊像我的腿一樣粗,他有次打了體育老師,結果體育老師竟然賠他五百塊錢,因為他的手因為揍在老師的額頭上,骨裂了。汪海是他的雙胞胎弟弟,長得卻完全不一樣,瘦小得像是一隻流浪藝人肩膀上的猴子。他有著無盡的好奇心,班上的什麼事情他都要清楚,這種好奇心的保證就是他哥哥的拳頭。許可的威脅顯然激起了汪海進一步的好奇和汪洋極易染上的情緒,憤怒。許可看見汪洋開始尋找自己的拳頭,泄氣了,後來我才知道,許可的父親雖然是房地產商,錢多得花不完,可汪洋的父親是市發改委的領導,無論是兒子還是父親,和他們一家叫板一定沒有好果子吃。這時候樓下傳來了汽車喇叭聲,許可喊道:快走,我爸回來了。汪洋把頭伸出窗子,他說:還真是你爸的車,下午我再找你。大家馬上收拾東西,準備逃走,這時候臥室的門開了,武愷和艾小男走了出來,兩人一身汗水,她的短頭發上掛著水珠,鼻翼急促地收縮著,像一隻剛剛被扔上岸的魚。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心好像被一根冰錐刺透,寒意和疼痛傳遍我的皮膚,一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小時候背過的一句詞突然在腦海裏出現: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不再是被指頭輕輕一戳,而是被拳頭擊在臉上,我差點坐倒在地,失去意識。汪洋拉著我,說:快跑。我的眼睛一直盯在他們倆身上,我就這麼扭著頭,被拉著跑走了,越跑越快,到最後,我是第一個跑回班級的。

坐在座位上,我的胃突然極度地抽搐起來,我趕緊又站起來,跑到廁所,蹲在一坨屎上麵,嘔吐不止,早上喝的粥和中午吃的茄子,通通變了樣子,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晚上回到家,我還是像往常一樣,拿出我爸的日記本謄寫了一首唐詩,字竟然寫得比過去更加漂亮。然後我打開自己日記本的鎖頭寫下:1998年11月6日,天氣,晴,有微風。今天我看見艾小男和武愷從許可的臥室裏走出來,我生活裏的光熄滅了,今天是我生命裏,最黑暗的一天。

我和她第一次躺在床上,我的那東西遲遲不能變成我們想要的形狀,1998年那天的情景就好像是被探照燈直射一樣,在記憶的角落裏站出來,讓我不能專心去感受她的身體,她的柔情。我跳下來,穿上內褲,點了一顆煙,說:給我一分鍾。她笑著坐起來,從我的身後抱住我,說:不著急,要不我們聊天吧。我把煙灰彈了彈說:別燙著你。我忽然說:你還記得嗎,初二的時候,有一天,在許可家。我把煙灰缸挪了挪,說:在許可家,我們曾經遇到過。她說:完全,不記得。我說:我看見你和武愷從臥室裏走出來,那天汪洋汪海也在。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說,挺巧的。她把胸罩找到,掛在身上,轉過身來說:幫我勾上。我勾了幾次,都沒弄好。她的手伸過來,說:你躲開,我自己來。我說:我真沒別的意思,我就是說,咱們倆有緣分。她說:今天就是因為這個吧。我說:那天,你和今天一樣,頭發也是濕的。她突然轉過來,說:那是因為,我剛跳完舞。我說:在臥室裏跳舞?她說:他喜歡看我跳舞,我就跳給他看,那時候我挺喜歡他,他把我當女王。我說:他怎麼也一身汗呢?她說:他給我做俯臥撐。他能一口氣做二百個。我喜歡他在我麵前做俯臥撐,我讓他做,他馬上就趴在地上做。我就喜歡,男孩兒在我麵前,像個小傻子。我的心裏好像突然亮起了一條街的燈,我說:他就沒想過,親你一下什麼的,我就不信,他沒說要親你一下。她驕傲地笑起來,說:他敢!你見過哪個奴才,敢親他的女王的?她突然叫起來說:你怎麼了?我的內褲像是帳篷一樣支起來,我伸手把她胸罩的鉤子打開,一下就成了,我說:俯臥撐我不行,奴才幫你幹點別的吧。她把我的煙摘下丟在煙灰缸裏,說:別這麼說,你是我的王。

那黑暗的一刻使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開始不斷地問自己:人,為什麼要活著呢?既然活著幾乎沒有什麼歡樂可言,隻有花樣迭出的苦痛。人,如果非要活著,也一定是孤獨的,為什麼還要裝作能夠被人理解和理解別人一樣,活在虛偽的人群裏?人,會思考,人能意識到自己在思考,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思考現在自己正在思考什麼,思考思考現在正在思考的自己在思考什麼,這種區別於動物的自我意識是不是所有人瘋狂的起源?因為擔心手淫會損傷記憶力引起的失眠症加重了,我開始整夜地無法入睡,把枕頭搬到床上的各個角落,然後讓腦袋落上去,都無濟於事。我隻好坐起來,盯著臥室的窗簾,看它一點點被陽光照亮,像是一張白紙後麵一點點出現了一隻眼睛。這種狀態持續了半個學期之後,我到了崩潰的邊緣,新加坡事件和武愷事件讓我意識到,像我這樣平庸的人,也許終我一生,也不會遇到美妙的事情,隻有因為沒有看透玄機而燃起的幼稚的希望,然後希望被擊碎變成了絕望。我把剪子放在枕頭底下,每天上床的時候都伸手摸一摸,確定它百分之百與我同在,如果我有一天堅持不下去,我會需要它的幫助。我沒有想到跳樓、吃安眠藥、臥軌之類的方式,隻想到用剪子剪破自己的喉嚨。也許是我想在死之前,先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啞巴。其實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隻要換個方式就可以活下來,像動物一樣活著,放棄思考的權利,放棄對美妙事物的期盼,按照他們教我的方式,做一個言聽計從的孩子。那時候,我還是太小了吧。

就在我對於剪子的渴望強烈到幾乎不能自抑的時候,艾小男把武愷甩了。她不和他說話,他迎麵走來,想和她解釋什麼事情,她像是沒有看見他一樣,從他身邊走過去。他消沉了,許可說,他甚至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前一天還好好的,她還說他過生日的時候,要送給他一個特別的禮物:她小時候的照片。他一直想要一張她的照片放在錢包裏,每天帶在身上,她之前一直沒有答應。可就在他生日的前一天,她寫給他一張紙條,說:晚上我要自己回家,男。然後就再也不搭理他了。武愷不知道他做錯了什麼事情,每天圍著她打轉,希望她能可憐可憐他,就算不再和他戀愛,至少要給他一些分手的線索。她用沉默和視而不見冷酷地拒絕了他最後的要求。他的成績一落千丈,幾乎和她差不多,也許他隻剩這一種方式與她接近了。

我的失眠症沒有因此好轉,生活的光亮沒有因為武愷的退出而出現在隻屬於我的漫漫黑夜裏。因為我發現,自從罷黜了武愷之後,艾小男不再騎自行車來上學。一天放學的時候,我讓劉一達先走,然後偷偷跟著她走出校門。轉過學校旁邊的公園,她的腳步輕盈起來,像一隻鹿一樣蹦蹦跳跳,她應該是在哼著一首歌,因為離她太遠,我沒法聽見是什麼歌,隻能看見她的書包在屁股上一上一下,兩隻腳錯落有致地躍起,然後合著某種韻律落下。又轉過了一個街角,在一個專門賣輔導書的書店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摩托車,一個結實的男孩子坐在上麵,獨自玩著頭盔的帶子。她快跑了兩步跳上去,男孩子把頭盔遞給他,自己卻光著頭,用手撥了撥眼前的長頭發,猛地一蹬,摩托車發動起來。我看見艾小男把頭盔的帶子弄好,從後麵戴在她的司機頭上,然後雙手摟住他的腰,冬天的棉服底下,露出襯衫的白邊。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很快就完全黑了,寒風把我從頭吹到腳,直到看到那家書店的店主給店門掛上了一把大鎖頭,我才推著車離去。晚上我又是一夜沒睡,剪子還在。

沒過多久,又是一天放學,我的腦袋和每天傍晚一樣像一罐糨糊。太陽落山的時候通常是失眠者最痛苦的時段,夜晚就要來臨,生物鍾開始提醒我,戰爭又要開始了,緊張帶來的心悸讓我的注意力渙散,不知道自己正在幹什麼,又將要幹什麼去。校門口聚集了很多人,幾輛摩托車把一輛自行車團團圍住,我一眼認出那個男孩子,冬天裏隻穿了一件長衫,腿上的牛仔褲有幾個大洞,露出一部分黃色的腿,隻是長頭發沒有那天打理得整齊。他站在地上,而其他幾個人坐在各自摩托車的後座上,有一個人抽著煙,事不關己地把煙在手指之間滾來滾去,好像在彈一架透明的鋼琴。我推著車走過去,發現圍在中間的自行車上坐著艾小男。她的車頭被那個男孩子揪住,夕陽裏她的眼睛好像兩片映紅的雲彩。那人說:上車。她說:我自己有車。那人說:車放學校,我送你回去。她說:不用你送,我自己有車,你聾了?黃師傅從收發室裏伸出腦袋,那副手銬應該就在他的腰上,這時候正和腰帶摩擦,發出悉悉的響聲,他看了看幾輛碩大的摩托車,把頭拿了回去,然後把窗戶關上了。那人往艾小男靠近了半步說:為什麼突然不用我送了?她說:不想讓你送了,還用問?那人說:明天呢?她說:明天和今天一樣。那人說:你什麼意思?我做錯了什麼?她說:沒什麼意思,就是不想讓你送,你這人真是有意思,一句話偏得讓我說兩遍。我看到那人的胳膊在用力,好像要把她的車把卸下來,放在後座上送走。他突然踢了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學生一腳說:草你媽,看你媽逼。那學生趕緊爬起來跑掉,我認識他,他的成績很好,可我一直不知道他能跑這麼快。那人一把抓住艾小男的胳膊說:給我上車。艾小男把他的手甩開,叫:你以為你是我爸呢!那人馬上氣餒了,說:不是,你先上車,咱們換個地方說話,別讓這幫哥們白來。她說:也不是我叫他們來的,你弄這麼一幫人,是怕你一個人打不過我還是怎麼的?你把手鬆開。他說:不是,我在這兒,誰敢打你?我鬆開你就跑了,給我個麵子。她說:狗屁!你不鬆手是不是?這輛自行車送給你,我回家跟我爸說,今天放學有人搶劫。說完把手一鬆,大步向我的方向走過來,那人趕緊放開自行車,自行車像死屍一樣栽倒在地,放出刺耳的回響。他跑起一步,抓住艾小男的手。從我看見他扣住艾小男的自行車開始,對這人的憤怒把我渙散的注意力集中起來,我看著他的臉,想著如果把我枕頭底下那把剪子刺進去是什麼樣子,血一定會濺到我的身上,艾小男會尖叫起來嗎,她會哭嗎,會撲在他的身上號啕大哭還是會拉著我一起跑掉?在他拉住艾小男的手的刹那,憤怒從我的七竅裏噴出來,我走過去,什麼也沒說,一拳打在他的臉上。這一拳輕得出乎我的意料,那人的臉上扭曲起來,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驚訝。他鬆開了艾小男的手,揪住了我的頭發,把我按在地上,我勾起腳來亂踢,可是踢出去的腳什麼也沒有碰到,反倒累得我氣喘籲籲。我的眼睛隻能看見土黃的地麵,和幾隻皮鞋向我跑過來,發出嗒嗒的響聲,然後落在我的臉上和肚子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腦袋停止了思考,好像掉入了一條冰冷的河裏,隻有一個念頭還在固執地挽留我,使我沒有暈過去:艾小男她跑了嗎?他們又忙碌了一會兒,這個念頭終於飄散了,我沉入了河底。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路燈已經亮了起來,溫暖的顏色讓我打起了寒戰。艾小男蹲在我身邊,我發覺自己的眼睛忽然變小了,隻能從一條窄縫裏看見她的臉,從旁邊伸出來一隻手,把我拉起來,一個聲音說:走一走,迷糊嗎?我走了兩步,除了感覺眼睛變小,腦袋變大,渾身疼痛之外,沒什麼讓我不能承受的損傷,我在心裏默誦了一遍白天學的《藤野先生》,還記得住。那隻手幫我拍了拍身上的土,說:馬子本來想把你打廢了。我努力把身子轉向他,他是那個坐在摩托車上玩煙的人。這時我發現他特別眼熟,就像是我的父母一樣熟悉,可又像是父母的結婚照一樣,無法一時間把他認出。他說:下回記住,第一拳要往眼睛上打。然後騎上摩托車,突突地開走了。艾小男從後麵走過來,說:李默……我說:我的自行車呢?她幫我把自行車扶了起來,我騎上去,屁股好像要裂出四瓣,可我還是咬著牙,沒有看她一眼,掙脫她扶在車把上的手,往家的方向騎起來。在我走進家門的時候,我媽叫起來:你跑哪去了?兒子,你的臉怎麼了?我忽然明白了,那個玩煙的人,是我小時候那個,喜歡玩貓,喜歡推著木板車,看我人仰馬翻的小木匠。

那天晚上,我索性沒有撒謊,因為撒什麼謊也不可能自圓其說,我隻是一言不發,忍著疼,讓我媽給我擦上碘酒,然後躺在床上,馬上便睡死過去,帶血的衣服還穿在身上。

第二天走進教室,艾小男正在看著我,好像她一直在想我會什麼時候走進來,或者,以何種方式走進來。我努力讓自己的雙腿踏著尋常的腳步,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步入自己的座位。王黎雪說:咦,你臉怎麼花了?說完笑起來,我知道我的臉一定像個爛茄子。她說:誰把你打成這樣?我說:誰敢打我?我自己摔的。她說:騙誰啊?你眼睛那圈絕對是拳頭印兒,我認識,我媽打我的時候,我眼睛也那樣。我說:你不知道,你要是會摔,也能摔成這樣。她說:那你頭發怎麼也掉了一撮兒?我說:晚上學習累的,你沒聽說過頭懸梁錐刺股啊。她往我腿上看看,膝蓋上兩大片碘酒,她點點頭:你對自己真夠狠的。我說:這還算輕的,大腿上還有自己紮的眼兒呢,你看看不?說著我把手放在褲腰帶上,她擰了我一把:誰稀得看你大腿?我說:你就想看劉一達的大腿。她更用力地擰了我一把,眼睛裏卻有些歡喜。那時候她每天都要和我感歎幾遍:劉一達太優秀了。

四十五分鍾之後,體育課來了。我忍著疼,跑去踢足球,心裏一直在想如果艾小男抓住一個遠離人群的空隙,找到我,問我,謝我,她的眼睛就在我的眼前,看著我,好像在心疼我,像昨天晚上一樣,我該如何是好。我感覺到我的愛好像隻屬於我自己,就算是我愛的人也別想和我分享,這把我嚇壞了,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愛她,還是僅僅是把她打造成這幾年黑暗之路的虛幻光亮,她的美一定要遙遠才好,若是她走近,不是這種光亮太過耀眼,而是我怕自己從這光亮中間直視過去,看到一個平凡的肉身。一旦這唯一的幻景消弭,我該靠什麼堅持過我無望的人生。而那張我寫好的賀卡,我忽然覺得失去了意義,也許那張東西我是寫給自己的,我隻是要去喜歡一個人,讓自己覺得有些希望而已。正想著,我的腳遇到了那塊石頭,我的頭掉進兩腿之間,腿斷了。

當我每天盯著自己打著石膏的腿,遠離艾小男和我對於她走過來的擔心,我發現雖然每天在教室裏的時光痛苦得如請君入甕之後的燒煮,可轉眼已經過了兩年半,我也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十五歲了,在古代,應該束發而冠,學著像個大人似的思考生活,踏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君子之路。古人雖隻需習得四書五經,沒有英語物理化學之類的旁門,可一不留神也要挨板子。課本上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寫得明白,那時候起,私塾先生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挖個桑葚也要把你的手打得提不起柔軟的毛筆。之後也有個科舉一樣的全國考試,有些人考到頭發白了,還沒有功名,就像孔乙己一樣,穿著髒兮兮的長衫去竊書,這一身的學問壓得他無處排解,隻能找個跑堂的,教人家寫四種茴香的茴字。那時我不知道外國人在十五歲的時候都在怎麼活,我相信全世界的孩子在這般時候都要遭這般罪。這是怎樣的一個世界?難道就沒人去告訴那些大人,你們這幫人正在年複一年地聯手毀滅一茬又一茬孩子的童年?等我老了,我該怎麼向我的兒子講起我的童年?我說,你爸什麼也沒幹,不認識哪怕一棵奇怪一點的植物,不知道一隻母貓怎麼去哺育她的小崽兒,不知道春天樹林裏的風是什麼味道,不知道土豆是長在樹上還是生在地裏。是不是等到那天,沒有什麼可講,隻能告訴我的兒子茴香的茴字有四種寫法,而這四種寫法正是我的初中一篇據稱是聲討吃人的封建禮教的檄文裏學的?老師們常講,你們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農村的孩子想念書卻念不了,多少農村的孩子要自己搬著板凳上學,還要時刻擔心土坯的教室會倒掉,多少農村的學校全校隻有一本書,鎖在老師的抽屜裏,每天拿出來抄一點,哪個學生要摸過這本書,馬上會成為同學之間的明星。可我一直搞不明白,為什麼世界上一定要有兩種完全不一樣的童年?一種是知道所有草木的名字,知道公牛的犄角和母牛的犄角有什麼不同,可卻不能去念哪怕一天的書,或者即使曆盡千辛萬苦坐在教室裏,不一定哪一天因為一場大風或交不上幾塊錢的學費,就要回家繼續去溫習關於草木和母牛的知識;另一種被逼著放棄這個參差多態的大千世界,每天被關在裝著鐵絲網和監視器的校園裏,教室牢不可破,人生的意義就是無休止地和冷冰冰的書本周旋,而且不知道到哪天算是完結的一天。為什麼我們都是一樣的十幾歲的孩子,都長著一個腦袋、兩隻手、兩隻腳,可一種一定要把腦袋累得要燒掉,手和腳的用處隻是寫卷子和走到教室和考場,另一種卻要四肢不停地勞作,腦袋荒廢得要長出雜草,我們為什麼就不能有一種折中的生活,全身上下都用上一用,然後才知道最適合用哪個?我知道我的想法一定有錯,因為我從沒向人說起,所以我不知道錯在哪裏,可錯誤是一定的,因為老師說,我們老師都從你們那時候過來的,你們想的我都想過。既然她們想過,而又看起來像沒想過一樣,那一定是後來她們發現自己錯了,我這麼小,世界如此大,有多少事情我不知道?大家這麼相安無事地活了上千年,肯定有道理,世界的神秘感就是我錯誤的佐證:一定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會證明這樣的生活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