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均又是一陣咳喘,半伏在案上,用絹帕掩住了嘴。
阿璃重新倒滿水杯,遞到他手邊,低聲說道:“世子,你其實……比延羲好上太多……他為人工於心計,凡事不擇手段,連做人最起碼的道義都不講。這樣的人,就算得到了天下,也會被人瞧不起的。”
延均抑住了咳嗽,聲音暗啞地說:“他變成這樣,亦是無奈。若非如此,又怎能護住青遙……”他緩緩撐坐直身子,抬眼看著阿璃,目光中那種酷似他父親的銳利神色淡了下去,“我倒是沒有想到,他竟然為了救你,不惜自傷地闖陣。像他那樣的一個人……”
他沒有繼續再說下去。
彼此沉默了半晌。
“剛玉甲和弩弓我替父親收下了。”延均從案上拿起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反轉遞到阿璃麵前:“這把匕首,就當我再贈與你一次,謝謝你在襄南冒死找出為我解毒的法子。”
“世子……”
“萬事皆有因果。當日父親慘死在東郊密室,我恨不得要你和延羲為他陪葬……可事後想了想,若不是他把你們逼到了絕境,你們又何需鋌而走險?”
阿璃接過匕首,望著延均蒼白而憔悴的臉,眼角忽起酸意,語氣中亦多了絲哽咽,“侯爺他……我……”
延均抬了抬手,製止她繼續說下去,“我不恨你們,並不代表我就能原諒你們。你背叛父親,且他又終是因你和延羲而死……如今,風氏一族也注定毀於我手中。先祖創下的數百年的基業,就這般分崩離析、煙消雲散……從此以後,伏羲氏,便名存實亡了。”
阿璃不禁有些愕然:“女媧神石,不是還在東郊密室嗎?”
延均苦澀地牽了牽嘴角,“沒有了開啟神石靈力的血脈,女媧神石亦不過是塊普通的石頭。”頓了頓,緩緩說道:“我已經決定和堂妹成婚。以我們二人久病纏身的情況,想有子嗣隻怕是不可能。風氏到了我們這一輩,人丁本就單薄,青遙嫁給了東越仲奕,就等於是斷絕了延續伏羲氏血脈的希望。”
阿璃聞言心有擔憂,躊躇問道:“那你……會不會想辦法再把青遙……帶回來?”
延均搖了搖頭,“青遙,終究是我妹妹……我不願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更何況,如今我被你那位暗夷朋友種下了蠱毒,又怎敢輕舉妄動?”
阿璃麵有訕色,“這件事,蒙卞確實唐突了。他隻是擔心你……用主仆蠱來控製我。”
延均冷笑了下,“就算他不對我下蠱,我也未必會用這種法子來操控你。”他的手探向胸口處,“我記得母蠱從父親那裏移到我身上的那一刹,我竟然能清楚地感應到你。你的心跳,你所處的位置……”他撐著茶案站起身來,盯著阿璃,緩緩說道:“可我希望,以後都不要再見到你。”
父仇不共戴天。更何況,風伯欽對自己有救命養育之恩,單用“背叛”二字,已是顯得寬宏……
阿璃凝望著麵前這張酷似風伯欽的儒雅麵孔,心中五味雜陳。從今往後,那個養育了自己十年的人的模樣,隻怕在腦海中會越來越模糊,直至再也記不起來……
“我明白。”
她垂首係好包袱,“那我,就此別過了。”
延均慢慢背轉過身,不再看阿璃。
縱然身份有別、相處時促,可兩人卻同在風伯欽的身邊長大,亦恐怕是世間唯一真正把他當作父親來愛戴過的人。
今夜一別,怕是再無相見之期。
阿璃推開門。屋外雪光明亮,一輪圓月掛於夜空。
“世子,你多保重。”
她低聲說了一句,隨手關上房門,吸了口氣,縱身疾步而去。
整座城池靜謐無聲,歡鬧了一夜的人群早已散去,街邊屋簷下零零落落掛著些彩燈,在雪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阿璃駐足回望,隻見自己留在雪地上的兩排腳印歪歪斜斜,似乎這一路走來得心事重重。
她仰頭望著圓月。天地之間,仿佛隻餘下她一個人,形單影隻,孤身與明月為伴。明明從此身獲自由,可以無拘無束馳騁四海,可她卻不知該往何處而去。
東越國,上巳節……
還有兩個月的時間……
阿璃伸手從懷中掏出了那支金絲白玉簪,執在月光下凝視了良久。
末了,她長長地歎了口氣,轉身朝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