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紹將孩子抱給她,笑道,邑兒很喜歡你,樂宮,你抱抱。床上的商西眉頭輕輕鎖起,好像有些難過。樂宮後退了一步,冷道,我沒抱過。隨即轉身走掉了,留下滿屋子的人麵麵相覷。
後來,商西問顧紹,阿紹,你是不是喜歡公主?
顧紹握杯的手,停在空中,斜眼笑道,胡說什麼。
商西低著頭,嘴唇微抿。她的直覺向來很準,況且,這是她愛的男子,因為愛到深處,所以一句話,一個動作,她都有可能看出他在想什麼。她是個好女子,平日溫和善良,卻並不代表,她沒有一點心思,沒有半點心機。她在商家的生活,已經讓她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有可能的傷害,產生了本能的抗拒與抵擋。
其實,說穿了,即為懼怕。
所以,後麵發生的事情,要說錯在誰身上,根本沒有一個具體的說法。或許都錯了,或許都沒錯。
事情起因,是商西受了傷。
那是個雨天,顧府有一處高台,長長的走廊上,樂宮與商西迎麵而來。樂宮目不斜視,商西端端正正行禮,公主。
樂宮眉眼冷淡與她擦肩而過。就在擦身的那一刻,商西輕呼一聲,身子一歪,竟然順著樓梯摔了下去。樂宮驚愕,商西。承眉道,她怎麼了?怎麼摔下去了?
樂宮順著樓梯追下去,商西躺在雨水裏,臉色蒼白,額頭上有血流出。靜思哭道,夫人。
樂宮說不出話。然後她看見顧紹急急而來,他抱起地上的女子,狠狠看向樂宮。那樣狠戾的眼神,讓樂宮全身發冷。她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站在雨裏,半天沒有動作。承眉用手為她擋雨,雨水還是打在樂宮身上。她想笑,卻笑不出來,最後淚水混著雨水流下來。
商西因為產後不久,所以病情有些嚴重。她一直在昏迷,顧紹一直陪在身邊,昏迷中,她一直在叫,阿紹,阿紹。
商西醒來已是四日後。聽說顧紹歡喜得很,親自為她煮粥,為她沏茶,不要旁人插手。樂宮聽了,沒有任何表情。她在等,在等顧紹來問罪,問商西摔下去的罪。
那夜,月亮高懸。
顧紹提著把長劍來找她,她端坐於院中的花樹之下,手中握著隻青瓷的酒杯。她在喝酒,院子裏隻有她一個人,早在之前,她就已經讓所有人都下去了。她著一身素色的衫子,眉目安然。長劍抵上她的脖子,她似乎沒看見,很久,她頭也不抬地問,你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顧紹冷笑,你難道不曉得商西差點死了嗎?
劍下的女子微抬頭看他,她死不死跟我有什麼關係?她凝眉想了下,難道你懷疑是我做的?她放下手裏的杯子,看著自己的手,說,顧紹,原來你也隻不過是個傻子,我怎麼就看上了你?
顧紹氣道,即便你容不下她,也不該要置她於死地,你這樣隻會讓我更加討厭你!樂宮笑了出來,緩緩起身,慢慢道,不過一個商西,我有千萬種法子讓她死。你說我要置她於死地,那我就置她於死地,也不枉你們給我扣上這樣的罪名。你說呢,顧紹?
顧紹恨聲道,裴樂宮,我非得殺了你。
她哦了一聲,你敢嗎?
顧紹說不出話。樂宮道,看,你也不敢對吧?話剛剛說完,顧紹手裏的長劍就沒入她的胸膛。她愣了一下抬頭,眉眼彎彎,竟是笑了。她說,很好。青衫的男子咬牙道,為什麼?
為什麼?她低著頭,一步步向前,眼睜睜看長劍一寸寸沒入自己的胸膛。
顧紹握劍的手抖得厲害,他喝道,你瘋了,裴樂宮,你瘋了。猛地抽出長劍。樂宮用手支撐著院裏的石桌,方才沒有倒下,傷口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
主子!承眉自門口進來叫道。樂宮喝道,不許過來。承眉哭道,主子,你的傷……
樂宮道,不過一個商西,便讓你顧紹亂了方寸。殺我?嗬,你竟然罔顧你顧氏滿門的性命。這樣也好,我死了,也有你們為我陪葬。說完她就嘔出一口血來。顧紹慌忙抱起她,讓承眉去找大夫,承眉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傷不在要害,隻是傷口有些深,流了好多血。
八、
她醒來的時候,顧紹坐在床側,有些憔悴。他說,對不起,樂宮。
樂宮不看他,出去。
他坐了會兒,默默起身,艱難道,傷你的是我,如有必要,樂宮,就取我之命報那一劍之仇。顧府眾人,沒有錯。
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床上的樂宮盯著窗外的那株芙蓉花,眼角有淚滑落。她承認她在這場愛情裏,輸得一塌塗地了。他從來沒有愛過她,所以看不見她已經傷痕累累,還要拿刀再刺她兩刀。她感覺自己身體中的血快要流光了。她一生榮寵無上,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難過。她想,她大概就要死了。
信王來看過她,她努力笑得漂亮。她沒有告訴阿煥,顧紹差點殺了她。她閉口不淡顧紹,隻與他聊些兒時趣事,回憶父親母親還在的時候。
那天,顧紹一直站在院子外,他想信王或許會殺了他。可是,他們的王上什麼都沒有說就回了宮。他看著那扇緊閉的院門,感到深深的悲哀,他知道這扇門永永遠遠對他關上了。
對於商西的到來,樂宮一點也不驚詫,事實上,她一直在等商西。
她坐在窗邊,手中捧了卷書冊,臉色蒼白。商西站在那裏,輕聲道,公主身子可好些了?樂宮答非所問,顧紹沒有殺了我,你很失望吧?
不。商西緩緩搖頭,現在這樣就是我想要的。
商西找了個地方坐下,慢慢開口,在我還沒有嫁給顧紹之前,在商家的時候,每天晚上,我都在害怕第二天黎明的到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都睡不著覺,我隻能抱著被子流淚,但我還不能哭出聲來。公主這樣的女子,恐怕沒有過這樣的經曆吧?她看向樂宮,你不問問為什麼商家大小姐會這樣嗎?
樂宮搖頭,你會說給我聽的。
商西笑,我娘在我十歲那年患上了失心瘋,父親早在之前就納了妾,那真是個冷淡的女子,不爭不搶。母親得病之後,被關進一處小院子裏,無人過問。那個時候,她像隻刺蝟一樣,紮傷身邊所有的人,包括我。我手臂上的傷疤,就是她給我留下的。她是我娘,即便所有人舍棄她,我也沒有資格舍棄她。她沉默了下,繼續開口,所以幾年來,她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我一直沒有放棄。
可是,我也會怕啊。當她將燒開的水潑向我的時候,我真的害怕啊。商西的左手握著右手的手臂,身子輕輕發抖,那天,她竟然一刀一刀劃花自己的臉,鮮血淋漓,我的夢裏都是那張臉。於是,我想我必須要逃離啊,否則我就會死掉的。
樂宮眉頭緊緊皺起。
商西過了會兒,才說,所以,我必須要保住我和顧紹的生活。所以,很抱歉,公主殿下,你沒有了顧紹,還有很多。而我,隻有顧紹。
不痛嗎?樂宮在商西出門那一刻問,摔下去不疼嗎?
商西低頭,那樣的疼痛可以換來顧紹一生不棄,很值得不是嗎?
九、
商西走後,樂宮久久不曾說話,承眉隻能在一邊掉眼淚。她看著樂宮蒼白的臉,越發單薄的身子,她突然有種強烈的不安,這種不安幾乎快要淹沒她。樂宮的身子每況愈下,承眉熬的湯藥換了一副又一副,卻仍不見好轉。
顧紹想來看看她,樂宮閉門不見。
最終,樂宮沒能熬過去。
她死在那年的冬天裏。她死的時候,顧紹就站在院外。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是站在這裏。可遺憾的是,他沒有進來,她沒能出去。
他隻看見承眉狼狽地跑出來,滿臉淚水地扯著他的袖子,救救公主吧,她要死了。後麵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見,他隻聽見,樂宮要死了。她怎麼會死呢?他還沒有跟她好好說說話啊,她怎麼就可以死了呢?
承眉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失控的顧紹,於是,她想,他是喜歡公主的吧,哪怕隻有一點點。可是,有什麼用呢?公主已經不在了。
樂宮靜靜地躺在床上,顧紹抱著她,說,樂宮,你跟我說說話吧,我是顧紹啊。可是她再也不會開口了。顧紹哽咽道,樂宮,是我負你。
他就那樣抱著她坐了一晚上。
商西得了消息,一晚上沒有閉眼,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樂宮的院子。
那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一場雪,就在樂宮下葬的那天,一片白茫茫的。她被葬入王陵,信王下了令,顧府有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
同年冬,信王將顧府眾人軟禁於顧府一方小小天地,終生不得外出。
顧紹常常坐在樂宮的房間裏喝酒,喝得爛醉,卻從來不說一句話。沒有酒了,他就坐在房裏發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想樂宮。商西不鬧不吵,隻默默打理顧府。
顧紹隻有在見到顧邑的時候,才會笑一下。
他曾經試圖到樂宮墓前,逃了出去,遠遠就能看見王陵了,他又回來了,因為他覺得他沒臉見她。
最終,不過舊人難覓,難覓舊人。
那年站在信王身邊的若不是顧紹,而是別人,或許,樂宮就不會喜歡顧紹了,結局大概也不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