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的湖
敘事
作者:曹建川
大門在身後關閉。關閉的大門反蕩出一股力量,推著他往前走,以致他腳步都有些踉蹌。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看,一扇黑漆斑駁冰冷的大鐵門,斬釘截鐵切割出兩個世界。他真想穿過那扇大鐵門,看看它後邊是什麼模樣,但鐵門肅穆、莊嚴,像個不苟言笑的判官。他抬頭看了看天,霧霾和陽光都懸浮在頭頂,都似乎沒有態度。
他的目光垂落在手上。父親就沉睡在手上,凝固又消散。他感覺鼻子一酸。父親就是被兒子埋葬的人。兒子的天職似乎就是埋葬父親。他知道,該送父親上路了。
一
父親李成武老老實實蜷縮在李可的手裏,像個過分老實的孩子,一動不動。
三天前。父親跟小區裏退休的張叔叔下棋。聽說,父親從來沒有贏過他,但父親依然每天都還要跟他刀光劍影一番。可見父親是多麼想贏他一盤。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父親像一頭頑固的老獅子,在挫敗中抖擻著獅鬃。最後一把,父親瞅準了戰機。他五指如鉤,迅猛地抓起一匹馬橫將臥槽。張叔叔緊緊盯著棋盤,感覺不是那麼妙。這匹馬一將踏至,就會被點住死穴,前線的一隻孤車銳利和鋒芒都將大打折扣。這是一著狠棋,斷其後門。父親的手高高揚起,凝神閉氣,蓄勢在空。張叔叔在這城門欲摧之際,眼神一亮,似乎已經找到修補垛口的城磚,於是發出挑戰:你踏啊,你踏啊。
馬蹄並沒有落下。
張叔叔再喊:你踏!你踏!
馬蹄僵在空中。
張叔叔一抬眼,隻見父親闊嘴洞開,眼球暴突。張叔叔沒有見過父親這種陣仗,輕輕拽了一下父親僵舉在空中的胳膊,嘭的一聲,老馬臥槽。父親的腦袋也隨之重重磕在石桌子上。嘭的一聲巨響。
父親中風了。父親本來就有嚴重的高原心髒病。那匹老馬讓他熱血衝頂,瞬刻阻斷了他大腦裏那一盤粥樣硬化的動脈。父親的腦袋裏瞬間一片洪荒。他像那匹臥槽而去的老馬,心不甘情不願,還在極力地奮蹄。所以,父親就一直保持著闊嘴洞開、眼睛暴突的模樣。那樣子聽說很嚇人。
眾人將他抬進家裏,半躺在客廳沙發上。母親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他的名字。他對自己的名字已漸漸陌生,連眉毛都不閃跳一下。母親說,你要說什麼嗎,快說吧。父親暴突的血紅的眼球突然向上翻轉了一下。母親再問,那眼球又不動了。母親順著他那暴突的眼球看過去,那是櫃子頂上一頂殘破的鋁盔。母親哦了一聲,連忙取下鋁盔。父親的喉嚨隨之哢塔一聲脆響,他用力關閉了自己的生命之門。
母親一把抓住從鋁盔裏旋落而下的一張紙片。
紙片上有父親剛勁有力的一行字:我死後,將我的骨灰撒到高老莊。
那時,李可正在公司開一個部門會議。調成震動的手機強著性子在桌子上彈跳起來,摁都摁不住。李可趕緊退出會議室。母親在電話裏說,你父親,走了。李可瞬間被定住了,半天,去敲開總經理的辦公室。李可說,叔叔,父親去了。叔叔也一下僵直在寬大的老板椅裏,良久才說,按照他的遺願,把後事處理好吧。
父親沒有房產,退休處這套房子也不值幾個錢,雖在北京,但很郊區,天氣好的話站在窗口能看見燕山腳下的玉米地。也沒有存款,存款就在他那張銀行卡裏,最多也就是五位數。這些都不用處理,母親還活著。父親給自己身後的路徑已經做了最清晰的安排,那就是不需要在擁擠的京城給他買幾十萬的墓穴,而是要回到西部那個叫高老莊的地方。
原計劃,母親要一起送父親西歸的,但當父親攀援過火葬場高高的煙囪幻化成一捧白灰之後,母親還是沒有堅挺住,轟然癱軟在地,再想扶起她都很難。母親躺在了床上,茶飯不思,似乎人為地開辟了一個幽閉的通道,她在那個通道裏跟父親見麵,在訴說著過往。
李可不忍心打擾母親,他將骨灰盒裝進一隻大挎包裏,肩著父親上了路。
二
北京去西部的火車從綠皮換成了紅皮,但還是需要不間斷地哢嚓四十多個小時。
這是李可十五年來第一次重蹈西去的路。十五年前,他一個人從西部逃跑回北京,就再沒有回首過那片土地。他害怕那條路,害怕那過了西安之後就滿目無垠的黃沙和戈壁。風沙、戈壁、粗糲、蒼茫,這不僅僅是地理的自然外衣,對李可來說更是潛藏在肌肉和血液裏的一種氣息,是組成生命最初始的一部分。他不敢輕易去觸碰。要不是父親決意死後西歸,要不是擔當著埋葬父親的使命,他打死也不願意去翻弄沉澱在生命河床裏的那些沉渣。
李可的爺爺民國時期從保定府逃過來,在北京鐵路局當了一名扳道工。扳道工爺爺用粗壯的手臂跟沉重的火車鐵軌較勁,豐厚的汗水換來微薄的薪水,堅強而又堅韌地養活了一大家人。李可父親兄弟兩人。父親作為長子,初中剛畢業便響應那個時代最偉大的人發出的最偉大的號召,打了雞血一樣鬥誌昂揚去了西部。那是1966年。那年他差三個月才滿17歲。那時他的身子骨還在抽筍一樣發育。但他覺得他有義務去闖蕩一片天地,在風沙中完成自己的成人禮。扳道工的爺爺沉默似鐵,轉身出門去打了一斤老白幹,用兩條鐵軌一樣的手臂為兒子斟滿一杯酒。父親仰頭幹杯,老白幹從嘴巴和鼻孔嗆了出來。扳道工爺爺將剩餘的酒就著幾粒花生米,品咂了一夜。
跟父親一起報名西去的還有好友高誌遠。這名字取得很有抱負。但抱負似乎隻停留在名字上了,因為他早早地死在了戈壁灘,成了黃沙的一部分。
那天,倆人在操場上踢了一下午球。父親是北京29中足球隊的邊後衛,高誌遠是前鋒。汗水濕透衣衫,倆人騎車躥了大半個北京城。他們想用眼睛裝下北京的山山水水,好在西部的高原裏老牛一樣回芻。在後海的一條小巷子裏,倆人看見一個古董小攤上有一對古錢幣,厚重古樸的黃銅顏色。擺攤的老人說,這可不是銅錢,是龍鳳紋的平安扣。倆人情不自禁地掏盡腰包。老人說,一龍一鳳,這是對子,一生一世不分離。父親給了高誌遠鳳紋的,自己留下那枚龍紋的。父親說,在天盡頭,我們永遠不分離。
倆人脖子上掛著平安扣,將兩架老自行車蹬得像要散架似的狂歡。青春的脖頸下,兩枚平安扣在北京老城上空夕陽的映射下,光芒四射。
後來,同去的很多人想著辦法離開了那片高原回到京城。沒有離開的,也在戰天鬥地中開悟了腦袋出人頭地,當官封爵。唯有父親,40年後退休時隻是一名醫生,還是一名婦產科醫生,而且嚴重的高原心髒病鏽鐵一般頑固地鑲嵌在他的胸腔裏。父親在那片土地上的威望比做了官的同學還高,是因為父親親手接生的孩子有三千多,其中還有好多是兩代人。父親成了那片土地的送子觀音。但在李可眼裏,他就是一個接生婆。更惡毒點說,一個大老爺們靠掰女人大腿活著。李可從來就認為,父親從事的那種職業令人很不齒。
不齒的父親,是李可一輩子都難以消解情緒的結。
清晨。紅皮火車一聲悶吼,到了西部大戈壁裏一個叫柳園的小火車站。
按照母親的吩咐,李可撥通了沙漠裏高老莊羅伯伯家的電話。羅伯伯在電話那頭沉默如鐵,半晌才說:成武回家了啊。
走出火車站,一股寒風席卷而來。雖然這不是一個寒冷的季節,但西部的天氣就是這樣,中午的炙熱能融化骨頭,早晚的冷寒能冰凍血液。李可躲避開一股冷風,還有冷風裏翻卷起來的砂礫,一掃眼,麵前豎著一個人。李可遲疑了一下,但稍一遲疑就認出了眼前的唐鋼,他就是化成灰也認得出來。十五年了,唐鋼老成了一圈,顯露出人到中年的穩重,還有他不一樣的人生經曆後被淬過火一樣的鋒藏內裏的堅硬。
唐鋼接過李可手中的挎包,頭一低,眼圈一紅,囁嚅道:我來接李叔叔回家。
唐鋼抬頭,朝李可一笑。那笑不比哭好看。李可想回報一笑,但最終沒有笑出來。他也知道自己的笑要是強硬擠弄出來,肯定也比哭還難看。
從柳園火車站去高老莊還有126公裏。窗外依然是蒼黃的大戈壁。大戈壁上蘭州去新疆的高鐵正在忙碌著修建,挖掘機、翻鬥車來往穿梭,在戈壁灘上肆無忌憚攪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出租車似乎在這個小車站守候了一個整夜,司機上車就困倦地打著哈欠,張開的大嘴可以吞下一隻拳頭。司機說我給你們放首歌吧。他粗短的手指頭往音響上一頓亂戳,歌聲便從那塵灰滿麵的音響裏飄出來,憂鬱而幽婉。
我還不明白,為什麼你離開了我,沒有你的電話,沒有一封信,我每天晚上在這裏,哪裏也不想去,可是我好愛你,我覺得我會離不開你,可惜我丟了你,慢慢我的眼淚流下來,回家回家,我需要你,回家回家……
李可極力地將頭扭向窗外。他不是一個婉約的男人,但他還是忍受不了這首歌煽情的撥弄。歌聲觸動了他的淚腺,眼眶裏淚水滿溢,晃動、晃動,最終嘩啦一下傾瀉出來。恍惚之間,奔瀉的淚水幻化成清冽的湖水,湖水裏倒映著藍天、白雲和雪山,倒影被搖蕩的湖水蕩碎。
那裏,是他青春無法安放的家園,高老莊。
三
1997年。那一年有很多大事記。那一年,中國人民剛剛送走了一位偉人。那一年,中國政府宣告流浪百年的香港回歸。那一年,李可高中畢業。
跟李可一起畢業的還有胖子、小波。他們都沒有考上大學,正在強渡人生最難捱的一個暑假。其實,那個夏天跟別的夏天並無二致,但李可覺得那段日子真是要命。整天,他們幾個人就騎著破自行車在大街小巷晃蕩著發燙的身影。跟他們一起晃蕩的還有已經上班兩年,在運輸處開著油罐車的唐鋼。唐鋼不喜歡那份工作,半個月打魚一個月曬網,遊手於高老莊,做了李可、胖子、小波的大哥。他們的父親以前都在一個單位工作。
他們都是高老莊下的卵。
高老莊就那麼大點兒,自行車來回一圈也就是半個小時。不多的幾棟灰綠色樓房,最高也就三四層。那裏拒絕樓房長高了,因為海拔在三千米以上,嚴重缺氧,誰也不願意住在所謂的高樓大廈上去享受更加缺氧的滋味。滿地多是紅磚平房,一排排,橫平豎直,錯落有致,一家一個四合院子。無數個四合院子就拚湊成高老莊的模樣。所謂的大街小巷也就那麼幾條,誰家晾曬在院子外邊的內衣內褲的顏色都了如指掌,誰家姑娘的A罩杯B罩杯都爛熟於心。但他們每天還是要穿行在泥沙俱下碎磚滿地的巷子裏,吱吱呀呀,劈劈啪啪,像一群找不到巢穴的蜜蜂,垂著帶毒的尾刺,看見一隻流浪狗也想上去錐一下。
穿過大街小巷,四輛破自行車情不自禁地往湖邊溜去。
那是高原上一個清澈如鏡的湖泊,能裝下幾座大山,也能裝下半塊藍天。高老莊的人都叫它冷的湖。聽說是五十年代初石油勘探隊伍最早到達那裏,一摸水,冷得齜牙,於是命之為冷湖。緊接著,在湖邊不遠處發現石油,隊伍安營紮寨,荒原建城,這城就和附近一個村莊一樣叫高老莊。湖水極其清冽,倒映著藍天、白雲和一座常年冰雪不化的阿爾金大山。青春就是一壺燒酒,連血液都是可以點著的。他們將自行車停靠在湖邊,四隻腦袋十字架一樣拚在一起,仰躺在沙地上喝啤酒,抽煙。抽完煙,再喝啤酒。啤酒喝完了,酒瓶子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就仰望著一塵不染深不見底汪洋般的藍天發呆。瞳孔裏滿是藍天和白雲。那藍,幽深得像海洋,無邊無際,深不見底;那白,白得沒有一絲雜質。呆發夠了,就閉上眼睛假寐。誰也睡不著。胸腔裏的心髒125摩托車一樣鳴叫跳動著,彼此都能聽得見那發動機聲。
李可摸了摸脖子上的龍紋平安扣。平安扣一晃,一束古銅色的光暈。他恨恨地罵了一聲他媽的!大家都聽見了。大家依然默不作聲。大家都想罵呢。罵了有什麼用呢。什麼鳥用都沒有,於是就都默不作聲。
突然,唐鋼從地上彈起。幾個人都從地上彈起。他們光著上身,剛剛發育成型的肌肉在陽光下開放著稚嫩的毛孔,散發出一股青蒿的荷爾蒙氣味。他們望著前方,前方就是荒原裏一座孤城的高老莊。唐鋼說班車快到了,該提貨了,兄弟們,走,提了這筆單,我請你們喝酒!四人劈腿上車,在戈壁上撒歡一般狂奔,車輪卷起砂礫四處飛濺。
自行車穿過大街小巷,瘋了一般向汽車站駛去。
車站沒有站,就是路邊豎著一塊鐵皮的牌子,牌子上幾個油漆斑駁的手書紅字:高老莊汽車站。車站的高音喇叭裏播放著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這個不長草的高老莊哪裏來的那麼多玫瑰呢。
車站邊一家署名正宗牛肉麵的小店,生意出奇好。並不是那牛肉麵多麼的正宗,主要是人們喜歡它一股風沙裏的味道,粗,糙,辣,燙。一碗下肚,毛孔頓開,熱汗澎湃,酣暢淋漓。所以,進進出出的多是上下班的石油工人,簡單,方便,抗餓。他們幾輛自行車發情般刷拉拉穿街而過,惹得蹲在街頭邊吃麵的人不是那麼舒服。其中一個滿臉大胡子的男人和一幫兄弟正在邊吃麵邊喝啤酒,居然還在劃拳。李可想,吃個牛肉麵還用得著劃拳嗎,真是一窩子怪鳥。大胡子眼神一愣,心裏暗罵這幫小逼崽子無頭蒼蠅樣亂飛個球啊。兩個人都沒有罵出聲,但兩個人都聽見了。
李可瞥了一眼大胡子,他覺得大胡子眼睛裏有毒,像一隻蜂王。
夕陽下,一輛破舊的老式丹東黃海大客車搖搖擺擺開過來。
車上走下來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這群新鮮的女人令車站都雄性大發。
女人們的衣著有內地的時尚和花哨,從服裝上來看,她們就是前沿和潮頭。高老莊的女人們故意在穿著上跟她們保持距離,以區別身份。她們就是滿世界飄蕩的性工作者,用身體養活自己,也養活全家老少。現在比較體麵的人們給了她們一個不倫不類的名詞,失足女。她們自己都覺得真他媽可笑。她們會說,我失足了嗎,老娘們走的是人間正道呢,自古以來就有我們這份古老的職業。她們也占據著中國古文裏最文雅的詞彙,小姐。這群小姐初來乍到,對高老莊的偏僻和荒涼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那一雙雙失足的腳踩在高老莊大地的時候,還是嚴重出乎意料,以至於都有些迷茫,不知所措。其中一個紅頭發的女人用四川話說,我的個老娘啊,這簡直是到了月球嘛。另一個女人說,是你非要帶我們的嘛,要是掙不到錢,看我不活剝了你的皮。紅頭發女人說,我咋個曉得呢,也是聽說這裏石油鬼子的錢跟戈壁灘上的沙子一樣多的嘛。
唐鋼歪著腦袋繞著她們看了一遍,真是海港邊魚販子收貨的樣子。
唐鋼朝紅頭發勾了勾手指頭,說你們,跟我走!他一眼就看出紅頭發女人是她們的頭。紅頭發女人詫異地打量著唐鋼。唐鋼說來這地盤的你們,都是我接貨,不跟我走,你們在這高老莊就沒法立腳的。唐鋼的話很江湖,很霸道,不容她們反駁。紅頭發顯然是見過世麵的,她整理了一下情緒說,哈哈,老娘走南闖北,怕個啥,走就走!這時,一個十七八歲中學生模樣的女子引起李可的矚目。一看就感覺她還沒有來得及失足,清純,矜持,羞澀,目光波動而發澀,老是將目光垂落在地上,還將一身白裙躲藏在紅頭發女人身後。唐鋼帶著她們往一條巷子裏走,回頭看見李可像一隻發呆的鳥,他就笑了。
這時,蹲在街頭邊吃著牛肉麵喝酒的大胡子,用披著羊皮的狼眼鑒別著這一群女人。他的狼眼也盯上了白裙女子。大胡子一口頂掉一瓶啤酒,啤酒珠子順著胡子滴滴答答往下流。他把酒瓶子摔在地上,一聲驚天動地的破碎聲驚住所有人的耳朵。他大聲道,這個,老子的,你們誰也別動!一隻小狗躡手躡腳過去想舔舐地上麵碗裏的殘汁,被跟屁蟲小矮虎一腳踹得靈魂出竅,呼爹喊娘逃竄而去。他幫腔作勢說,聽見沒有啊,這隻雛兒大哥的,誰、誰他媽的都不許動!
李可不愛聽這話。他猛一回頭,便遭遇上大胡子的目光。他覺得大胡子的目光巨毒。
唐鋼急忙對李可說,別惹他!我們走!
四
自由市場就是自由的市場,淩亂,吵鬧。
每天人們都自由自在地在這裏集會。家庭主婦們用籃子打撈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挑挑選選,討價還價。閑來無事的也在這裏進進出出,東一眼西一嘴,在嘈雜中添加一份熱鬧。還有那些欺行霸市的江湖混子,前呼後擁出現在這裏,東攤一根蔥,西攤一條魚,南攤幾瓣蒜,北攤一塊薑,回家就是一個紅燒魚。一個小市場,就是一個大生態。
市場被一圈平房圍起來。平房多是飯館、遊戲機、小賣部、服裝店,還有理發店、發廊、藥品店。最火的就數那些眉眼都不怎麼樣的川味小飯館。其他風味的一看見川味就犯怵,生意簡直沒法做嘛,能熬下來的就是一家新疆大盤雞。四川人一看大盤雞做得不錯,順手拈來一改進,川味大盤雞風生水起,新疆大盤雞就隻有換成新疆烤肉。烤的是羊肉,四川人嫌棄腥臊,於是新疆飯館就回歸到腥臊的氣味裏存在下來。
小天鵝飯館是家夫妻店。夫妻都是四十幾歲的模樣,男的精瘦,女的白胖,能做一手地道的四川家常菜,什麼魚香肉絲、水煮肉片、酸辣土豆絲、幹煸雞、回鍋肉的,道道開胃提食。當然也還有其他川味飯館,都很不錯。這樣的館子在四川叫蒼蠅館子,館子裏倒不一定蒼蠅飛舞,而小天鵝裏沒有小天鵝,倒是蒼蠅成群。人們不太講究,就這戈壁沙灘的還講究個啥呢,況且味道這麼好。
唐鋼兌現他的承諾了。他說他提了600塊錢。對於分文不掙的李可、胖子、小波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唐鋼說,這是點渣渣錢,全造掉。在招呼兄弟們吃喝上,唐鋼從來不縮手縮腳。胖子故意說想開葷。小波也說想開葷。唐鋼嘿嘿一笑說,開你們個腦殼昏啊,就這點錢。李可不說話。唐鋼問李可,你小子有心事?李可說沒有。唐鋼說,你哄鬼吧,你不翹尾巴我都知道要拉什麼屎。胖子說,我要個處女。唐鋼說,你雞巴腦袋糊豬油啊,卡廳裏還有處女?胖子說,那哪裏有處女?唐鋼說,幼兒園啊。小波說,哎,我寧願一輩子都不結婚了。唐鋼說,你瞧你們多大的出息啊,一天還處女處女的,都什麼年代了啊。
小天鵝飯館大廳裏有五六張散桌,裏邊還有幾個包廂。包廂裏已經有了發拳的聲音。他們一般都不進包廂,在散桌吃飯有散桌的隨意自在。白白胖胖的老板娘提著一隻開水瓶,拎著一摞玻璃杯子走過來。看樣子少人手,忙得額頭一溜子汗水。點菜基本都不用看菜譜,按照舌尖上的記憶隨口報出。唐鋼對老板娘說,娘,上快點啊。小波說,鋼哥,你還是把“娘”前邊的“老板”加上,搞得真以為是你娘呢。胖子說,就是,既然是吃娘的飯,我們就不用買單了。老板娘嗬嗬一笑,說,娃們嘴巴真甜,那樣嘛,送你們一個涼拌三絲,咋個樣?李可說,叫一聲娘就一個三絲,值了!
兩瓶青稞酒一下肚子,幾個人的目光就遊離起來。酒才六成熟,都不過癮,唐鋼又出去買了一瓶。等這一瓶下肚,幾雙眼睛聚焦就成了問題。
說實話,這頓酒喝得並不那麼暢快,主要話題就是鬱悶。誰不鬱悶呢,都是高考淘汰下來的低值品。同屆二百多人,一百多個考上大學大專之類的,卵大個地方擺升學酒就擺了半個多月。都是一個單位的,父母被請去喝酒,那哪裏是去喝酒啊,簡直就是上眼藥,回來就罵人,李可、胖子、小波都沒少招來這樣的橫禍。剩下一百多人還有幾十人就上技校,出來也算一個技術工人,可他們三個打死都不上,說兩年技校出來還是一個工人,球的用。三個人憋著一口氣,就等著單位招工。聽說招工也不是什麼好單位,鑽井工。在油田誰都知道鑽井工是什麼角色,一個字,苦;兩個字,苦逼!可父母們不那樣看,他們在風沙裏吃夠了苦頭,再苦也不言苦了,還認為對年輕人是一種鍛煉。
李可說:那雞巴單位,打死我都不想去!
唐鋼說:不去怎麼辦?先有個活幹著啊,像我,混得久了,不也自由自在嗎。
胖子說:鋼哥,我也想開車,瞧你多舒服,跑一趟車就能賺到幾百塊油水。
唐鋼瞅著胖子的肥臉,說:還是你娃開竅。
小波說:我要幹就一定幹好,早晚當一個王進喜式的勞模,讓爹媽也長一次臉。
李可對胖子、小波的豪言壯語都嗤之以鼻,他不想多說一個字。唐鋼對李可說,你啊,找找羅伯伯去,幫幫忙,你們兩家世交呢,再說誰不知道李叔叔是他家的救命恩人啊。欠賬還錢,欠情報恩,這是人間規矩。
李可有些不耐煩,搖搖晃晃站起身,說:別,別扯淡了!我要去尿一泡。
廁所就在市場的一個角落裏。市場裏正人影稠密。幾個人磕磕碰碰放風箏一樣都往廁所方向飄去。
這時大胡子和小矮虎一幫兄弟正在市場巡遊。他們站在肉攤子前。
賣肉的張屠夫把一整條煺毛的大白豬倒掛在鐵鉤子上。張屠夫噴出嘴巴上的煙把子,往兩隻大巴掌裏噴射了一點唾沫星子,提起大砍刀,眼睛一眯,攢一口氣,嘿的一聲悶吼,刀起肉開,幹淨利落,一條整豬成了兩片。一抬頭,張屠夫從兩片肉的空隙裏看見大胡子的一張毛嘴,就將大砍刀劈在一隻豬頭上,彎腰從肉案下的籃子裏掏出兩隻豬腰子,刷地扔了過去。大胡子麵無表情繼續看著張屠夫。張屠夫哦了一聲,又彎腰從籃子裏摸出一根半米長的東西,像剝了皮的菜花蛇。張屠夫說,早上剛殺的,新鮮牛鞭。小矮虎從肉案上捉起那根牛鞭,故意一抖一抖的,真像一條活蛇。大胡子滿嘴的胡子好像笑了一下,朝肉案上扔過一根皺皺巴巴的煙。張屠夫從豬肉上撿起煙,半天都沒有點著。
李可感覺鞋子跟不上腳,在人群裏總是磕磕絆絆,突然一個跟頭向前栽倒。唐鋼眼疾手快也沒有拉住。李可一頭撞向一手捏著紫紅紫紅豬腰子一手提著花白花白牛鞭的小矮虎。小矮虎被這出其不意射來的人體炸彈撞得四仰八叉,手上的腰子牛鞭應聲而飛。幾個人七手八腳撿起豬腰子和牛鞭,上麵已經粘裹了滿地的沙子和垃圾。小矮虎眼都沒眨,揮起牛鞭,朝李可的醉臉就是一頓猛抽。李可的酒被抽醒了八分,怒從膽生,抬腿朝小矮虎襠下就是一腳。小矮虎應聲而蹲。
啪的一聲山響,李可猛然感覺大腦被抽回了原形。
大胡子掄起巴掌朝李可的臉狠抽下去,震停了大半個市場的吵鬧。李可在地上翻了一個跟頭,滿眼都是小星星。唐鋼拽起李可就往外邊狂奔。
小矮虎一幫子還在後邊猛追,喊道:小逼崽子,給老子站住!站住!
八隻腳比踩著風火輪還迅猛,嗖嗖嗖穿過幾條大街小巷,等聽不見身後的追趕聲才停下。
李可滿鼻子都是鮮血。小波抽出一張皺巴巴的衛生紙給他擦拭。李可一把奪過去,捏成團塞住鼻孔。瞬間,衛生紙就紅了。唐鋼說,惹上他們就麻煩了。小波、胖子很不服氣地說該跟他們拚了。唐鋼說,你們啊,高老莊江湖上的九龍十虎知道嗎,大胡子就是他們的大哥!小波伸出舌頭,胖子也垂下頭去。
李可搓著手掌上的血,說:你們別管了,不管他是龍還是虎,這仇老子都報定了!
沉默良久,唐鋼拍了拍李可的肩膀,義重如山地說:我們是兄弟!
五
李可這種雞飛狗跳、雞不落圈的浪蕩狀,母親很生氣,父親更是惱怒。
高老莊的父親母親們教育孩子的方式就是對比。對比的力量是強大的,強大的對比比鐵錘還有力量。父母親開口就說什麼隔壁張三娃考去北京了啊,什麼單位王老五的閨女也考上四川大學啊。重力之下雄性的荷爾蒙陡升,強烈的羞愧感和反彈力使李可的脖子照例成了鬥雞狀態,舌頭上也滋生出鋼針鐵刺予以反擊。這樣的教育常常以雙方裝滿一肚子惡氣而收場。但是一頓飯的工夫過後,不知是誰總會忘記案例教育的失敗又會挑起話頭,接著又是一頓刀槍劍戟,那些並不受聽的詞語再度飛幾個回合,最終是一隻杯子以粉身碎骨的狀態鳴鑼收兵。
父親站在陽台上,陽光很明亮地投射在他的身上。
他正在細心擦拭著一隻破損的鋁盔。
那隻鋁盔已經失去防護的功能,因為它上麵裂著二十多公分一條口子。正因為那條口子的存在才具備了近乎神聖的紀念意義。鋁盔平常被敬奉在客廳櫃子的最高端,每天父親吃飯看電視都會瞟上那麼幾眼。每到夏季的某一天,他都會輕輕取下,用一塊幹淨的口罩布細心擦拭一遍,比擦拭從子宮裏撥拉出的嬰兒還專注。
對於父親這一虔誠近乎宗教一般的儀式,母親心知肚明,李可曾問過,但不知所以然,大概得知是那隻鋁盔救過父親一命。而真正救過父親的不僅僅是鋁盔,還有鋁盔後邊的一個人,就是父親的好友高誌遠。聽說高誌遠在緊要關頭猛推父親一把,鋁盔承受了破空而來的鋼絲繩那能抽死一頭老牛的重力,父親的腦袋才繼續健全在脖子上,才能幾十年後還能跟李可不厭其煩地爭吵。生命之事大於天,父親等於在重溫自己的生命。但對於李可的鞭笞,父親從沒有因手頭的忙碌而懈怠。
母親說,叫你上技校你不去,成天跟鋼娃子們鬼混,遲早都要出事,什麼時候進了局子你就有好果子吃了!
李可說,上技校?那是荒廢青春!
父親擦拭著鋁盔也不忘翻一個白眼,說,你這青春也就剩下一塊裹腳布了。
這話挺刺激,但李可卻說,裹腳布也是我的,你管不著。
母親看了一眼父親,意味深長地說,聽說這次招的全是鑽工呢。
父親似乎不愛聽,說,鑽工也是人幹的!
窗外一聲哨響。李可故意放開聲音說,那我就不是人!
父親將鋁盔小心地擺放到書櫃的最高層,說,哪有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的事,工作得服從組織需要。
李可說,什麼組織不組織,你不要用組織的名義來大義滅親!
李可趁爭吵之機悄悄摸進父親的臥室,打開床頭櫃,摸出一隻望遠鏡,藏進懷裏,轉身出門,將門摔得山響。
樓下早已等著唐鋼、胖子和小波。
報仇就得趁熱打鐵。要是拖久了,仇恨的怒火就會稀釋掉鹽度。他們要去夜捉大胡子,拍他的黑磚。唐鋼是讚同的,其意見是要在高老莊混世界,就先得做兩單像樣的活兒。做小活不行,要做就做大活。大胡子是高老莊公認的老大,拿他開瓢再好不過。
唐鋼將一條腿斜跨在自行車上,左手從屁股兜裏摸出一盒香煙,用手指從底部頂出一支,叼在嘴裏,再摸出一隻ZP打火機,在大腿上一蹭,跳出一束藍色的火苗,點著香煙。那動作很牛逼。唐鋼又給李可、胖子、小波各扔了一根。幾個人叼著煙,朝天空吹了一陣煙圈。
唐鋼說,這樣的事你們幹過沒有,第一次吧,看我的眼神行事,動作麻利點,狠一點,準一點,拍完就撤,不能留下把柄。李可說,拍黑磚我不是第一次。胖子和小波說,我們是第一次,但你也放心吧,這不比冬天我們套一隻狗難多少。去年冬天他們幾個人把某家單位的一隻看門狗給套了,做了一頓花椒狗肉,吃得幾個人大冬天嘴巴起泡泡。
幾輛自行車遊蛇一樣穿過大街小巷。
街道邊的圍牆上有大紅的標語,是“二次創業,迎接高原油田第二次春天”,有好事者把“天”擦掉了,讀起來令人啼笑皆非。幾個人趁著暮色,將自行車藏好,在戈壁灘上撿了一堆殘磚,坐等大胡子現身。李可從懷裏摸出望遠鏡,居然還是夜視效果的。幾個人搶著看了一圈新鮮。李可說,這是正宗俄羅斯貨,一個哈薩克老牧民送給父親的,父親給那家老牧民一匹難產的傳說是汗血馬的母馬接生過。胖子說,你父親就是牛逼,既掰女人的大腿,也掰母馬的大腿。小波揪住胖子的肥臉,說,死胖子你狗日的滿嘴牙都是狗牙,難道你不是李叔叔接生的嗎。胖子齜牙咧嘴地躲開臉,不好意思地傻笑。這樣的話別人都說過,李可也早已生不出氣來,隻說,早知道你死胖子忘恩負義,就叫你媽一腿夾死你算球了。胖子一臉難為情,那感覺好像正在被夾的樣子。
對麵就是大胡子的家。這是他們早已踩好了的點。
他們想大胡子肯定在外邊喝酒,或者在泡女人。就一直耐心等。可是一半天也沒有等見大胡子搖頭晃腦回家。突然,李可的望遠鏡裏出現一個身影,肥肥胖胖的,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一看就是個幹部模樣的人。那人倒背著雙手,溜大彎似的,卻突然在大胡子家門前停下。李可在喉嚨裏尖叫一聲。唐鋼一把搶過望遠鏡,看見幹部夜班巡查回家一樣,徑直推開了大胡子家的門。胖子和小波再奪過望遠鏡,幹部已經回家了。隻見大胡子家前門的燈一閃,黑了。
唐鋼閃起貓步,往大胡子家後門跑去。幾個人都跟著飛跑過去。隻見浴室的燈豁的亮了。一個女人很曲線的身影朦朦朧朧從不很明亮的窗裏映射出來。望遠鏡快速地在幾個人手裏輪換。其實用望遠鏡也看不清楚,能看清的用肉眼也就看清楚了,那就是一個女人洗澡的身影,上半身有兩坨翹翹的東西,下半身有黑乎乎的一片,其餘什麼都看不見。突然,浴室的燈啪嘰滅了。
幾雙充血的眼睛賊亮地在夜空裏閃爍著。
對於女人,唐鋼是過來人,他從女人身體上走過,雖然那些女人是職業的小姐,小姐也就是女人。李可、胖子和小波還是童子雞。他們沒有想到拍黑磚竟然成了一次隱私偷窺,偷窺到的不僅僅是大胡子老婆的裸體,還有大胡子家的秘密。秘密似乎已經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幾隻童子雞像司晨的小公雞一樣血充雞冠,眼珠子在夜色裏都賊亮賊亮地亂閃。這就是騷動的青春被打了雞血,滿身血液都在呼嘯經絡,鬥誌昂揚。幾個人啪啪啪將碎磚拍在地上,粉身碎骨,騎著自行車就瘋了一樣滿高老莊搜索亮著窗戶的房子。結果可想而知,兔子不是都笨得要往樹樁上撞的。等他們精疲力竭癱坐在清冷的大街上時,幾個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褲襠裏頂起一杆杆槍。
胖子還是忍不住說要“開葷”,小波也是。李可沒有說,但也感覺到女人的身體簡直就是魔咒一樣令人迷戀。唐鋼說,難道你們就沒有看過毛片兒?胖子問,什麼叫毛片兒啊。唐鋼說,你個死胖子,毛片兒毛片兒,顧名思義就是能看見毛毛的片子嘛。小波問,哪裏能看上啊。李可也在用眼神發問。唐鋼說,錄像廳。胖子說,不可能,錄像廳都是香港的武打片台灣的愛情片。唐鋼說,後半場,專場,隻不過要加價的,你們實在想看,我帶你們去過過眼癮。
幾個人血液裏打的雞血還沒有稀釋,將幾輛自行車稀裏嘩啦地騎到一家錄像廳。
唐鋼老顧客似的跟一個瘦瘠麻稈的老板耳語了好半天,老板終於點了點瘦得快要斷的脖子。老板帶著四個人進了後院,後院裏像一個垃圾場,也本來就是垃圾場,滿院子都是老板白天收回來的破爛。他白天收破爛,晚上放錄像。穿過叢林一樣的破爛,老板掀開一道門簾。大概是老板自己的臥室,一張破床,一張破桌子上放著一台破電視。老板向唐鋼伸出手。唐鋼掏盡口袋,隻掏出一卷毛票。胖子的手伸進口袋,被唐鋼瞪了一眼,胖手連忙逃出了口袋。老板數了數毛票,也就二十多塊。老板想對唐鋼說什麼,沒有說出來,似乎痛下決心的樣子,將錢插進屁股兜。老板從破床板下掏出幾張光碟,選了一張,塞進破電視下的影碟機,說,聲音小點,一個小時,再看,得加價。說罷,轉身出了門,輕輕在外邊反鎖了。
一個小時剛到,老板掐著秒表似的就打開了門。老板拉亮房間裏不怎麼明亮的燈,掃視了一眼幾張麵孔潮紅的小公雞似的臉,說,該回家睡覺了吧。
大街上連夜裏找食的狗都不見了。整個高老莊也格外靜無聲息。幾個人都嫌棄自行車的聲音過分張揚。胖子說,狗日的,外國人,就是猛啊。小波的舌頭似乎嚴重缺水,說出來的話也是幹燥的。他說,就是的,跟哈薩克牧民家的馬一樣。李可沒有吭聲,悶著頭往前躥,腳步老是踩不實。
唐鋼說,散了吧,夜不長了。
六
太陽從窗戶裏爬進來,摸著李可橫搭在被子外邊的那雙毛腿上。
等待招工的孩子在耐心等待中也被父母罵累了,不罵了。罵和被罵的都已經疲憊。在疲憊中,李可暫時有了新的念想,那就是女人。
作為男人,總要過女人這一關。其實他不知道,一旦男人過了女人這一關,人一輩子也就沒多大衝動了。結婚,生娃,當爹,像自己父親一樣火爆著脾氣把孩子當餅捏,等孩子再長大,一輩子的火氣也就泄完了。泄完了火氣就等著退休。然後就老年癡呆一樣曬太陽,就等著給自己一塊墓碑了。人生就這麼回事,真沒啥意思。作為不想統領世界的人,一輩子油鹽醬醋,生兒育女,一天重複著一天,一天跟一天也沒什麼兩樣,也確實沒多大意思。但人類就是這樣沒意思地生活著,一茬,又一茬,然後老死在腳下的土壤裏,化解成一捧有機質的土壤,連做個嚇人的鬼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的。
李可不想起來,閉著眼睛把人一輩子都想完了。想完了的結果就是沒啥意思。
他現在唯一覺得還有點意思的就是毛片裏的鏡像似乎埋進了身體裏,像豆芽在身體裏發芽,像野獸在血管裏奔跑。奔跑的野獸躥到肚臍下邊,下邊的豆芽就長成枝繁葉茂的大樹。大樹還在瘋長,硬硬的瘋長。瘋長的大樹都快搭上天了。天上有什麼呢。有孫悟空。還有七仙女。扯淡,孫悟空和七仙女都是老祖宗意淫出來的角色,我李可怎麼會相信呢。這些鬼才相信。但有一點李可又不得不相信,就是大樹快要撐破天了。天啊,這是什麼大樹啊,把天都能撐破啊。李可死死拽住還在瘋長的大樹往下拉。拉一下,樹憋著勁頭又往上再長一下。就這樣一拉一伸,一進一退,感覺不對頭了。等李可從迷幻的夢境中驚詫而起,一股子比尿液要濃稠的東西就嘩啦啦射進短褲裏。李可知道,這是夢淫。他聞了聞內褲,一股濃鬱的青蒿的味道,似乎還加了一點芥末。李可聽了聽,家裏沒有動靜,母親去買菜了。他把內褲扔進洗衣機,想了想似乎不妥,自己洗吧,可是自己長到現在連襪子也沒有洗過呢,要是母親發現自己親手洗了短褲,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他幹脆將濃鬱著青蒿氣息的短褲團進塑料袋,扔進了垃圾桶。
李可吃了桌子上的早餐,一碗粥,兩個煎雞蛋,幾粒泡菜。
他邊吃飯邊回想剛才的虛空玄境,覺得很他媽窩囊,多大的人了,解決身體的問題還靠手。不靠手還能靠誰呢,沒有談過戀愛。要是真沒談也不是,李可還是有幾分討女孩子喜歡的,個頭不高但也絕對不矮,臉不白但也不黑,不愛說話但也絕不沉默寡言,文靜裏還有幾分男人的倔強。班上的團委書記喜歡他,說他還能畫畫,要求給班裏辦板報。畫畫得很晚,團委書記給他買了一瓶啤酒還有一塊麵包。邊加班畫畫,團委書記就邊給他談人生理想。談得風生水起時,團委書記滿臉紅暈,還有幾分羞澀。然後回家,路上李可就感覺她靠自己很近,熱乎乎一團火似的。李可就在離家最近的一根電線杆子下吻了她。她的嘴唇咬得緊緊的,身體像一隻受驚的兔子。兔子最後還是受驚一樣逃跑了。李可也是第一次開發嘴巴的第二功能,不得要領,笨拙而魯莽。又一次,李可逮住機會,想開發一次手指的功能。那是學生包場的電影,好像是《泰坦尼克號》,兔子跟李可坐在一起。李可連電影名字都沒有記住,就哆哆嗦嗦將手放縱到她穿裙子的腿上。腿沒有穿絲襪,質感很不錯,光溜溜的,有彈性,但也有點硬。兔子的腿再次要做逃跑狀,驚恐地痙攣著。李可麵無表情地將手安頓下來,兔子卻猛然抽腿,帶著憤怒逃竄了。他的手一直僵持在那裏,很沒麵子,直到電影散場。李可生氣了,心想不就是一條腿嗎,用得著階級敵人一樣逃跑嘛。於是,就再不理兔子了。兔子似乎也沒有打算去安撫那隻手,直到高考。兔子毫無懸念考了一所重點大學。李可差三分,也毫無懸念。即使不差三分,考個大專也沒啥意思。李可覺得真是悲哀,身體的覺醒,還是靠一張毛片啟發。心想,要是自己主動點創造個機會,還是有可能拿下一隻小兔子的。畢竟,小兔子對自己還是有點意思。
七想八想,母親買菜回來了。李可連忙出門。母親在後邊問又往哪裏瘋去,他沒有回答。他覺得沒有回答的必要。天天都這樣,還要天天問,真是不怕舌頭累。
李可在一棟樓房下遇到小波。樓房海拔高,也不接地氣,年齡大的老工人不喜歡上樓下樓,覺得四合院舒坦,所以新結婚的年輕人都住樓房。小波給她姐姐看房子。姐姐剛結婚,跟新婚的姐夫到海南去旅遊度假了。新房裏都是新東西,人一走就是一個多月,還是擔心門被撬掉了。小波朝李可晃了晃手裏的鑰匙。鑰匙也是新的,晃出幾輪銀光。李可抬頭往樓房上看。小波會意地指了指一扇貼了雙喜字的玻璃窗戶,說,需要的話,找我來拿鑰匙。
唐鋼似乎又賺了一筆錢,要請李可、胖子和小波去歌廳耍。
這正是幾個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幾個人都還沒有掙錢,父母給的也就夠買幾瓶啤酒,或者喝幾杯冷飲,要吃個大盤雞喝上頓白酒還得唐鋼買單。唐鋼在這一點上確實沒說的,有福同享。其實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除了爹媽給的午餐免費。唐鋼就是想混大哥。混大哥就得有大哥的氣度。首先就是講江湖義氣。你看桃園三結義,焚香為盟,肝膽相照,一聲兄弟走江湖,這高老莊也就有自己的半壁江山。再說了,幾個人的父親都在一個單位,彼此又是鄰居。遠親不如近鄰,父母們走得很近。就拿唐鋼的父親來說,開車的,每出一次遠車就捎回一些東西,青海湖的鰉魚,張掖的大白菜,安西的瓜,敦煌的杏,挨家挨戶送去,就送出一番仁義。胖子的父親在單位食堂,食堂裏有魚有肉,胖子的父親也很胖,近水樓台嘛,所以胖子也很胖。胖子廚師也關照著鄰居,去食堂打菜,勺子挖得格外深,手也不抖。小波的父親是電焊工,幾乎幾家的鐵凳子、鐵簸箕、小桶,都是他焊工父親的傑作。李可的父親就更不用說,家家的孩子都是他接生的,相當於送子觀音。於是,唐鋼、李可、胖子和小波自開襠褲就是一起玩雞雞的朋友,把誰家都可以當家的。就這深厚紮實的背景,幾個人棒都打不散。
暮色中,他們去了一家叫“秋水伊人”的歌廳。歌廳的牌子繞了一圈霓虹燈,一閃一閃的五顏六色。他們曾路過卻沒進過。唐鋼是進去過的,一進門老板娘就盛開著一張粉臉說,喲,鋼哥啊,好久不來了呀,幾位啊。唐鋼用嘴巴呶了呶李可、胖子和小波說,我兄弟,來幾個新鮮的。老板娘說,鋼哥你也知道的,新到不久的,鮮著呢。說罷,就叫一身黑西裝的服務生領去一個包廂。李可覺得黑西裝一臉正經,像保鏢,也像打手。
一會兒,四個花枝招展的小姐進了包廂,居然是唐鋼那天領的貨,紅頭發一幫子。紅頭發年齡有些大,唐鋼想換。紅頭發說,哥,不都一樣嘛,一泡尿的事,又不是挑老婆呢。唐鋼想也是,就把三個年輕的給兄弟,自己留下紅頭發。唐鋼知道紅頭發老是老了點,但這樣的小姐做活更紮實,是實力派。唐鋼說,兄弟們,好好玩啊,把事幹了不留遺憾,不然等正式上班了,野外逮隻兔子都是公的啊。
李可看了看分給自己的小姐,光線迷離,就看見一張白臉一張紅嘴。寡味。他覺得小姐就是公共汽車,就是公廁,很髒,調動不起興趣。胖子、小波很害羞的樣子,隻顧悶著頭喝啤酒,好像酒水不要錢似的。小姐們有她們的原則,客人放開手玩,她們的執業紀律是不能拒絕,要是客人悶著,她們也懶得調動身體,能不激動就不激動,激動也是很累的事情。
唐鋼跟紅頭發唱完幾首歌,一回頭喊了一聲,你們他媽的,小姐是拿來看的嗎,你們的手被豬啃了是不是啊!剛巧胖子幾瓶啤酒下肚壯起小色膽,正伸出小胖手準備摸摸小姐的大白腿,一聲吼嚇得一下又收回手,真像被豬啃了一口。唐鋼拍了拍李可的頭說,怎麼了,騷筋被抽掉了啊。李可覺得這話太難聽,不想理會。唐鋼突然想起什麼,哦了一聲,轉身出門。
紅頭發女人說,小朋友們,姐給你們玩一玩手指舞啊,把你們啟發一下,你們看好了。說罷,紅頭發女人將茶幾的東西刨開,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做出兩條人腿樣,開始學走路。胖胖的手指還真惟妙惟肖。她開始學著女人的兩條腿擰著屁股走路,說,一個小姐在走路。她把手收了回去又做了個直走的姿勢,說,一個嫖客跟在她後麵。接著她把手指收了回去又做了個匆忙走的姿勢,說,一個小偷跟在後麵,妓女和嫖客都進了屋。她又做了個踮起腳看的姿勢,說,小偷爬在窗戶上偷看。接著,做了個叉開腿走路的姿勢,說,完事後小姐走了出來。又做了個腿軟走路的姿勢,說,嫖客走了出來。這時,她把手收了回來又做兩條腿根部夾著大拇指走路的姿勢,說,小偷成這樣了。大家笑得前仰後合。
唐鋼進來對李可耳語了幾句。唐鋼是個老江湖,他曉得李可在想什麼。他出去問老板娘了。老板娘說那個穿白裙子的姑娘並沒有做小姐,至於在做什麼她也不知道。李可一聽,神色舒展了一些,但也隻顧喝酒。小姐一想,你喝我也喝,都不說話。到最後,李可醉了,一歪頭倒在小姐的懷裏。唐鋼抽出100塊錢,對那小姐說,麻煩你把我兄弟做了吧。小姐心領神會,攙扶著李可進了包廂後邊的房子。
唐鋼對胖子和小波說,你們就是嘴巴上的功夫,今晚撤了。
三個人推著自行車在大街上歪歪斜斜地走。夜風很涼,酒也醒了幾分。
胖子走路的姿勢很別扭,胯下像夾了一個氣球,他不好意思地說感覺好像尿了。唐鋼說你那是流了,流和尿是兩碼事。小波說那我也流了。唐鋼說你們啊,成天嚷著叫開葷,一見女人就流了,你們叫我咋說呢。胖子很不好意思,擔心起來李可,說我們不管李可了啊,這不好吧。唐鋼揪住他的胖臉,說你腦子不開竅啊。小波也說我們等等李可。唐鋼說你波娃腦袋也灌漿糊了,高老莊就這幾步路,他找不到家啊。
正說著,李可從後邊追了上來。他一手拽著褲子,一手提著皮帶,邊跑邊喊,好半天才把褲子紮在腰上,白襯衣一半邊紮在褲腰裏,一半邊掉在外。唐鋼說,你咋的了,瘋狗攆你啊?李可好半天才緩過氣來。原來迷迷糊糊中,小姐解開了他的衣服,又解開了他的褲子,正準備扒下他的內褲時,他驚醒過來,嚇得提著褲子就跑了。
唐鋼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你們啊,就這點出息,球事幹不成。
李可說:第一次呢,我才不給小姐。
唐鋼說:你們都他媽的君子一樣啊,還處女還第一次的。
胖子說:李可做得對,第一次還是要給對人的。
小波說:我就留著在新婚之夜。
唐鋼一聲歎息,說:我服你們了,你們把那點東西搞得洗禮的聖水一樣,哎!
七
出租車在有些坑坑窪窪的柏油路上飛跑著。
車裏依然放著《回家》那首歌。李可想問出租車司機是不是光盤裏就這麼一首歌,搞得人心情跌宕起伏很難受。但又不好問,就當司機專門為父親回家定製的音樂吧。
李可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唐鋼。唐鋼以一個中年男人的沉默和憂傷凝固著表情。從那張臉上怎麼也看不出十幾年前混跡高老莊的唐鋼了。那個有點混的唐鋼一下子退縮在記憶裏,想拔都拔不出來。現在想來,這一切都不怪唐鋼。命運這東西誰也怪不了。李可也清楚地記得,自己這一輩子差點被小姐拿下的曆險記。被小姐拿下其實也不算什麼,關鍵是那時心裏還是裝滿了一個身影。
那就是曉雪,一個模樣和名字一樣清純的四川女孩。李可一直認為愛隻需一眼。那一眼就叫一見鍾情。也就是說愛是需要秒殺的,一瞬間就會決定一輩子。再漂亮的一個女人假若多看幾眼也許就會看出缺陷。一眼看不出缺陷,就隻能看到美麗和心動。無需證明,在高老莊夕陽西下的那個黃昏,李可被曉雪秒殺了。唐鋼是知道的,他是個老狐狸,什麼都躲不過他。李可不想說出來,有些害羞,怕唐鋼譏笑自己對一個外來妹產生感情,那時會有些難為情。作為高老莊的年輕人是不會找一個外來妹的,除非那妹子跟天仙有一拚。但曉雪並不天仙。並不天仙的曉雪有一種味道瞬間打動了李可。李可認為曉雪是山野裏正欲開放的一朵白玉蘭,清新的氣息,味道甜蜜。城市裏的女孩已經沒有了那樣的氣息。氣息很重要。
李可看著窗外,戈壁在後移。蒼黃的大地上,有星星點點的駱駝刺。
就在那個難捱的暑假,李可戀愛了。
八
終於接到單位招工考試的通知。
雖然都知道考試隻是一個形式,但這個形式還是要走的。唐鋼送三個人進了鑽井辦公樓,進去的都是同一屆的落榜生,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打招呼,頭一低就鑽進大門。唐鋼說,你們進去吧,隻要不交白卷,都過關。唐鋼坐在院子裏抽煙,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背著手走過去,問,都開考了,你咋還不進去?唐鋼朝天吹著煙圈,說,我都兩年的老工人了,還考啊。那幹部模樣的鼻孔裏哼唧了一聲,背著手轉身離去。唐鋼覺得那背影十分熟悉,想啊想,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李可連卷子也不想打開,眼睛盯著窗外發呆。窗外沒有樹,空蕩蕩的荒漠,一點讓人聯想的物件都沒有。考場裏筆尖的聲音在咆哮,李可感覺到這聲音熟悉而又陌生,令人興奮而又悲哀。這樣的書寫幾乎就是人生最後一次書寫了,學生時代真正結束。未來的書寫不需要用筆,要用汗水,用體力,用大腦,也許還要用別的什麼。總之不再會用筆,也不再會這麼恭恭敬敬。正在發呆,突然脖子上挨了一巴掌。李可扭頭一看,是公安科的羅伯伯。羅伯伯用鐵杵一樣的指頭點了點卷子,李可才打開試卷。
走出考場,唐鋼迎了上去。唐鋼在院子裏製造了一堆煙頭。他說,我請你們喝酒去,就算祝賀你們即將走上工作崗位吧。三個人也沒有客氣,騎上車就往小天鵝奔去。
幾輛破自行車哐當哐當停靠在小天鵝飯館門前。一推開門,李可目光就僵直了。那個被李可一直掛記的一臉清純,模樣跟名字一樣可人的曉雪就站在飯館裏的吧台前。按理說,李可沒有懼怕過什麼,但此刻見到一身白裙的曉雪正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盯著自己,還是覺得腿晃了一下。真的,晃了一下。唐鋼還是老到,咋呼呼地湊近曉雪,問道,姑娘,叫什麼名字?曉雪對唐鋼並不陌生,而且還有點害怕,目光躲著,從天花板落在桌子上,又從桌子上飄到地上,又從地上飛到手上,又從手上停在指甲上,小聲回答道,曉雪。唐鋼嗬嗬一聲笑,好名字啊,跟人一樣,不做小姐來端盤子啊?曉雪的臉嘩啦一下充血,紅得用指頭都可以戳出血水和羞辱來。李可很反感唐鋼這樣的問話,心裏像窩了一把銀針。李可拽了唐鋼一把。
唐鋼連忙說:端盤子好端盤子好,你就好好給我們哥幾個端一次盤子吧,啊。
點完菜,曉雪就跑進廚房再沒有出來露麵。一頓飯吃得索然,兩瓶老酒也喝得寡味。唐鋼似乎很抱歉的樣子,端起杯子不停地跟李可碰。胖子胖而不傻,也說鋼哥的不是,還說是李可愛上的女人就不能說是小姐。小波也說這樣傳出去,兄弟們都沒有麵子。唐鋼連連自罰幾杯,跑出去找人,找遍包廂和廚房都不見。老板娘說,死女娃子一轉頭就不見人影子,看我咋個收拾她。唐鋼對老板娘一下毛了臉,說,你敢收拾她!老板娘從來沒有看見唐鋼跟自己翻過臉,左想右想就是想不出所以然,小聲嘀咕道,吃了瘋牛肉啊?唐鋼卻立馬換一張臉,嘿嘿一笑,說,娘啊,我就是吃瘋牛肉了呢。老板娘卻沒有變過臉來,扭著肥碩的腰身進了廚房。唐鋼真相扇自己的臉,怎麼在哪裏都不是人啊。
唐鋼回來故意說:一個端盤子的小丫頭,我去做了她!
李可說:你敢!
唐鋼對著李可倔強的背影,失望地搖了搖頭,說,他媽的,荷爾蒙能叫男人變成傻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