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為那幾年被借調到指揮部工作,我才有幸親眼見證了新機場這一現代化高科技綜合建築群,是怎樣一天天地在那荒無人煙的偏遠地區從無到有拔地而起的。這年金秋十月,盛況空前的新機場通航慶典大會,終於在萬眾矚目中落下帷幕,老機場也從此正式對外宣布關閉停用,民航人由此翻開了曆史嶄新的一頁。從最初的選址、立項、征地,到工程項目招投標和全麵投入建設,再到後期的竣工驗收,我們終於有了一個布局合理、功能完善、設備齊全的現代化新機場了,我幾乎看到所有人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在他們臉上很難找到一絲眷戀和迷茫,有的隻是興奮和壓抑不住的竊喜之情,好像在轉場搬遷以後,每個人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實惠。比如一批同誌被提升了職務,分到了一套三居室的新樓房,比如辦公和住宿條件大大改善,十幾輛新購置的丹東黃海空調大巴,讓職工上下班感到無比舒適(其前提自然是局領導們的專車也都隨之更新換代),甚至就連職工食堂的夥食標準也似乎今非昔比了。
現在回過頭看,我在指揮部那段度日如年的日子,自己就像個漂泊的過客,從調去的第一天起就開始掰起指頭,盼望著結束的那一天早些到來。總的說來,這段工作經曆給我留下的印象並不那麼深刻。但也不是完全無跡可尋的,這期間我稀裏糊塗入了黨,稀裏糊塗跟老婆分居了幾年,然後無可奈何離了婚,也稀裏糊塗得罪了一些人,又稀裏糊塗成了另外一些人的座上客。不過,這些年我跟指揮部的傅主任的關係倒是密切了些,其實,傅主任一開始對我好像也存著些戒心,隻是工作上的正常交往,直到後來發生那場重大車禍以後。
當時我們一同乘坐指揮部的一輛金杯麵包車往新機場趕,後來聽說我們的司機頭天在麻將桌前鏖戰一宿,早晨出車人犯困,我們的車就跟一輛迎麵駛來的東風大卡親密接觸了。司機當場斷了兩條腿,車上十幾個人也都不同程度受了傷。傅主任因為坐在副駕位置上,他的傷勢非常嚴重,五條肋骨斷了,內髒還有小量的出血,還好,命總算保住了。我想自己可能是老天保佑的緣故吧,才有驚無險,隻是輕微受了些擦碰之痛,休息一下也就沒事了,後來我在醫院精心陪護了傅主任一段時間,端屎接尿可以說無所不為。好像就是從那以後,傅主任對我開始另眼相看的,工作之餘主動跟我聊天談心。
我想這大概是一個人在經曆了一場巨大的生死考驗之後,會忽然看清楚很多事情,對人生和他人的看法也就變得清澈起來。傅主任後來身體慢慢恢複了,他主動問起我的組織關係問題,我也照實回答,說自己不太想入。可他勸我還是入了好。傅主任本來又兼著指揮部機關黨支部書記,他給我找來別人的一份入黨申請書,讓我私下裏照著抄了一遍,然後簽上我的名字,交給他就完事了。我發現傅主任這個人其實對下麵的人還是挺不錯的,大夥平時家裏有事請個假什麼的,隻要工作不很忙他都會欣然同意,年底評選先進也是極力推選辦公室其他同誌,不像有的領導見好處就上見利益就往自己身上沾。我在指揮部工作的第一個年頭裏,被任了副科級科員,到最後一年上又給了正科級待遇,組織關係也由入黨積極分子發展為預備黨員。我知道這些都離不開人家傅主任對我的不斷提攜和特別關愛。
在指揮部工作幾年,我確實跟機場的齊局長接觸的機會也相對多了一些。他是第一副總指揮,因此隔三岔五就會從老機場過這邊來開會研究事情,當然主要是等他來拍板。指揮部專門為齊局長準備了一間辦公室,齊局長因為身兼兩職,日常局裏那個攤子離不開他,自然也就不會在這邊坐班,所以平時都是由我負責收拾整理的,諸如打掃衛生準備開水呈送文件通知開會,甚至提醒局長去食堂用餐等等,都是我的工作。
有時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齊局長的另一個貼身秘書,指揮部這邊逢年過節會發一些比較豐厚的福利,除了現金以外,那些東西多半都是由我負責扛到齊局長家的。當然,我這個“二秘書”僅限於在指揮部這邊,到了局裏我又成外人了。怎麼說呢,齊局長總是留給我一種若即若離的印象,有時候覺得他對我確實很關心的樣子,見了麵會主動詢問一兩句我的工作情況;可更多時候,我覺得我這個人在他眼裏跟一般職工沒有絲毫區別,僅僅是一個普普通通可有可無的工作人員,好像我來指揮部工作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這就不能不叫我感到茫然了,有時我甚至想,也許齊局長事情太多,早就忘了我這檔子事了,我到底算人家什麼人?他幹嗎非要把我記得那麼清楚!這樣一想,心裏反倒豁然開朗,既來之則安之,混一天是一天唄。
指揮部辦公室的日常接待任務非常繁重,總局管理局還有地方計委的有關領導,時不時會蒞臨現場檢查指導工作,還有地方建築行業的監督部門,通常是一撥剛送走另一撥又來了,我們忙得不亦樂乎。指揮部相應出台了一整套接待管理辦法,主要是依據局裏以往的接待標準和檔次,每次接待任務都由傅主任親自掛帥,由我們下麵幾個具體辦事的負責迎來送往,包括預訂客房和餐宴等事宜。傅主任做起事來就像管理文件檔案那樣,頭腦清晰條理分明一絲不苟,後來出了車禍他的身體就不如從前了,主要是不能像過去那樣放開喝酒了,所以,每次遇到接待的事,他總把我帶在身邊,在酒桌上我通常扮演傅主任的專用侍衛,替他斟酒(其實很多時候都是偷梁換柱地給他往杯裏倒礦泉水),如果齊局長在場,傅主任會事先交代我要丟卒保車,也就是說我必須全力以赴保證齊局長不能喝多了,自然我也不能讓傅主任多喝一杯酒,這樣一來他們倆的酒往往都灌進我的肚子裏了。
其實,在指揮部我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物,或者說,我就是別人的一副腸胃,替人盛酒消醉,把痛苦埋藏在肚子裏,夜裏爛醉得像一條死狗。因此,很多時候,我一點兒也感覺不到這就是齊局長曾經說過的鍛煉和機會,我甚至早就把他的話拋到耳朵後麵,讓那些好聽的話都見鬼去吧!我能感覺到的,就是自己的酒量越來越大,我不光能喝白酒啤酒和幹紅,而且還能把幾種酒摻和在一起喝下去,再後來發展到兩天不喝酒人就有點萎靡不振,做什麼事情都無精打采的。時間一長,我就臭名遠揚了,隻要是指揮部這邊的酒局,不論大大小小,他們都會惦記著拉上我去湊熱鬧。他們還會揀最好聽的話說,走吧,二秘書,你要不去酒喝得一點意思都沒有。這種時候我當然得賞光了,否則他們又會說我眼裏沒人,整天隻知道盯著局長屁股亂轉。
到指揮部以後,除了偶爾回局裏開次全體大會外,我跟老機場這邊的人聯係也明顯少了。當初我因為是臨時抽調到指揮部去工作,所以我的工資一直還是由局裏發放的,不過是人在那邊幹活,又可以多拿一份補貼而已,可這就惹得很多人羨慕得要命,甚至經常遭人嫉妒。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誰也不會在乎指揮部的同誌工作條件有多麼艱苦,他們隻關心你拿了雙份工資這件事。有人甚至往上麵寫信告狀,說什麼分配不均、同工不同酬、非法挪用建設款項、亂發福利等等。聽說齊局長有次在職工大會上專為這事發了一通火,他說咱們局確實有那麼一小撮人,眼裏整天隻盯著錢,腦子裏除了錢一點兒奉獻精神都不講。
我到指揮部工作的第三個年頭,原來局辦跟我關係不錯的一個幹事任了副主任,估計他是局裏當時最年輕的副處級幹部,不久這位新上任的副主任又被選送到民航幹部管理學院進修去了,再後來人家竟然提了處長;我離開指揮部的前夕,聽說郝椿也由人事處的科員忽然調到團委任了專職幹事。我並不想也不喜歡去關心別人的事,誰愛升愛提都與我無關,可郝椿的變動偶爾還是會觸動一下我的,畢竟我們關係不一般嘛。
我調到指揮部以後,跟郝椿的關係突然發生了質的改變,這卻是我始料不及的。以前因為工作原因,她又在局辦那邊工作,偶爾幫過我一些小忙,我跟她一起開過幾次團幹部會,大夥也一起吃過幾次飯,甚至還跟她單獨喝茶聊天什麼的,覺得跟她在一起很談得來。可我畢竟是有家的人,後來我又在鬧離婚;她是新分到局裏的女大學生,又住單身。我們互相都有好印象,但也就限於朋友間的來往。至少此前是這樣的。我剛借調到指揮部,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我呢又兩手一抹黑,什麼也不懂,一切都得從頭開始,也就把郝椿放在一邊了。
不想沒過多久,我就在指揮部裏接到了郝椿的電話。當時旁邊還有別的人,我不好意思問這問那,但心情卻非常激動,她跟我約好晚上一起去老地方見個麵,聽她這樣說,我簡直有點神魂顛倒了。我知道她說的老地方自然是指以前我們經常喝茶的地方。糟糕的是,那天臨下班傅主任突然通知我們,說晚上有個飯局,要請新機場當地派出所的幾個頭頭和幹警們吃飯。自從新機場破土動工以後,附近的農民還有一些盲流,經常流竄到工地上偷雞摸狗,見什麼拿什麼,夜裏還撬了兩次指揮部的門和窗子,遇到這種情況就得派出所的人來解決一下,可人家地方派出所跟我們不熟,行動起來難免就遲緩磨蹭,這就需要我們辦公室出麵協調協調了。
傅主任安排我立刻坐車到市裏訂餐,那時我因為剛調過來,跟傅主任又不很熟,雖然一百二十個不樂意,可還得遵命行事,心裏卻一刻不停地想著郝椿,車一到市區我就先給郝椿打電話,可她早就下班了,我又不知道她的傳呼機號,也不便於跟別的什麼人去打聽。這頓飯吃起來就沒完沒了,我苦於分身無術,如坐針氈。那幾個地方公安其貌不揚,可個個都他媽的海量,簡直就是酒壇子,我們差點就全軍覆沒了。難怪老百姓常說,協調就是喝醉,管理就是收費。看來這話半點不假。剛開始我還清醒著,不斷告訴自己一定不能喝多了,可喝酒的事由不得自己,到後來連腦子都喝大了,差點把約會的事忘了。等我暈頭漲腦打車趕到布坊茶樓,已經10點鍾了,郝椿當然走了,一路上我還清醒著,可一進那家茶樓,繃著的神經鬆懈了,躺在郝椿坐過的沙發上,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好在那個女老板記性很好,又聽見我嚷嚷著要找郝椿,才沒把我當醉鬼轟出去,反倒衝了蜂蜜水,讓服務生給我灌下去醒酒。快到淩晨我才醒過來,聽女老板說郝椿一個人在茶樓坐了近三個鍾頭才離開,把一壺茶都喝白了。我心裏很慚愧,急忙打車趕回機場,我在郝椿住的單身宿舍門前徘徊了好大一會兒,最終也沒有勇氣敲響她的房門。
年頭年尾亂七八糟的事情特別多,淨是需要去打點和協調的單位,我跟郝椿的見麵一再推遲。那天下午我從指揮部坐車回到老機場,趁著天色黑盡了,我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郝椿的宿舍。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她的單身房間。房子很小,卻布置得很溫馨,看得出來花色淡雅的窗簾也是她特意挑選的,裏麵擺著兩張單人床,一張空著,上麵放了旅行箱和一些雜物,另一張床郝椿自己用,掛著潔白的蚊帳,床單上有水仙花圖案,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靠近房門的地方有自來水和麵盆,正上方有一根細細的金屬拉線,上麵掛著幾塊毛巾和幾隻空衣架,一副晾小衣物的圓圈夾下吊著襪子、內褲和顏色很別致的胸罩。郝椿顯然沒有想到我會來宿舍找她,開門的時候她的嘴巴張了一下,表現得很驚訝。
等我進去,郝椿多少有點不自然了,她讓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自己趕緊回頭去收拾晾在門口的小衣物,大概覺得有些不雅,嘴裏一邊掩飾慌張似的問我怎麼想到過來。其實那天失約後,我第二天一早就專門給她去電話解釋過了,此刻見她這樣問,我又說上次的事我很不好意思,一直想當麵說聲抱歉。郝椿連忙說我沒關係,你現在是大忙人嘛。她這樣說我反倒更難為情了,就岔開話問她吃飯了沒有,我說為了表示誠意請她吃飯,然後再去喝茶聊天怎麼樣。她終於笑了一下,說吃飯就免了,我怕長肉。我說那就出去散散步,不過天很冷,你得穿厚點。出門前,郝椿讓我先走,說她隨後。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這可是在局裏,我們倆若是成雙成對出去,萬一碰見別人算怎麼回事。這樣一想,越發覺得郝椿真是善解人意的女孩。我們一前一後一直走出機場路,又故意朝公路走出一段距離,才叫了一輛出租車。我說幹脆到市裏去,找個好點的地方坐一坐。其實我有點不情願去那個老地方,那天自己在茶樓裏出盡了洋相。哪知我剛這樣一說,郝椿似乎馬上就心領神會了,她詭秘地衝我笑了笑,說她也不好意思再去布坊了。
汽車在夜色中行駛,到市中心有近半小時路程。我和她都坐在後排座上,一開始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各自看著窗外,想著心事。後來,我發現她的左手輕輕托著下頜,右手很乖巧地平放在自己的大腿麵上,那手非常白,手指圓潤光潔,不像老婆的手瘦了吧唧,骨節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的心猛地跳了幾下,不敢再看,可又忍不住想看,我幹咳著清理了一下嗓子。郝椿轉過臉關心地問我是不是感冒了,說你每天早晚跑車要多穿點。盡管就這麼簡單的兩句,我的心裏卻倏地陡增暖意。在我們都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我的左手在黑暗中準確無誤地壓在了她的右手背上,頓時感到一種絲綢般的細膩和微涼的質地。她的手指開始緊張地在我手心裏跳動,像被捏住的小蟲子那樣慌亂地蠕動著,然後那隻手就鯉魚翻身般滑滑地反轉過來,跟我手心相對了,然後,我們的十根手指完全不再顧忌主人的感受互相交錯地糾纏在一起了,像是一群久別重逢的老友。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隻是緊緊握著對方的手,手指們不停地耳鬢廝磨,我們彼此都側過臉來凝望著,用最微妙的眼神默默交流,任憑汽車瘋野地駛向對我們倆來說早已經不再重要的任何一個地方。
那天我們倆到底去了哪裏、吃了些什麼、怎麼玩的,好像全都不記得了,反正瘋了很長時間,我能記住的就是一路上我都抓著她的手,生怕那些柔若無骨的手指會從我手心和指隙間溜走;我還記得郝椿不止一次羞澀地對我說你輕點把人家都捏疼了,可我還是沒有鬆開。再後來天空好像飄起了雪,那時我們像兩個長不大的孩子,正沉浸在無比歡愉和幸福的氛圍當中,雪花掛在她的發梢,這使她看上去像極了童話裏的女子。就在我專注地凝望她的時候,她卻在我不經意中從地上團了一小球雪,調皮地塞進我的衣領裏,我驚呼著猛地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瘋狂地旋轉,她在我的擁抱中發出動人的咯咯聲……
隨後幾天隻要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滿腦子都是郝椿嬌柔嫵媚的樣子,我的魂兒全讓她帶走了,我像一隻空空的殼,連喝茶看報都沒有興趣,一心隻想著晚上要去見她。有一天好不容易熬到下午3點,傅主任他們幾個領導都去政府辦事,正好工地有輛順路車要進城去,我就跟其他同事撒謊說老母親最近身體不太舒服,想早點回去。車到市裏我先跟郝椿聯係,她說今天她很忙,要參加一個人才技術交流會,估計還要吃飯肯定到晚上了,郝椿讓我回家等她的電話。我很失落,好不容易早早從指揮部跑下來,可沒想到她卻沒空。最後隻好灰溜溜跑回家來。
家門鑰匙插進去擰了半天,也打不開,以為插錯了,又拔出來細看,確信無疑,再插進去要擰,鎖卻從裏麵響動了一下,門開了,出來的竟然是個男人,臉色紅潤,頭發有些亂,他衝我很奇怪地笑了笑,說回來了,我還有些事,先走一步了。一時把我弄蒙了,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我正納悶時,老婆也從裏麵出來,腳上趿著拖鞋。我疑惑地走進房間,單憑男人的第一直覺,便已感覺到了家裏那種不同尋常的氣味。我直奔臥室而去,被子胡亂鋪在床上,又似乎是剛鋪好不久的,上麵有明顯的新褶皺。我正狐疑不定,聽見老婆關門的聲音。
她走進來,卻沒有看我的臉,隻是隨口問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我沒接她的問話,反問,那人來我們家幹什麼,你怎麼不上班?老婆顯然聽出了我的意思,她隻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撇向別處,嘴裏支吾說下午不舒服,我沒去,領導以為我病了,順便過來看看。我說是嗎?他可真懂得關心女職工呀!她不再出聲,趿拉著鞋轉身進了臥室,我聽見她好像使勁把被子抖出撲撲的響聲,然後她就躺下了,床跟著發出吱吱聲,她早就拿定主意不想再搭理我了。我在客廳愣了半天,仿佛這裏根本不是我的家,連沙發我也不想坐,一切都讓我感到惡心。我閉上眼睛,回想剛才被反鎖的門,那個男人額頭掛著的愚蠢的紅光,以及臥室裏異樣的氣息和她躲躲閃閃的目光,我明白這裏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或者說,在我的家和我的床上曾不止一次上演了什麼,隻不過今天我才有幸撞上。我在客廳傻站了老半天,室內不知不覺就昏沉了,冬日的殘陽在房間裏稍縱即逝,我知道過去的時光再也不能挽留了,天要黑了,我的眼前一片渾濁。我想發作,我想發火,我想罵娘,可我不知道該衝誰去,最後,我隻是自嘲似的衝牆壁冷笑兩聲,然後氣急敗壞地甩門而去。
我也多次試圖要跟老婆把婚離了,可老人後來知道了我們倆的事總是哭天抹淚的,實在讓人於心不忍,老婆的態度就更曖昧不清了,看不出她是想還是不想,或者,她還沒有徹底想好跟我離了她今後該怎麼辦。老婆跟那個男人關係很快就不再是什麼秘密了,她幾乎公開做著她的領導的情人。航油公司從局裏分出去以後,她就不在檢驗科做化驗員了,而是被莫名其妙地調整到辦公室做了一名文秘,其實就是收發報刊給領導送送文件什麼的,形同打雜,可她高興得跟過年似的,走起路來頭昂得老高。後來我從一些風言風語裏隱約得知,老婆經常以送文件為由鑽進領導的辦公室裏很長時間也不出來。而我也一次次開始主動去找郝椿,有時我甚至有種很荒唐很陰暗的念頭,那就是我要把在老婆身上失去的一切從郝椿這裏加倍索取回來。這樣一來,又無形中增添了我的內疚和罪惡感,我感到自己非常肮髒,內心充滿了迷茫的痛苦和無奈,我是那麼害怕見到郝椿,又那麼夜以繼日地想著跟她在一起的所有快樂時光。以前我不大相信一個人會發瘋,現在我確信也許自己會有那麼一天的。
二
我在指揮部的生活基本上就是這樣混過來的:搖搖晃晃坐了幾年車,喝了幾年酒,窩了一肚子委屈,認識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人。當然,這中間最美的差事是,我有幸跟著齊局長他們出了一趟國。我們去的是美國,主要是為新機場引進美國休斯公司衛星地麵地球站分組交換設備事宜進行短期培訓學習。
我到指揮部工作以後,確實也幫我那位遠在南方的同學牽線搭橋,成全了他幾樁生意,自然我也從中得了他許多好處。鄭粵閩曾跟我同在廣州民航學院讀書,後來畢業我們就天各一方了,他不知從哪裏打聽到我調到指揮部,就開始不停地給我打電話套近乎。他說合該咱們弟兄發財,這叫天賜良機天遂人願。我被他說蒙了,實在想不出我在指揮部跟他做生意有何關係,他那頭倒美得跟什麼似的。鄭粵閩反在電話裏批評我一點生意頭腦都沒有,他說機場建成了需要什麼,當然得添置各種設備嘍,這就跟我的粵閩通信設備公司掛上鉤了。隨後,鄭粵閩就把他的初步設想講給我聽,他分析說新機場建設過程中肯定要上兩套最關鍵的通信設備,一是數字程控交換機,另一個就是800兆集群對講係統,他說這兩套設備若能做成其一,那他就發財了,還說到時候少不了我的好處。可能我天生愚笨,聽他在電話裏描繪得天花亂墜,自己還是一點兒也看不出光明的前景在哪裏。鄭粵閩說你什麼也不用做,到時候你隻要把我引薦給領導就成了,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老同學隻管等著點鈔票就是。鄭粵閩的這些話一開始我並沒有放在心上,隻當他是說著玩的。可是,沒過多久,我們辦公室裏成天都有一些人上門來搞宣傳和推銷,這些生意模樣的人除了遞煙陪笑誇誇其談之外,走前都會扔下一堆各種各樣的產品材料和名片,有時候傅主任不在,我還得裝模作樣地應付一下,其實我主要是想打發這些人趕快走,這些人跟狗皮膏藥差不多見麵就熟死磨硬泡讓人生厭,有時我幹脆就把他們支到物資設備處海處長那邊了事。這樣接觸得多了,我就發現鄭粵閩的確具備跟他們同樣的商業敏感度和生意頭腦,心裏多少有些佩服他了。
我不知道第一次收到鄭粵閩的禮物是不是也算受賄,那年春節前夕他通過航空快遞給我寄來一個包裹,打開紙箱一看竟是一台當時最流行的摩托羅拉精英漢顯王尋呼機,有一本小人書那麼大塊。這種東西局裏當然也有一些人在用,不管處長還是普通職工統統別在腰裏,每每開會或在車上,那種東西嗶嗶叫不停的時候,機主都會腆著腰偏垂著頭取下來查看,一副業務繁忙而又神氣招搖的樣子。數千塊錢的東西,也就相當於我幾個月工資,倒也不是買不起,隻是覺得沒那個必要,嫌別在身上麻煩,甚至連最小的那種數字機還是到指揮部以後公配的。
收到東西的當天,鄭粵閩專門打來電話問候,他說小小一個新年禮物,叫我務必笑納。我說你小子用心不良,是不是想拉我下水。他笑說我太敏感了,同學一場送個禮物不必大驚小怪。他說得輕輕鬆鬆,可我還是覺得沉重,我這個人就是不想無功受祿,東西雖然不得不先收下來,但沒有想過要立刻用它。再說那陣我跟老婆正僵持著,哪有那份閑心。不過,自打收了人家的禮物,鄭粵閩再打來電話問這問那,我就得很耐心地對待,他有問我必答,他托我打聽的一些跟指揮部有關的事情包括工程的進度等,我無不盡量滿足了他。看來,老話真是一點不假,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盡管對方是我同學,可這種心理障礙卻是很明顯的。後來那台摩托羅拉一直鎖在我辦公室抽屜裏,有時開抽屜取東西順便瞄上一眼,心會莫名地跳一跳,好像是我偷來藏在這裏的,生怕讓誰看見。
這個年過得沒什麼滋味,因為在鬧離婚,老婆跟我又沒什麼話好說,她自己回了娘家。好不容易挨到年初六早晨,鄭粵閩突然打來電話,他問我齊局長最近在不在機場。我說大過年的他不在家能去哪裏。鄭粵閩說他已經訂好了中午的飛機票,晚上飛過來,讓我幫他在招待所訂好房間。我以為他開玩笑呢,沒想到當天晚上這家夥真的出現在我眼前了,真是兵貴神速,不愧是生意人。
見了麵鄭粵閩跟我寒暄了兩句,就言歸正傳,他說這次來主要是想抓住過年的機會拜訪一下齊局長。要不是過年我們機場部分航班取消了,我估計鄭粵閩說不定大年初一就來了。現在同學人已經來了,我還能怎麼樣,鄭粵閩的意思是無論如何在初八前都要見齊局長一麵。雖然不是什麼天大的事情,可還是讓我很為難的,很唐突地跑去領導家拜什麼年,再拽上一個外地同學,算怎麼回事?有心推諉不去,鄭粵閩又大老遠跑來了,我不幫他這個忙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些。鄭粵閩見我麵露難色,他說其實也很簡單,你千萬別想複雜了,你呢隻當是去給局長拜年的,等見了領導的麵,我心裏有數,你隻看我臉色,我的事情又不用你提半個字,到時我給你擠眼睛的話,你借故溜開一會兒就好。我見他信心十足的樣子,隻好勉強答應,不過心裏總七上八下的,覺得事情很荒唐。第二天上午陪鄭粵閩去買東西,都是些營養滋補品,我雖然沒花一分錢,可還是堅持不要太張揚了,我說碰到人不好看。鄭粵閩說東西到時候由我拎著總可以吧,然後他就批評我太愛麵子了,說這有什麼,中國人過年最講究禮尚往來,見怪不怪。我取笑他說你臉皮厚得可以,萬一人家把你拒之門外怎麼辦?鄭粵閩說這就得看你老兄的造化了,我不信你在領導麵前混得這麼差!我說確實混得很差,就不再跟他計較了。
大白天去領導家顯然不妥,人多眼雜,隻好耐著性子等到傍晚再說。鄭粵閩讓我出門前先給齊局長家打個電話,我就按他的吩咐辦,省得到時候事情辦不成落他抱怨。還好,齊局長正好在家,從電話裏可以聽出一家人大概正準備吃飯。我就簡單說想去給局長拜拜年,先征求他的意見,看方不方便。齊局長聽完隻淡淡地說聲就不用了。我趕緊給坐在一邊的鄭粵閩吐了一下舌頭,表示不行。鄭粵閩示意我繼續按他剛才交代的話說。我隻好又賴著臉皮低聲下氣地說下去,心裏別提是何種滋味了!我說局長這也是我媽的意思,初一那天您過來看她,我媽心裏一直過意不去得很,成天叨叨著非要我去呢。
我講電話的時候,鄭粵閩一個勁衝我點頭,還伸大拇指,好像在讚揚我戲演得不錯。果然,局長那邊稍微遲緩了一下,就說你要想來就來家坐坐吧。放下電話,我如釋重負喘了口氣,鄭粵閩衝我抱拳拱手。我說你他媽別來這一套,老子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他說萬裏長征走完第一步,你一定要挺住,待會兒見過局長,我好好請你出去撮一頓。我說免了吧,這飯我哪裏吃得進去,你分明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約摸一頓飯工夫,我們才準備出門,鄭粵閩又從他的旅行箱裏拿出一個他事先包裝好的、比上一次他寄給我傳呼機還要大一倍方盒子,塞進我們要帶的禮品中。我問他又搞什麼陰謀。他神秘地衝我一笑,指著桌子上的東西說,單憑咱們上街買的那點破東西哪能拜得了真佛,那些不過是表麵,裝樣子的,真貨都在我那隻禮品盒裏,我問他裏麵到底是什麼,他笑而不答。我也就懶得再問,好歹過了今晚,我就算完成任務對得起老同學了。
齊局長夫人來給我們開門。我趕緊叫了聲阿姨過年好,鄭粵閩也跟著甜甜地叫了兩聲,比我還甜。我做賊心虛,已經開始滿頭冒汗了,剛才在路上還是碰到了幾個熟人,好在那些禮品全部由鄭粵閩在後麵拎著,要不然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好了。到局長家門口,鄭粵閩才把東西交到我手上。齊局長夫人客氣說你來就來,還買什麼東西嘛。我說也沒買什麼,一直都想來呢,平時又怕局長忙得很,不敢輕易打攪你們。說完,又介紹站在我旁邊的鄭粵閩,謊稱是自己的遠方表兄。局長夫人並不介意,一邊讓我們倆進去坐,一邊忙著沏茶倒水,又把糖果盤子和水果輪番端過來請我們吃,我和鄭粵閩客氣不過,隻好每人象征性地抓了一顆糖捏在手裏。這時,門鈴一響,我立刻一驚,心想這回壞了,人家來客人了。局長夫人忙應聲去開門,齊局長竟然從外麵回來了,我又愣了一下,立刻起身向他問好拜年。我早又出了一身冷汗,原想齊局長在家等我們呢,哪想人家卻出去了,多險啊,若進來的是局裏別的什麼人給局長拜年該如何是好!
齊局長先去了一躺衛生間,半天出來後對我說,我是老毛病,每天吃過晚飯都要出去轉一圈,悶在家不消化。說著把目光很隨便地移到我同學身上,我趕緊又給局長介紹了一遍。我說表兄是特意從廣州飛到這邊過年來的,主要是想來看看北方的冬天和雪。齊局長點點頭,右手拍著沙發扶手說,好啊好啊,南方人就該到咱們這裏看看。鄭粵閩早起身恭敬地湊過去,伸出雙手握住齊局長的手搖了又搖,然後不失時機地遞上自己的名片。齊局長接過片子看了看,又輕輕放在沙發旁邊的角幾上。鄭粵閩就說,老早就聽表弟說起過局長的事,知道您是一位很有才能很有魄力,也是非常受人尊敬的老領導,這次我一下飛機,感覺到這裏的變化很大很大。我心裏暗笑,這家夥真會睜著眼說瞎話,記得以前他來還把我們機場損得狗屁不是,把機場人說得跟要飯的似的,這陣子倒又天花亂墜,還莫名其妙扯上我墊背,溜須拍馬真有一套。齊局長聽了置之一笑,說咱們西北跟你們南方沒法比呀,太落後了,想改變麵貌談何容易呀,弄不好還要得罪人喲。鄭粵閩忙說局長說的倒也是現實情況,哪個地方都有一些思想保守的人,不過我相信在齊局長的正確領導下,將來咱們的新機場一定會大展宏圖大有作為的。這樣一來,鄭粵閩就很輕鬆地跟齊局長搭上了話,我又生怕他口若懸河的樣子惹得局長不舒服,就乘機觀察了一下,發現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在鄭粵閩的引導下,齊局長也開始談笑自如了,他們一陣老機場一陣新機場,一陣過去一陣將來,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上,幾乎無所不談,我簡直成了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