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覆船山(1 / 3)

覆船山

長篇小說

作者:姚鄂梅

站在我這裏,能看見整個會場,七八個男人圍著一盞馬燈坐著,有人指手畫腳,有人一動不動。陳光中坐在左邊第三個,他是他們當中最年輕的一個。

空氣中彌漫著硫磺與火焰的味道。

這味道是從兩個巨大的鍋爐裏發出來的,它們像妖怪一樣叉腰聳立,突突直冒熱氣,那裏麵有各種鐵,鐵鍋鐵斧,鐵耙鐵鐮,鐵錘鐵釵,這些鐵家夥,一部分是按人頭上交的任務,一部分是幹部們深入各家各戶,從門背後、床底下搜出來的“廢”鐵,還有一部分是根據舉報線索,組織人馬從池塘裏撈上來的。爐前有人兩天兩夜沒睡了,誰都不肯回去,怕錯過出鋼的光榮時刻。運柴火的人像搬家的螞蟻,成群結隊,來來去去。

我上中班,但現在已是夜班時間,師父早就回去了,我還想再待一會。師父說我現在不聽她的話了,其實我隻是想盡快適應新生活,畢竟我們已經被宣布還俗,不再是藥師庵的師徒倆,而是社員,兩個女社員。不過,光中說我其實不夠資格當社員,因為我才十四歲,他說社員必須在十六歲以上。兩歲之差,誰在乎呢,我十二歲時,人家說我九歲,我十四歲,也就是現在,卻有人這樣問我:你應該有二十了吧?要不,十九?我不知道我的身體在十二到十四歲這兩年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令我從童年一步跨進了青年。

我故意在小茅屋前晃了一下,光中看到我了,但他假裝沒看見,他的視線越過我,漫無目的地投向遠方,然後才不慌不忙地收回去。

下了班不要急著回家,要在工地上待一會,要讓領導看到你。這是光中幫我出的主意。他隻比我大兩歲,為人處世卻像比我大了二十歲。他說,要想給人留點好印象,就要做積極分子,至少裝得像個積極分子。他說我現在最要緊的是留給別人一個好印象。你看你,還識文斷字,你應該比哪個女人都有前途。這是他的原話,我不太理解他所說的前途是什麼意思,但我願意留在工地上,因為工地熱鬧,而且也沒多少事,比如現在,我就在光中他們開會的茅屋附近燒茶水,這簡直不叫活兒,回到藥師庵也得燒茶水,藥師庵的柴火還沒這裏的好呢,這裏燒的都是山上鋸下來的樹,不用管它,自己就能燃出熊熊大火來。茶燒好了,也不用我送,工地上的後勤人員會來我這裏挑過去。他們對我很友好,因為我分擔了他們一部分工作。

下山後才知道藥師庵有多冷清,除非有人來找師父要草藥,平時不會有人來。藥師庵的香火全靠師父的草藥支撐,因為來敬香的人,幾乎都是師父的病人。師父決定把做草藥的本事傳給我,當我還是一個剛出生的女嬰,拖著濕潤的臍帶,躺在藥師庵前的一隻竹籃裏大哭的時候,師父就是這麼想的。這個想法給了我生存的機會,否則我可能早就托身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還俗的命令改變了我們的計劃,師父很生氣,我卻有點竊喜,我從沒在山下待過一天以上,現在突然天天混在他們中間,我感到眼睛不夠用,耳朵也不夠用,到了晚上,我的夢裏都是人山人海,紅旗飄飄。

偶爾,我能旁聽到一些會議內容。上麵又開會了,鋼產量還沒達到定額,得緊急新建一批鍋爐。覆船山分到一個指標,三天之內必須投產,十天之內必須出鋼,向某某大會獻禮。這不難,難的是砌爐子的磚不夠,任務來得突然,取新磚又少不得那些流程,即便天氣湊巧,也得十四五天。

一個人伸手撚小了馬燈的油撚子,會開完了。統一的意見要是拆掉藥師庵,老青磚拿來建鍋爐,綽綽有餘。兩個尼姑既已根據政策還俗,還住在庵裏,像什麼話?正好給我趕出來。光中提醒他們,馬上就是冬天了,萬一把人凍死了,傳出去,人家會說我們覆船山的人不厚道。

多虧了光中,他們才想起來,還有一個廢棄的舊磨房,可以給我們暫住。

光中的眼睛又不經意地飄了出來,我迎過去,但那隻是一瞬間,我們碰在一起的視線馬上分開了。光中說過,不能讓人家看出來我們的關係。

我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呢?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打從記事以來,除了師父和光中的媽媽,我見得最多的人就是光中,光中媽曾經跟師父說,等光中長大了,成家了,她就削發,住到藥師庵來。鑒於這個原因,光中媽三天兩頭往藥師庵跑,光中尾巴一樣跟在她後麵。那是我最高興的時刻,兩個大人去一邊聊天,做藥膏,我們兩個則躲在經幡下偷吃供品,摳菩薩手上的金泥,庵前庵後地打鬧。對我來說,世界上的熟人就隻有光中。我不能稱他為朋友,師父說,我們這種人是沒有朋友的,我們也不需要交朋結友。

我不能繼續在工地上消磨了,得回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師父。

師父正在整理那些藥方,對我帶回來的情報,表現得無所謂: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師父的小楷很漂亮,四歲的時候,她就教我寫字,一直寫到今天,她還是不滿意。她說我總是安靜不下來,這個原因導致我至今什麼都沒學成,書法,草藥,全都是半桶水。

她說,我把這些藥方抄給你,說不定以後對你有用。

師父的手有些抖,畢竟六十多歲了,白天又跟年輕人一起幹了一天活。我說,讓我來抄吧。但她不讓,她說她就快抄完了,她要保證這本藥譜從頭至尾都是她的字跡。

將近子時,師父收起藥譜,對我說:該開始我們的正事了。

師父怕我荒疏了本業,前不久給我立了這條新規,也是她自己的新規:每天睡前必做功課,天晴下雨,刀山火海,不能阻隔。我提醒她:被人發現要挨批的。她根本不怕:誰深更半夜還來檢查?禁得住我的身,禁不住我的心,隻要有心,沒什麼事辦不到!

師父打開經書,我則為木魚纏布條,以防清脆的木魚聲被人聽了去。趁這機會,我問師父:佛祖知道我們遭遇的事情嗎?

當然知道,佛祖無所不知。

那他為什麼不出來阻止?他不是法力無邊嗎?

佛祖自有他的安排,不勞你來操心,你隻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師父總是這麼有信心,剛下山時,我擔心我們將被山下的人事淹沒,佛祖再也看不到我們。師父說,我有一個辦法,我們可以定期給佛祖寫信,就算我們的心意被山下亂七八糟的事遮住了,白紙黑字的信佛祖總會看到的。當晚,師父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率先給佛祖寫了一封信,她不讓我看她寫的,她說她也不會看我寫的,因為我們業力不同,寫的信也會不同。我不知道她寫了什麼,隻看到她一邊寫一邊抹眼淚。過了兩天,天還沒亮,師父把我從睡夢中搖醒,告訴我,佛祖收到她的信了,佛祖為她的信做了批示了。我從沒見她那麼高興過,雙眼發亮,聲調誇張,一向沉穩持重的她,轉身出去的時候,甚至跳躍了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下的,也許我是念著經書倒下的,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在佛堂裏,師父正坐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你知道我最大的遺憾是什麼嗎?師父看上去一夜未睡。

我搖頭。

我沒有為你梳過辮子,一次也沒有。我至少應該在你剃度前給你留一次長發的。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想起這個,連我自己都沒這樣想過,我從沒向往過長發,就像我從沒想過何時到月亮上去走走。

不久,外麵就響起了喧鬧聲,拆庵的人已經上山來了。

根本不用跟我們打招呼,徑直闖進來,一些人爬上屋頂揭瓦,一些人在裏麵撕扯長長垂掛的經幡,收集焚香用的爐子,還有些人在摳菩薩身上的金泥,他們懷疑這是真的金子做的。

我們拿出捆好的被窩卷,一點日用品,遠遠地站在旁邊看。我緊靠著師父,她的眼皮無動於衷地垂著,身體卻在輕輕抖動,嘴唇也在輕輕顫動,我知道她在幹什麼,我甚至知道她正在念哪部經。

有人催我們快點下山,沒必要站在這裏看拆屋。這是個好心的人,不管什麼情況,眼睜睜看著別人拆自己的屋,心裏總不好受。師父歎了口氣說:走吧,該走了。

半道上,師父一屁股坐了下來,我以為她崴了腳,忙蹲下去察看。她不耐煩地推開了我。我這才發現,她臉上變成了蒼灰色,像在哪裏抹了一層灶灰。

他們這是把我們往十八層地獄裏趕呢。我第一次從師父的聲音裏聽出了青煙一樣的怨氣。

已經有人在修葺那個舊磨房了。我告訴師父,要是沒有光中,我們連舊磨房都住不上。

師父閉著眼睛合了一下手掌:感謝救苦救難的菩薩,你不知道嗎?那不是光中在幫我們,是菩薩在幫我們,菩薩指使光中這麼幹的。

我也跟著合了一個掌,對呀,不然,為什麼光中一直很注意在人群中撇清跟我們的關係,這回卻那麼大膽,在會上站出來為我們說話呢?

我們沒有資格在爐前那麼光榮的位置上工作,我們的工作是洗河沙。

我怕師父受不了那個濕氣,想去跟紅臉膛的隊長求情,換個工作,師父不答應:不求他們!讓他們看看,我們到底是不是寄生蟲。從開會宣布還俗那天起,就不斷有人在說我們是寄生蟲,師父煩了,反駁道:我們一樣也在春種秋收,我們一直都是自食其力。人家馬上說:那你給我們說說功德箱裏的錢到哪裏去了?師父也不示弱:我的草藥膏你們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誰付過半分錢?人家說:還說呢,吃了你的藥的,後來都複發了,師父一聲冷笑:人吃了飯還會餓呢,沒聽說吃一頓可以管一輩子的。

師父很快就在河裏泡出病來。我去請假,紅臉隊長幹笑兩聲:她既有菩薩,又有藥,怎麼還生病了呢?我說:師父到底年紀大了。隊長哼了一聲:我這裏年紀比她大的人多的是,人家都在勞動。我無話可說,猛地朝他跪下來,他一退,生氣了:喜歡跪你就跪吧,今天你來請假,明天他來請假,生產還要不要人搞啦?反正已經跪了,我不介意用膝蓋追過去:她真的病了,身上燒得火燙,她要是死在河裏,以後恐怕無人敢下河了。隊長的臉更紅了,憤怒地扔下兩個字:好啦。我知道,這就是準假的意思。

師父臥床七八天了,肉身一天天鬆軟下來,摸上去像豆腐皮,臉上也變成了草紙顏色,原來平展展的眉毛,現在往兩邊耷拉下來了,眼窩深陷,不睡的時候,兩粒圓圓的黑眼仁,奮力穿過多皺的眼皮,死死地望著某個地方,像在跟誰論理。隻有額頭還沒變,還是方方正正、福壽綿長的樣子,靠近眉毛的地方,有一條刀切般的淡褐色印痕,那是常年戴帽子勒出來的。

知道什麼叫身在曹營心在漢嗎?師父望著磨房屋頂問我。

不等我回答,又說:人可以還俗,心不要還俗,否則,吃虧的是你自己。

那我該怎麼做呢?

從前有個和尚,雲遊路上被歹人所害,割去了舌頭,賣給人家做苦力,到了這種程度,他還是想誦經念佛,可又發不出聲音,怎麼辦呢?他想了個好辦法,把他要念的經用手蘸著水在地上寫出來。寫一遍等於念十遍,寫了幾年,他的舌頭重新長了出來。

師父說著說著又睡過去了。

這天半夜,我莫名驚醒,見師父好好生生地坐著,一臉的平靜安然,就問:師父你好了?師父說:是佛祖讓我好的,佛祖把我的病一把全抹去了。

我去給你倒杯水。我掙紮著往起爬,師父說:我不渴,就想坐會兒,好幾天沒坐了,你睡吧,年輕人,瞌睡大。

這話似乎能催眠,還沒聽完,我就倒在地上,昏昏然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被工地上的軍號聲吵醒,睜眼一看,師父還在打坐,這正是我最佩服師父的地方,師父隻要想坐,準能把自己坐成一尊石像。

匆匆擦了把臉,就出門往工地上跑。隊長說了,既然你師父請了假,那她分內的工作,就得由你來完成,也就是說,我一個人得幹兩個人的活。

路過三個煉鋼爐的時候,身體陡地一陣燥熱,溫度太高了,連空氣都要被點燃了,再看看疲憊又興奮的值夜燒爐工,頭發眉毛上鋪著厚厚的灰燼,兩眼熬得通紅,卻不肯回家休息,讓值白班的頂崗上陣。能親眼看見鋼水通過自己的勞動慢慢流出來,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情,誰都不想錯過這樣的光榮,於是燒爐工越來越多,密密麻麻站了一圈又一圈,把火球般的煉鋼爐團團圍住。

沒走多遠就碰到了隊長,隊長紅臉一板,拔高嗓音:她怎麼還不上工?太不自覺了!去,把她叫出來,馬上給我下河去。

我想也是,師父都能打坐了,應該可以出來走走了,也不用她下河,她隻去點個卯,活兒我來替她幹。

推開門一看,師父還在坐著,正要說話,突然覺得師父的姿勢不對勁,背直得過分,頭又有點側歪,輕輕碰了下師父的背,竟撲通一聲倒了,倒了還是打坐的姿勢,盤著的兩腿高高豎起,僵直的頸項引著腦袋斜斜地戳向地麵,渾身冰涼如鐵。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師父走了,她用這種最高級的儀式,把自己送到了極樂之地。

第二陣軍號聲傳來,這是提醒那些因故沒能及時趕到工地的人,此時再不到,今天的出勤表上就沒有他的名字,食堂裏按出勤表上的人頭供應飯菜,任何人都沒法混到飯吃。

但它們現在跟我不相幹了,我的當務之急是讓師父體麵下葬。首先得把師父弄平。試了試,紋絲不動,想找人幫忙,出來一看,周圍空蕩蕩的,連個人影子都沒有。

對了,應該先找隊長請假,至少需要兩天時間才能把師父的後事處理好。師父早就交代過,她死了,就埋在庵後的桂花樹底下。桂花樹已經不在了,希望樹坑還在。

好不容易找到隊長,隊長卻隻肯給一天時間。死了就死了,死人的事天天有,一天就夠了,一切從簡,你以為你還要披麻戴孝、大擺筵席?

我去借來一輛板車,因為板上有除不掉的牛糞印子,就抱了棉被出來,墊在車上,又往師父頭上罩了件袍子,再把師父一寸一寸往板車上抱。既然師父中意這樣的姿勢,我就隻能把坑挖得深一點。

沒走多遠,我就被人包圍了,女人們率先圍了上來,撩起罩在頭頂上的袍子,嘖嘖稱奇。男人們也丟下手裏的活計趕了過來,說笑之際,粗大肮髒的手試探著伸向師父。我大聲嗬斥他們,像驅趕偷嘴的牛犢一樣揮舞雙手,但我越是憤怒,他們就越是來勁,我的雙手很快就被淹沒了。我在人縫裏看見了光中,大聲喊道:光中幫我!

人群轟地一笑,一起尖著嗓子學舌:光中幫我!光中幫我!

隊長帶著一撥人趕了過來。

誰允許她這樣的?她這是公然挑釁!

隊長圍著板車轉了一圈,詭異地笑了下,去跟另外幾個男人低聲商量。

然後他來到師父身邊,一臉沉痛地說:你這個人,真會添麻煩!你這個樣子,讓我們如何是好呢?回頭一招手:來呀!都過來呀!

第一個過來的男人,額頭上長著個青蛙狀的肉瘤,第二個男人長著一副山羊胡須,個頭卻小得像孩子,第三個男人腦袋方方,皮膚黝黑,像塊燒黑的大磚頭。他們害羞似的扭捏著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向後看,那裏有幾個男人麵露難色,有一個假裝咳嗽,咳得蹲到地上去,再也起不來,還有一個突然跟自己的女人吵起了架。

隊長點名了:光中!光中呢?

光中在外麵喊:哎喲不好,我要拉屎了。

你拉屎?你拉你娘的屎!隻要你去拉屎,我昨天跟你說的事就不作數了,你去拉你的屎吧。

人群一陣騷動,光中被人像傳遞接力棒一樣推了出來,一直推到隊長身邊。他撓著頭皮,眼睛亂掃,剛一看到我,眼皮就重重地垂了下去。

光中,你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你到底在怕什麼?跟你說,你不要辜負組織上對你的培養,考驗你的時候到了。

誰說我怕了?我有什麼好怕的。

那你還往後躲?

我沒躲,我隻是……想去解個手。

還說不怕,尿都駭出來了。

哄笑聲中,光中賭咒發誓:誰怕誰是畜牲!

隊長咳了一聲,人群安靜下來。

這個樣子像什麼話呢?不管她是什麼人,死在我們覆船山,我們覆船山人就得埋了她,埋人有埋人的規矩,不能站著埋,雞貓豬狗都不能站著埋,何況是人,辛苦了一生,死了還不能舒舒服服地躺下來?這老人家是打坐時坐過去的,多辛苦啊,還是讓她躺下來好好休息吧。這個任務就交給你們了,你們四條大男子漢,我不相信你們連這點事都做不來。

被點名的四個男人走上前來,將師父從板車上往下拖。

我撲過去,卻被人牆反彈出來,一條條堅實的腿在我麵前組成了密不透風的肉牆,我聽到裏麵在說:抓住手,拽住肩膀,要使脆勁,來,一,二,三!一,二,三!又有人說:幹脆放倒,放倒了才好用力。一陣雜亂的聲音過後,一個聲音說:扳不動的,除非站上去……

我的頭夾在兩條粗大的腿縫間,隱約聽見哢的一聲,人群一起輕歎:斷了!

等我好不容易擠進去時,師父已經躺平了,看上去比平時長了好多。那四個男人,額頭上長肉瘤的男人,山羊胡子男人,方腦袋黑皮男人,還有細細瘦瘦一副無辜相的光中,一字排開站在師父身邊,四個人的表情都很怪,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又像打贏了對方,卻發現對方已被自己用力過度打死。

我爬向師父,一眼就看見兩粒暴突的眼珠,顫巍巍擱在眼眶邊上,我大叫一聲,卻沒聽見自己的聲音。

喪假已經過了,我還坐在磨房裏,不出門,也不理睬那些假惺惺過來關心我的人。

我聽到他們在外麵說:沒準被嚇傻了。沒準已經瘋了。舒服了一輩子,換來這麼個下場。

這天晚上的月亮特別大,星星像紐扣一樣清清楚楚地釘在夜幕上,我一顆一顆地盯著它們看,沒準那顆閃得飛快的就是師父呢,她剛上去,還站立不穩。可別掉下來嗬師父!

這樣的夜晚,沒有師父的催促,我也很想給佛祖寫信,我想讓他知道我心裏是怎麼想的。那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想法。

路邊的一條標語讓我停下來,標語末端,有一大片空白,趁人不注意,我悄悄撕下那塊空白紙,可惜它是紅色的,很少有人用紅色的紙寫信。

沒辦法,我沒錢買紙,僅有的一支筆和半支硯墨還是師父寫藥方時剩下的。

後半夜,工地漸漸安靜下來,田野上飄浮著團團白霧,我總覺得此時不是人的時刻,它應該是屬於神的。

我在白霧籠罩的磨房裏給佛祖寫第一封信。

至尊佛祖:

我們遭遇了一些變故,我們被人從庵裏趕到了山下,我師父已經被那些人踩得骨肉分離,肢節破碎。我知道這是個考驗,他們想用對師父的暴行,來嚇倒我,對他們歸服歸順,但那是不可能的,首先,我相信師父並不痛苦,師父的魂魄早就到佛祖您的身邊去了,他們在這裏淩辱她的肉身,恰好成全了師父,倒把痛苦留給了他們自己。其次,我看透了他們,他們當中,很多人在師父手上拿過藥,感過恩,戴過德,在您腳下磕過頭,進過香,許過願,現在卻把一切都推翻了,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麼?我知道我不能憤怒,也不能怨恨,更不能記仇,我要理解他們,原諒他們,但我的確……阿彌托佛,我現在隻有一個念頭:不論刀山火海,絕不改變初心,否則,我對不起從小教養我的師父。我發誓,即便我已是一名社員,也要做你最虔誠的信徒,潛心禮佛。

雖然師父叮囑過,第一不能寫假話,第二不能隨便發願,必須寫你所做的,或者是你一定會做到的,違反任意一條,都是罪過。但我還是輕而易舉就發了一個願,我想,如果我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我不如追隨師父一走了之,雖然那同樣也是一種罪過。

信一寫完,就拿去燒掉。那堆小小的灰燼,先是顫抖著縮小,然後,一陣輕輕的風,黑色的灰燼飄揚起來,就像天上突然伸下一隻手來,把其中的字摘了上去。

霧氣褪盡,火熱的白晝來臨,一同來臨的還有紅臉隊長,他扶著秸稈與樹枝編成的門,用愉快的聲音問我:住得習慣嗎?想不想住到瓦屋裏去?

我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晚上一個人睡在這裏,不怕?

我不禁悄悄打了個冷顫,他這樣問我,比一個人住著還要害怕。

給你找個人嫁了吧,你現在已經不是原來的身份了,又正是嫁人的好時候。

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我想逃走,但我更怕被堵在門口的隊長一把抓住。我的眼睛代替我的腿,奪門而出。我看到了光中,他挑著一擔東西,大步如飛。隊長也看到了光中,趁機教育我:你看看人家光中,跟你差不多大,馬上就要結婚了,人家還是男的呢,你的事就是我們大家的事,我們早就幫你物色好了,放心,是條件最好的一個,還是煉鋼積極分子,家裏也沒老人,你一嫁過去就可以當家做主,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

不行不行!萬萬不可!但我喊不出口,我不敢公然反抗隊長,隊長在這裏擁有無上的權力,把師父踩直就是證明。

隊長的聲音低了下來:你的身世也蠻可憐的,我都聽說了,生下來就被人抱到藥師庵,從沒見過親娘,從這個角度說,你跟你師父是完全不一樣的人。走吧,我帶你去看看那個人。看完我還要去別處辦事。我忙得很。

隊長在前麵走。我不得不跟在後麵踩著他的影子。隊長下巴一翹:那邊山腳下就是他的房子,兩正一偏,有點舊,但修一下並不難,藥師庵正好有拆下來的瓦,我批給你們了。

第三號煉鋼爐邊,站著一個從頭到腳裹滿炭屑和煙塵的人,分不清男女,也看不出年齡,更看不清膚色五官。隊長用低低的鼻音告訴我,就是這個人。隊長走過去跟他說話,留給我觀察的機會,我勉強掃了一眼,看到一口黑黃的參差不齊的牙齒,以及高高凸起的暗紅牙齦,就不敢再往下看了。

我的婚期定在出鋼前一天,算是預祝煉鋼創下新紀錄。

一個婦女拿著一束棉線一撮麵粉朝我走過來,照規矩,她要把新娘子臉上茸茸的桃子毛全都絞掉,弄成一個白嫩光亮的新娘臉。

我哈著腰,夾著兩腿說要上廁所,繞到草棚背後,撒腿就跑。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藏身,就在光中家旁邊,有一個洞,洞口很小,一次僅能容一個細瘦的人通過,裏麵卻很大,我曾經跟光中在裏麵待過。光中說,這是我的秘密,除了你,沒人知道,連我家裏人都不知道。我問他為什麼要瞞著家裏,他說,我必須有自己的地盤,否則他們打我的時候,我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在洞裏,光中偷偷給過我一隻雞翅,我不敢吃,光中就硬塞進我嘴裏,等他一鬆手,我馬上吐了出來,太惡心了。光中氣得推了我一掌:你不吃,給我吃也好嘛,幹嗎扔?光中還說,哪天世界大戰爆發了,我們就躲進這個洞裏,絕對不會被人發現。我問他什麼叫世界大戰?光中罵我是白癡,什麼都不懂,接著就告訴我,世界大戰就是全世界的人耍起狠來,互相往死裏打,誰贏了誰就是哥哥。我說:不可能,菩薩會出來說話的。他更加瞧不起我了:菩薩是什麼東西?菩薩就是泥巴和草,再花花綠綠畫個妝。我趕緊捂住耳朵,往地上呸個不停。對了,光中還說過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他說等他長大了,我們可以結婚。我一聽,又呸:我們山上的人是不會結婚的,那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做的事。後來,我不小心把光中的話告訴了師父,師父不等聽完,劈臉就給了我一巴掌。師父檢查了我的褲腰,還好,早上打的結還沒動。每天早上,師父都要親自給我結好褲腰帶,上廁所的話,需請師父才能解開。師父又拿來燈草撚子,叫我自己洗耳朵,因為我的耳朵被那樣的話弄髒了。

洞口非常奇妙突起一塊石頭,擋住了裏麵的穹隆。洞外就是光中家的菜地,裏麵樣樣東西都可以吃。光中展望過有一天世界大戰打起來,所有人都出去逃荒,隻有他可以躲在家門口,餓了就爬出來找東西吃,在裏麵住多長時間都不擔心餓死。

我聽到外麵有人喊我的名字,開始是幾個人,後來是很多人一起喊,難道他們都不煉鋼了?都放下手邊的事來找我來了?他們的聲音像波浪,一次次朝我麵前這道堤岸衝過來,又一次次悻悻地退了回去。他們不會知道這個地方的。

波浪平息了,我還是不敢出來,洞口偶爾還有腳步聲,有時是路過,有時卻是怯怯的試探,像是懷疑裏邊有人,又不敢貿然進來。

過了很久,有個人在洞口低低地叫我的名字,有點像光中的聲音,但我不確定,人在貼近地麵的時候,聲音會變樣。緊接著,一股食物的香味飄了過來。

難道是光中給我送吃的來了?這麼說,光中知道我藏在這裏?

還是忍著吧,萬一給旁人看見了呢?忍一忍不會死的,人可以餓七天呢。

偏偏越是叮囑自己要忍,就越是忍不住,我慢慢移動,向那香味靠近。

指尖剛一碰到那包溫熱的東西,我的手就被許多隻手拽住了,正如我想象的那樣,很多人正在洞口屏住氣息等著我。掙紮了很久,手都被拽脫了一層皮,最終還是被他們從洞裏拔了出來。

我被直接送進了新郎的家。剛一塞進門裏,門就在身後哐地關上了。

新郎屋裏有股雞屎味,還有大蒜味,煙葉味,鋼水味,火焰味,什麼都有一點。

新郎也被他們塞了進來。比在工地上看到的更加難看,尖腦袋上幾乎沒有頭發,耳朵在兩邊支楞著,像一隻雙耳茶壺,鼻子和嘴巴奮力向前噘,像在嗅著什麼東西。也許有五十歲了,也許隻有四十歲,我對男人的相貌和年齡關係沒有常識。他跟我一樣,也是被搡進來的,進門時差點栽了個跟頭。

搞什麼嘛真是的,沒見過這樣的,怎麼能這樣呢?不是這麼個搞法……

他連看都沒興趣看我一眼,隻顧專注地摩挲自己的手,不知是剛才摔疼了,還是上麵有髒東西。

手上實在沒什麼東西可看了,就去牆邊,抱起一堆不知是髒衣服還是髒布片的東西,露出一把椅子。

坐。他總算潦草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想坐他的椅子,我嫌髒。

知道你不情願,其實我也一樣。

這話讓我看到了希望,也許我們可以聯合起來,共同對抗他們。

坐呀。他再次朝椅子指了指。

窗邊有動靜,細一聽,還有吃吃的笑聲。他走到窗邊,往外瞅了瞅,就去開門,門外轟地一陣大笑。

這麼快?

什麼這麼快?

旁邊有人嚷:他根本就還沒開始。回去回去,隊長說了,圓了房才能出門,這是任務。

他又被推了回來。

一個男人來到窗邊喊:黃金明,隊長說了,今天下午你不用上工,特批給你半天婚假。

狗日的們!哪有這麼幹的?當我是豬還是狗?

他再次去開門,卻打不開,外麵上了反鎖。有人在門外喊:隊長說了,明天早上再來給你開門,今天就別想出來了。

房間不大,門口一間飯廳兼廚房,後麵一間大概是臥室,他想到後間去,大概又覺得當著一個女人的麵去那裏有點難為情,猶豫著退了回來。

我不能結婚的,你大概也知道。我決定慢慢說服他。

你以為就你不願意?我也不願意。做了這種事,對我也沒啥好處。

所以求你做做好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我出去就可以了,其他的你都不用管。

你想去哪裏?外麵都一樣,如今你們這種人,隻有一條路可走。

正要再次求他,外麵一聲巨響,仿佛天地崩塌,與此同時,腳底一陣酥麻,一直麻到膝蓋骨那裏。扭頭一看,一個頂天立地的黑巨人大踏步朝房子走過來,瞬間漫進窗戶,房子裏的一切全都淹沒了。除了黑暗和怪味,還有子彈,大大小小,一通亂撒,乒裏乓啷聲中,黑暗漸漸變得稀薄,屋裏能看見一些東西了。

不是子彈,是石塊、土塊,有些像是磚頭,幸虧沒砸在人的頭上。

出事了吧?肯定出事了。黃金明在桌子底下嚷,待他看到我直直地站在屋子中央時,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沒砸著你?他顫聲問我。

我搖頭。

他圍著我轉圈,像在審視我到底有多高多重。奇跡!真是奇跡!我躲在桌子底下,一隻手還被砸出了血。他撿起一個形狀怪異的石頭:難道這些東西都是長了眼睛的?

遠處依稀有嚎哭聲。

一些人從窗前跑過,氣喘如牛,像是被黑巨人追趕,急於逃命。

一個老婆婆邊哭邊數落著走了過來,細一聽,像是在哭她的兒子。

黃金明捶著窗戶,大聲問她,老婆婆哭著走過來:我早就說過,不能天天這麼燒,樹燒光了,土也燒焦了,就是沒人聽,現在好了,出事了,鍋爐爆炸了,爐子邊死了七八個。可憐我兒子還沒結婚啊。

他頓著腳喊:快,快給我把門打開。

門一開,我們一前一後飛快地往工地那邊跑去。

三號爐已經連爐基都不剩了,工地上一片狼藉,屍體已經被找出來,整整齊齊擺在一邊,認出他們誰是誰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現在不過是一段段灰土裹成的形狀像人的東西。

我去打來一桶水,沒有毛巾,就撕下身上半條袖子,大不了用完後洗幹淨再縫上去。人一定要幹幹淨淨體體麵麵去那邊報到,不論是什麼原因死的。

一共有七個,我看到了那幾個熟悉的麵孔:額頭上長著青蛙狀肉瘤的人,長著山羊胡須的小個子,皮膚黝黑的大塊頭。難道……我不敢繼續想下去。不管他們做過什麼,死總是件令人悲傷的事情。一個小孩跌跌撞撞朝大塊頭摸來,嘴裏不住地喊著爸爸……

隻有我一個人在靜靜地擦洗,機械地擦洗,沒有一個人過來幫忙,那些人要麼站立一邊,麵露呆傻,要麼嚎哭不止,近乎瘋狂。

有人在喊:光中,快去幫她打桶水來。

我回頭,正好碰上他也在看我,不過他飛快地躲開了。

一桶幹淨的水放在我身邊,等我側過臉來,光中已經走了好遠。

上麵很快要來人了,調查事故原因,在此之前,屍體要集中在一起,妥善保存。

看管屍體的任務落在我頭上,隊長說,該怎麼做就怎麼做,這個你最懂,交給你了。隊長的紅臉有些發白、發灰,語氣從未有過地誠懇。

我明白隊長的意思,可除了蠟燭,我什麼東西也沒有,連一根香都沒有。

天很快就黑了,我一個人守著七具屍體,小聲念誦超度亡靈的經文,我慶幸自己得到了這個差使,至少暫時不用回到那個婚房去了。

家屬們都沒來,在拿出賠償之前,他們克製著悲痛,不現身,不照顧屍體,連一根蠟燭都不想自己承擔。不過,中間總算有人給我送來了一壺水。

雖已入秋,溫度還是很高,不遠的地方還有兩個火光熊熊的爐子烤著,天亮時分,停屍房裏已經臭得待不住人。明天一定得埋了。

但第二天又停放了一天,上麵的領導中午才到,下午開會,會上爭論不休。領導說,全國各地,到處都在煉鋼,到處都是這樣的爐子,沒有一起類似的事故,說明什麼?說明你們沒有按章操作,說明你們違規作業,既是違規作業,不僅要自己負責一切後果,還要追究技術人員的責任,你們是怎麼培訓爐前工的?不僅如此,你們還要把落下的進度補上來,不能因為這件事拖全縣的後腿。

負責技術施工的幾個人高聲喊冤:如果我們存在違規作業,如果我們培訓爐前工存在問題,為什麼另外兩個爐子還好好的?要說違規也是他們自己違規,跟我們搞培訓的屁關係都沒有。

家屬們又不答應了:誰會故意違規?誰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能上鍋爐的人都不是閑人、廢人,都是家裏的頂梁柱,你把頂梁柱給我們抽走了,我們這個家不也跟著倒了嗎?把我家的頂梁柱還給我們,不然我們一家大小都住到你家去,你來養我們一輩子。

七個人的家屬,每家隻派一個人吵吵著說幾句,也要個把小時才說得完,會一直開到天黑,還沒結果。一陣風吹來,停屍房裏的臭味直往會場上撲。家屬們突然都跪了下來,哭聲震天。

前一天還是活生生的人,此刻已經生滿蛆蟲。我去采來一大筐韭菜,一根根放在屍體的鼻孔邊,耳朵邊,眼眶邊,傷口邊,隻要有孔的地方,都放上一片韭菜葉子,那些源源不斷往外爬的白線粗細的蛆蟲聞到韭菜味,就會自動退回去,免得家屬們看了難過。

光中出現在燭光裏。

一個人害怕吧?我來陪陪你。他說。

叛徒,騙子!我瞪著他。此時此刻,滿世界的人,隻有光中的聲音最讓人生氣,最讓人傷心。

我知道你現在恨我,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解釋給你聽。很多時候我也是沒辦法,我真的是身不由己,隊長說他可以推薦我到大隊部去,但要我好好表現,要經得起大家的監督和考驗。誰不想去大隊部?誰不想往上爬?他一個勁地點我的名,我不能當場讓他下不來台是不是?但我有我的原則,我怎麼會傷害你師父呢?我阻止不了別人,但我可以阻止我自己呀,我擠進去隻是虛張聲勢裝了裝樣子,連一根手指頭都沒碰到她,真的,我敢發誓,我沒碰到善德師父,我沒做出侮辱和傷害善德師父的事。你知道我很尊敬她的,我們一家子都尊敬她老人家。

那我呢?我明明已經躲起來了,要不是你引路,他們是不會找到那個洞的。

沒錯,我知道你肯定躲在那個洞裏,放在洞口的油煎葛粉粑粑也是我請我媽給你做的,但我絕對沒有要出賣你的意思,我懷疑我被人跟蹤了,他們都知道我跟你熟,你一走他們就盯上我了。

你以為你能說會道就能把我蒙過去?一個人做了什麼壞事,就算別人都不知道,菩薩不會不知道,菩薩什麼都看在眼裏。

說得好,幸好菩薩看到了,幸好還有菩薩幫我作證,否則我在你麵前真是說不清了,菩薩看到我沒做那些事,所以沒降報應給我,所以就算我從爐邊經過,仍然毫發無損,你仔細看好了,那些做了壞事的人,現在都躺在這裏,你再看看我,我還活著,好端端站在你麵前,我是人,不是鬼。

無懈可擊!明知他可能是在狡辯,我還是無話可說。

後半夜,所有的人都在打瞌睡,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停屍房。

光中說:別看他們不提,那是因為現在用得著你,等喪事一辦完,馬上就是你和黃金明的婚禮。

我唯一的逃跑機會就是下葬前夜。我決定先過了白河再說。光中告訴我,要想走出覆船山,除了走公路,就是跨過白河。我哪敢大搖大擺走公路,隻能走水路了。

很快,白河就靜靜地鋪在我麵前,夜風中,我聞到了河水的腥味。

河水比我想象的要湍急得多,原打算抱一塊木板順流而下的想法這會兒動搖起來,我決定還是坐在岸邊等,管他去哪裏的船隻,離開這裏就好。

天快亮的時候,我把自己藏了起來。我突然明白,如果白河不給我出路的話,我連退路都沒有了,覆船山的人這時肯定已經知道我跑了,說不定正帶著繩子,兵分幾路,四處搜尋。

一條船像從水底下浮上來似的,悄沒聲兒地出現在我麵前,我嚇得抬腳就要往水裏跳,船夫說:還不上來?就像他知道我一直藏在這裏似的。

我隻好上船,還沒站穩,船就離了岸。

船夫是個老頭,頭上纏著一條汙黑的毛巾,嘴上叨著一根短煙杆。他騰出一隻手把煙杆插進口袋裏,吐了口唾沫說:我認得你,我在你師父手上拿過藥。

我覺得奇怪,那時我光著頭,戴著跟衣服布料一樣的帽子,如今我有了頭發,又穿著普通女人常穿的衣服,人家都說我變了樣,他居然還能認得出我。

想去哪裏呢?

我不吱聲,我要是知道我想去哪裏就好了。

你這個樣子,能跑到哪裏去?被抓到了,可就倒黴了。

他好像知道我正在逃跑,我趕緊低下頭,免得讓他看出我的緊張來。

他停下搖槳,解開衣襟,一股熱氣冒出,赤胸上皮膚鬆弛,肋骨畢現。

最好戴頂大帽子,要是有船過來,被人家看到,你想走也走不了了。又看了看我腳上的鞋,說:坐板底下有雙男人的鞋,是我撿的,你應該可以穿。

揭開坐板,果然有雙小碼的男人膠底鞋。我奇怪他怎麼能撿到這樣的鞋。老頭叫我把自己的鞋放到坐板底下。

萬一他們找我調查,我就把這雙鞋拿給他們看,對你,對他們,都是個交代。

剛換好男鞋,老頭解下自己的頭巾,朝我扔來,一股難聞得要命的頭油味差點讓我吐出來。

一個女人往外麵跑太危險了,要扮就要扮徹底,我可以幫你把頭發剪短,正好我船上有把剪麻繩的剪子,有點鏽了,但剪頭發應該沒問題。

他做手勢叫我坐到他麵前來,我有點猶豫,還是依了他。

他放下手中的槳,抓起我的頭發,嚓嚓兩聲,頭發就掉下來一大把。我沒覺得有什麼可惜,原來一直沒有頭發,後來下山了,頭發長長了,三天兩頭頭皮癢癢,竟覺得還是沒頭發的好。

剪完了,在水裏一照,滿頭短發高矮不齊,像狗啃出來的。

他又脫掉自己的上衣扔給我,自己光著膀子。

我趕緊屏住呼吸,比頭巾的味道更難聞。真不知道他的好心是哪裏來的,我可沒打算求他。

他叫我趕緊換好,一會兒河麵上的人該多起來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換,我隻穿了一件衣服,船上也沒個可以遮擋的東西。

不要緊的,我孫女都比你大,在我麵前還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開始解扣子,解開了,依然合著衣襟,我沒法在他麵前換衣服。他驀地伸出手中的槳,撩開我的衣襟。我倏地合上,怒視著他。

他也瞪我:不脫光怎麼換?我都六十幾了,看在你師父的麵子上幫你,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那你轉過頭去。

他當真轉過去了,我拿起他的衣服,披在身上,再脫自己的衣服,脫一寸穿一寸,一抬眼,他早已經轉過頭來,直直地盯著我了。

哎!我吼道。比起他的衣服,他的目光更令人惡心。

哎什麼哎?看一看怎麼啦?他饒有興味地打量我一陣後,說:想不到你還很有男相。

我板著臉,不理他。

女扮男裝的人多啦,花木蘭你知道吧?還有後來的祝英台,跟她師兄一張床睡了幾年都沒被發現,現在就看你的啦。但你不能胖,女人一胖,就不像男人了,男人是平的嘛,女人胖了,難免這裏高那裏低的,怎麼裝都裝不像。

我知道他說的都對,但我就是不想理他。

他開始哼哼嘰嘰地唱他的小調,聽不大懂,但我直覺,那個小調跟我沒什麼關係,估計他平時也是這樣一個人在寬闊的河麵上哼著玩的。

這是第二回啦!他突然停住了哼唱。十幾年前,我也救過一個女人,比你年紀大,跟家裏人鬧矛盾,跑出來尋短見,被我送回去後,過了幾年還專程跑來謝我。不等我回應,又接著哼,哼得興興頭頭。

船走了很久很久,在一個小碼頭前停住。跟覆船山一樣,這邊的人也在忙著洗河沙,難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洗河沙?看到熟悉的活計,我心裏稍微踏實了點。

這裏沒人認得你了,你去吧。記住我的話,千萬不要發胖啊。

我本想給他鞠一躬的,聽了這話,無論如何也彎不下腰來,隻回頭看了他一眼,就匆匆跑開了。

還沒靠近那些洗河沙的人,就聽見一陣嘹亮的軍號聲,人群立即像風一樣朝一個方向刮過去。

我像一片樹葉,順勢卷進了風裏。

他們在開會,似乎是跟安全有關的會議。

……隻要大家按章操作,就絕對不會發生覆船山那種事,別說是幾個月,接連燒它個十年八年,都不會爆炸。從現在開始,所有的人重新排班,四班倒,三班倒時間太長了,打疲勞戰最容易出事……。

會後,我隨手抓起一擔筐,將自己嵌進人流。

工地上的人,原本沒什麼分別,加上人多,事忙,大家都看不清彼此的眉眼,也很少盯著對方的麵孔看,我很容易就跟人家“打成一片”了。

一個抱著柴火的人踉踉蹌蹌撲過來,狠狠撞了我一下,喊道:渴死我了。並不指望得到我的回答,徑直朝一個大木桶跑去。那裏有供大家飲用的水。

這一撞給了我很大鼓舞,說明那個人沒把我當成陌生人,我一上來就被接納了。

偶爾停下來,往覆船山的方向看去,除了深重的烏雲,什麼也看不見,難道爆炸那天騰起的灰塵到現在還沒濾淨?

吹號了,吃飯了,跟覆船山那邊一樣,兩個炊事員抬著飯筐跑過來,一摞摞的碗就擺在飯筐邊的地上,每人過來拿一隻碗,舀一瓢飯,再夾幾筷子青菜鹹菜,走遠一點,去狼吞虎咽。我也走在這樣的隊伍裏,心裏咚咚直跳,我做好準備,隻要有人喊一聲:喂,你是誰?我立刻就往河邊跑。但沒人看我,更沒人衝我喊,我很快就填飽了肚子,跑去幹活了。

工地上人山人海,工地之間,打破行政區劃,按工種統一分隊,沒有人對我的來曆提出異議。夜晚,到處是露營者的地鋪,人人倒地就睡,等他們都睡著了,我悄悄起來,到河裏去洗澡,順便洗了船夫老頭給我的衣服,收拾完了再回來悄悄躺下。我還去了趟為工地服務的理發店,趁人不注意,拿起剪頭發的剪子,把那老頭的衣服略作了些改動,合體多了。

不敢跟任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那就隻有埋頭幹活,拚命幹活,我很快就贏得了老實坨的稱號,隻有頭腦簡單的老實坨才不分場合地賣力幹活,後來他們又把這個外號改成了“老實疙瘩”,是老實坨和個頭矮小的合稱。

沒想到我無意中來到了一個先進單位,這裏的鋼產量全縣第一,據說上麵馬上要在這裏召開全縣的表彰大會了。

開會那天,工地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就像人在不幹活的時候體積變得更大了似的,高音喇叭時而含混不清,時而尖嘯不止,領導們都像是含著大蘿卜在說話,從頭到尾,我沒聽清過一個字。

人群一陣騷動,我被密集的人流抬起來,腳尖離地,身不由己,水草似的飄浮。沒多久,人流一鬆,我落到了地上。

一群人穿行在人海中,像一把利劍劈入海裏,大家慌忙避讓,這才是我啪地落到地上的原因。

嗡嗡的議論聲中,我聽進了先進個人幾個字,原來這是一支由各地的先進工作者組成的隊伍,他們戴著大紅花,走下主席台,接受群眾的注目禮,然後挨個挨個地參觀這裏的煉鋼爐。我所在的地方,正好靠近爐門。我想離這裏遠一點,但我擠不動,人群擠得像鐵桶一般堅硬。

利劍似的隊伍裏,有男有女,人人都有一張汗涔涔熱騰騰的臉。

突然,就像有人在空中甩了一聲皮鞭,我看見光中了,原來他當先進了,胸前掛著一朵紙做的大紅花,我想叫他,馬上想起來,還是不出聲的好。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人群,也掃過我的臉,我猜他肯定沒有認出我來,因為他的視線那麼光滑,那麼平靜,一點都不像認出了舊識的樣子。

隊伍依次爬上煉鋼爐,又從另一側下去,下麵的群眾仰望著上麵的英雄。他們當中,竟有三分之一是女的。突然,就像被人推了一掌似的,我跟光中的眼睛又碰了一下,但很短暫,像風過樹梢,來不及留意,就過去了。

兩天之後的中午,我們正在吃午飯,河裏搖來一條船,幾個人下了船,直奔指揮部那邊,有人說,恐怕又有會要開了。

高音喇叭裏一陣響,又在播送通知,各組人員馬上回到原位,列隊集合。

工地上騰起一片歡呼。上一次也播送過這樣的通知,於是馬上集合,站隊,靜靜等候,結果領導們過來了,一人發了一條毛巾。這回又會發什麼東西呢?

人一閑,就容易嘰嘰喳喳,等待的過程中,工地上的喧鬧聲吵得我耳根子發麻。我蹲下來,抱住膝蓋,把頭埋在臂彎裏,默默地思索自己的出路。聽說煉鋼的事就要告一段落,沒有了工地,我到哪裏去藏身呢?

實在沒有出路的話,不如屏住氣,往河裏一跳,最多兩分鍾,就完蛋了。隻是決心難下,唉!人是多麼貪生啊,都到了這個地步,還舍不得死。

你,站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我被一群人圍在了中間,打頭的那個人有點麵熟,正伸出一根食指,指著我。

再往後一看,光中就站在那個人的後麵。我明白了。

同時也輕鬆了,再也不用去想沒有了工地我該去哪裏的事。

途中,光中找到機會,壓低聲跟我說:我是為你好。

我看也不看他,說:師父、你的洞口加上這一次,三次了。

你馬上就會明白你在冤枉我。

過了白河,一踏上覆船山的地界,光中就一個人匆匆走掉了。

幾個人自始至終把我圍在中間,是怕我逃跑嗎?那為什麼不拿根繩子把我綁起來呢?還有,那些人對我並不凶,一路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都是跟我的事情沒什麼關係的閑話。

前方,一個半大小子站在岔路口,見到我們,撒腿就往回跑。

停放過七具屍體的草棚門口,黑壓壓坐滿了人。

隊長從人群中站起來,所有人陸陸續續站了起來,不出聲地望著我,他們全都有著同樣的古怪眼神,千真萬確,那眼神裏沒有歹意,我確信我能感覺到這一點。

總算把你找回來了!隊長上前一步說:有件事得跟你講清楚,我們改變主意了,你不想結婚,我們也不強迫你,我們甚至可以支持你,從今以後,你就安安心心在這裏生活吧,房子的問題,我們也可以幫你解決,我們會把磨房修整得跟真的房子一樣。隊長眼裏布滿血絲,紅臉膛有些發黑,像紅過了頭,變焦了似的。

我有點不敢相信,驚慌的目光四處撲騰,我在人群中看見了黃金明,他朝我輕輕點了點頭。我不知道他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

隊長注意到了我們的小動作。

你不必看他了,他跟你沒有關係了,我們已經調查過,你們本來也還沒有正式結婚,正好,否則事情還有點麻煩。

隊長轉向那些人:事情就是我剛才說的這樣,想要退出的話,現在還來得及,不要簽了字又後悔,也不要簽了字不當回事,誰要是出去瞎說,說漏了嘴,誰就是我們大家的敵人。

他拿出一張紙,遞給站在第一排的人。那人接過來看了一眼,還給隊長:還是先給她自己好好看看吧。

我看到了一段抄得工工整整的文字。

秘密協定

甲方:覆船山全體社員

乙方:慧德

經集體討論決定,在覆船山秘密恢複慧德出家人身份,為了保守這一秘密,甲乙雙方需遵守如下約定:

乙方須在表麵上維持還俗跡象,如:禁止一切宗教活動,和社員一起參加集體勞動,自食其力,等等,過典型的農民生活。

為防不測,乙方對外的身份須重新確定。她的身份是:外嫁他村,因無生育能力,被男方休回娘家,又因娘家父母早亡,現獨自居住。

甲方負責為乙方營造安全的外部環境,乙方自覺約束自己的行為,避免引起他人注意。

甲乙雙方均不得向任何人透露這份協議的內容,一經發現有所泄露,若是甲方的責任,將嚴懲責任人,包括將其全家從覆船山驅逐出去。若是乙方的責任,則乙方必須立即回到丈夫身邊,過實質上的俗世生活。

隊長從我手裏拿過《秘密協定》,傳給大家,對我說:從今天起,你還是原來的你,還是山上的慧德,但表麵上,你就是我們當中的一員,沒什麼特殊,懂了嗎?

老實說,我不是很清楚,但隻要不去黃金明家,讓我幹什麼我都願意。

以前有冒犯的地方,請你原諒,那原本也不是我們的主意,我們也是聽上麵的,我們要是不聽話,上麵不會放過我們。

天哪!隊長這是怎麼啦?這個轉變也太大了,我實在有點看不懂。

有人在下麵喊:隊長,她好像還是沒弄明白呢,跟她直說吧,這事不說穿,遲早要出事。

就是,直說吧,一定要說得清清楚楚。

隊長清了下嗓子,用眼睛壓下了他們的聒噪。

慧德,我問你,這個協定,你真的看懂了嗎?你跟我說說,它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我不用去黃金明家了。

隊長撓了撓頭皮:你隻領會了一層意思,還有好幾層意思呢,你聽好了,為你這件事,我本人,我們大家,都是擔了很大風險的,我們共同決定,違抗上級命令把你保護起來,表麵上你已經還俗了,是個普通農民了,但實際上,我們允許你還是當你的尼姑,隻是要悄悄兒的,別讓外人知道就行。黃金明那裏我們也跟他講清楚了,你們的婚姻無效,黃金明不敢對你再有想法了。萬一有外人問起來,不要提到還俗啊什麼的,直接說你是因為沒有生育能力被休回了娘家。這回你聽懂了吧?可千萬千萬不能把今天這事說出去,一旦說出去,大家都要跟著遭殃。

話我都聽懂了,協定也早就看明白了,我隻是不明白這個巨大的轉變從何而來。

隊長轉向那些人:

我再強調一遍,你們一個個都給我守緊你們那張破嘴,誰要是說出去,老子整死他,特別是這次事故中死了人的,我跟你們說,這是個機會,趕緊將功補過,不然你們家還要死人。

坐著的人個個張著嘴,緊張地看著隊長的臉。

那張紙在人群中緩慢傳遞,每個人都在協議下方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後又回到隊長手中,他數了數那些名字,又點了點在座的實際人數,數字不錯,才放心地折起來,放進貼身口袋裏。

下麵進行第二個項目,宣誓。我念一句,你們跟著念一句。一起來:我宣誓,嚴守秘密,絕不外傳,如有違反,天誅地滅,全家死光。

男人們乖乖地齊聲朗誦。

誓也宣了,不怕繼續死人的話,你們就出去亂說吧,我不怕你們推卸責任,你們都在上麵簽了名字的,我跟你們一樣,不過是在上麵簽了個名字,不存在帶不帶頭的問題。

我又回到磨房,整理散了一地的幹稻草,整理到一半,一頭倒在稻草堆裏,睡了過去。

黃金明過來搖醒了我。他給我拿了床被子來。

你呢?我知道他隻有一床被子。

他沒說什麼,扭頭就走。

哎!我叫住了他。

為什麼?那些人為什麼突然改了主意?

你別管那麼多,他叫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反正對你沒壞處。

到底是為什麼嘛?

你自己想嘛,你師父的事,還有鍋爐爆炸的事,兩件事連起來想一想就知道,一個是因,一個是果,他們害怕了,你一走,他們更加害怕,發了瘋一樣四處找你。

我可沒這麼說,我想都沒這樣想過。

噓!你傻不傻呀,讓他們去怕呀,他們不怕,還有你的活路嗎?

第二天,我被一陣敲打聲驚醒,聲音是從房頂上傳來的,有人在檢修屋頂,草屑掉了我一身。我起身來到屋外,門口堆滿了東西:掃帚,菜刀,砧板,碗筷,腳盆,舊衣服,晾衣杆,每樣東西上都寫有名字,某某某送,某某某贈,就在我清點這些東西的時候,一小塊肥皂丟了過來,滾了兩下,停在我腳邊,回頭一看,一個扛著扁擔的男人正匆匆走在十米開外的小路上,毫不例外,肥皂上也貼著一張小紙片,上麵寫著贈送者的名字。扛扁擔的男人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麵帶羞愧地說:其實那天,我真的提醒過他們,我說這麼幹要不得,但沒人聽我,你也知道,我一不是幹部,二不是當地人,我是這裏的上門女婿。

不等我問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就走遠了。

我造了個冊子,把這些禮品都登記起來,然後開始用這些捐贈的物品布置新家,邊幹邊想:一碼歸一碼,我會回報你們的,我不會讓你們白白捐贈的。

光中來了,他是最後一個來的,什麼都沒帶,他是唯一一個不送禮物的人。

你得感謝我,是我提醒他們,我牽著他們的鼻子在腦殼裏轉了幾個彎,把事情的根源找到了,他們才開始害怕,越想越怕,到處找你,結果我無意中碰到了你。本想當時就把你帶回來的,但我怕人家說閑話,還是讓他們去把你弄回來吧。

我覺得他不像在編瞎話,便允許他參觀我的新家。

他問我為什麼要記下那些賬目,我說以便另一種方式來回報他們。

他看著那些名字說:不用回報,是他們欠你師父的,他們當時都在旁邊,不是動了手,就是動了嘴,這些破爛東西根本無法彌補。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麼回事。可是我沒有辦法將這些東西都扔出去,我隱約覺得,我不應該把它們扔出去,相反,我應該微笑著收下它們,就像接納他們的悔意一樣。

光中臨走前才從袖口裏掏出一雙襪子來,還是新的,兩隻連在一起,上麵貼著個橢圓形的紙標簽。原來他也帶了禮物來。他叮囑我:別讓人家看到。我堅決不要,塞回他手裏,他突然生氣了:聽話!吼完,瞪了我一眼,轉身就走。

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小時候,他跟他媽去藥師庵,正好那天我受罰了,我貪早床,師父叫了三遍還不肯起,師父就罰我挑一天水,我擔著兩桶水在山路上邊走邊哭,光中走過來,要接過我的水桶,我死活不讓,光中也像今天這樣吼過:聽話!不由分說,奪去了我的扁擔。快到門口的時候,光中停下來,把扁擔交給我,免得被師父知道,加重處罰。

也許他有他的不得已,人都有不得已的時候。我這樣想。

我很快就開始了我的報答。白天,我站在齊大腿跟的河水裏,一刻不停地洗河沙,人家歇晌,我不歇,活就這麼多,我多幹一點,別人就可以少幹一點。實在不行了,蹲下來喘口氣再接著幹。

收工之後,我走進一戶人家的菜園,裏麵的雜草長得比蔬菜還高,我拔光了那些雜草,主人才大驚小怪地趕過來:哪能要你幹呢?多不好意思啊,快進來坐會兒,吃了晚飯再走。我拍拍兩手,抬腿就跑。一個患了青光眼的老人,常年不能出門,我去把她牽了出來,沿著小路小心翼翼地走了個把時辰。一個生產時落下毛病的婦女,常年在家躺著,不敢曬太陽,不敢吹風,我去她家,為她洗衣做飯,陪她說話。一隻迷路的小羊站在路口咩咩地叫,它的主人忘了把它收回去,我去牽著它喝水,兜圈子,直到它的主人終於尋了過來。諸如此類的事,我做了很多很多,我盡量把這樣的回報平均分攤到每戶人家。我把我的義務幫工逐筆逐筆記下來,我想做完一輪,從頭再來,循環往複下去。

心裏從未有過的平靜,仿佛一夜噩夢過後,早晨醒來,卻發現自己安然無恙地躺在蜂飛蝶舞的花園裏。

我忍不住又給佛祖寫信了。

至尊佛祖:

我知道,一定是您的法力,您讓那些人覺醒過來,自省,自糾,而我竟差點對他們產生了誤會,以為他們身上的汙穢已經深入骨髓,無可救藥。原來不是,他們隻是被暫時蒙蔽了,您用您的法力,為他們拂去了那層蒙蔽,他們馬上清醒過來。看來,他們的天性還是向善的。反過來看,該受到苛責的其實是我,為什麼我就沒想到幫他們除去那層蒙蔽,而是計較他們在蒙蔽之下有所偏差的舉止呢?

突然之間,村莊沒了炊煙。碗筷都收走了,鍋也收走了,搬到食堂去了。

食堂裏亮堂得像個大會議室,八人大桌呈兩列擺得整整齊齊,旁邊的小櫃子上放著一個大水箱,幾十個搪瓷水杯。迎麵牆上貼著一副大紅標語:食堂辦得好,生產勁頭高!

往裏走是個大廚房,最顯眼的是那口大鍋,鍋的直徑長達兩米,鍋鏟吊在房梁上,炒菜的師傅像搖櫓那樣緩緩推動鍋鏟上的木柄。灶頭上的煙囪快趕上磚瓦廠的煙囪那麼大了。

光中正在準備結婚。我是從別人的閑聊中聽來的,他們愉快地說:曆來都是這樣的,好漢無好妻。細聽下去,我明白了,相對光中而言,光中的妻子不算好看。

下次碰到光中媽的時候,我向她道喜,她卻氣鼓鼓的:算什麼喜事,我就這麼一個兒子,結婚卻不能辦酒席,親戚朋友來了隻能去食堂吃飯。活了大半輩子,反倒活得不像戶人家了。

新娘子姓徐,當長長的送親隊伍走過來時,我們驚訝地發現,新娘子的腰身茁壯滾圓,有人小聲說:難怪光中這小子這麼猴急呢,原來是快藏不住了。

我就站在光中媽旁邊,鑒於我們以前的情分,光中媽說話並不避我。她扯了扯光中的袖子,低聲問:她有了?光中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說:應該……是吧。

應該?你心裏沒數?

有……數。

輕狂東西!

光中媽憤憤地轉身。我不知道她是在罵光中,還是在罵新娘子。

他們說,結婚這天的心情會是婚後生活的縮影,這話好像有點道理。

大概是光中結婚一個多月後,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光中媽沒有跟兒子兒媳一起到食堂吃飯,光中也沒有跟新婚妻子一起吃飯,這三個人各吃各的,互不理睬,甚至都沒有出現在一張飯桌上。

但光中仍然是快樂的,我發現,隻要出現在人群中,光中就亢奮不止,他的聲音高高飄揚在所有的聲音之上,他的舌頭最利索,眼睛最放光,一句話,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每個人都在叫他的名字,跟他逗趣,大笑,隻有他媽和他媳婦各自沉默著,堅決不肯朝他看一眼。

除了這兩個人,另一個就是我了,我們三個散落在食堂的三個角落,像三粒稗穀默默地藏在大鍋米飯裏。

我沉默是因為我不喜歡去食堂吃飯,雖然他們多數時候也吃素,但那是因為沒有肉吃。

即便是吃素,他們的飯桌、灶台,甚至碗筷,還是有一股除不掉的葷腥味,他們吃起飯來也嚇人,大口大口,吧唧吧唧,就像下一頓就沒得吃了,以後永遠都沒得吃了。第一次上食堂,我被嚇得嗆住了氣管,跑到外麵咳得驚天動地。

他們每個月可以打一次牙祭,為便於分配,食堂的大師傅最喜歡做粉蒸肉,手指厚手掌寬的五花肉用鹹辣醬醃好了,厚厚地裹上濕米粉,上籠屜蒸爛,每人一塊。切肉之前,按人頭仔細計算過了才開刀。

每逢這天,我就裝病,不是肚子疼,就是牙齒疼,反正不能提拒葷腥幾個字,《秘密協定》上寫著呢,表麵上看,我跟他們是一樣的人,沒有戒律,沒有禁忌。我把飯票送給光中,自己要麼餓著,要麼在田裏尋找可以嚼食的草根。

幾次下來,光中就對這一天有了期待,一早碰見我,熱情地打招呼,說這說那,卻故意不提飯票的事,為了逗他,我也故意不提,直到快開飯了,他借故磨蹭到我麵前,提醒我:那張《秘密協定》,你收好了吧?別弄丟了,那可是你的護身符。我隻好笑一笑,拿出我的飯票給他。這時他會體貼地問我:要挑水嗎?屋頂不漏雨吧?有什麼需要隨時告訴我。我替他難過,就為了那麼一塊肉,值得嗎?

我不喜歡上食堂還有另一個原因,我跟他們漸漸疏遠了。因為不在家裏吃飯,家家戶戶都沒了家務活,菜園子沒有了,牲口上交了,男女老少都變成了工地上的人,集體的人,幹集體的活,吃集體的飯,回到家裏不過是睡覺而已,我幫不上他們,他們也不再需要我,收工號子吹過之後,四處都是閑逛的人,一心要等到深夜的黑幕沉重地掛下來,瞌睡蟲也一起灑下來,才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覺。我慢慢跟他們有了距離,一些人在路上碰見我,為避免打招呼,老遠就垂下了眼皮。這真讓人難過,但我改變不了這種局麵。

這樣懶散地過了一段時間,我又找到活幹了。

事情是從那個駝背老婆婆開始的,不知什麼原因,很多年前她的背就伸不直了,一直弓著,像隻蝦米。有一天,歇晌的時候,駝背老人縮在一邊咳嗽,眼看就要喘不上氣來了,旁邊的人卻自顧自玩紙牌、講笑話,其中一個是她的兒子,但他就像沒聽見一樣。我朝她走過去,用師父教過我的手法,幫她按捏起穴位來。

老人的咳嗽奇跡般停了,打牌的人開始向這邊張望。

我有點害怕,生怕他們會衝過來,在我麵前背誦《秘密協定》,警告我,收起山上那一套,收起做寄生蟲時常做的那一套。

還好,無人幹涉,就連隊長,也隻是遠遠地看了我兩眼,什麼都沒說。

歇晌結束,上工鈴響,我正要收手,聽到一聲抽泣,是老婆婆在哭。

我的這個背哦,還是打小我娘摸過的,以後除了挨打,再也沒被人碰過。

我見不得老人流淚,當場表態,以後每天歇晌,都會過來幫她按一按、捏一捏,就算治不好,也能舒服些。

第二天,老婆婆不流淚了,太陽底下,閉著眼睛,很愜意的樣子。

第三天,還沒到歇晌,老婆婆就湊到我跟前,告訴我,從這裏轉過彎去,有塊大石頭,太陽一曬,暖乎乎的,趴在那裏按摩肯定很舒服。

第四天,駝背老婆婆舒舒服服趴著的石頭邊坐了另外兩個人,不耐煩地催她:老人家,給我們也留點時間吧,我的肩膀疼得快要掉了。

第五天,第六天,在駝背老婆婆旁邊排隊的人越來越多,歇晌時間做不完,那些人就趁人不注意,把我強拉到某個草垛邊,某截斷崖邊,讓我放下集體的活,給她捏一捏。

居然有男人也來排隊了 在女人們的嘻哈聲中,男人涎著臉皮問我:不都是一塊皮麼,憑什麼女人按得,男人就按不得?

我別過臉去,別說是男人的皮,男人的味道我都受不了。

你把我當成女人不就行了?要不,你把眼睛蒙起來,我觀察過了,你不用眼睛也能行。男人渾身上下亂摸,想找一條手絹之類的。

那又何必,我閉上眼睛就是了。我指了指旁邊兩個女人:不過,你們不能走。

我閉著眼睛揉捏那個男人的腰眼、脊梁,女人們在一旁吃吃地笑。

一隻又熱又重的大手壓上了我的腿,睜眼一看,那兩個女人不知何時已經不知去向,這裏就剩我們兩個。我驚叫一聲,跳起來,那個男人也怕燙似的抽回了手。與此同時,我聽到一個嚴厲的聲音:你們在幹什麼?

是隊長,我從沒見過隊長那種表情,臉上紅得快要滴出血來,眉毛打結,眼裏射出兩束鋒利的光。

男人的上衣還堆在肩膀那裏,看見隊長的表情,竟結巴起來:我……們啥也沒幹……我腰疼,請她幫我捏幾下。

滾!不然我馬上報告上級,說你調戲婦女。

男人嘟噥兩句,飛快地跑了。

你也太不注意影響了。隊長狠狠地瞪著我:一個個壯得像頭牛,哪有什麼病。

有些病,表麵是看不出來的。

那也輪不到你來治,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跟治病不矛盾啊,普通社員也可以幫人按摩,誰都可以按摩。

我直視著隊長,心想這回我可不怕你,我並沒做錯什麼。

隊長也死盯著我:你還蠻會頂嘴呢,這樣下去,遲早會把名聲搞臭的,你名聲臭了不要緊,不要把我們覆船山的男人害了。

我不明白我治病跟名聲有什麼相幹。

沒過幾天,有人在曬穀場旁邊施工,好像是要蓋房子。

曬穀場是這一帶最無遮擋最顯眼的地方,為的是方便大家監督,不論何時,隻要有人靠近穀倉,群眾的眼睛就能雪雪亮地掃過來,誰也別想順走集體一粒穀子一把稻草。

蓋在曬穀場右前方的小房子是一間方方正正的獨屋,仿佛是為倉庫而建的哨卡,難道倉庫要開始派人值班?

又過了一陣子,隊長在田裏找到了我。

你可以搬到新家裏去了,磨房不適合你。

隊長指指曬穀場那邊:那裏就是你的新家,你應該住在敞亮一點的地方,方便大家照顧你,磨房這邊太暗了,地勢又低,萬一出點事,喉嚨喊破了都沒人聽見。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裏要人照顧。我還是住磨房,把新房子讓給別人吧。

那房子就是專門給你蓋的。隊長提高聲音:保護你的安全,我是有責任的。

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安全呀,我一點都不怕黑。

隊長想說什麼,張張嘴又咽了:……總之,叫你搬你就搬。

那就搬吧,過去一看,心裏挺高興,畢竟是真的牆,而不是用草木做的夾壁,屋頂上還有瓦,比草棚子亮堂多了,也結實多了。隊長還給我牽來一條大黃狗,有我半人高,威風凜凜,極有氣勢。

很快我就發現,跟我說話的人多了起來,每天都有人有意無意地過來問我:昨天怎麼了?快半夜了,屋裏還有燈。你每天都洗澡嗎?我看你總在那個時候出來倒洗腳水。你也是早上的屎啊,我們一家人都是早上拉屎。光中媽昨天是不是叫你給她按摩去了?我看到她進你的門,好半天都沒出來。

光中的家離曬穀場很近,我搬過去後,光中媽的確成了我家的常客。

我開始覺得不對勁,就像住在一間玻璃房裏,一舉一動都被別人看在眼裏。打這以後,吃飯拉屎都沒法像以前那樣坦然又自然了,總是不由自主地四下亂瞄,擔心有誰在偷看。洗澡更是連衣服都不敢脫,說不定哪裏就藏有一雙眼睛。大門也不敢隨便開著了,萬一有人看錯了,把大黃看成某個飛快地閃進來的男人,豈不壞了大事。話說回來,大黃也不是個好東西,它天生就有副邪惡的模樣,全身毛色金黃,偏偏兩隻眼睛周圍的毛是黑色的,還毛茸茸的,掩藏著它的視線,不是狡猾是什麼?

在路上碰到光中時,我突然很想跟他說說話,我很長時間沒跟人好好說話了,因為那個《秘密協定》,女人們見了我都訕訕的,男人更是眼皮都不衝我抬一下。我說:我好想重新搬回磨房去。

光中牽了牽嘴角:你還不明白嗎?這是專門為你而建的房子,為了保護《秘密協定》裏的你而建的。

你跟隊長的說法一樣,我是個大人,又不是老弱病殘,我不需要什麼保護,我也從來沒有害怕過。

光中望著我笑:你不需要保護,是吧?那,你就這樣理解吧,讓你住在那裏,是想監督你。

監督?難道我做過什麼壞事嗎?我長得像會做壞事的人嗎?

好好好,那,就算是為了監督覆船山的男人吧,誰要是去騷擾你,誰就是覆船山的敵人。

騷擾?是什麼意思?

我聽說,你給一個男人按摩被隊長抓住了?他對你幹了什麼?

沒幹什麼,他非要我給他按,然後可能是不小心吧,他的手碰到我的腿了。

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他肯定不是不小心,他是故意的,所以隊長才會生氣,才會讓你搬到曬穀場那邊去。

我有點明白了,但又不是十分明白,也許我可以問問光中。

你還記得當年師父給我的褲腰帶打死結的事嗎?那個,跟你剛才所說的保護是不是一回事?

你,真的不知道?哦天哪,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哈哈。

光中大笑著跑開了,留下我一個人慢慢思索。騷擾,什麼樣的行動才叫騷擾呢?我開始回憶給那個男人按摩的所有細節,其實他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隻是把他的手反過來,放在我大腿上而已。我當時正在專心按摩,我記得我除了嚇了一跳之外,什麼感覺也沒有。

這天晚上的月亮很大,田野裏靜悄悄的,偶爾能聽到樹枝斷裂掉下來的聲音,黃鼠狼飛快地掠過田坎。大黃坐在門口,警惕地四下裏望著,不時回過頭來,懷疑地盯我一眼,好像我正坐在黑暗裏圖謀不軌一樣。

我懷疑紅臉隊長一定訓練過它了,否則它不會如此盡責。

我已經習慣了夜裏不點燈,一想到他們可能正躲在自家窗簾後麵向我這裏窺視,我就渾身不舒服,我決定把點燈的時間挪到天亮前,那時他們都睡得像個死人,我卻因為天一黑就睡覺早早醒來。我想利用這段時間給佛祖寫信。

至尊佛祖:

事情正朝我不願意的方向發展,那紙合同說是為了保護我、保護大家,但現在它變成了一道皮鞭,高高懸在我的頭上,我好像成了一個示眾者,一個被迫執行命令的人,當他們把我的自願變成非自願的時候,我感到我正在遭受奇恥大辱。佛祖啊,這是我貪圖安逸的代價嗎?

難道這樣的處境,正是佛祖您對我的考驗?師父說過,佛祖的考驗從來沒有固定的形式,一切隨機應變。一定是這樣的,佛祖您正在考驗我的誠心,考驗我麵對無禮與挑釁時的平常之心,考驗我的定力。

從明天起,我會視這監牢如花園,做一個心情愉快的社員,做一個安穩如山平靜如水的卑微的信徒,做中國最後一個經得起各方挑剔的尼姑。

我的觀察沒有錯,光中家三個人不同桌吃飯的事,果然膨脹了,弄出事來了。

起因很簡單,光中媽來食堂打飯,順便把光中的飯也打回去了,恰在這時,來鳳從田裏趕來,堵住了光中媽,毫不客氣地質問:你憑什麼把光中的飯打回去?他得留在食堂裏吃,他得把他的飯勻一口出來養他的女兒。

光中媽勉強笑了笑:你跟你女兒在食堂吃,我跟我兒子回家吃。

你兒子?他現在還是你兒子嗎?他是我丈夫,我孩子的爸爸,你別想一個人霸住他。

光中媽來了火氣:既是你丈夫,你咋不關心他不體貼他呢?你不心疼他我還心疼呢,替你服侍他,還反過來說我霸住了他!

他是小孩子嗎?他是不會洗澡還是不會穿衣?他哪一樣需要我關心?

沒家教的人才不懂得心疼男人,所以我的兒子不要你管了,我自己來管他。

光中媽已經走了幾步了,都以為婆媳倆的鬥嘴要結束了,來鳳突然來了句:知道你們要回去吃,在家裏才好偷偷燉雞吃,你養了一大窩雞。

足有四五秒鍾工夫,食堂裏頓時鴉雀無聲,有人終於懶懶地拋出一句:不是不讓養雞了嗎?要養大家都養,要不養都不養。滿屋子的人馬上跟著起哄:是呀,我們又不是不會養。

光中媽拍著大腿喊:憑什麼光聽她的一麵之辭,我怎麼可能養雞?我有幾個膽子,敢偷偷養雞?

大家一起去看來鳳,來鳳哼了一聲,氣鼓鼓地往嘴裏扒飯。

紅臉隊長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一直走到光中媽身邊:走,帶我們去看看你養的雞。

光中媽也不怕:好啊,你們信她,我就帶你們去,不過,先要講好,要是找不到我養的雞怎麼辦?

要是找到了呢?隊長看了一眼來鳳,似笑非笑。

大隊人馬跟在隊長後麵,往光中家跑,來鳳三下兩下吃完飯,抱著女兒,跟在隊伍最後麵,她看上去格外平靜,就像她跟這事已經沒關係了似的。

光中媽砰砰砰打開每一扇門,連衣櫃門都打開了,人們先是怯生生地看,看了一會,就理直氣壯地搜尋起來,床底下,門背後,櫃子裏,到處都看一看,摸一摸,結果一致讚歎:光中媽,你家的木器家具都好結實啊。

光中媽不高興地說:你們又不是來看家具的,我養的雞呢?找到半根雞毛沒有?

屋裏的人很快就出來了。

雞是活的,這麼翻騰,都沒找到,應該就是沒有了。

隊長走到來鳳跟前說:我知道你是個老實人,也知道你現在有點矛盾,不想揭發她,因為她畢竟是光中的媽,但是我要告訴你,如果你不說出來,你就是包庇她,你就犯了包庇罪。

我犯罪?我已經揭發她了,我還犯了罪?

就因為你的揭發不徹底,不但把我們置於尷尬境地,反而助長了她的囂張氣焰。如果我們現在向上麵彙報的話,上麵要是追究下來,是要連你一起問責的。我最後問你一遍,是你告訴我們,還是我們馬上向上麵彙報,讓上麵下來查?上麵肯定會有手段查出來的。

來鳳想了想,輕聲對隊長說:你跟我來。

兩人順著山牆來到屋後,屋後是竹園,鬱鬱蔥蔥的竹子幾乎掩住了青瓦簷,來鳳抬手一指,瓦簷下方,一個柵欄似的雞籠鑲嵌在牆體上。隊長笑了:虧她想得出來。來鳳說,那裏麵是她的臥室,我也是無意中發現的。

當即召開現場會,雞籠被取下來,搗毀了,七隻小雞拿細繩子綁了,一起提到食堂那邊,廚師興奮地說,今天晚上可以打牙祭了,雞都不大,燜來吃,連骨頭都不用吐。

看在光中媽年紀大的份上,也許是看在她為食堂貢獻了七隻小雞的份上,沒給她綁繩子,隻讓她在大夥麵前深深地弓著腰。

光中本來應該去陪鬥,但光中媽說:男人家哪會插手這些家務事,都是我一個人幹的,跟任何人都不相幹。光中媽說這話時,狠狠地刮了來鳳一眼,我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來鳳渾身哆嗦了一下。

我這人沒有害人之心,我本來可以把某人拉下水,說是她跟我一起弄的,我要是說了你們不會不信。但我不會那麼說,我不像人家的心那麼黑,我怕遭報應。

來鳳一步一步不動聲色地退到人牆後麵去了。

隊長還沒宣布開始,光中媽就開始自言自語喋喋不休:我隻想給我兒子弄點好吃的,我隻是心疼我兒子,沒想到就犯了王法……

行了行了,是你講還是我講?隊長吼停了她,嘰裏哇啦講了一通形勢,就衝她發問,為啥要不聽指揮、違反政策、自行其事?她不吭聲,兩腿站得直直的,可我發現,她的腿很奇怪地比往常矮了一截。隊長又問她,總共吃過多少隻雞,多少隻雞蛋,為了喂養這些雞,偷了多少生產隊的糧食?她還是不吭聲,但兩條腿又往下矮了一截,就像蠟燭越燒越短一樣。最後說到懲罰,是上交矛盾把光中媽捆到大隊去,還是在小隊裏直接表示一下,隊長決定發揚一下民主,請大家表決。隊長剛一說完,光中突然從人群中擠了進來,跪在地上,兩隻膝蓋搗著沿人牆走了一圈,雙手不停地打著拱。見光中這模樣,光中媽的雙腿竟似插進了土裏,整個人都快趴到地上去了。

最終決定,不給上級添麻煩了,就在隊裏解決,徹底搜查,沒收一切可以在家開火的家夥什,山牆上掛出雞籠的那個洞也要堵起來,所有的牆壁都檢查一遍,省得她再動什麼別的腦筋。

該拿的都拿走了,該掀翻的都掀翻了,屋裏屋外一片狼藉。我從撤退的大部隊裏溜出來,我想幫他們收拾收拾,順便安慰一番,如果師父還在,她也會在這種時刻留下來的。

光中媽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見我還在,陡地衝我一笑,我才發現,她的一口牙齒不知什麼時候起已經殘缺不全了。

真丟人呀,一輩子沒丟過這麼大的人,帶累家裏人都臉上無光。

不算丟人,母親心疼孩子,要飯都不丟人,何況是養幾隻雞。我要是光中,感激還來不及呢。

冷不防光中媽一把抱住我,一邊死死地往她身上貼,一邊嚎啕大哭:我的兒啊,我的親生兒都沒你貼心哪,我怎麼就沒有你這麼好的閨女啊。

隻能任她抱著我哭,抱著我搖,長這麼大,我沒這麼尷尬過。光中在扶起地上的椅子,打掃院子,我衝他使了個眼色,他走過來,想要從我身上拿開他媽的手。

媽,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她個二百五算了。

滾!光中媽打了他一掌,把我抱得更緊了。

這個家沒我活的地方了,兒呀,我搬到你那裏去算了,我到你那裏去打地鋪,你就心疼心疼我,借我一個住處,我走了,他們就快活了。

媽,你要這麼說,我現在就去討點老鼠藥回來,我跟她還有孩子我們一了百了算了,省得再惹你傷心。

光中說完就往外走,光中媽猛地止住哭:你給我回來!

光中轉身走了過來。

你不是想叫我原諒她嗎?可以,你去把她叫過來,當著我的麵掌她的嘴,正好今天慧德也在,可以幫忙做個見證。按說今天把她打死都是活該,但我寬宏大量,放她一馬,你隻要給我把她的嘴打到流血就可以了,我一定要見到血,否則我就不原諒她。

光中看看我。我開始勸說光中媽:也許她也有不得已的原因,我可以去找她談談,了解一下再說。

但光中媽一臉決絕:你說什麼都沒用,你說得越多,我隻會火氣越大。我是絕對不會放過她的。

光中遲疑了一下,進屋去了。不一會,就聽見屋裏有爭執。

是你們有錯在先,你們不把我當自己人,也不把我的姑娘當自己人,又不是我在外麵生的私孩子,憑什麼這麼對待我們?

那也不能在外人麵前瞎說一氣。

我哪裏瞎說了?我說的不是事實?你也看到了,當我不想說的時候,是隊長在逼迫我,我不說不行。

說破天去,她是你的長輩,你不該挑起外人來欺負她。你跟我出去,向她認個錯,讓她出口氣。

兩人又糾扯了一會,光中出來了,站在門口,回過頭去做了個手勢,來鳳也低著頭出來了。兩人並排站在光中媽麵前。

光中媽出乎意料地平靜:你也不用跟我認什麼錯,你沒錯,你年輕,覺悟高,我老了,沒用了,當然可以踩在腳下。但是,你不該挑起外人來欺負我兒子,以後說起來,他就是被抄過家的人,你這是斷了他的前程知道嗎?

我沒有,我想都沒這麼想過。

你當然沒這麼想過,因為你那個豬腦殼根本想不到,光中,給我打她,打到她記得,不讓她長點記性,她以後還要做出這種事情來的。

光中好像沒料到命令來得這麼突然,傻傻地站著,抬不起手來。

打呀,你今天要是不打,我就一頭撞死給你看。

院子邊上就有個石滾,光中媽往那邊掃了一眼,似在選擇一頭撞上去的角度。

我還沒想出來該如何勸說,隻見眼前一晃,光中的胳膊帶著風在空中劃了一下,來鳳就倒在地上了。

居然一動不動,躺在地上像個裝滿糧食的口袋,駭得我趕緊回頭看光中媽,她也是一臉驚慌。難道光中這一掄,竟把她打死了?

光中蹲下去,輕聲喊著來鳳,喊了四五聲,來鳳動了一下。光中媽鼻子裏一哼,扭過臉去。

來鳳扶著膝蓋慢慢站了起來,臉對臉望著光中,半晌,一口血水狠狠啐在光中臉上。

我們離婚!現在就去離!現在!

爭吵了大半夜,雙方各讓一步,選了個折中的方案:不離婚,但要分家,光中媽跟光中一家,來鳳跟女兒明珠一家。正屋歸光中,偏屋歸來鳳。

我鬆了一口氣,分家總比離婚好,分家隻是家庭內部的秘密,外人看來,還是一家人。

慧德,你幫我們做個見證,從此我們就是不相幹的兩家人,她走運,我們不沾她的光,她背時,我們也不搭救她,反過來也一樣,我們吃山珍海味,那是我們的本事,聞都不會拿給她聞一下,我們餓肚子,也不找她要一顆米。

我不能做這樣的見證,我應該幫你們說和才對。

不可能的。從現在起,你也要拿出你的立場來,到底是去她家,讓她招待你,還是來我們家,做我們的客人。

我還是回去吧。我趁機逃了出來。

食堂又撤銷了,各家各戶重新領回了當初交上去的鍋碗和筷子,遠遠近近的屋頂上又開始豎起道道炊煙。

隊長向我們宣布,上麵就要下來一個工作組的人,這個人白天將跟我們一起勞動,晚上要住在我們某戶人家家裏。

很多人報名,要求工作組的人住在自己家裏。隊長一一核實這些人的家境。

你家裏人那麼多,騰得出一間房來嗎?你家裏連床都沒有一張,全家人都擠在一個土台子上,也好意思報名!你家全是女人,不行,人家可是個大老爺們。你家太邋遢了,我親眼看見過你們家晾出來的洗澡毛巾,跟我家抹布差不多。

核實到光中這裏的時候,隊長挑不出什麼毛病來了。

你家嘛,條件還可以,房子夠住,收拾得也還不錯,你媽又會做吃的,好吧,就是你家,趕緊回去準備準備。

沒過多久,光中家傳來砸牆的聲音,許多人都聽見了,光中放出話來,說是為了迎接工作組的人,要修整一下廁所。隻有我知道,這聲音跟廁所沒關係,光中是在砸臥室通向客廳的那扇門,分家那天,光中媽做了指示,要把那扇門封起來,把一個家正式分成兩個家。

從批判會那天開始,來鳳和明珠在偏屋裏一住就是兩年。

作為唯一的知情者,我被來鳳請到了家,親眼見證了那個剛剛被打穿的門洞。

還是要你來幫我們做個見證,我是不想跟他們和好的,因為感情上沒到那個地步,如今他們為了把工作組的同誌請到家裏來,不征得我的同意,就說要和好,這不是欺負人嗎?哪天工作組的人走了呢?難道等他走了我們再分一次嗎?所以這回得立個字據給我,要和,可以,我做做好事,幫他們一把,條件是不能再分,我姑娘一天天大了,讓她看到我們一家人過成這樣,不好。

她說這話時,光中媽黑著臉立在一邊,果然感情上還沒到那個地步。我找了個機會,悄悄問光中,這個字據能不能立。

當然要立啦,我媽那個人,固執得要命,她恨不得把來鳳趕出去,永遠不要回來。

你呢?你希望怎樣?

我能怎麼樣?我隻求她們能夠和睦相處。

再回頭看光中媽,突然覺得她特別可憐,她大概還以為光中當真跟她穿一條褲子呢,豈知人家早就叛變了。

立完字據,我被留下來跟他們一起吃晚飯,飯桌上,我看出來了,這頓飯對這個家來說,意義非凡,因為每個人臉上都很謙和、溫柔,就連光中媽都是,看來平時那副恨聲不絕的樣子並不一定是真的內心流露。

從那以後,光中家屋頂上的炊煙就比往日要長一些,大家都在想,光中媽這回有得忙了,一定會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把工作組的同誌籠絡好。

從我家裏看出去,能看到光中家的屋頂,以及屋前的小片空地,以前總能看見光中媽坐在那裏擇菜、洗衣服,現在卻隻能看到光中和工作組的同誌在一起下棋,搖著扇子喝茶,偶爾也能看到光中的女兒頭重腳輕地在他們身邊跑來跑去。

冬天,吳同誌進了一趟城,回來的時候,帶了些扛著儀器的人,他說那都是些很有名氣的水利專家,他們有的從陸城來,也有打宜昌、武漢來,他們手裏拿著可以折疊的尺子,耳朵上夾著筆,在地裏嘟囔著量來量去,踏來踏去,像風水先生勘地。上麵有指示,這裏要修建一座水庫,占地幾十畝,水庫建成之後,就算天不下雨,也能灌渠引水,想澆哪塊地就澆哪塊地,再也不會有因為水源帶來的產量豐歉問題。

下一回,專家們坐了吉普車來,因為公路不通,車隻能停在三裏路外的小鎮上,吳同誌帶信過來,叫派幾個人去扛東西。帶信的人見是吳同誌的吩咐,理所當然就去找了光中,光中臨時吆喝了幾個人,去了才知道,這回有儀器,也有專家們的鋪蓋和生活用品。專家們也不休息,一下車就直往地裏奔,幾個扛儀器的跟在他們身後跑,跑著跑著,一些人停了下來,因為不是每宗儀器都用得著,而他們又不知道下一刻會用上哪宗儀器,就坐在地上等專家來點名。光中扛的是水平儀,用得最多,一直跟在後麵追著跑。專家們用得順手,就開始表揚他:你這個同誌真不錯,工作積極又主動。一得表揚,光中就來勁了,到了吃飯時間,專家們坐下來吃幹糧,光中既不回去吃飯,也不在一旁傻坐著幹等,而是架好水平儀,模仿專家們的樣子,前前後後像模像樣地看,專家們又表揚他:原來這個同誌不僅工作積極,還很好學。行,老李,你就教教他看儀表吧,要真教會了,還能幫你省把力氣。被叫老李的專家一口答應下來:年輕人,隻要想學,什麼學不會?

扛了幾天儀器,學看了幾天儀表,專家們都喜歡上了這個腿腳勤快接受能力強的清瘦小夥子,何況他還能寫一手毛筆字,雖然算不上很好,但在當地農民中已不多見,越發覺得當初他們沒有看錯人,幾乎認定他是個可造之材了。

七八天後,專家們開著車拖著儀器回去了,光中卻沒來上工,托來鳳請假,說他在家等專家們回來。隊長說,專家來不來還不一定呢,他的意思是,他從此隻為專家們服務了?自己分內的事都不要幹了?來鳳支支吾吾說不清,叫隊長自己去跟他談。隊長真的去了,不一會就回來罵娘:這麼喜歡攀高枝,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整個冬天,專家們再沒露過麵,光中早已恢複出工,卻心不在焉地插在田裏,隔幾分鍾就朝大路那邊張望一次。既然打擊已成定勢,大家開始拿他開心:光中,看看誰來了,好像是你的專家哎。光中,山那邊來了一輛車!光中,鎮上有人帶信來,點名叫你去接車。開始,光中每次都信了,聽到消息就往外衝。憑什麼不信?專家們說來就來,誰也意料不到。那些人就拚命笑他,他也不生氣,隻訕訕地走到一邊去。

但有一天,被人戲弄過多次的光中終於迎來了他的專家隊,不是別人告訴他的,是他自己發現的,專家們像一隊螞蟻,緩慢而有序地出現在大路口,他確認多次後,激動地扔下钁頭,大叫著飛奔過去。

行李中除了衣服被褥,還有好多書籍,跟水利有關的書籍,光中扛著那些書,一邊走一邊高呼:水庫要動工啦!專家們來啦!專家們在後麵大聲說:小夥子,你還是跟著我們幹!

指揮部,也就是專家們的辦公室,撐傘似的建起來了,門口掛著白底紅字的覆船山大水庫建設指揮部的招牌。竣工當天,大夥排著隊進去參觀,裏麵所有的東西都是嶄新的,辦公桌有兩張曬席加起來那麼大,上麵擺著覆船山大水庫的模型,水庫旁邊是這裏的山山水水,但我看了半天,也沒找出自己家的位置,猛一看,模型跟實物很像,但細一看,又不像了。

光中脫離了紅臉隊長的管轄,被正式抽調到水庫工程指揮部。我們參觀那天,光中就以指揮部人的身份站在那裏接待我們了。

光中媽興衝衝走在隊伍前麵,大聲對光中說:半個月前,一隻喜鵲一大早就衝我叫,我還在想,我都一把年紀了,難道還有什麼喜事?沒想到喜事就是你。

光中趕緊訕訕地岔開,將她拉了出去。

不知他說了些什麼,隻聽見他媽擰著腦袋,望著天說:你媽這些年一直把腦袋埋在褲襠裏,好不容易有了出氣的機會,還不讓說句話?

媽呀,會破壞專家們對我謙虛謹慎的印象呢。

光中媽立即安靜下來了。

紅臉隊長也來跟光中聊天,光中背著手站在隊長麵前,儼然已經是平起平坐的人。

光中說:我手上有幾個指標,專家們讓我去找幾個打雜的人來。

一直跟在身後的光中媽冷不丁遞上來一句話:莫選那些鬥過我的。

光中趕忙說:媽,你別插手這些事,我總得挑幾個能做事的,否則我這個推薦的人首先就被人家看扁了。

石匠,木匠,還有幾個雜工,都跟紅臉隊長商量著定好了,現在就缺個做飯的了。光中媽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了一下,大聲說:叫慧德去唄,她做飯還可以,手腳也利索。

不等光中作出反應,隊長先就搖起了頭:不行不行,她怎麼可以?我還恨不得把她藏起來呢,哪敢讓她拋頭露麵,萬一口風不緊,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我們全都脫不了幹係。

開動員會那天,數不清的紅旗插在草灘上,遠看像一片翻滾的紅海,明天開始,這裏就要動土。人太多,喇叭裏的聲音又不清晰,我們在台下什麼都沒聽清,還是後來問了隊長才知道,這回不僅各家各戶男女老少都要上水庫,還要做好準備,為外地來的水庫建設者提供住的地方,每家至少接待五人以上,誰家也沒那麼多床,那就打地鋪,每接待一人,可在隊長那裏領一捆幹稻草。至於吃飯,工地上有食堂,準時供應熱飯熱菜,每個建設者隻需帶上自己的碗筷就可以了。

開工第一天,光中給了大家一個刺激,他真的不用跟我們一起挖土方了,他從此脫離鋤頭柄了,隻見他屁顛顛地跟在指揮部幹部們的屁股後麵,頭冒細汗,嘴唇幹燥,臉上微微發白,身上幹幹淨淨沒有一星泥水。

有時他也一個人出來巡視,手裏拿著鋼卷尺和小本子,四處登記各個小組的進度。到了我們這裏,竟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你們要注意了,進度太慢!

來鳳拉住他小聲說:他們都說你胳膊肘兒往外拐,把最難搞的地段分給我們。

光中甩開她的手,就像沒聽見一樣。

光中一走,隊長就在後麵嘀咕:外人的事,要你瞎起勁!

指揮部擴建了一排臨時宿舍,用的是從武裝部調來的油氈布,長長的一排,看上去真的像軍營一樣,跟著油氈布一起調來的,還有一批軍用被褥,有一天,來鳳指著那排軍營,驕傲地說,光中在那裏麵也有一個鋪位。我們當中有人笑她:你也可以去睡一睡呀,你是他老婆,他的床就是你的床。

床沒睡著,飯卻是吃到了的。那天光中一路小跑著過來,扔給來鳳一隻飯盒,腳步不停地向前跑去。來鳳撿起來,還沒打開,就一聲驚呼,原來是一盒餛飩。

那餛飩真大啊,個個賽小饅頭,皮又薄,看得見裏麵的韭菜雞蛋,來鳳看了又看,舍不得吃,說是帶回去給明珠。

嚴格說起來,光中的威信好像就是從那幾隻餛飩開始樹立起來的,大家見了他,不再用諷刺的語氣喊他狗腿子,而是不約而同地叫他“中哥”。

有一天,光中找我來了。

他開門見山就跟我說:現在家家戶戶屋裏都住滿了,我家裏住了五個。

我說:隊長早就有交代,我家裏一個都不能來,你也知道,我這裏小得不像話。

如果來一個女的呢?

那也得隊長同意才行。

這個你放心,他現在不會不聽我的。

他在天黑時分帶進來的人叫伊春。我第一次看見這麼漂亮的女社員。她不是我們覆船山的,光中說了個地名,我一下子沒記住。看來大黃也被她的漂亮迷惑了,他們進來時,它居然沒有叫。後來才知道,伊春在指揮部食堂裏做事,也許光中事先提醒過她,她從食堂裏帶了拉攏大黃的東西過來。

我把我的床讓出來,自己去睡地鋪,畢竟,我是主人。

光中大為感動:慧德,你真是個好人。伊春卻隻矜持地說了聲謝謝。

光中幫她鋪床,動作麻利,語氣溫存,我不得不想到來鳳,據我所知,他從未用這樣的語調對來鳳說過話。

光中走了,我們陷入沉默,更顯出屋外大黃的煩躁不安。伊春問:大黃為什麼總是在叫?

因為這裏是一條要衝,它一聽到動靜就要叫,有時起風了,它也會叫。

你不應該住在這裏,也不應該養一條這麼凶猛的狗,你應該住在安靜些的地方。

光中有沒有告訴你我的情況?關於我死去的丈夫,無人敢娶的尷尬?

會有人娶你的,每個女人都會成為男人的妻子。

那是指你這樣的漂亮女人。

你也很漂亮呀。

我笑起來:你太客氣了,從來沒人說我漂亮。

那是因為你不打扮,你把頭發梳梳好,衣服穿得鮮亮一點,臉上再弄白一點,很快就漂亮起來了。

她走過來幫我梳理頭發,我的頭發不長,胡亂堆在頭上,板結得像一窩雜草,我的衣服跟男人的衣服是一個顏色,至於我的臉,自從師父死後,我就沒往臉上搽過任何東西,我得為她守孝,守孝期間,如果是男人的話,連頭發胡子都不能剃呢。

我來幫你打扮吧,保證你很快就能嫁出去。

我躲開了她幫我梳頭的手:那還是算了吧,我更願意一個人生活。

那怎麼行?女人不嫁人,人家會議論你的。

一百個人當中,總有個把跟大家不一樣的。

我仔細辨認她的臉,她有細潔的皮膚,高挺的鼻梁,唯一的缺點是唇形太薄,要是稍微敦厚一點,她的相貌絕對一流。

她側身而臥,隻把臉蛋露在被子外麵,她睡相甜美,舉止文靜,我很高興能有這樣一個室友。

大黃又在叫,聽聲音,它在一路叫,一路往門邊退。我知道是有人在逼近它,那人說不定已經到門邊來了。我抄起菜刀在門上拍了一下,使勁吼一聲:大黃!大黃似陡地獲得了力量,一聲悶吼,接著就聽見掙紮與搏鬥的聲音。我知道,大黃把那人趕開了。

類似的情況發生過很多次,關於菜刀與大吼,也是我和大黃長期以來形成的默契。

伊春問我:你都不問問是誰來找你嗎?

這裏從不接待任何客人,你是第一個。

萬一有人找你有事呢?你就不怕誤事?

不可能有人找我,也不可能誤事。

一個多月後,我無意中發現了伊春的秘密。那是一個清晨,她大概以為我出去了,她起了床,站到地上來穿衣服,我當時剛好坐在灶門口,我看見了她鼓膨膨的大肚子。我驚呆了,這跟我平時看到的伊春根本不是一個人呀,有那麼一小會兒,我覺得她不是伊春,而是一個披頭散發的妖怪,她剛剛把伊春吃下去了,所以她的肚子才會那麼大。

她也看到我了,好一陣她一動不動,抱著衣服呆呆地看著我。這時我已知道,她未婚,是他們那一帶出了名的漂亮姑娘。

然後她就走了,一聲不吭,連臉色都沒怎麼變化。我真佩服她的鎮定,簡直有大將之風。

光中來向我解釋這一切。

當然跟我無關,你怎麼會這樣想?我不會那麼糊塗的,現階段我的目標不是女人,而是……我現在不能告訴你,我隻能告訴你,這姑娘命苦,戀愛不順,我帶她來這裏的時候,她正準備上吊自盡,是我把她救下來的。肚子裏這樣了,那個人卻隻想要她做掉,她拿不出結婚證,哪家醫院都不肯給她做,想來想去無路可走啊。

那個人為什麼非要叫她做掉呢?她生的孩子肯定會非常漂亮非常健康的,一定要生下來。

你不知道情況。他突然湊近我耳邊,輕聲說:那個人是有老婆孩子的。

那不就是通奸嗎?通奸可是大罪,我竟對一個犯有通奸罪的女人大生好感。我想到她的種種表情,忍不住說:她可真大膽,一點都不害怕,也不覺得慚愧。

光中嘿嘿一笑:這就是她跟你不一樣的地方,她有男人撐腰,所以她一點都不怕。

我回想她的樣子,還有那副薄嘴唇,我直覺那個男人不一定會替她撐腰撐到底,但這話我沒說出來,我沒有依據。

光中要我替她保密,這絕無問題,但她的肚子會越來越大,就算我能保密,難保人家不會看出來。光中說這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光中啊,是你在安排這一切嗎?既然跟你無關,你為什麼要插手一個人的命運?

命運?我插手誰的命運了?

那個孩子呀,你在左右那個孩子的命運。

好吧,就算我在左右那孩子的命運,也是一番好心,要不是我,他們娘倆命都沒有了。

這天晚上,很晚了伊春還沒回來睡覺,我望望外麵黑漆漆的夜空,有點替她擔心,她能去哪裏呢?她是怕我問她一些問題所以在回避我嗎?

萬萬沒想到,被我看到大著肚子換衣服的伊春,就是我最後看到的伊春。第二天,光中對我說,伊春走了,回家去了。我說她還有被子在我家裏。光中想了想,拿走了它。

覆船山的外地人越來越多,每時每刻,每條路上都有人在行走,大黃不分白天黑夜地吠叫,我能聽出來,它的嗓子都有些啞了,但它還是不得不叫。

隊長找我來了,他站在門口,壓低聲音說:跟你說過多少回,要紮在人堆裏,不要單獨行動,不要讓人家看見你,你偏不聽!

隊長,我是照你說的去做的呀,隻可惜我不會隱身術。

大黃一天到晚地叫,叫得人心裏發毛。

隊長叮囑我:千萬不要被外麵來的工作組和專家們盯上,萬一被他們盯上,回答問題要簡短,還要肯定,不要畏畏縮縮、猶猶豫豫,一旦他們對你起了疑,你就完了,你得回去重新跟黃金明結婚,我們也完了,我們全都成了陽奉陰違不肯落實政策的人,我這個隊長自然也別想當了。

我答應了隊長,從他手上接過一隻大草帽,他說那是專門為我定做的。他還為我劃定了上工的線路,我不能再走大路了,我得繞個大圈子,翻越一座小山,繞過一個大池塘,再穿過無數田坎,才能到達工地。到了工地,我要盡量避免伸直腰杆,一直埋頭做事,休息的時候也不要竄來竄去,要揀人多的地方,用大帽子蓋住自己安安靜靜地坐一會。

這份提心吊膽,比幹活更累。

傍晚收了工,往床上一撲,人就昏昏然睡了過去,半夜裏餓醒了,起來喝口水,接著睡。

那天我也是一進門就往床上撲,身上的泥巴都顧不得了。

光中喊醒了我。

黑漆漆的,門也不關就睡,你以前不是這麼不謹慎的人哪。

我說有大黃呢。剛一說完,就跳了起來:大黃呢?你進來的時候,大黃咋沒叫?

我給了它幾隻包子。我有話跟你說。

給隊長看到了,又要吼我。

他不屑地撇撇嘴:他現在管不住我。我跟你說幾句話就走。

卻隻顧低著頭抽自己的煙。我催他:說呀,說完了讓我睡,我困得要命。

我知道你的苦悶。

瞎說!我沒有苦悶,我隻是困了。

在覆船山,沒有哪個女人會承認自己苦悶,苦悶對於女人來說,是不體麵的情緒,何況是我,我這樣的人更不可能有苦悶。

他突然問我:你師父撿到你的時候,你多大?

我心頭一震,為什麼要提起這事?就連師父本人都很少跟我提起,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誰,也不想知道,可想而知,我不過是一塊急於被擦去的汙跡,我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誰留下的汙跡。

你師父真了不起,一個人獨自把你養大,真不容易。

你既這麼敬重她,為什麼還要參與那件事?

又來了,我已經跟你解釋過了,我沒有做對不起你師父的事,我要是做了,鍋爐爆炸那天我就死了,你看我直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我轉眼去看黑漆漆的外麵,雖然他的理由很充分,也能在三言兩語間打消我的疑慮,但不知為什麼,他一走,他的那些理由也隨他走了。

凡事看開一點,不要都放在心裏,該忘記的就把它忘了算了。在這點上你真的不如你師父,她以前怎麼教你的?有人打你罵你,不要恨他,不要記仇,要原諒他,原諒的力量大過回擊。我都記住了,你還記不住?

今天晚上怪了,他以前從不跟我說這些,他好像不是愛說這種話的人。

我昨天夢見你師父了。

我不作聲,這不是個愉快的話題。

現如今,像你師父那樣的人大概找不出來了,可以想象,她當年一個人帶著你,忍受了多少風言風語,但她我行我素,不改初衷,最終贏得了全體覆船山人的尊敬。

不見得現在就沒有那種人。

我覺得他的話有點傷到我了。

他終於停止了漫無邊際的閑扯,沉默下來,然後就告辭著走了。

大概過了半個月,或者更久一點,有一天,天剛蒙蒙亮,我被大黃激烈的吠叫驚醒,接著就聽見一陣嬰兒的哭泣。

我呆了一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趿著鞋子就往外衝。

窗下一隻竹籃,小花被溢了出來,不用說,裏麵有個嬰兒。

是幻覺吧?我把兩眼揉了又揉。自從那年師父拿著一個舊竹籃子和一床小花被講述了我的來曆後,沒人時我就常常出現這種幻覺,一會兒幻想自己是那竹籃裏的嬰兒,一會兒又幻想自己是師父,說著符合各自身份的話。

孩子越哭越厲害,連竹籃都跟著微微晃動起來。我走上前去,像打量一桶火藥似的,小心翼翼地朝裏看。

幻覺再次出現了,我看到自己在裏麵朝天躺著,聽天由命,無助哭泣。師父對我說:小可憐啊,我該拿你怎麼辦?我要是不理你,野狗馬上就把你叼走了,那豈不成了我的罪過?師父的手伸向我,扒開一點被子,看見一塊長著厚厚胎毛的皮膚。

師父的手突然變成了我的手,我看見自己戰戰兢兢地拎起竹籃,四下裏打量,沒有一個人影,倒有一隻黃毛狐狸眼巴巴地站在屋後的雜草叢裏,隻等我一放下,它就箭一般衝過來。

是個女孩,肚臍那裏還包著一塊紗布,我雖沒有生養的經驗,但也明白,這孩子應該出生沒多久。

我不能背著孩子去工地,此地的風俗是沒滿月的孩子不能見風,那就不去上工了吧,我既撿起來了,就不能讓她死在我懷裏,天塌下來,我也得替她頂著。

也許應該向隊長請個假,但我不知道該如何請這個假,以什麼理由呢?說不出口,隻好在家裏硬扛著,總會有人上門來找我的,到時候再說吧。我能想象隊長會跟我說些什麼,會有多憤怒,但我沒有辦法,孩子活溜溜到我這裏,我不能讓她死在我手上。

也許是工地上人太多,要不就是我太渺小太不引人注意,竟一直沒人來找我,催我去出工,正好留在家裏熬米湯喂孩子。師父說過,她那時主要就靠米湯喂養,至於奶水,那得看時機,不是天天都能討到奶水的。

隊長終於上門來了,他背著手站在門口大聲喊:慧德,你當真是無法無天了,你準備從此不參加勞動了是吧?

待他看清那個竹籃時,就像見了鬼一樣,立在那裏動彈不得了。

有人放在我窗根下,我隻得把她抱進來。我說。

隊長慢慢清醒過來,一下一下朝我點著手指頭:你幹的好事!你你你,你還記不記得你的身份?你還記不記得那個《秘密協定》?

你不會以為這孩子是我生的吧?我天天都在工地上,你見過我肚子大起來嗎?我一急,就有點口不擇言了。

你又沒有每天都來找我報到,我怎麼知道你的肚子大沒大?你們女人有的是辦法把自己的肚子捆起來,我怎麼看得出來你有沒有懷孩子?

你可以去調查嘛。我感到臉上陣陣發燙。

調你媽個查!你還大大方方地曠工,你是不是以為我們真拿你沒辦法了?

孩子這麼小,我要是把她帶到工地上去,不出一兩天,她就會死。等她稍微大一點,我一定背著她去工地,就算是不吃飯不睡覺,我也會把我落下的任務趕回來。

你想得美!你別以為這隻是個曠工的問題。

隊長的聲音太大,孩子給驚醒了,哭了起來。我把她抱起來,輕拍,輕晃,不一會,孩子就睡了過去。當年師父也是這麼抱著我的吧,輕輕地拍,輕輕地晃,輕輕地哼,師父肯定也像我親這個孩子一樣,滿腔疼惜,溫柔得自己都想哭了。我當著隊長的麵,掀起包在孩子額頭上的手帕,小心翼翼地親了一下。

你給我等著,你別想為所欲為,你大概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光中也來了。一來就直奔放在桌上的竹籃,然後就兩眼亮晶晶地望著我。

慧德,真有你的!

你不問問她的來曆?隊長都懷疑是我生的,你不懷疑?

真是笑話,我前不久還到你這裏來過,怎麼會懷疑你?放心,隊長那裏,我會去幫你說說。光中說著又去逗孩子。

你做了件大好事。

我老老實實說出自己的感受:我一看到她,就想起了我自己,想起了師父,我不得不把她抱起來。

我那裏有個搖籃,我可以給你送來,比這個舒服。

一個月後,我像當地婦女一樣,用一根又長又寬的布帶子把孩子綁在背上,去了工地。

沿途的目光像鐮刀,嗖嗖嗖地朝我飛來,我差點就走不動了。

我看到隊長也在人群裏瞪著我,他的紅臉膛變成了紫黑色。

幹活的時候,隊長猛地出現在我身邊,咬牙切齒地說:這下你高興了,人人都盯著你看,一個沒男人的女人,突然背了個奶娃子,你都不知道什麼叫羞恥嗎?

沒辦法,我不能見死不救,也不能不出工,除非你同意我從此不用上工地了。

再這樣下去,工作組肯定要注意到你,要是被他們看穿那件事,你自己承擔責任,我們是不會插手的。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想不了那麼周全。

趕緊給我回去,躲起來!

你是說,我可以不上工,專門在家裏帶小孩?

是啊是啊,高興了吧?你知不知道,你這一出來,有多招搖?隊裏不是還有些小孩嗎?把他們收攏起來,你就專門負責照看小孩吧,省得他們在工地上亂竄。

這大概是覆船山第一個幼兒園,大人去上工,順便把學齡前的孩子放到我這裏來。

沒想到隨便一收就是七八個,年齡參差不齊,大的有六七歲,小的才一歲多,放在一起,成天打鬧不歇,隻差上房揭瓦。後來我想了個辦法,試著讓大孩子來管小孩子,結果發現事情變得更糟,有幾次,等我上完廁所回來,或是燒好開水出來,大孩子們不見了蹤影,小家夥們在地上東倒西歪,哇哇大哭,沾著大便的尿布扔得到處都是。一天下來,喉嚨喊啞了,眼睛也累花了,比較之下,上工地倒成了單純而愉快的勞動。

我決定教他們寫字,沒準一學東西,他們就安靜下來了。

我讓那個最大的孩子幫我,一起釘了個很大的木頭框子,裏麵裝滿了細沙,一人發一根小棍,教他們在沙盤裏寫字。小時候,師父也是這樣教我的,既省紙又省墨。一邊寫,一邊認,寫熟了,那些字自然也就認得了。

自從想出了這個辦法,家裏的確安靜了不少。我先教會大孩子,大孩子學會了,就去當小老師,教小孩子,我則抽這點時間去照顧吉利。

我給那孩子取名叫吉利。我也是這樣,因為沒有父母,所以沒有姓,師父就叫我慧德。也許當年師父的想法跟我是一樣的,所以才單給我一個無姓的名字。原本每個孩子都是父母雙全的,但我們後來成了例外,就像豆子從豆莢裏蹦了出來,散在地上,運氣好有人撿起來,運氣不好就爛在地裏。我們都算運氣好的,好歹有人把我們抱起來,抱到屋裏,有床睡,有飯吃,一天天長大。我看著吉利,越看越覺得自己做得對,就算是報答師父,也該把她抱到屋裏來。

吉利很漂亮,一雙眼睛越來越有神,圓圓的黑眼珠,輕輕轉動的時候,滴溜溜的好像要掉下來,不轉的時候,能一直一直盯著人看,既不眨眼,也不轉彎,直到把人看得害起臊來。

最初的新鮮感很快就過去了,沙盤邊的吵嚷聲越來越大,我知道在我照顧吉利的時候,大孩子們在外麵調皮,但我管不了這麼多了,反正他們在工地上也比在這裏好不到哪裏去,能把他們穩在這裏,不跑出去闖禍已經很不錯了,我最擔心的是孩子們會在瘋瘋趕趕中失足掉進不遠處的池塘裏。

有一天,抱著吉利出來晾尿布,聽到孩子們在沙盤邊發出不同尋常的笑聲,走過去一看,沙盤上出現了一個古怪的字,“女”字裏麵無緣無故多了一點。我問他們這是什麼字,孩子們笑得更厲害了。一個小的認真其事地說:逼。

世界上沒有這個字。我抹平了孩子麵前的沙盤。

一陣沉默。最大的孩子站出來說:有這個字,女人有那個東西,就一定有這個字。

我腦子裏轟轟作響,但還是強作鎮定,用力盯著那個目光冷峻的孩子,他的小名叫大牛,是這群孩子裏麵最大的,已經快八歲了,他有一張幹淨而俊氣的臉。我為他感到痛心。

大牛並不怕我沉默的逼視,反而指了指我懷中的吉利說:她也是從逼裏麵出來的。他說完,眼睛輕輕一垂,視線停在我的私處,好像他能把我的褲子看穿一樣。

我忍無可忍,右手不受控製地甩了出去,一個巴掌清脆地落在大牛臉上。我看到他半邊臉迅速變紅。我害怕得直瞅自己的手,我從沒打過人,不知道一隻巴掌打在人臉上,跟拍死一隻蒼蠅在力度上有什麼區別。

他被打懵了,但很快清醒過來,擰著脖子衝我嚷:

你憑什麼打我?我又沒說你,我知道她不是從你的逼裏出來的,你是尼姑,你不能生孩子,你要是生了孩子,他們會把你跟石頭綁在一起,沉到池塘裏去喂魚。

我頓時緊張萬分:誰告訴你的?這些話誰告訴你的?

這裏的人誰都知道。

我抱著吉利衝進屋裏,腳後跟踢上門。

如果這麼小的孩子都知道了,當初簽下那張《保密協定》又有什麼意義?要是被工作組的人知道了,可不得了,那些人也真是,嘴上說保密保密,結果連這麼小的孩子都知道了。

我聽到孩子們離開的聲音,趕緊走吧,全都走光才好,還以為他們什麼都不懂呢,沒想到他們竟然對那個字感興趣,肮髒胚子!

我開門出來,大牛擰著眉毛站在大門口。其他孩子都走光了,就他一個人留了下來。你不要以為你打了我這事就這麼完了,你沒資格打我。

你就該打,今天我不打,以後也會有別人來打。

那也輪不到你來打,你算什麼東西?一個臭尼姑!

……你還罵人?我比你年長,而且我在教你寫字,怎麼就打不得你?你要不服,今天晚上我去跟你媽談,讓她來評評理。

這話對他似乎有點效果,他後退兩步,指著我的鼻子說:你等著,我不會讓你白打的!

他的臉那麼好看,能把邪惡的眼神化妝成無害的氣憤。我幾乎笑了起來,才八歲不到而已,他能對我怎麼樣?

他走了好一會,我才發現,沙盤被打翻了,木框子也弄壞了,這些壞家夥,必須得懲罰他們一下,明天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框子釘好,把沙子一捧一捧地給我捧起來。

夜裏,我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房門那邊有一團閃閃跳動的橘紅色,我以為在做夢呢,揉揉眼睛再看,橘紅色越來越大,還伴有轟轟的聲音,像一把巨大的蒲扇在對著我扇風。

就像突然昏厥過去了一樣,無法思考了,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更不知道它是怎麼來的,直到我聞到一股燒焦木頭的味道,才明白過來,失火了,我家裏著火了。

幸虧是木窗,我砸斷窗欞,抱著吉利爬了出來,總共巴掌大的房子,火很快就上了梁,沒法救了。

一些人吵嚷著往這邊跑。人群中,我看到了大牛,深更半夜的,大人群中出現一個孩子特別紮眼。他專注地盯著大火,看不出他是什麼表情。驀地,他一抬手,將手上一根拇指粗的棍子扔進了火海,腦袋一晃一晃地走了。

我腦子裏不可思議地跳出一個畫麵:臉上帶著一隻紅手印的大牛,拿著一根著火的棍子,伸向我放在門口的幹柴捆。

但馬上我又搖起了頭,畢竟他還是個孩子,應該不至於……

隊長也來了,他和另外幾個男人嘀咕了一陣後,板著臉向我招手。

我這才想起來,我應該先向他彙報,其實也沒什麼好彙報的,我在屋裏睡覺,根本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

隊長的興趣顯然不在了解事實經過,他打斷我說:這下你沒法在這裏待下去了,天一亮,工作組的人肯定要到現場來,你肯定經不起他們的盤問,要是被他們發現那個《保密協定》,大家都得跟著倒黴。看你不聲不響的,其實一點都不消停。

我順著隊長的提醒想了想,很有把握地說:我可以做到一個字都不說,我可以裝啞巴,對了,我就裝啞巴好了,啞巴多半是一個人生活的。

隊長搖頭。工作組的人可沒你想的那麼傻,三句兩句你肯定就露餡,我們大家都得跟著倒黴。

那你讓我怎麼辦?

你真的沒有一個親戚嗎?你師父也沒有親戚?

我搖頭。

隊長伸出右手小拇指,在耳朵裏掏了一陣,拿到前麵吹了一下說:我替你想過了,你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麼還是回到黃金明那裏去,要麼……唉,我也不知道你該去哪裏,反正這裏你是不能再待了,我猜你也不想看到自己連累大家,畢竟他們好心好意保護了你這麼長時間。

要我走可以,但吉利怎麼辦呢?她才這麼小。

這個好說,我來幫你問問,看看誰家肯收留她。

你讓我想想好嗎?太突然了,讓我想想。

給你半個小時考慮。其實你把她抱到黃金明那裏去還是不錯的,隻要你處理好跟他的關係,他那裏會是個不錯的保護傘。

隊長又回到那些男人中間去了。他們蹲在那裏,像是在開會,火光映紅了他們半邊身子,另外半邊都是黑的,他們看上去都隻是半個人。

別說半個小時,半個月,半年,我都想不出結果來。我無法想象不可知的生活,我對前麵一無所知。

光中過來了。劈頭就說:你怎麼這麼不當心?

不是我,可能是大牛,大牛放的火。

他趕緊噓了一聲:你當場抓住他了?沒有證據可不要亂說。隊長讓你走人了?

他想把我趕走,要不就去黃金明那裏。

是啊,你現在有兩條路,一般人可能會勸你去黃金明那裏,省心,又安全,後半生都有依靠了,但我跟你從小一起長大,我了解你,如果真讓你選,你不一定會選黃金明這條路,你大概會選擇往外走,且不說黃金明是那樣一個人,就算他十全十美,你也未必會選他,你下山不是來嫁人的,不是來生根發芽的,你是來做客的。

你說得對,我不是來生根發芽的,絕對不是。光中,我發現,還是你最了解我。

他繼續說:到了外麵,你的選擇就多了,哪天你覺得夠了,你也可以忘掉自己的身份,過過普通人的生活。現在全國各地已經沒一個寺廟了,你這麼守下去可能沒什麼前途。

我心裏什麼時候有過前途兩個字。隻是,往外走的話,吉利怎麼辦?她還這麼小,我怕她會受不了。

你是說,你要選擇去黃金明那裏?

我用手指碰碰吉利的臉,孩子幼滑的小嘴趕緊小動物似的追了過來,含住了我的手指。有什麼辦法呢?我既不能帶著幼嫩的孩子出去流浪,就隻能先給她找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黃金明那個人,憑他那天說過的幾句話,我覺得他人還不錯。

溫熱的小嘴裏有不可思議的節奏和力度,我感覺我的全身都被她吸到了,一股酥麻的感覺從腳後跟一直蔓延到後腦勺,如果我走了,我將再也見不到小吉利,再也不可能有人來吸我的手指,再也不可能有一個身體離我如此之近。

我低下頭去,嗅著孩子的臉,孩子的嘴巴又摸索過來,細嫩的小舌頭吧唧吧唧舔在我的臉上。我把頭埋在孩子的小臉旁邊,嗡嗡著說:不走了,為了小吉利,我不走了。

那就得搬到黃金明那裏去。

我跟他說過一次話,覺得他還算通情達理。

你居然肯?光中站了起來。

隊長腳步很重地過來了:我剛才可能沒跟你說清楚,即便你選擇留在黃金明家裏,你們也不能做真正的夫妻,你原來是那種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那是萬萬要不得的,你會帶累我們這一方的人。隻要你還在我的地界上,你就不能做出那種事來,否則我會采取強製手段……

你想多了,我打斷他,堅定地說:我知道該怎麼做。

隊長叫光中另外叫幾個人來,他們要一起帶著我去黃金明家。隊長說,大家決定的事,現在有了變故,還得把大家叫到一起再作決定。

我找光中要了一支筆,又在地上找到一個揉皺的煙盒,在他們回來之前,我要給佛祖寫信,一定要在出發之前寫完,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就著火光寫道:

至尊佛祖:

我曾跟您保證過,我要做中國最後一個尼姑,可現在我卻不得不帶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孩子住到一個單身男人家裏去,以夫妻的名義。我相信沒有佛祖不知道的內情,我隻向佛祖請求一件事情,請千萬不要以玷汙佛門的名義懲罰那個叫黃金明的男人,最初,他們安排他跟我結婚的時候,他就非常不願意,他說他寧肯做一輩子光棍也不會去做這種損陰德的事。他是個好人,他有善根,他心裏有佛祖您。我相信這次他也不會改變初衷,加上我會從旁助他,他斷然不會。其實這裏的人都很好,就憑他們跟我簽訂《秘密協定》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們都不是無可救藥的惡人,他們對佛祖您存有敬畏之心,為了保護我,他們一起承擔著巨大的風險。

佛祖啊,請您一定保佑他們,保佑我,保佑我們大家。

抱著吉利朝黃金明家走去的時候,我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我從這裏出去,在外麵兜了一圈,又回來了,就像我注定跟這裏有某種關係一樣。黃金明早就迎出來了,他尷尬地衝我笑,我則根本不敢看他。

隊長他們大聲交代他一些事,他不住地點頭,末了伸直脖子說:你們太不相信人了,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到我這裏來?

隊長他們訕訕地走了。

幸好有孩子,她一吭聲,就化解了我們之間的難堪。黃金明走過來,很自然地朝她看了一眼:不錯!

不知是多少世的緣分,她才會被我碰到。我的確是這樣想的,管她是誰生的,管她是不是被人遺棄的,她走了一路,在我這裏停下了,那她就是在我這裏出生的。

你沒發現嗎?現在情況不對了,倉庫裏沒什麼糧食了,地裏的也沒收起來。還是以前吃食堂好,管他地裏倉裏,收了工就去吃飯。

總不至於餓死人。

我突然醒悟過來,他是在擔心吉利會吃了他名下的糧食嗎?便大聲告訴他,絕對不會的,我隻讓她吃我名下的,你該吃什麼還吃什麼,該吃多少還吃多少。

她吃你名下的?你讓她跟著你吃素?

怎麼不行?你倒是不吃素,可你一年到頭又吃了幾次肉?

猛地看到剛走不久的隊長又一陣風似的回來了,黃金明趕緊迎了出去。

準備好準備好,工作組的人很快就到了,我們已經統一過口徑了,燒掉的不是慧德的房子,是間空房,原來是磨房,現在專門用來堆柴草和農具,萬一人家問起你們,不要亂說,就照我剛才說的那樣回答。

隊長撞開他,徑直往屋裏闖。

這怎麼行?隊長在裏麵叫起來:既然你決定住到這裏來,就要裝得像一戶人家,你見過哪家的兩口子一人住一間?趕緊給我把床並成一張。以後就是這樣,白天呢,兩張床並在一起,到了晚上再分開……我會派人來巡查的,你們倆最好給我記得牢牢的。慧德你要記得自己的身份,既要在工作組麵前保護好自己,又要在黃金明麵前保護好自己。

黃金明一臉的不滿:我怎麼啦?我臉上寫了強奸犯三個字?

隊長回過身踢了他一腳:不說話誰會當你是啞巴?針尖大的虧也吃不得,怪不得單身到今天。

黃金明追著隊長出去:隊長,什麼時候分口糧啊?

分個屁!倉庫裏的老鼠都快餓死了。

黃金明繼續喊:我家現在可以按三個人分了吧?

三個少了吧?起碼五個,才填得飽你那個無底洞是不是?

隊長一走,黃金明就憂鬱起來:真的在餓肚子了。

我把吉利綁在身上,拿起一隻籃子往外走:別怕,我去找點野菜,野菜半邊糧。

一隻狗慢騰騰走了過來,連狗都沒了以前那股子勁了。我聽見黃金明喚狗的聲音,剛才還在為沒飯吃擔憂,一轉眼就逗狗去了,年紀不小,心性卻跟孩子似的。

等我尋好半籃子野菜回來,黃金明正在灶上忙活,我放下籃子,就去看吉利。黃金明在那邊喊:你帶吉利出去走走吧,我來煮粥。

好久沒過過這樣的日子了,不禁想起以前在山上的時候,師父除了會製草藥,也是廚房高手,她最擅長做素蒸菜,每次她做蒸菜,我總是不知不覺就吃撐了。

兩個人一路尋著什麼東西走過來,走到黃金明家門口的時候,彎下腰來,從地上撿起一撮什麼東西,嗅了嗅,徑直到屋裏去了。

等我抱著吉利回來的時候,家裏像遭了土匪一樣,連醃菜壇子都翻過來了,灶台上竟然放著一刀生肉,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再一看,黃金明兩隻膀子被捆在背後,人像青蛙一樣趴在地上,輕聲哼哼著。

講!你一共殺了幾條狗?怎麼殺的?

說話的是我在路上看到過的那兩個人,看樣子,人也是他們兩個捆起來的。

他們讓他講殺狗的細節,講了就放了他。他真的開始講,怎樣用繩子套住狗,怎樣打那個要命的活結,吊在哪根房梁上。在他的指點下,他們一樣一樣找出來,照他說的做,繩子蕩蕩悠悠穿過房梁,一頭係著他反在背後的兩隻手,用力一扯,一陣慘叫,黃金明被反綁著晃晃悠悠吊了起來,像他吊那些狗一樣。

還殺狗不?

還好吃不?

他不能說話,連應聲也不能,臉先是漲紫了,然後就黑了,眼珠鼓突,仿佛下一秒鍾就要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