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白年代(1 / 3)

黑白年代

非虛構寫作

作者:孔明珠

爹爹的麻將搭子

爹爹結婚晚,兒女又生得多,我這個末朵女兒與他相差50歲,1963年他提前退休的時候我才上小學三年級。我從一年級開始就當班長,大眼睛圓臉蛋,人長得正氣,思想也相當要求上進,對爹爹喜歡搓麻將的頑固愛好很反感,對他不顧媽媽的埋怨,經常在家召集朋友搓麻將的行為又氣又恨。

那年月搓麻將是以賭博論處的,管你賭資是小來來還是大來來,抓到都要被嚴肅處理,和現在“掃黃打非”差不多。社會上抓賭的風是一陣一陣刮的,每當在飯桌上聽見爹爹沮喪地說,最近外麵風聲很緊,我和我媽都埋頭吃飯,喝湯時碗裏映出一絲笑顏。而幫傭的阿姨卻相反,唉聲歎氣,因為凡家裏來客人搓麻將,會預先一人拿出五毛錢來當點心錢和小費,阿姨忙一點,但刨去成本總歸略有盈餘。

爹爹一米七六模樣,身型頎長勻稱,兩眼炯炯有神,走路舉一根英式斯的克,是個跩得不得了的男人。他寫作、編書之外,抽煙、喝酒、打斯諾克、攝影、收藏古董什麼都會,朋友多而雜。在我這個少先隊中隊長的眼裏,來參加搓麻將的大人都長得賊眉鼠眼,走路貼著牆邊,見人嗬嗬假笑,連見到我這個小孩子都要鞠躬點頭。而爹爹就是個麻將領頭人,說提早退休是寫書來著,怎麼可以像我老師經常說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和媽媽一樣,知道他的厲害,不敢和他吵,天天擔心裏弄隔壁有鄰居檢舉揭發我家聚眾賭博,母女倆整日憂心忡忡。

有一天下午放學,我高高興興帶了兩個小朋友回家開小組,準備一起做功課。剛用鑰匙把樓梯門打開,就聽見三樓靠陽台的大房間傳出洗麻將牌的聲音,“嘩啦啦,嘩啦啦”,好大聲啊,就像有八隻熊掌在水泥地上推136塊巨石,那摩擦聲簡直是震耳欲聾。我腦袋“嗡”地一聲炸了,第一反應是想去捂住小朋友的耳朵,當然那不可能,我趕緊把小朋友推進亭子間,嘴巴大聲胡亂說著什麼,心髒“噗咚噗咚”跳個不停。

也許是我同學從來沒聽過洗麻將聲,根本辨識不出來,她們眉頭皺皺,不知我為何漲紅了臉聲音發抖,為何不讓她們去樓上衛生間小便,匆匆把她們打發了。受那次驚嚇以後,我再也不敢草率地帶同學回家,每天放學形單影隻,鬱鬱寡歡。

爹爹的麻將搭子給我印象深的有那麼幾個:

周伯伯

周伯伯住在我家隔壁再隔壁的一條弄堂裏,爹爹說他是資本家,老婆不止一個。周伯伯的模樣真不敢恭維,是個駝背,背上的“駝峰”有一個菜籃子那麼大。他兩頰無肉,麵孔就像秋末還晃蕩在枝條上的老絲瓜一樣,又長又凹陷。周伯伯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因為駝背老低著頭,頭頸有點強直,讓人感覺到鏡片後麵閃閃爍爍的目光。

爹爹當他的麵讓我叫他周伯伯,泡茶請坐,背後和媽媽說話時稱他周駝背。大概周駝背家裏有錢的緣故,吃喝頗講究,還懂點醫道,爹爹在飯桌上老是周駝背長周駝背短,傳達一點養生方麵的知識給媽媽。有一次放下飯碗前,爹爹講到周駝背患有嚴重的痔瘡,爹爹肯定以為我小孩不懂,也不避開我,越描繪越具體。他說周駝背最近毛病發得厲害,一拉大便肛門就脫出來,平時一推也就推進去了,現在要用熱毛巾焐,推推還要出血。這可把我惡心壞了。我小人家別的毛病不多,心裏一惡心喉嚨忍不住要幹嘔,聽聞周駝背的疾患,同情心沒來得及趕到,隻聽“耶”的一聲,嘴巴張開舌頭吐到半當中,把我老媽給嚇得。

周伯伯身上有著資本家的習氣,老奸巨滑,遇什麼事都不明確表態,就會打哈哈。他每次見到我總要對爹爹說:“老來得女,讚,掌上明珠!可是……小姑娘是不是貧血呀,臉色蒼白,這個年紀臉蛋應該像紅蘋果……”他不說下去,搞得我又窘又害怕。他建議說,給小姑娘每天吃三到五個紅棗,補補血。說過多次以後,我被媽媽領到地段醫院驗血,血色素標準是11到16克,我大概9克左右,果然有點貧血,但也不算太低,每天吃三五個紅棗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每次麻將散場,爹爹臉色爽的時候不多,我估計他老人家性子比較急,啥事都愛“光明日報”,牌桌上要隱忍、算計、做牌,這些“齷齪”的事他肯定不拿手,所以贏麵不會大。而周伯伯就不一樣,他散場回家經過窄小的走廊時,一如既往低著腦袋,我卻能從他的駝峰上看出他心裏正笑得花枝亂顫。聽爹爹說,我們家的麻將聚會輸贏是很小的,可最起碼,周伯伯這一樂,到手一天的小菜銅鈿肯定有。

沒輪到我小學,國家就業形勢就不太好了,社會青年很多,家長眼看被啃老,實在有點著急。有條件的家庭未雨綢繆,提前讓學齡孩子學一樣技能,車刨鉗當然是不會去學,誰愛當工人呀,當然是搞文藝風光啦。於是有的學拉小提琴,有的彈鋼琴,條件差的學個手風琴,再差買個口琴吹吹。隻有跳舞和唱歌似乎不用物質投資,隻需挖掘自我肉體的潛能。我有六個哥哥姐姐,爹爹一直沒有操心過這類事情,也許是形勢緊迫,爹爹終於把眼光落到我頭上來了。其實我的心裏是很想學跳芭蕾舞的,那時候,小學裏就有傳說,好好的在上課,教室門“砰”地被打開了,上海芭蕾舞學校的老師來學校挑人了。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標準,傳說中看黃金比例,九頭身什麼的,總之腿要長,腦袋要小,發育以後不會橫度裏長胖,隻會長得瘦高瘦高那種。

我天天睡前會幻想一下被芭蕾舞學校看中,抽出去學跳舞。因為我是班級舞蹈隊的,手腕很軟,韌帶倒不是很鬆,八字開趴起來很痛,踢腿三天不練就踢不到耳朵旁邊了。但是我想,真的被選上的話我會用功的。這樣的幻想泡泡很快就破滅了,我所在的是民辦小學,姐姐們說,不要做夢了,芭蕾舞學校是絕對不會到民辦小學挑選學員的,區重點、市重點,他們選擇餘地大得很。

而且爹爹說,他舞蹈界沒有熟人,要是學唱歌,說不定繞幾個彎能托到音樂附中的老師,而最最可能的是,周伯伯家隔壁有一個小學音樂女老師,單身,關係很好,明珠可以先去給她看看,學學唱歌,到時候去考音樂附中。

周伯伯就這樣成了我的介紹人。不料來到音樂老師家一看,那位氣質很優雅的女老師就是我們小學教音樂的朱老師呀。朱老師教好幾個班級,她不認識我,我認識她呀。再而且,在我前頭,她已經收了一個開小灶的女學生!知道是誰嗎?就是我們班上的中隊主席陳每每。說起陳每每我氣不打一處來,她的中隊主席位置原本是我的,我在班級裏學習成績好,威信一向很高,選舉中隊長時全票當選。結果老師卻讓我當中隊學習委員,讓票數比我少的陳每每當中隊主席。班主任是這樣對我解釋的:中隊主席是空的,能力差沒關係,而中隊學習委員、體育委員、文娛委員、勞動委員都是實的,隻要你們幾個有實力的把各自的工作做好,向中隊主席負責就好了。我簡直目瞪口呆,這什麼邏輯什麼邏輯!

最最讓我胸悶的,還不是這些都已過去的事情,而是,陳每每唱歌比我唱得好,喉嚨那麼輕,朱老師卻說她唱得好聽,有樂感。而我呢,朱老師風琴一踏起來,我就心裏亂糟糟,張了嘴巴不曉得唱的是什麼。我沒有自信心,神經卻來得個敏感,陳每每比我早唱比我晚唱我都要計較,朱老師朝她笑一笑我就心痛。陳每每齊刷刷的短發,白淨的後頸脖,筆挺的後腰,我在朱老師家客廳候場時,兩隻眼睛大概在噴火吧,如果我身懷氣功的話,陳每每就倒黴了。

學唱歌沒幾個月,好像就是音樂學院附中招生,我發現陳每每被朱老師暗地叫去加班加點練習,卻沒有我什麼事兒,相當氣餒非常氣餒。可是看我爹爹的眼色卻沒事人一樣,許是周伯伯早就將朱老師對我的評價轉告他了,朱老師就像周伯伯的女神一樣,借著引薦我,他進進出出女鄰居家,家裏的大小老婆隻有幹瞪眼的份。我爹爹心裏可亮堂著。

後來周伯伯消失了,據說最後脫肛後大出血,一痰盂一痰盂的鮮血,無法止住,流盡後就沒氣了。那想象中的恐怖現場讓我至今心有餘悸,忘不了周伯伯。

唐醫生

唐醫生不是文學圈的,也不是出版界的,他是從哪個途徑進入我爹爹的麻將圈一時無從考證。唐伯伯在大學裏當醫生,矮個子,戴一副經常落到鼻子尖的無框眼鏡,因為他說話嘴巴裏像是含著一個橄欖,嗚嚕嗚嚕的,就總是遭到我爹爹的搶白。唐伯伯從來不生氣,反而誇爹爹很幽默,老朋友老朋友地打哈哈。

唐醫生的牌技很差,有種牌友,他來到牌桌上的目的就是來送錢的,你讓他不要再來,那真是傷自尊。三缺一的時候打電話給他,也不計較,樂嗬嗬一口答應。有時候我開門,看見唐伯伯一個褲角管還卷在半當中,好像從水稻田裏剛剛爬上岸。唐伯伯最晚到,進入麻將房,發現萬事俱備,三麻俱發,自己是最重要的一個人,忍不住掩嘴失笑一小會,轉而態度誠懇地向牌友連連道歉。

唐伯伯這個醫生在爹爹眼裏就是個給學生塗塗紅藥水、開開感冒藥的保健醫生,可就是這個保健醫生,在我爹爹入獄遭大難以致病危被一腳踢出監獄後,救了他一命。從此爹爹再不輕辱他,而是每天躺在病床上,睜著眼眶深陷的失神眼睛,等唐伯伯來。

唐伯伯的口頭禪是“不要緊”,他給我們講解粗淺的醫藥知識,讓我知道,爹爹小腿上的大麵積潰瘍是因為在監牢裏麵,糖尿病沒有得到有效控製,急性爆發的。隻要先用藥控製血糖,外部硬傷消炎止痛,傷口會一天天縮小,肉芽會長出來。但正因為是糖尿病人,那個過程極其慢,需要耐心。

唐醫生每天下班後帶了黃紗布來換藥,蘸酒精棉花給紗布與皮肉連接處消毒,輕輕揭開沾滿膿水的紗布,爹爹口裏“噝噝”地喊痛,唐醫生就像哄小孩一樣大聲與爹爹講道理,“不要緊額”,“好交關了”。每天每天,唐醫生噔噔噔上樓來,噔噔噔離去,從來沒留下來吃過飯。藥片藥水繃帶棉花、換藥、打針費爹爹一分錢也沒有付過,我們家沒有錢。

唐伯伯有個引以為豪的兒子在大醫院當醫生,醫術高,人很憨厚,唐伯伯和我爹爹有點想結親家的意思。我大姐患有嚴重的扁桃腺炎,碰碰就要發燒,喉嚨痛到說不出話來,經介紹去小唐那裏開刀。一切路都鋪好了,把大姐送進醫院手術室。等到下午,我和小姐姐抱著一個幹毛巾包的大鋁盒,裏麵是一塊三色大冰磚,送去給大姐吃。沒有料到姐姐完好無損地走出來說,扁桃腺沒有開掉,因為麻藥一打人昏過去了。我和小姐姐聽聞,呆在病房走廊上,想象老實巴交的小唐醫生一定當場被嚇壞了。大姐呢,一頭烏發兩根麻花辮子,陽光燦爛地露出雪白的牙齒,扁桃腺炎仿佛不治而愈。

爹爹躺在床上生病,動彈不得,脾氣躁狂,我們翻醫書,偷偷診斷他為躁狂性精神病,隻有唐醫生連連搖手說不是的不是的。他給我們做出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榜樣,經常安慰我母親老孔會好的,讓我們大家都謙讓爹爹。

爹爹是個骨頭硬嘴硬的人,心裏記得唐伯伯的好,等到自己身子骨好一點後,又對唐伯伯隨便挑剔、指責,說他屬於醫不好大病也醫不死人的醫生。兩個人爭爭吵吵,唐伯伯一氣之下幾天不來,爹爹卻要“奇了怪了”那樣嘀咕不已。

唐醫生真是個好人,這是我家人對他的一致評價。如果他家有四個男孩,說不定我爹爹會讓我家四個姑娘都輪流配一配,看看有沒有成為親家的可能性。

許伯伯

許伯伯的故事很傳奇,有一個場景深印在我腦子裏,那就是他青春年少的時候離家尋找真理,走到半路把盤纏都用光了,於是一屁股坐在鐵軌上哭。這時候,青年毛澤東走過來看到了,噓寒問暖把他給救了。

隔了幾十年我看到許伯伯的學生寫的回憶文章,才知道了許伯伯傳奇的身世,原來他本姓潘,因為家貧11歲便入贅許家,改了姓。他一心要讀書,卻被養父母幾次三番送到上海、嘉興、長沙等地當學徒,而他幾次出逃。我腦子裏他坐在鐵軌上哭那個場景一定不是我爹爹杜撰出來的,事實上許伯伯逃出長沙後,“沿著粵漢鐵路步行到武漢,乞宿在漢口一家小旅館裏”,與同樣下榻於小旅館的將來一位偉人不期而遇,“從而揭開兩人私交的序幕”。

後來許伯伯聽從年長他八歲的青年領袖毛澤東的勸告,跟隨他坐船轉道上海回到家鄉。毛澤東寄給他《新青年》等進步報刊,介紹他去湖南進了他創辦的“成人失學補習班”。後來許伯伯返回浙江,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發表小說,入黨,投身進步宣傳教育工作。許伯伯一直保持與恩人毛澤東的聯係,給毛澤東寫信,收藏有很多毛澤東給他的複信。

我爹爹三十年代編過一本《現代作家書簡》,求到魯迅先生作序,當年賣得很不錯,版稅幫助他度過文學與生活的低潮期。爹爹對文物古玩一向很有興趣,收集名人書信也是他的愛好,1963年他提前退休後,除了專心寫作《五卅運動史稿》外,整理了厚厚四大本作家書信,準備要出續集的。爹爹對於許伯伯手裏那十多封“禦筆”很感興趣,便向他借了一封還是兩封想收到書裏麵。我記得翻過爹爹當寶貝的書信冊,毛澤東和魯迅先生的親筆信是放在首頁最值得顯擺的名人書信。

許伯伯在外語學院教書,是爹爹的老朋友。他年紀比爹爹輕,卻也拄著一根拐棍,有時候他攜夫人一起來,夫人長得高大,麵孔顯得比較剛硬,不苟言笑,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時候家裏隔五岔六會來客人,一撥一撥的老朋友。與許伯伯一撥的有沙阿姨,她長著一張橢圓形觀音娘娘似的臉,高高瘦瘦,腰板挺,臉上皺紋很多,兩頰鬆弛,一雙曾經美麗的眼睛仿佛閱盡世界的樣子,感覺她也很有來頭。許伯伯生性老實,說話有點囁嚅,爹爹性子急,老要搶白人家。長得有點虛胖,眼泡浮腫的許伯伯始終處於辯解的狀態,沙阿姨始終扮演拉和的角色。我端茶送水進書房的時候,愛偷聽他們吵吵鬧鬧的說話,頗覺好笑。

許伯伯來,總是要給拖到麻將桌上,他看上去對麻將不太熱愛,三心二意,嘟嘟囔囔。可以想見散場時候他的輸贏結果。不過爹爹他們本來就玩的是“衛生麻將”,動動手動動腦筋,大家聊聊天而已。

許伯伯很喜歡10來歲的我,他知道我爹把我當掌上明珠,每次回家前,他都要求爹爹讓明珠送送。爹爹答應後,我便攙扶他的臂膀,送出房間。到走廊裏爹爹看不到的地方,許伯伯就會說,明珠你給老伯伯親親好嗎?我知道他是好人,可心裏還是不太情願,因為許伯伯年紀很大,頭發都花白了,腮上的胡子仍然很刺人。但是沒辦法,我隻好讓他碰碰我的臉蛋,趕緊躲開。有時候,許伯伯不過癮,就會變得像個賴皮的小男孩,送到他二樓還不夠,要送到底樓弄堂裏。他苦苦哀求明珠送送,我一心軟,許伯伯高興得好像得到獎勵一樣,心滿意足。

許伯伯和爹爹為了毛澤東的兩封親筆信終於翻臉了。記得爹爹向許伯伯借了信,說是要編書用的,可是編書的事情一直沒有落實,爹爹沒有還給許伯伯。當時複印機那種東西大概很少,爹爹一直說要到專業的地方將信製版以後還給許伯伯,拖了很久。許伯伯每次來,每次要提這件事情,很掃爹爹的興。跟他講東西在的,不會私吞的,許伯伯還是不放心。

終於在一年的年卅晚上,全家人圍著圓台麵吃年夜飯的時候,我家的大門被“咚咚咚”擂響,許伯伯帶著一股強烈的惱怒氣,直衝到爹爹麵前,大聲斥責爹爹不講信用,企圖侵吞他的寶貝財物。我爹爹開始還當他開玩笑,嘻嘻哈哈讓他坐下來,許伯伯堅持不坐,要他立即把毛澤東的手書拿出來還。

我們全家頓時驚呆了,連我這個小小孩都覺得場麵太尷尬了。我爹爹的暴脾氣發作了,拎起長條酒櫃上一隻大花瓶,要砸過去,幸虧被媽媽眼明手快攔住了。許伯伯滿臉充血,好像隨時要中風倒下的樣子,我爹爹暴跳如雷,兩個人都把狠話撂出來,宣布幾十年的友情決裂。

那次大吵之後,許伯伯再也沒有到家裏來過。而我爹爹那四本書信手跡在隨後的“文革”大抄家中被抄走了。等到“文革”結束,部分抄家物資回到我們手中時,毛澤東的親筆信自然是沒有了,據說是被有關方麵拿去處理了。

之後稍許平靜的日子裏,沙阿姨還是來家裏坐坐的,每次來,每次要和爹爹說起許伯伯。她一直在勸說兩方麵言歸於好,策劃過很多次兩個人見麵的方案,我甚至陪著爹爹去過第三方沙阿姨的家。講好會出現的許伯伯堅持不出現,爹爹沒有機會原諒他,或者反過來說,被許伯伯他老人家原諒。

駱駝叔叔

駱駝叔叔的姓氏我都忘了,隻記得他在南京路一家帳子公司的二樓上班,爹爹曾經帶我去找過他,是托他買床上用品,似乎是比較昂貴的台灣篾席或者鴨絨被之類。駱駝叔叔長得特別瘦特別高不算,臉色灰白,兩頰向內凹陷,黃色大板牙,說話聲音很輕,且眼神東張西望,唯恐惹事,總之是一臉的倒黴。我很奇怪爹爹會有這種層次的朋友。

也許是我臉色怪異,爹爹趁他不注意低聲告訴我,駱駝叔叔得的是老肺病,咳嗽時細菌飛出來,會傳染的。聽罷我小人雙腳一彈,彈到樓梯口,這湊近聽他說話,若他咳嗽,我臉沾上唾沫星子可怎麼辦?!

據說駱駝叔叔解放前是個工商業者,估計資本不大,公私合營後到帳子公司當職員。爹爹認識他是因為他也搞寫作,估計是編輯作者關係吧。看見他在單位裏戰戰兢兢的樣子,爹爹拉了我很快離開。

我那時是小學中隊長,反對爹爹“聚眾賭博”的思想覺悟很高,可是,家裏真有一桌麻將打得正酣,我倒是自動充當起站崗的哨兵,因為我爹在內,他再怎麼犯錯也是我的親爹呀。

說起來丟臉,爹爹的麻將搭子裏真是沒有著名作家、風流詩人、英俊中年、瀟灑老頭、摩登姨太,簡直是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我很不喜歡這群麻友,又沒辦法反抗。端茶送水絞毛巾的事必須去做,應門也是我的事。

當年聚一場麻將不知是怎麼個“人肉”通知的,駱駝那邊的消息為什麼總是延遲。他常常是在一桌四人已經到齊,麻將開戰之後,敲響我家的樓梯門。麻將時間我是隻驚弓之鳥,去樓下開門,隻開小半扇,對來人講,我爹爹不在家。在他還沒回過神來之時,把門關上,然後耳朵貼在門後麵聽他下樓的聲音。

有一次,我小哥哥開門,他也說爹爹不在家上班去了,但是駱駝叔叔撥開他的小手,說要上樓去等,硬是擠進門來。我見到不速之客闖進來很緊張,招呼他坐沙發,可是駱駝叔叔不肯坐,像一根竹竿似的戳在房間裏,東張西望。恰在那個當口,隔壁麻將房一圈打完開始洗牌,“嘩啦啦嘩啦啦……”,我頓時麵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家房子兩大間,中間隔開的牆和人家不一樣,下麵磚牆隻有一米多高,中間是一排長窗,長窗下半段是油漆的,不透光,最靠上麵一排是透明玻璃,那個高度大概是兩米左右,一般人站在地上是不可能看到另外一間房間裏的情景的。

說到這裏,估計你也猜到了,是的,奇高個子的駱駝叔叔不費吹灰之力,隻將腳一踮,便看到了隔壁房間我爹爹,他大叫一聲“老孔”!小哥哥因為說謊被戳穿早已經滑腳溜走,我可尷尬了,不知怎麼解釋才好。怔怔地眼看著駱駝叔叔兩隻黃色大板牙露了一會兒,自說自話通過走廊往前麵房間走去,擰開門把手,進去拖了個圓凳,坐下來了。

爹爹打麻將兩耳不聞窗外事,渾然不知我們出的洋相,他中途上洗手間,見了我也顧不上摸摸我腦袋安慰下,當然也沒有責怪我和哥哥守門失職,畢竟駱駝叔叔是他的同黨,不是鄰居家那個專門告密的。

爹爹在家裏暴君一個,無所畏懼,隻有搓地下麻將這根軟肋。我小哥不聽話爹爹打他,有一次如何反抗都不奏效,突然祭出殺手鐧:“你搓麻將,我要到派出所去告你!”這一聲怒吼震耳欲聾,爹爹被驚到,不得不放下雞毛撣子,軟聲說:“乖,我兒……”

民辦小學

中國的大中小學大多一年隻招一季新生,9月1日是莊嚴隆重的開學日,但凡小孩子出生日期在9月1日之前,滿六周歲就可以上小學,之後出生,哪怕隻差一天也必須嚴格擋在校門外。好說歹說都沒用,隻有一句回應:下回請早,明年來吧。

小朋友家長初次見麵,愛頂真的媽媽光聽對方小孩小班、大班、幾年級是不夠的,聽了屬相還不夠,必須問大月生還是小月生?我9月最後一天出生,是十足的“小月生”,可是足足生了七個兒女的我媽媽怎麼就會忘記理會這事兒。

那一年7月我幼兒園畢業了,收拾了小鋪蓋,高高興興回家過暑假,等著當小學生。可是奇怪,樓下的信箱裏等來等去等不到入學通知書。直到開學前幾天媽媽才恍然大悟,原來我三歲時入的是弄堂口草創的民辦托兒所兼幼兒園,他們沒那麼考究大月還是小月生,有生源統統都要,於是我入托早了一年。

上小學就沒那麼粗線條了,一道黃線拉在那裏,衝不過去。那媽媽心想,小學上不了,明珠就再上一年幼兒園大班吧,想不到去一問,我的母園竟拒絕了我(那是生育高峰的結果)。1960年代初人人自律,個個找到屬於自己的組織。初中、高中、大學畢業後因種種原因沒找到工作的青年叫社會青年,因蕩在社會上吃老米飯(啃老的意思)而名聲很差。我小小兒童突然失去了組織變成“社會兒童”,感覺到頭也抬不起來,心裏煎熬,腦門上急出個“熱癤頭”,史無前例的大,就像連環畫《三毛流浪記》裏麵小三毛那個圓圓的大鼻子。

六歲小孩不受教育待在家裏一年可不行,爸爸媽媽意識到危險性,東托人西托人,老著麵皮去求附近每個小學的校長。一天媽媽請了假,拖了我這個“膿包瘡”去見四川北路一小的校長,那是一所蠻有名氣的“高大上”公辦小學,敲開校門見到整齊的樓房、寬闊的操場,我的自卑無以複加,腦門上熱癤頭就像要爆開來一樣“噠噠”跳動,我拉著媽媽的衣襟心想,能進個普通小學就不錯了啦。後來我們果然敗績而歸。

回家後,媽媽突然想起鄰居家大女兒在附近民辦小學教音樂課,顧不了曾經與她家的不愉快,媽媽滿臉堆笑求了上去。經過一番曲折,終於在開學一星期後,我被增補進橫浜橋第二民辦小學,俗稱橫二。

那年頭的私立小學可不是現在的概念,所謂民辦小學是真的人民群眾辦的,那些人民中含被剝奪財產後公私合營的資本家、小業主,因屬於“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有壓力,自覺不應該,便捐出家裏多餘的一兩間私房,低價或者免費提供給民辦小學當教室。裏弄家庭婦女也都動員起來,響應政府號召,喊出“我們都有兩隻手,不在家裏吃閑飯”的口號,利用自身文化出來當教師。民辦小學也有對社會招聘年輕教師,那些蕩在家裏的社會青年羞愧萬分地來要求做貢獻,工資雖然很低,終也是有工作的人了,上文化課不夠格的就教體育,當輔導員。

民辦小學校長是一個身材挺高的中年女老師,短發,眼神鎮靜,看上去很有能力,民辦小學是有董事會的,用每一分錢校長都要向董事會負責。校長知道我父親,“文革”開始刮抄家風後,我在弄堂裏遇見她,跟著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她讓我回家給父親帶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