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輪回(1 / 2)

做人到了宋餘年這地界,當真是有苦說不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遇著點窮酸人,便是無所不能的富貴人,可但凡是遇到個跟衙門沾點親帶點故的主兒,那便成了民不與官鬥的典型。

宋經元雖然隻是個小小的東陽村財主,但是家中財物不可小覷,古董字畫良田商鋪比比皆是,當中更是不乏一些便是神都都見不著的稀罕玩意。用肅州刺史大人卓鏡堂的話說,宋經元這退而求其次的隱居山野,當真是明哲保身的一等高手。

所謂槍打出頭鳥,宋經元躲進東陽村,錢財依舊,更是能安慰的當個平安無事的土皇帝,倒真是為了家族的香火延續費了不少的心思。近些年兩鬢白了的宋經元似乎沒了往日的意氣風發,時不時坐在府中那方荷塘上,呆滯的眼神和羸弱的身軀直讓家中小婢女以為自家老爺莫不是得了什麼大病。

時光的飛逝,帶來的是更多對往昔的追憶。宋經元依稀記得,當年浪跡江湖多年,討過飯跟野狗搶過食,若不是遇到那姑娘,如今自己或許早已投胎轉世。仗著點年輕人的生氣,加上無所不用其極的方式,落根汝陽縣,騙過人,害過人,終究是在萬人唾罵中攀上巔峰。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宋經元的得勢雖不似沙場征戰般鮮血淋漓,也不似廟堂爾虞我詐,但是一方天地一方王,除了運氣,更多的還是實力。

姑娘娶進了家門,孩子落了地,宋經元的鋒芒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而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人便是這樣,有了顧忌便有了畏懼,有了畏懼便身不由己了。捐過糧餉,散過家財,這財主之名保了一輩子,便如同江山一般,守,永遠比打難得多,雖然沒有流血,但是卻滿是心思。

姑娘雖然走了,可是在宋經元眼中,終究是多了幾分良心,新人始終勝不了舊人。宋經元不曾再娶妻納妾,被人罵了半輩子,好不容易安生下來,他不想下半輩子還被人戳脊梁骨,更不想這種損陰德禍及子孫。這便是宋經元的難處,若想成為別人眼中的君子,那就得摒棄心中那些小人的念頭。苦心經營多年的形象,一絲邪念便可盡毀,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舉家入住東陽村,讓這個原本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落,頓時成為了方圓的焦點。縣衙多番關照東陽村,宋經元的功勞居功至偉,可是宋經元卻沒有半點的居功自傲,因為他知道,自己與這個村子是互惠互利,若說準確一點,東陽村給他帶來的安穩,遠遠勝於他給東陽村帶來的繁榮要多太多。

此時宋經元又坐在了塘邊,夕陽的映射,讓這個外人眼中的貴人,卻多了幾分外人看不見的遲暮。

一生家財,隻因為一張虎皮,被馮淺墨生生擄走了一半。

小婢女端著茶盤遠遠看著自家老爺,頓著腳步遲遲不敢上前。微低著腦袋躊躇一番,終於是深吸一口氣,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剛剛邁開步子,茶盤邊兒上卻多了一隻手。

看見宋餘年的小婢女眼中雀躍著笑意,不等作揖,自家少爺便接過茶盤對著自己揮了揮手,小婢女長舒一口氣,俏皮的吐了吐舌頭,蕩著香風小跑著離開了荷塘。

此時荷塘無花無葉盡是凋零,枯黃的荷莖穿過厚厚的冰層探出腦袋,周身附著著白雪。宋經元坐在亭邊,寒風料峭中,低垂著眼簾無精打采,似是昏昏欲睡。宋經元雖不至於視金錢如糞土,但是多年的腰纏萬貫,對於馮淺墨搜刮去的多年心血,他並沒有太多的波動,頂多隻是撐著力氣罵上一聲官賊。

宋餘年輕聲走到父親身旁,這些年父親的話少了,更是幾乎到了閉門不見客的半隱居狀態,或許是多時的父子無言,宋餘年此時才幡然覺得自己還長了雙眼睛,平日嬉戲渾然不知,竟直至此時才發現父親好像是老了很多。這種老並非僅僅是容貌上的轉變,更多的是血肉骨骼中透露出來的力不從心。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宋餘年從來沒有想過父親老邁之後的自己會如何不同,至少此時之前,他一直覺得活著就是活著,沒有太多酸甜苦辣的滋味,也沒有太多柴米油鹽的焦愁,永遠不愁吃穿,永遠有使不完的銀子,這就是他從小到大從不曾改變的生活,平靜而持續。

可是此時此刻,無言無語中,宋餘年竟然有些不可置信的覺得自己似乎聽懂了一些父親的心聲,至少這感覺,讓他突然間對二十年來都不曾動搖的對活著的定義,產生了一絲絲莫名的質疑,更有些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恐慌。

“爹,天涼了,進屋吧。”

宋經元驟然回神,看著悄然出現在身邊的兒子,笑了笑接過茶杯說道:“屋裏悶,不如外麵舒暢。”

宋餘年堅持道:“您再坐下去,又要寒氣加重了。”

宋經元一聲歎息淺笑:“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舒暢和健康,總得選一樣,而且,隻能選一樣。”

宋餘年聽得有些悲由心生,抬頭看了看太陽已經盡落西山的天際,通紅似火,宛如盛夏雲霞燦爛如花,道:“那您能告訴我,為什麼要我去幫秦三?您應該知道,二十年來,東陽村中我視他為唯一對手。這種施舍,讓我覺得是我自己親手扭轉了天平,更是在踐踏他的尊嚴,也我是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