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作者:金朝暉
長白山之行,印象最深的不是天池、不是瀑布,是原始森林裏那同根並蒂、相依相偎的夫妻樹。
這是我第一次站在他們麵前,我想那壯美的一定是丈夫,那婀娜的想必是妻子,他們的根部盤在一起,深入泥土,已分不清你我,他們的枝幹離得很近,應該是能聽到對方呼吸的那種距離,但又不是緊靠在一起的狀態,這種距離給他們彼此恰好留下互相凝視的空間。眼下是夏天,叢林中的他們一對一對地,安之若素,在遊人麵前盡管秀著自己的恩愛。
那個不想住布達拉宮,渴望流浪拉薩街頭的西藏情郎倉央嘉措在這一刻,來到我的腦海——
誰,執我之手,斂我半世癲狂;
誰,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離;
誰,撫我之麵,慰我半世哀傷;
誰,攜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
誰,扶我之肩,驅我一世沉寂。
誰,喚我之心,掩我一生淩轢。
我, 牽爾玉手, 收你此生所有;
我, 撫爾秀頸, 擋你此生風雨。
予,挽子青絲,挽子一世情思;
予,執子之手,共赴一世情長。
六世喇嘛倉央嘉措真是個革命的理想主義者,縱然兩棵有情的樹相遇了,兩個有情的人相識了,縱然他們內心裏一刻也不願分開,但真得就能撫爾秀頸,擋你此生風雨嗎?
而夫妻樹真得能,因為他們的根已深深地盤在一起,他們的身體已連在一起不能離分,天地為他們作媒,他們結婚了。
長白山人真有才,管他們叫夫妻樹,而沒有叫成愛情樹。這是屬於長白山嶽樺林的風景,在山崗上、在低穀中,一棵鬆樹依戀著一棵樺樹,兩棵不同的樹種緊緊相擁著伸向天空。據說這是在海拔兩千多米的高寒地帶特有的一種現象,是自然的優選法,闊葉樹和針葉樹互相提供營養。
長白山西坡,有一對300多歲的鬆樺戀王。相傳300年前,一對青梅竹馬的年輕情侶,男的叫王鬆,女的叫李樺,在長白山以采參為業。李樺被一參霸看上,圍堵至深山老林,讓王鬆交出李樺,二人誓死不離不棄,到了下雪封凍時,雙雙抱著死在一起。第二年春天,他們死去的地方就長出這麼一棵獨根雙幹一鬆一樺的奇樹。
我去的是北坡,那裏也有許多夫妻樹,要比這一對年輕得多。相傳他們是因這對夫妻感天動地的故事所感染,爭相效仿,生根成長起來的。
為什麼是夫妻樹,而不是愛情樹,看看鼓浪嶼女詩人舒婷的《致橡樹》,大體可以想明白這件事——
我如果愛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裏。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看到了嗎?舒婷吟頌的愛情,是有根的,是緊握在地下的,是對偉大愛情的終極向往。這根,應該就是婚姻了。有了這根,戀愛中的男女就會結為夫妻,朝夕相伴,永生永世。
愛情不是常青樹,終究會有落葉歸根的那天。有了根的愛情,經過日久澆灌才可以枝繁葉茂。而沒有根、雖可能也轟轟烈烈一場,但最終會由熱到溫、到涼、再到冰,許多年後回憶起來,像在讀旁人的故事。
長白山的夫妻樹就那麼一生一世、幾生幾世地站在一起,一同迎接風雨,互汲養分,遠離孤獨與寂寞。縱然沒有愛情又如何?誰能肯定十年澆灌,愛情之芽不會破土而出?
愛情是需要婚姻的,如果有誰對你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我們隻相愛就好了,帶他去看看長白山的夫妻樹吧,根不著地的愛情,再偉大也終將枯萎;而沒有愛情的婚姻盡管荒涼,卻依然能夠存續,因為婚姻的泥土裏生長著的不僅僅隻有愛情一樣東西,還有孩子、有親情、有患難與共的友情,和同居一室的室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