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淪陷的尊嚴(一)(1 / 2)

在最後我們記得的不是敵人的話語,而是朋友們的沉默。--馬丁路德金怨氣在腹中激蕩縱橫,撞得郝玉香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她擔心吵醒身邊的鄧巧美,不敢大聲歎氣,隻能發出聲聲急促的呼氣。郝玉香翻了幾次身,呼了幾口氣,鄧巧美便拍拍她的肩膀,像初為人母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啼哭的嬰兒。腹中的怨氣是對閻光明的。郝玉香思量著是不是該偷偷摸進穆香九的房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事情做了。思量了幾遍,她還是顧慮重重。若是和穆香九做了那事,腹中的怨氣變成了孩子倒也罷了。若是變不成呢?豈不是便宜了穆香九。想到穆香九,當年那件事又在她的腦海裏翻騰,腹中又多了對穆香九的怨氣。郝玉香不是閻光明,恨歸恨,終歸做不來那種事。她思量來思量去,總是找不到說服自己的理由。郝玉香便不敢動,不敢呼氣了,來自鄧巧美那輕柔的撫慰,像是反反複複說著“過去了,都過去了。”郝玉香的心寬了寬,默默開導自己,過去了,當然過去了。對於五年前那件事,別人都過去了,如果她過不去,那就不是穆香九的錯,是她為難自己。她已經用青春承載了穆香九犯的錯,不能一輩子活在陰影裏。心裏雖然這樣想,郝玉香渾身卻如同有無數的蟲子爬滾叮咬,她越是不敢動,越是癢痛難當。她強迫自己睡覺,她明天還要麵對穆香九,還想繼續自己的計劃。這麼一想,她更睡不著了,心裏盤算著該怎麼和穆香九說,說過去的事情該哭該笑該打該罵,都不重要了。做不做那種事也不重要,總之以後要降住他,讓他乖乖聽自己的話。他得去羞辱閻光明,要讓閻光明知道,這個世界隻有閻光明這個浪蕩子不把她當寶貝。天還沒亮,聽到院子裏傳來掃帚拂過地麵的聲音,郝玉香就起床了。郝玉香站在院子裏的時候,穆香九已經掃淨了地麵的積雪。水落成冰的季節,穆香九光著膀子,兩隻巴掌把前胸後背拍打出一片赤紅,隨後打了一套拳。赤紅色的穆香九的身上逐漸冒出騰騰的熱氣,拳頭揮過之處便甩出一串汗珠。郝玉香抿嘴笑著,如果自己還是稚嫩的女孩子,如果那件事沒有發生,自己也許真的會愛上穆香九這一身的肌肉疙瘩。誰也不能倒轉時光,郝玉香也不會真的再想“如果”,她知道如果就是個夢,夢對於她,就是個屁。院子裏隻有他們兩個人。郝玉香想趁機把琢磨好的話說出來,穆香九卻開口了。穆香九拳拳生風,眼睛不離郝玉香的腹部:“結婚幾年了?還沒孩子,你那口子不靈吧?”剛要出口的話被穆香九硬生生塞回了嘴裏,噎得郝玉香麵紅耳赤。“這頭野驢,哪兒疼往哪兒踢。”郝玉香心裏罵著,嘴裏卻說出了另外一番話:“吃了早飯隨我回家一趟,我取點東西給幹娘。”“好嘞。”穆香九的目光朝郝玉香遠走的背影望去,隨著起伏的臀峰漸行漸遠。鄧巧美親手做的早飯剛端上桌子,睡眼惺忪的穆香九還沒來得及和杜連勝,郝玉香兩人寒暄,鄧公館的大門忽然被敲響了。“日本兵來了!”仆人還在院子裏跑,聲音已經像雷一般翻滾到了眾人耳邊。穆香九起身就往外走,把門當鼓擂,日本人擺明了是找麻煩的。鄧巧美伸手攔住穆香九,再用目光阻止了掏槍的杜連勝。“玉香跟我去就行了。”鄧巧美整整衣領走了出去。郝玉香跟出去的時候,不放心地瞥了一眼穆香九。穆香九朝杜連勝瞪圓了眼珠子,把牙一呲:“咋說?”杜連勝把兩把盒子炮扔到桌上:“該咋說就咋說。”杜連勝說完,撿起一把盒子炮,熟練地檢查。另一把盒子炮的槍柄對著穆香九,那是留給他的槍。穆香九看到盒子炮,目光躲閃般地跳了跳,似乎被槍管咬了一口。“怕了就躲遠點。”杜連勝抓起一個饅頭頂在槍口比劃著。他皺皺眉,饅頭藏不住槍聲,隻要一勾火,附近巡邏的日軍眨眼間就會撲進來,把鄧公館上上下下撕成血淋淋的肉條。穆香九冷哼一聲,從緊握的拳頭裏捏出一串脆響:“歇著吧,有我在,輪不上你。”“我殺的鬼子能把這屋堆滿,你碰過鬼子的毛嗎?”杜連勝也哼哼著。兄弟兩人嘴上鬥,心卻揪在了一起。日本兵要是衝著杜連勝,必定是成群結隊而來,他們兩個吞不下那麼多槍子。擂門的是一排鋥亮的刺刀,刺刀的後麵站著幾名日本兵。郝玉香忙不迭地說了話,她說他先生在滿鐵任職,是日本人的好朋友。這沒什麼值得懷疑的,她最後用帶著東北腔調的日語朝帶頭的日本軍官問好。日本軍官看得出鄧巧美才是家長,他朝鄧巧美鞠了一躬,客客氣氣地說了一串日本話,郝玉香翻譯過來就一句話“以後不許再開學堂了。”長春準備推行新的教育製度,關東軍司令部嚴令關內所有學校,私塾一律停辦,新開辦的學校裏不許教《論語》《詩經》,也不許教白話文,英語,隻能教日語。幾天前,關東軍司令部又下達了“排日教材要斷然鏟除”的密令,於是一車車印著漢字的書籍被運送城外點火焚燒。亂紛紛的灰燼隨風飄進長春城,如同漫天遍地的喪紙在顫栗中哀鳴。鄧巧美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知道了就想關門送客。日本軍官卻把腳踩在門檻上,不讓關門。日本軍官要親眼看著學堂解散。鄧巧美麵無表情地看著日本軍官。日本軍官喊了兩聲讓開,鄧巧美卻還是擋在門前不說話。郝玉香伸手想去拽鄧巧美的衣角,她了解日本人,更了解日本兵。尋常的日本人或官或商或民,總是穿著人的衣裳,縱然在明裏暗裏做些禽獸的事情,也還是遮著掩著。可日本兵比日本人少了一個人字,多了一個兵字。套上軍裝,覆蓋著太陽旗,即便月月天天日日做禽獸的事情就那麼順理成章,而且還義正嚴詞了。稍稍生出憐憫之心就羞於麵對戰友,就愧對國家,就該千萬次的切腹謝罪。日本軍官的眼睛裏漸漸燃起了怒意,兩名日本兵向前一擁,手裏的刺刀一寸寸逼近鄧巧美,在冬日冰冷的陽光下閃爍著凜冽的寒光。鄧巧美挺起胸脯,繡在衣領上的紅梅向著刺刀近了一寸,又近了一寸。刺刀是個聾子,聽不見鮮血的尖叫,紅梅迎風而立,何畏刀鋒。鄧巧美的呼吸噴在寒冷裹挾的刺刀上,留下一道白霜,隨即又消失。若幹街坊和行人在遠處駐足,其中一名八旬的老太瞬間產生了錯覺,她似乎看到凜然迎向刺刀的不是鄧巧美,而是白衣似雪,威儀四方的觀音菩薩。此後,她顛著小腳走街串巷,到處宣揚善心如母的鄧姑娘不是凡人,是觀世菩薩下凡。鄧巧美和刺刀對峙著,郝玉香用滲出冷汗的雙手捂住了緊閉的雙眼。日本軍官第一次遇到了來自中國民間的反抗,他疑惑地盯著鄧巧美,他終於明白了她無聲的回答--要麼殺,要麼滾。碎雪在風中飄零,從鄧巧美的頭上滾落到地上。一眨眼的時間,它就會被噴濺的鮮血淹沒。八旬老太顫抖著雙腿跪在落滿積雪的街上,微弱的祈禱聲從未如此虔誠。“太君!”渾厚的男人喊聲從遠處傳來,接著是跌蕩不齊的腳步聲。腳步聲變成了阿諛的笑聲。笑聲出自男人的口中,鄧巧美認識他,郝玉香更不會不認得自己的公公閻耀祖。閻耀祖用流利的日語快速和日本軍官說了幾句,接著把他拽到一旁,背著人,把一把錢塞進了他的口袋裏。日本軍官試圖用厭惡的表情拒絕閻耀祖,閻耀祖隨即換了一副腔調,雖然還在笑,可笑裏卻多了一些脅迫,這些不像是脅迫的脅迫卻是在誠懇地替日本軍官著想。鄧巧美聽不懂閻耀祖的話。誰知道呢,也許他提及了日本軍官的上級,他們有深交,也許是不搭邊的人,反正閻耀祖成功了。郝玉香聽得懂日語,她訕訕地掃了一眼鄧巧美,唯恐她要自己翻譯出來那些丟人阿諛的話。鄧巧美沒有那麼做,她不懂日語,能看懂表情,閻耀祖的表情早已坦白了一切。郝玉香的麵無表情迅速轉變為憤懣,可她還是沒說話,為了學堂她得忍。閻耀祖拽走了日本軍官,他顛顛地跑到鄧巧美麵前,低聲說:“我去去就回。”說完,他朝鄧巧美身後望了一眼:“玉香啊,帶你幹娘回去。”閻耀祖不待郝玉香回話,轉身追上日本軍官,把他請到自己的轎車旁,殷勤地打開車門,把他請進車裏。再回頭,閻耀祖示意司機把幾個禮盒拎了車。閻耀祖親自開車,帶著日本軍官一溜煙走了。淪陷的土地上,無論你有什麼樣的身份,你都沒有尊嚴。無論你曾是平民百姓,還是皇親貴胄,在淪陷的土地上所有人隻有一個名字,那就是奴隸,有些百姓似乎對淪陷有些竊喜,他們終於和那些趾高氣昂的人平起平坐了,可他們很快發現奴隸也分三六九等。閻光明很清楚,不是誰都能賣國,賣國也需要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