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耀祖的屍體如同死雁般從空中墜落的刹那,他的雙手在徒勞地抓著虛空,鄧巧美的靈魂像是被抓走了。柳慧看到鄧巧美緊閉的雙眼緩緩留出了淚水,她不知道該怎麼勸解,隻有不停地給她掖一絲不亂的被子。“屍體找不到了吧?”鄧巧美任由淚水肆意,問了句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柳慧沒出聲,還是掖被子。鄧巧美握住了柳慧的手,柳慧不敢動了,她盯著鄧巧美的臉,原來淚珠是如此的晶瑩易碎。天快亮的時候,鄧巧美開口了。“你有話跟我說。”柳慧極力控製著微微顫抖的手:“沒有。”“說吧。”“我沒有。”“有我在,誰也不能傷你。”鄧巧美握緊柳慧的手:“你還是個孩子。”柳慧不得不承認鄧巧美身上存在著某種魔力。她在穆香九麵前有著孩童般的依賴,也有成人間的角力,麵對鄧巧美時她是放棄決擇,甘願順從對方的孩子,哪怕對她說出善意的謊言也會心存愧疚。柳慧突突地顫抖著,她哭了。她壓抑著哭聲,哭的說不出話,喘不過氣。鄧巧美等到柳慧哭夠了,等著她說話。柳慧說:“那些日本軍人是衝著我來的。”鄧巧美:“大夥都知道。”柳慧:“我以為我能保護你們,我沒想到他們會開槍。他們都不該死,他們都是無辜的人。”柳慧的淚珠閃爍著驚恐,她見過噩夢般的屠殺,但也是匆匆一瞥,她以為生命都像穿過石縫生長的小草,病痛和自然死亡才是最後的歸宿。當她行走在人頭攢動的街頭,看見強壯的男人,女人和耄耋老者時常會感歎生命怎會頑強到了如此肆無忌憚的地步。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她永遠也敢想象,在振聾發聵的炮聲和彈雨中生命脆弱的如同一捧紙屑。猙獰的鮮血和扭曲的屍體似乎撕開了世界的真相。柳慧深深吸了一口氣:“其實,我是日本人。”鄧巧美鬆開了柳慧的手,她隱約猜到了這一點,柳慧這樣單純的姑娘不會給日本人造成威脅,不足以讓日本人如此興師動眾,除非她和日本人有極深的淵源。柳慧說:“我叫井手友美子,帶隊追殺我們的人叫土岐一郎,他是我哥哥井手誠的部下。我和土岐一郎是同鄉。”井手友美子的家在日本仙台。很多淪喪家園的東北百姓並不知道仙台是座風景如畫的城市,他們聽聞仙台師團號稱戰鬥力最為強悍的日軍部隊,1931年的夏天它進攻了奉軍的北大營,轉而占領了東北各地。對於他們來講,仙台等同於獸性的殺戮。井手友美子的父親在中國旅居多年,他自認為比中國人還要了解中國,他也確實為為日本政府提交過諸多關於中國經濟文化的絕密報告。井手友美子六歲時隨著父親到了北京,那時他是一家株式會社的社長。他的大部分屬下和他一樣,是真正的商人,也是真正的間諜。他們在中國各地收購糧食,賺走中國白銀的同時,也繪製了一張張地圖。大到山川河流城市地標,小到荒野枯樹,山間野徑都繪製的一清二楚,比中國軍方的地圖還要精密。他多次向日本政府建議侵占中國,他研究的主要方向不在侵,而在占。他認為日本若想長期奴役中國,不在於屠殺,應從教育文化入手,用最巧妙而有效的方式讓中國人斷子絕孫。井手誠繼承了父親的衣缽,他成為職業軍人後更為狂熱地向往戰爭。井手友美子以為求學為由,婉拒和父親一起回國,她想避開這對狂人父子。鄧巧美忽然明白了,任何苦難都不會沒來由地從天而降。日本尚未開始侵略就已經勾畫好了統治的藍圖。井手友美子避不開親情。她沒想到和穆香九的一場玩笑,把自己引到了哥哥麵前。她從北平一路追尋穆香九,路上被日本兵當做中國百姓誤抓了,是土岐一郎把她從人群中認了出來。她在村見到哥哥井手誠的時候,竟然看見了穆香九的身影。她無意中看見土岐一郎按動電鈕,讓絞肉機把活生生的人變成肉泥。她知道日本人這個身份可以引起任何中國人的敵意,況且她不想失去穆香九這個有趣的朋友,於是她在他麵前隱瞞了身份。穆香九至今以為他憑著自己的本事逃離了村,其實這是井手友美子和土岐一郎交換的結果。土岐一郎製造讓穆香九逃走的機會,並佯作盡力追捕,井手友美子則需要盡快和他完成婚約。井手友美子得知穆香九逃跑時跳進了河裏,便以此為由拒絕履行諾言,她說土岐一郎違背了約定,趁機殺死了穆香九。井手友美子的中國東北之行簡直是一場避不開的是劫難。在長春找到穆香九的同時,她也遇到了土岐一郎。她沒想到土岐一郎竟然興師動眾地尋找她,還帶來了血海般的浩劫。井手友美子輕輕掙脫了鄧巧美的手,她說:“我得走了。”“柳慧。”鄧巧美緊緊抓牢她的手:“柳慧,你是柳慧,為什麼要走?”鄧巧美一遍遍叫著柳慧,似乎在強迫自己忘記她是日本人,是她引導著死亡的陰影。井手友美子又變成了柳慧。柳慧忽然想到,鄧巧美該不會要用這種方式挾持自己吧,她可以帶來災難,也可以成為他們的護身符。怎麼會呢,她罵自己傻,鄧巧美幫她保守秘密,是為了保護她,不然她隻要一句話,她就會知道叫什麼叫生不如死。她聽說胡子有一種刑法,他們用鋒利的刀子完整地剝下仇家一條腿的皮膚,把人泡在裝滿鹽水的大缸裏,第二天是另一條大腿,第三天,第四天……由腿、腹部、胸部、雙臂、脖子和整個頭部。為了防止受刑的人提前死亡,胡子們不停給他喂藥,直至剝掉整張人皮,才把浸泡到渾身發白的人丟到曠野,任由狼群追逐。這隻是諸多殘酷刑法中最普通的一種。天亮之前,一夜未眠的鄧巧美吩咐柳慧把鄧家人和大紅襖叫到了自己的房間。她叮囑柳慧不要躲避別人的目光,不要刻意流露出不該有的情緒。柳慧剛舒緩了一些,聽了這些話心又揪住了。柳慧站在院子裏,呼吸著浮動在曙光和冰雪間的清涼空氣,她的舌尖嚐到了雪的純淨味道,絲絲的甜意如同新生的藤蔓覆蓋了她的肢體。郝玉香伺候著鄧巧美洗漱,一身煙火味的穆香九寸步不離,杜連勝擦抹著嘴角的冰霜,他騎馬在香火屯四周巡視了一個時辰了。大紅襖好奇的目光一直隨著鄧巧美移動,她從沒見過大家閨秀是怎樣梳妝打扮,可是連肥皂都沒有,隻有清水和毛巾。她還是很好奇,經曆生死劫的鄧巧美腰板還是那麼直,發髻還是一絲不亂,說話還是四平八穩,麵麵俱到。“都長大成人了,從今天起我享享你們的福。”笑容立即從大紅襖的臉上裂開了,鄧巧美顯然把她當成了一家人。鄧巧美說:“隻有一件事,屍首找不到就算了,死人也得有個家。”杜連勝點點頭,他昨晚派把憨牛派出去打探。窩頭屯已經變成了一片焦土,被燒成尺把長黑炭的不知是人還是家畜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