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渡

小說現場

作者:朱朝敏

1

茶茶在南溪河搖櫓,每天渡三四趟船,送返客人來往荊州和孤島。

不過,她打的是下手。掌舵的是也老板,茶茶的爹爹,一個矮小的身形精悍的漢子。他整個腦袋擱在交叉的搖櫓中間,身體朝前傾斜,目光炯炯地盯著前方。茶茶會熱心地招呼上船的客人,遇到裝扮斯文的,她忙湊上前幫忙提箱子。客人一看是個漂亮姑娘,溫和地盯著她看,茶茶被客人盯久了,臉頰浮起晚霞般的緋紅,眼眶裏水波瀲灩。

今天船上有個穿西服的客人,和顏悅色地詢問茶茶:姑娘的尊姓大名、芳齡等等。茶茶聽到這樣充滿文采的問話,感到極其熨帖,帶著好聲氣一一回答。客人招呼茶茶坐在他的身邊,聲音明顯輕了。茶茶羞赧地低頭,雙手絞著垂在胸前的辮子,辮子粗黑,泛著春陽的光澤,把搭在上麵的雙手襯托得凝脂般瓷白。

也二哥——孤島人對也老板的稱呼,放慢搖櫓速度,前傾的身體陡然伸直,腦袋還是架在雙櫓上,亮著嗓門喊:“茶茶,過來幫爹打下手。”聲音突兀,又不耐煩。

茶茶唔唔兩聲,右腳剛邁開,似乎意識到什麼,放慢腳步,回頭朝客人微笑,力圖彌補剛才的急躁。也二哥的聲音及時追來:“還不來換我下,口渴得很。”

這是第二趟船。今天天氣好,客人多,爹爹還沒有吃早飯,口渴倒在其次。茶茶保持腳步的輕緩,仿佛以此延續愉快,嘴角漾起無法抑製的笑容。

也二哥回頭狠狠剜了眼女兒。

茶茶接過雙櫓,學著爹爹,把脖子以上的部位放在交叉的雙櫓中間。也二哥靠近女兒,問:“他對你說什麼呢?不要相信這些城裏人,油嘴滑舌的,沒句正經話。”

茶茶笑了,一點兒也不在意爹爹的話。怎麼說呢?爹爹沒有多大見識,卻也是為自己好。於是她,胸懷大度地聳聳肩膀。

搖櫓輕飄飄地打在水麵,木船左右搖晃。也二哥叮囑,專心搖櫓,力氣要均勻,渡船就渡船,別想些雜七雜八的事情。

呼——嘩啦——嘩啦——木槳切過水麵,木船成為一個淌水人,每走一步,雙腳提起一陣水花。晶亮透明的水花在春天的太陽下,激情而朝氣地上下跳躍。亮堂堂的太陽,在南溪上沒有了管手,拋出萬千銀針,晃著人的眼睛。南溪河是長江在孤島南邊分岔出的支流,夾在青山和洲島中間,狹窄、細長,沿著孤島曲折走向、迂回,縈繞出一條絹綢披巾。

是的,就是一條充滿風韻的披巾。茶茶跟著娘去荊州古城,看見坐在黃包車裏的女人,裹著旗袍的雙肩上披著柔柔的披巾,茶茶眼睛被粘住了。披巾隨風飄舞,茶茶眼前出現嘩嘩的水流。這樣的女人有一天突然出現在茶茶他們的船上,茶茶好奇地盯著女人看。江風拂來,女人胸前的披巾猶如春水泛濫的南溪河,飄舞出靈逸和秀美。女人問茶茶看什麼,茶茶告訴女人:“你不覺得你們走在披巾上嗎?”女人疑惑,左右看南溪河,旁邊一個文氣的小夥子也伸長脖子,可南溪河上哪裏有什麼披巾。

茶茶撲哧一聲笑了,她的手指向女人的披巾,又指向南溪河。

小夥子摘下鼻梁上的眼鏡,朝鏡片吹口氣,嗬嗬地笑著說:“這姑娘蠻聰明,她說你的披巾就像南溪河。”

茶茶臉紅了,脆著聲音糾正:“不是,不是,是南溪河就像被風拂起的披巾。”

女人和小夥子相互一笑。小夥子戴上眼鏡,鏡片紮起刺人的光斑。茶茶很驕傲地眯眼,迎上光斑。小夥子朝茶茶露出潔白的牙齒。女人柔聲說道:“你真有趣。”

小夥子接著女人的話說:“姐,這小姑娘聰明吧。”

茶茶頓時心花怒放,馬上,又悵然若失了。南溪河很窄,盡管木船走得緩慢,但眨眼就靠了岸。女人在小夥子攙扶下走下跳板,披巾還像個楊柳般地飄來拂去。小夥子似乎感應到茶茶的注視,回頭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齒,晃著茶茶的眼。以後,茶茶隻要眯眼,眼前就會晃動小夥子潔白的牙齒。

眼下,正是春末夏初,南溪河最豐腴的時期,也不過一袋煙再加一杯茶的工夫,就靠了岸。吃完泡飯喝了茶水的也二哥,準備拋錨了,客人紛紛擁上船頭。

甭急,等船靠穩了再下。

也二哥立在船頭,粗聲大氣地吆喝。此時,管什麼天皇老子達官顯貴,這南溪河還就他也二哥的船,在這船上,得聽他的。也二哥攔下一個著急跳船的後生,雄才大略地微笑——甭急,馬上就穩。

西服客人繞到茶茶身邊,不知說了什麼。茶茶咯咯地笑出了聲,驚奇著眼睛重複客人的話:我很像演《長生殿》的南飛雲?她漂亮嗎?

爹爹隔著擠搡的人群,黑著臉再次狠狠地朝茶茶剜了眼,又馬上恢複船老板神態,後退幾步,對著準備下船的人群拱手鞠躬:各位好走。

西服男人站在人群最後,他不著急下船,徑直走到也二哥身邊問:“老板生意好啊,請問,什麼時候收渡?”

也二哥沒有往常對待客人的熱情,眼睛掃了下男人,跳到別處,極其簡單地回答:“太陽下山前。”

西服男人覺察到也老板的不快,也用簡單的語言繼續詢問:“晚上呢?”

也二哥再次把眼睛放在西服男人身上,慢悠悠地回答:“那就是包船了,客人少,跑一趟我要劃算。”

西服男人哦了聲,提起箱子,與也老板招手,又回頭與茶茶招手。

也二哥氣憤客人的回頭,朝西服男人瞪大雙眼,可惜,男人正在下船,並沒有看見也二哥的氣憤。也二哥回船艙,詢問茶茶:“那個西服男人給你說了什麼?”

茶茶不高興爹爹的小氣,不過說說話而已,像盤問犯人似的。嘟囔起嘴說:“爹,你不要這麼小氣,好不好?人家不過誇我漂亮,說我像……”茶茶想了半天,才想起《長生殿》,說客人誇自己模樣像《長生殿》的旦角南飛雲。

見爹爹沒有做聲,茶茶問《長生殿》是什麼。

也二哥還是不高興,說:“你以為什麼好東西,演漢劇的一個戲子,再不要跟這些油嘴滑舌的人搭腔,我看他們沒安好心。”

2

最後一抹晚霞在對岸的青山藏起臉龐時,也二哥準備回最後一船收渡。

回來是逆水,要的時間相應多些。也二哥並不急於趕時間,手下的搖櫓前後左右地均勻用力,切出嘩啦嘩啦的水流,猶如流出山澗的泉水,在寂靜的岩石上敲擊出綿延的聲響,隻不過泉水是丁冬丁冬聲。在也二哥聽來,南溪河的水流聲如同男聲,而泉水的丁冬聲是女聲罷了,卻有著同樣的興致,安靜、閑適,消磨著好時光。

也二哥好久沒有這樣的心情了。換句話說,生意好久沒有這樣興旺過,不怪天氣,不怪沒有好船,不怪人不勤快,孤島人誰不曉得,島南是個世外桃源,處在江水中心的洲島本來夠隱蔽了,而南邊卻被青山切斷,與外麵隔絕的不僅僅是水流了。可山中有路,不過多費些力氣,下了山是叫沙頭觀的老城,再有興致走,就到了荊州古城和沙市。南溪村人自古就與荊州有扯不斷的聯係,坐船過河從沒停過。哪想,日本人來了,開始島北被日本人封鎖,南溪河上的生意火爆了幾天,隨後,日本人抓地下黨聯絡點時也封鎖了南溪河,他們弄個汽艇在南溪河上突突突地來回巡查,也二哥害怕,停了船。南溪村何家老爺突然生病,好說歹說地勸也二哥晚上出船過河,價錢是一般包船的兩倍。也二哥心一橫,答應了。夜晚的南溪河,如果有月亮,不過是昏暗燈光下的綢帶子,紋理不是特別清晰,脈路還是在眼睛中。

也二哥送何老爺到岸,不敢馬上返回,又怕船被日本人發現,心中異常著急。恰巧,剛剛還是月光鋪滿水麵,馬上霧氣上來了。看著被霧氣吞沒的月光,也二哥趕緊搖櫓,這條水路,他閉眼都摸得清楚方向,還怕什麼霧氣。他怕的是水流聲,嘩啦嘩啦地,猶如空虛無聊的男人嘴巴癢了哼哼唧唧的,日本人看不見,卻聽得見啊。正擔心中,事就來了,日本人開著快艇,亮著探照燈在霧氣騰騰的水麵上搜尋。也二哥嚇破了膽,櫓不敢搖了,下水推船靠岸,還好,茶茶他們正等在岸邊,一起把船拖出水麵,藏到家裏。

以後,也二哥再也沒有出過船。

日本人敗後,也二哥重新翻修了船,幹起老營生,生意意想不到的好。累是累,卻令人滿足。也二哥忘記茶茶給他帶來的不快,吩咐茶茶去買鹵菜,晚上好打牙祭。茶茶沒走幾步,被也二哥喊住:“快去快回,家裏都等著。”

茶茶哼哼鼻子。爹爹真是,他害怕自己與何佳麗搭訕。他和娘都不喜歡賣鹵菜的何佳麗,說她不正經,來的錢不幹淨。更要他們嚼舌的是,何佳麗每天都照城裏人打扮,還時不時地給島上女孩子描繪城市花花生活,引得女孩子不安分,對南溪河那邊充滿了幻想。何佳麗有什麼不好,人打扮得幹淨,又懂得那麼多,還做的一手好鹵菜。你們不喜歡人家,就不買人家鹵菜,偏偏又做不到。

天色完全暗了,村子裏瞎乎乎的,偶然幾聲狗吠,越發增添了夜晚的深沉。茶茶滿不在乎地走在路上。過了一個堰塘,看見從何佳麗鹵菜館敞開的大門裏跑出的燈光,茶茶加快腳步。

管家——何佳麗家的一隻狗,凶巴巴地叫著,想壓住茶茶的腳步。茶茶親切地招呼:管家,是茶茶啊。

按說,應該稱呼何佳麗嬸子。可爹娘不允許自己叫,何佳麗笑著阻止茶茶叫嬸子,說把自己叫老了。就是,茶茶忙不迭口地更正,稱呼佳麗姐,要佳麗姐女兒曉容喊自己姨。曉容撇嘴嚷道:“你大我幾天,想做我長輩,沒門。”茶茶問:“你喊我什麼?”曉容嘴快地接口:“你叫什麼,我喊你什麼。”惹得茶茶和佳麗姐哈哈大笑。

茶茶想不通,怎麼爹娘,還有村裏人都看不起何佳麗母女?不就是何佳麗帶著曉容找丈夫沒找到,落腳荊州老城住了一些年,然後回到孤島開了這個鹵菜館,就認為她不正經了?

嘿,掙錢了,打牙祭啊。佳麗姐挑起抓撓抓起半個豬頭,準備稱。

茶茶攔住,要求切下一半,說要不了這麼多。曉容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說:“今天吃不了,明天再吃,全村就你們每天掙錢,小氣。”

茶茶朝曉容瞪眼,說:“小孩子說話就沒理,一邊去。”接著又問:“佳麗姐,你知道南飛雲嗎?”

何佳麗砍豬頭的手停頓下來,滿臉驚詫:“怎麼問起這個?”

“你認識她?聽說,她演過《長生殿》,她漂亮嗎?”

“你聽誰說到她的?”

茶茶不滿意何佳麗反問為主。撇嘴說:“就你知道,人家就不允許知道?是你家親戚啊……”

“哈哈,我告訴你,茶茶,我還真認識她咧,當年,我在荊州古城給人家幫傭時,南飛雲可是東家的常客,喜歡她的男人多得排隊,要排滿我們南溪河邊。”

茶茶嘟噥了一句:“她有那麼漂亮?”

“你告訴我,怎麼說到她了?”

“我……我聽我爹爹說,南飛雲演《長生殿》演出名了。”

“你爹懂個屁。”

茶茶接過鹵豬頭,用力了些,險些把鹵菜掉地上。何佳麗毫不理睬茶茶的反應,沉思了一會,抓住茶茶的肩膀,眼睛直直地看著茶茶,問:“是不是你們船上送了一個穿西服的男人?他向你說起南飛雲?”

“你怎麼知道?”茶茶甩掉何佳麗的手,迎上她炯炯的目光。

“他來過我家,也找我媽問起南飛雲。”曉容插嘴。

何佳麗嗬斥:“打嘴,小孩子家莫攙和大人的事。”

大人的事……茶茶覺得好笑,問:“佳麗姐,你認識那個穿西服男人囉,我爹說他不是正經男人。”

何佳麗不理睬茶茶的逗樂,繼續問:“那個男人問你什麼了?”

“你真麻煩,他問我什麼,什麼也沒有問,隻是誇獎我長得……”茶茶不好意思說下去了,南飛雲肯定是大美人,而自己……

哦,他說你長得像南飛雲一樣漂亮。曉容揶揄地補充。茶茶認為自己是大人,不計較小孩子最好,她寬容地笑了笑。

“真是本性難改啊。”何佳麗嘟噥。

“誰啊?”

“還有誰,就是我以前的東家,煙販子,當初把南飛雲騙到手,想討好日本人,把南飛雲賣給小日本,南飛雲卻跑了,他到處找,日本人走了,他還是不放過南飛雲,找我這裏來了。”

茶茶和曉容麵麵相覷,一時無法反應過來,何佳麗說的,離她們太遠了。

3

那個女人給你說了什麼?

也二嫂不滿意茶茶遲遲回家,把怨氣都撒在何佳麗身上。那個女人,一點都不安分,整天穿個旗袍,蹬個坡跟鞋,還描眉抹唇紅,招人現眼的,以為男人都在看她,妄把南溪村當城裏。

茶茶不做聲。

也二嫂繼續說:“她呀,遲早會害人的,一個女人家,哪裏掙些錢,不幹不淨的,盡說些花哨的東西騙人,你想想,這樣名聲的女人有什麼可說的。”

茶茶糾正,曉容她爹為逃抓壯丁不見了,何佳麗帶著孩子找丈夫,容易嗎?再說人家可是何家小姐啊,不揩娘家的油,還帶著孩子自個掙錢,了不起。

“了不起,了不起,錢是怎麼來的?”

“怎麼來的,她給東家幫傭來的,你們盡聽人胡說,那些亂嚼舌根的,看人家比他們過得好,就不服氣,詆毀人家,才要我看不起。”

也二哥敲敲桌子,暴著嗓門喊:“茶茶,你亂嚼什麼,我看你一顆心被那女人迷惑了,如果城裏好,她用得著回南溪村?你給我安分些,否則,我打斷你的腿。”

茶茶習慣了他們的嘟噥嗬斥,懶得理了,埋頭吃自己的飯,想想又覺得委屈,幽幽地補上一句:什麼好,我自個有數。

起身去廚房燒水。也二哥碰碰也二嫂的肩膀,低聲說:“茶茶是大姑娘了,家裏也差幫手。”

也二嫂恍然大悟地拍下大腿,說:“上午沈婆子來過,為島北唐家廟的唐老先生的老幺提親。唐老先生是島上開私塾的,很有名望,兒子跟著他當然讀了不少書,大兒子讀書出去做官了,二兒子在宜昌一家銀行工作,算是有出息的,幺兒子據說讀書不在行,又不安心在家做事,整天在對麵城裏閑逛。”

聽說名聲不大好。也二哥歎氣。

也二嫂問:“唐老先生在島上算是有名人,說閑話的人肯定多,咱們又沒有見過老幺,就信傳言了?”

“沈婆子怎麼說?”

“她那張嘴……嗨,說唐老幺人才千裏難尋,家底殷實,家風甚好,要是我們茶茶過去,可是一腳踏進福窩裏。”

“那倒是,那個唐老幺沒有事做,也是真的,不過,茶茶過去了,若能管住他,哪怕好生侍弄幾畝薄田,也少不了飯吃。”

“我們家也不錯啊,整個南溪村就我們有船,咱家茶茶可沒啥缺點……總有點不劃算。”

也二哥含著旱袋,刺鼻的辛辣味在房間裏彌漫。茶茶砰地關緊房門。也二嫂搖著手驅逐飄來的煙氣,不住埋怨:過個嘴癮得了,不停地抽,你煩不煩啊。

也二哥把煙鍋在椅子腳上磕了磕,地上一堆煙灰。還沒有等也二嫂開口,連忙說,我來掃,我來掃。

也二哥並沒有站起來,而是轉過身,麵對著也二嫂,低聲說:“我說,你給沈婆子帶個話,咱茶茶是我們的獨苗,隻能在家招贅。”

也二嫂吃驚地看著也二哥,擔心地說:“人家同意嗎?唐家可是大戶。”

“可唐老幺並不成器,咱們女兒要管得住他,他就要上門。”

也二嫂不做聲。也二哥吩咐:把茶茶照片給張沈婆子,這事應該有眉目。

也二嫂敲開茶茶房門,要茶茶挑張照片出來,茶茶不解地看著娘。也二嫂提醒說:“喏,就是上次去荊州古城玩,在北城門照的幾張,你挑一張出來,我送沈婆子看下。”

“娘,你做事太霸道了,真是讓人難以承受”,茶茶很惱怒。

“姑娘家嘛,遲早都是這回事,我是你娘,還要與你商量?”也二嫂去拉靠窗子的抽屜,又縮回手,把桌子上的油燈朝前移了移。

“你要我嫁誰,我就嫁誰?幹脆你自己嫁了算了。”

也二嫂朝茶茶踢了一腳,吼道:“沒大小的,再說抽你嘴巴。”

茶茶的眼淚溢了出來,啪地落在擱在桌上的手臂上。油燈裏的火苗扭著弱弱的身子,無從著落地搖曳不定。茶茶仿佛看見自己的心,慌亂而委屈。杯子、茶葉罐,還有裝糖的搪瓷缸在桌子上留下奇形怪狀的陰影,娘的身影遮蓋了大半個桌子,把桌子從中截斷。

也二嫂翻出照片,湊近燈花,一張一張地挑。她的身影完全隔絕了光亮,茶茶坐在黑暗裏,感覺呼吸困難,心中沉悶。

終於挑出一張,也二嫂把其餘照片放回最下邊的抽屜,直起腰身,舒了口氣。

茶茶也不看娘,眼睛盯著搖曳的燈花,臉龐木然。在娘拉門出去時,茶茶下了決心,你讓我難受,我偏不乖乖地接你的招——她心裏這樣說給自己聽。

4

茶茶連續兩天沒有跟也二哥出船,她在等沈婆子。

也二嫂狐疑地盯著女兒看。茶茶說肚子疼,一直拉稀,一點也看不出生病的征兆,這丫頭搞什麼鬼,跟她說話,也愛理不理的。

茶茶若無其事地坐在堂屋裏,看也不看娘。

也二嫂看茶茶老是守在堂屋,眼睛一個勁地朝外看,心中明白了,這丫頭也在等沈婆子。她等沈婆子幹什麼?難道要和我唱對台戲?哎喲,她本來就厭惡沈婆子,說沈婆子油嘴滑舌、說長道短,整個心眼全是銅錢,要是沈婆子來了,茶茶定會為難沈婆子的,雖說是一個媒婆,可眼下得罪不得,還得求她找唐家周旋,要大戶家的兒子上門入贅,一半依靠媒婆。也二嫂氣來了,埋怨茶茶偷懶耍滑,身體好好的,不上船幫爹打下手,一點良心都沒有。

又來了。茶茶煩躁地挪開腳步,她走得很快,仿佛慢一點,就有危險襲身。

“你跑哪裏去?”

茶茶不做聲,隻埋頭朝前走。

“你是去何佳麗那裏吧,少聽那女人說的……”也二嫂怔在自家屋子裏,眼睛久久地目送茶茶。她心中願意茶茶出門,要真是沈婆子來了,茶茶碰到,不曉得亂說些什麼,肯定會趕走沈婆子。

茶茶確實徑直朝何佳麗鹵菜館走了。剛到堰塘前,一陣鹵菜香味迎麵撲來。幾條狗,黃毛的,黑毛的,灰毛的,雜色的,正在堰塘前逡巡。管家幾乎快掙脫它脖子上的鎖鏈。何佳麗正在廚房裏忙活,熱騰騰的水氣和油煙中,何佳麗居然捂個手娟蒙住鼻子和嘴巴。

“姐,好多人想聞肉香都聞不到,你倒把鼻子給捂住。”茶茶做了一個深呼吸的姿態。

何佳麗扯下手絹,回頭看鍋裏,嘟噥了一句:差不多了。又轉過臉,朝茶茶笑笑,這個丫頭肯定又受她爹娘的氣了,一受他們的氣,茶茶就無形地和自己貼近。

“肚子吸進太多的油氣,容易發胖,你看我現在還能胖嗎?”何佳麗居然像戲裏的人兒,優美地轉了個身,右手翹著蘭花指擱在下巴,眼睛含情脈脈地。

茶茶看著何佳麗,有些驚奇,島上人從來就是以胖為好的,胖是富足的象征,她居然怕胖,什麼意思?

“再長肉,穿旗袍可就醜了。再說,你看胖子,是不是給人癡呆的感覺?”

“你穿得再好看,身材再苗條,哪個看你?”茶茶撇了撇嘴巴。

“我自己看,把自己打扮得漂亮,活給自己看,比別人看要好得多,因為自己舒服了。”

茶茶哦了聲,若有所思地盯著滿臉得意的何佳麗,這個女子,她一點也不在乎島上的閑話?島上說的,都是真的嗎?可有誰親眼看見何佳麗在城裏做了傷風敗俗的事?好像都是傳聞,而現在,茶茶看見的是,何佳麗帶著孩子,開鹵菜館掙錢,與島上男人沒有任何瓜葛,而且,她怎麼看怎麼舒服。也許就是她說的——活給自己看,自己舒服了。

“佳麗姐,曉容呢?”

“去看她外公了,前段時間,她外公出門,被黃麻子他們使絆子打了,唉。”

“為什麼?”

“黃麻子現在是島上鄉政府的紅人,他們說我爹通共,偷偷送過傷員和醫藥,這有什麼,都是日本人在島上那回事,不是抗日嘛,不過做了中國人本分事,卻和黨派之爭扯進去了。”

何佳麗歎氣,又扯了一會兒南飛雲,說南飛雲雖然是個戲子,但有人格,堅決不給日本人唱戲,還是命苦,遇到東家那個白眼狼。

“南飛雲怎麼就答應嫁你東家?”

“她有什麼能力自己選擇,是東家買了她。”

“她……有自己的相好嗎?”

何佳麗看著茶茶,笑了,用手點了點茶茶腦袋,說道:“你這個鬼機靈。”

從何佳麗家裏出來,茶茶心情好多了。陽光明晃晃,她不禁眯起眼睛,張開嘴巴,大大地吸了口氣,仿佛要把最後的肉香裝進肚子裏。汪汪——管家在背後猶豫地叫了幾聲,茶茶轉身,蹲下來,拍拍管家,朝它做了一個鬼臉。

進了自家院門,她突然聽見低低的對話聲,斷續、模糊,是被故意壓製的聲音,從娘的房間傳出來。茶茶放慢了腳步,靠近左邊的窗子。

你輕點,好不好——是娘的聲音。茶茶臉上不自然地麻了下。

“你要我檢舉你和也二哥嗎?哼,以為老子不曉得,何老爺子那天晚上偷偷包船,哪裏是送他自己去看病?是送共產黨的傷病員,你們一起通共。”

“不,不,小聲點,黃先生,我……”

“你乖些,我可以不說……”茶茶看見娘的上身全部裸著,兩個奶子被黃麻子捏在手裏。茶茶羞憤地垂下眼睛,一顆心快蹦了出來,右手死死地按在胸口上。

茶茶鼓足勇氣抬眼看,全身的血液如同泄閘的洪水湧上了腦門。娘竟然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不要臉地催促黃麻子:快點,快點。

茶茶嘴巴合不攏了,上下牙齒磕碰,眼淚和鼻涕都湧了出來,回頭看見階簷下的鐮刀,一把操起鐮刀,破口大罵:“混蛋,不要臉皮。”她衝進娘的房間,也二嫂拿過一件衣服蓋住自己。黃麻子抓過衣服,擋住下身,上前一伸腳,把衝上來的茶茶絆了下,茶茶手裏的鐮刀飛出去,人打了個趔趄。黃麻子趁機想跑,又覺得衣服沒有穿上,於是朝也二嫂吼道:“想死啊。”

也二嫂驚得下床,抱住茶茶,安慰:“別生氣,別生氣。”茶茶聽出,這句安慰不僅是對她說的,還對黃麻子說的。她用肩肘狠狠地撞了下娘,也二嫂沒有做聲,隻是死死地抱住茶茶。茶茶又急又氣,眼看黃麻子就要穿好衣服,鉚足了勁,掙脫也二嫂,朝黃麻子撞去,一邊嚷道:“你這個王八蛋,我讓你不得好死……”也二嫂從後麵再次抱住茶茶。黃麻子穿好衣服,轉身就跑。

茶茶猛地從也二嫂懷中掙脫出來,撞到長凳上,哐啷,黃麻子的槍掉在地上。茶茶搶先一步,抓住槍。也二嫂抖動著身子,聲音顫抖地說道:“茶茶,這個東西要惹來大禍的,咱們無根無底,祖輩都是綁泥巴、走水路的,哪能惹得起他們?”

茶茶頭也不回,冷著臉說道:“你把衣服穿好。”

正說著,黃麻子跑回來了。茶茶雙手舉槍,狠狠地對著黃麻子。

別,別——黃麻子後退一步,勸也二嫂:也二嫂,你們把槍還我,咱們什麼都不說了,你可明白,我又沒有占到你便宜——

茶茶走前一步。黃麻子身子一偏,蹲了下來,哭喪著臉說:“別亂來,茶茶,子彈不認人的,把我打死,你們也活不了,何苦。”

茶茶絲毫不讓步,也二嫂又從背後抱住茶茶,茶茶的手一動不動,她厲聲說:“你們誰再挨近我,我真開槍了。”

“快,放……放了她。”黃麻子對也二嫂說。又轉頭對茶茶說:“茶茶,你放心,你爹晚上送何老爺過河治病的事,就是治病,我不提這個事情了。”

“你說話算個屁。”

“那……你說怎樣才算?”

“立字據,你明天這個時候來我家按指印取槍。”茶茶步步緊逼。黃麻子朝後一步步地退,退到大門口,茶茶吼道:滾。

黃麻子走後,也二嫂跟在茶茶後麵,似乎有萬言千語的話梗在喉嚨,一時無從說起。茶茶虎著臉,做她自己的事情,把槍提在手上,須臾不離自己。

終於,也二嫂哀哀叫道:“茶茶,我沒有辦法,我怕啊。黃麻子硬用你爹通共黨的事情威脅我,你並不知道,那天晚上,船上不僅僅是何老爺,還有一個受傷的……你爹送回來後,一直心驚肉跳。唉,現在鄉裏抓共黨抓得緊,隻要與共黨沾邊,就脫不了幹係。何佳麗的爹何老爺前幾天被黃麻子抓去拷問了,莫名其妙就在村頭挨打,你想想,這都是誰幹的,何家還是我們村的大戶,我們呢,唉,萬萬經不起折騰。”

茶茶還是不做聲。

也二嫂眼淚下來了,哽咽著說:“茶茶,你恨娘了……我真是沒有辦法啊,你要是告訴你爹,你爹準會找黃麻子拚命——這樣一來,誰都曉得,你爹通共,而我是個不要臉皮的……”

咚。茶茶把旁邊的椅子踢倒在地,鈍著聲音說:“我不說,等明天黃麻子立了字據,我就把槍還給那個王八蛋。”

5

怎麼立字據?

茶茶想了一個下午,想來想去,隻有去找何佳麗了,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小時候上過私塾,會寫字。

天色完全黑了,月亮明晃晃地,給整個南溪村灑下白銀般的光芒,一兩聲狗吠既遙遠又清晰,整個村莊靜悄悄的。茶茶走到何佳麗門前,管家汪汪地叫出何佳麗,何佳麗的步子很急,似乎知道茶茶要來。

“茶茶,正要找你,到底是乖妹子,曉得我有難處,就來了。”

茶茶哦了聲,她想不出何佳麗有什麼難處,而自己又能為她做什麼。正在逡巡,何佳麗拉茶茶進門,著急慌慌地。

何佳麗去給茶茶倒茶,茶茶問:“姐,別客氣了,我能給你做什麼?”

何佳麗把茶杯送到茶茶手中,嘴巴靠近茶茶耳朵,說:“渡船。”

“晚上?”

何佳麗點頭,輕聲說:“此時。”

茶茶站起來,說要喊爹爹去,被何佳麗按住交代,千萬別讓你爹娘知道。

可我……我……茶茶滿臉急促。白天她搖櫓駕船還可以,晚上——不由地抬頭朝天空看去,盡管月光給地上下了層白霜,可她從沒有在晚上駕過船。

“行的,這月光多亮,權當作我們到南溪河去兜風。”

聽見兜風兩個字,茶茶才反應過來,詢問:“不會是兜風吧,晚上過河幹什麼?”

何佳麗笑了笑,沒做聲,隻說給茶茶準備了雙倍的錢。茶茶猛地想起自己來的目的了,她說隻要平常的價錢,但要幫她寫個字據。

“什麼字據?”

茶茶正尋思著如何說時,突然出來一個男人,戴著眼鏡,站在燈火遊移的堂屋裏。是那個誇自己聰明的客人,客人與他姐姐——披著南溪河般披巾的女人一起誇獎過自己。他與何佳麗怎麼認識?難道是他晚上要過河?那麼他白天來何佳麗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