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姐後背上的蝴蝶(1 / 3)

二姐後背上的蝴蝶

壓卷之作

作者:老三

相 遇

二姐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送進醫院的,她一直在昏迷中,渾身血汙,身體輕飄飄的,好像上了奈何橋,她以為自己死定了。

夜半時分,外麵下著瓢潑大雨,120接到這個隱蔽小巷裏傳出的微弱呼救,但是救護車出了醫院,就陷進了泥水裏。

1998年的春天,嫩江灣東岸的這座小城不停地下雨,坑窪不平的路麵早被積水填滿。那時嫩江市隻有三條窄窄的公路,一條是連接長春和白城的長白路,一條是連接南湖黑魚泡和老坎子嫩江灣的嫩江路,再有就是市政府門前的人民街,其他全是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救護車的四個輪子深深地陷入泥濘裏,兩個護士兩個醫生在後麵扛著車廂,司機下死力地一腳油門兒,車子才嚎叫一聲,衝出坑窪地。

被抬上救護車的還有躺在二姐身邊渾身血汙的一個男人。

二姐臥在手術台上,血是她身下流出的,一個不足月的胎兒流產。她後背還有大麵積的燙傷。

醫院病房的玻璃窗開得很低,二姐臥在床上,眼睛能看到窗外的景物。黃昏時分,蒼茫的晚霞一半落入對岸瘋長的蘆葦裏,一半落入渾濁的江水中,遠處大片大片白晃晃的鹽堿地上,零星地生長著翠綠色的矮矮的堿蓬草。鹽堿地號稱不毛之地,白楊榆樹都不生長,隻長這種低矮的雜草,在料峭的風裏,顯得孤單悲愴而又執著。

二姐的眼神長久地凝視著那小小的植物,這樣的姿勢會保持一上午,一下午。身邊的BP機不時地響起,她將它塞到枕頭下。

護士來換藥,要把腐肉剔除才能上藥。護士說:“要疼就喊出來,能好受點。”二姐無聲地臥在床上,有什麼能比肚子裏那座空蕩蕩的城池讓她更疼?

病房裏還住著位老太太,老太太的光頭兒子二十出頭,乜斜著一雙細長的眼睛,湊近二姐說:“我能整到杜冷丁,止疼,賊好使。”

“用不著!”二姐眼皮都沒撩。

老太太是在一個雨夜送來的,嫩江市整個春天都在下雨,往年昂貴的鯽魚那年卻出奇的便宜。老太太出屋想買點魚,滑倒摔斷了腿。老太太的兒子,光著一顆鋥亮的腦袋,出來進去撩了二姐好多眼。

二姐的傷穿不了衣服,一直裸露著後背。她托護士買了蚊帳。強勁的江風吹進來,將輕薄的蚊帳吹得旌旗亂動,像航行的船上被吹亂的白帆。二姐則臥在船似的床上,像蝴蝶一樣收斂了翅膀一動不動。

光頭打水時,把二姐的暖壺也拿出去,一會兒晃著一顆光頭,提著兩壺熱水進來。

護士給二姐上完藥,離開病房,光頭在走廊裏站著,後背靠在牆上,手指上套著一串鑰匙,笑眯眯地問護士:“你的鑰匙吧?”護士驚詫地接了鑰匙謝了他。光頭又問:“我媽對床那女的咋燙傷的?”護士搖頭。

傷筋動骨一百天,老太太一直躺在病床上,光頭的姐姐來過幾次,光頭的姐夫出了車禍,在別的醫院住院,他姐姐要照料那邊,在醫院陪床的還是光頭。二姐的燙傷也住了很多天醫院。光頭中等個兒,小麥色的肌膚顯得很結實,長得還算眉清目秀,但看人時,眼神有點亮,有點壞,一副吊兒郎當不太著調的樣子。

入夜,病房的門虛掩著,光頭輕輕推開門,卻忽然被窗口的一幕驚呆了。

北窗上映著一個人影,那是二姐。光頭進來時開門,北窗和南門形成對流,夜裏的江風乍然而起,江風將坐在窗台上的二姐的長發倏然吹動,無數根青絲像一隻隻飛鳥的翅膀紛紛向窗外湧去。而江麵上螢火蟲似的漁火忽起忽落,仿佛有許多野鳥也在瞬間振翅而起。遠近的場麵突然交纏在一起,讓光頭毛骨悚然。他像顆子彈似的衝了過去,一把將二姐抱了下來。

“命咋這麼賤?你死了,你爹媽咋整?”光頭憤憤地說。

“我看看風景你管得著嗎?”二姐低沉的聲音。

光頭低頭去看時,二姐臉上出奇的平靜,眸子裏兩道黑洞洞的光澤,有點瘮人。光頭急忙鬆開了手。他的手有點麻,好像剛才摸的是電流。

二姐回到床上,光頭才緩過神兒來,他用手指撩開一側的蚊帳,端詳著二姐說:“我操,你不是自殺?”卻聽二姐冷冷地說:“拿開你的六指,滾!”

六指,在東北方言裏,還是小偷的意思。

“媽呀,你咋知道我叫六指呢?神了!”光頭驚訝地說,忍不住又湊過來問,“誰把你傷的?我替你收拾他。”

二姐的心一陣陣地抽緊,薄霧漸濃的夜色裏,那個男人的笑若隱若現。她控製自己不去回憶往事。

往事就像她後背的傷,不能碰,一碰,就流血,就會撕心裂肺地疼。

光頭隔著薄紗似的蚊帳,看著二姐後背上模糊的傷痕,說:“肯定留疤,要不你在後背紋身,紋個花啊朵的——”他話沒說完,就覺得後脖頸子颼颼冒涼風。

二姐那雙黑洞洞的目光冰冰涼地看著光頭,說:“有完沒完?趕緊滾!”

光頭叫周行,外號周六指,剛從看守所釋放,偷東西被勞教一年。他姐夫有錢,很快托人把他從裏麵弄了出來。不過,剃光的頭發一時半會兒長不出來,天氣又漸漸地熱了,他索性一直頂著顆光頭進進出出。

暮色中的細雨籠罩著青磚瓦房的四合院。周六指的姐夫在花牆下疏通排水溝,一件白襯衫,一條灰色西褲,手臂上的傷已經好了,周六指卻覺得姐夫車禍的傷像刀傷。他對姐夫一向敬重,閑話自然少說。周六指的姐姐周麗在灶下燉魚,香味在細雨的胡同裏飄出老遠。

姐夫對周六指說:“回來不少日子了,明天跟姐夫走趟貨。”姐夫的船北上經過哈爾濱佳木斯,直達俄羅斯的開放港口,販賣日用化工品,再從俄羅斯進口木材。

“我跟人承包了魚塘。”周六指說,用力扒著碗裏的飯。他打定主意不跟姐夫幹,不想被束縛。

“也好,隻是——”姐夫沉吟了一下,說,“跟肖瘸子別走得太近。”

周六指點點頭,對周麗說:“晚上我約了人談事兒,姐你晚上去陪媽吧。”周六指不再去醫院的原因不僅是他約了人,更重要的是,二姐已經出院。

打 架

二姐又回到夜總會。休息室裏煙氣騰騰,一些小姐聚在一起,吞雲吐霧地八卦誰和誰成鐵子了,誰誰移情別戀掛上了別的歌舞廳的小姐。靠裏側支起兩桌麻將,小姐小男們玩的賭注很大。耗子這天沒有上場,而是坐在一角,撚出一根香煙扔給二姐,二姐又拋還給她。耗子把煙咬在嘴角,塗抹著廉價口紅的嘴唇有點起皮,問二姐:“個傻×,梁老板帶你去哪兒跑騷了,給多少錢啊?不夠意思!打傳呼你也不回。”

二姐看著空中飄著的煙霧,對耗子說:“你逢桌必上,不會是口袋裏輸得隻剩手紙了吧?”耗子嘰嘰咯咯地笑:“還是老同學了解我,借點翻本,我立馬就上。”

耗子跟二姐是同學,兩人腳前腳後結婚,又商量好了似的在同一年離婚。耗子先離的,老公有了外遇,她從大連回來時,三年婚姻,隻帶回一個包和一張離婚證。她回來就進了夜總會,穿得又薄又少又透地在小巷裏招搖過市。母親對二姐說:離老林家老丫頭遠點,不學好,上那地方能賺什麼好錢?

二姐離婚後,耗子跟二姐抵足而眠了一個晚上,遊說二姐:“……那裏還有十八的處女,還有大學生,你個離婚的二手貨還緊個什麼勁?個傻×,賣菜當服務員,累死也賺不來一張老頭票,你幹啥放著你的有利條件不趁機撈一筆?那裏麵賺錢全憑自己,你不願意陪的客人,不陪不就行了?”

二姐在夜總會依然做之前做過的一切,在燈紅酒綠裏,陪客人聊天跳舞,把客人喝醉,也被客人喝醉。有客人跳舞時摟緊她,她忍著不吭聲。但這天晚上,客人卻直接把手伸進二姐的衣服裏。二姐再也忍不住,一個巴掌扇過去,罵:“摸你媽摸,想做就洗頭房找去!”

老板娘看到了,對保安說:二姐又開始二了,你們眼睛尖點,別讓咱的小姐吃虧。

二姐的名字很好聽,叫羅婷。夜總會無論男女卻都不叫她羅婷,而是叫她二姐。二姐來的第一天就跟人吵架,第二天就跟人動了酒瓶子。她不合群,陪客人又挑剔,隻陪麵相文雅的,客人一旦動手動腳,她立馬像炮仗似的炸了。老板娘對二姐說:你咋這麼二?你來賺錢還是跟人鬥氣?要不是我年輕也你這臭脾氣,早轟你走了!

東北方言裏,二就是傻和直率的意思。從那天起,人們就把羅婷叫二姐。

二姐這次惹的人是順子。順子掀了桌子,保安帶人圍過去讓他賠錢。一場混戰即將拉開時,一顆光頭從外麵晃進來,衝眾人喊:“誰他媽不拿我哥們兒當人啊?”

進來的人光著一顆鋥亮的腦袋。他見跟他們對陣的是個女孩,等看清燈影下女孩一對冷颼颼的眼睛時,他湊過去笑嘻嘻地說:“不認識我了?醫院裏。”二姐已經認出了是醫院裏的光頭,瞟了他一眼,扭身回了休息室。

被二姐扇耳光的順子捂著腮幫子對周六指說:“六哥,我這打就白挨了?”周六指用手掌呱唧呱唧狠拍了兩下自己的臉,說:“帶利息給你,你雞巴滿意不?看你那屌樣!”

周六指承包黑魚泡的魚塘,這事得肖瘸子點頭。肖瘸子是江邊一霸,跟魚跟江跟船打交道,他說了算。肖瘸子有意跟周六指合夥承包黑魚泡,兩人各把自己在江邊的二層樓抵押給銀行,貸款養魚。

這天晚上,周六指叫順子先過來擺個場子,他跟肖瘸子晚來了一會兒,沒想到一進門就遇到二姐。肖瘸子拐著一條腿,落座後,喝了杯酒,扭頭問順子:“打你那小姐叫什麼?”順子摸了摸被打的一邊臉,說:“二姐。”

肖瘸子向大廳看去,二姐在吧台幫忙裝果盤。肖瘸子的目光落在二姐的身上。他的眼睛好像帶有鉤子。二姐似乎感覺到了,向這邊望過來,一碰到肖瘸子的目光,立刻閃開了。

肖瘸子拍著順子被打的臉說:“這點小事都擺不平,魚塘那麼大的事,敢給你們嗎?”

“跟女的使能耐,那叫啥尿啊?”周六指眯著細眼看著肖瘸子,直到看得肖瘸子笑起來,他也笑起來,兩人開始拍肩摟背地喝酒吹牛。

在夜總會一直陪肖瘸子的是耗子。肖瘸子三十二三歲,左腿比右腿短一點,眼神內斂,但時而露出的目光卻有點凶狠。瘸子沒有愛跳舞的,但耗子硬拉著他跳舞。跳舞時舞廳裏會閉燈,耗子貼樹皮一樣貼著肖瘸子說:“……我奶病了,想回去看她,可沒錢——”肖瘸子在幽暗的光線裏盯著耗子的眼睛說:“別騙我。”耗子嗲嗲地說:“騙誰我也不能騙你啊?”肖瘸子回到包房,拿起椅子上的包,從包裏抽出一遝錢遞給耗子,順勢把手從耗子的衣服外伸進去,在耗子豐腴的身體上摩挲。

耗子之所以被大家叫耗子,是因為她像耗子囤積糧食一樣用盡各種手段斂財。一場婚姻讓她回到了解放前,她要趁著年輕的好時候,把能斂到的財都斂到手裏。

一夥人要走時,耗子跑進休息室,說客人要給小費,肖瘸子讓把二姐也叫去。二姐沒有動。“個傻×,一頭強驢。”耗子摔門走了。

周六指拉開休息室的門,招手叫二姐過去。二姐沒動。他隻好走進休息室,把一張鈔票順著二姐緊身的V字領口裏塞了進去。二姐把錢擲到周六指身上,她覺得受到了侮辱。

周六指可從來沒遇到一個女的這樣對他,他抬起手想給二姐一巴掌,手落下的一刻不知怎麼就軟成了扇子,他拍了拍二姐的臉蛋說:“操。要臉就別站這兒,有骨氣站大街要飯去!”

“操你!”二姐把錢狠狠摔在周六指的臉上,挑釁地仰著臉說,“我就愛這樣,管不著!”

周六指的臉白一陣青一陣。要不是耗子及時進來打圓場,那天非幹起來不可。

在夜總會賺錢容易,想有尊嚴地賺錢不容易。男人在夜總會裏鄙視小姐,在夜總會外麵,同樣鄙視她們。

兩天後,二姐跟周六指在派出所再次見麵。周六指的魚塘剛投放魚苗就被人偷了,他和順子去報案。冷不丁看見走廊裏走出的二姐和耗子,周六指踱過去,上下打量著二姐,不懷好意地笑道:“咋的?被人堵被窩了?睡你的家夥也忒不講究,不來撈你,自己光腚跑了?”

二姐一口啐在周六指身上,罵道:“睡你媽!”

周六指一巴掌向二姐扇過去,二姐拽住他的手就狠狠地咬過去,她那樣子像隻被惹怒的小獸。順子跟耗子急忙拉架,派出所的人也來製止,那天的事才沒鬧大。

夜總會的小姐想出淤泥而不染那是個笑話,燈紅酒綠和男人一擲千金很容易讓人迷失。有不少小姐酗酒,抽煙,賭錢,甚至跟誰都睡。耗子是因為賭錢進去的,二姐去派出所給她交贖金。

“我最恨賭錢的人,你知道我就是因為他賭錢才離的婚。”恨恨地看了眼走遠的周六指,回頭恨鐵不成鋼地對耗子說。“再這麼賭,你站街上撅著賣都不夠。”

“個傻×,別搭理他們。”耗子挽起二姐的胳膊,笑嘻嘻地說,“賺錢不花死了白搭。”

春末夏初,天氣悶熱悶熱的,又開始下雨了,成片的蜻蜓在雨裏穿過城市的上空,傳來細微的嗡嗡聲,那薄如蟬翼的翅膀美麗得有些炫目。

大凡美麗得出奇的物件的背麵,都藏著讓你猜不到的齷齪。美麗的蜻蜓背麵是什麼呢?

灌 酒

二姐十九歲那年高考落榜,媽讓她再考一年大學,二姐說她的理想是畫畫,不需要文憑。但理想不能當飯吃,父親千方百計讓二姐進了工廠,做了半年工人的二姐卻突然要去長春學畫。暑假回來的火車上,愛上了小城裏糖酒公司跑供銷的男人,母親不同意,二姐執意嫁了。三年後,母親終於接受了二姐的婚姻,二姐卻提著一隻皮箱背著畫夾,站在地當中,對全家人說:我離婚了。

那些年,離婚是件丟人的事,丟全家人臉的事。母親對二姐說:“你的衣服沒穿破,會被人指破!”二姐說:“誰愛指誰指!”母親說:“你要不要臉?”二姐說:“我要命!”

沒有愛情的婚姻,再繼續,就等於葬送生命吧。

二姐不僅離婚,還去了夜總會做小姐。母親把桌上的碗摔在地上,吼:你要敢去,我打折你腿!二姐去了夜總會,再也沒回來住。

離婚後,二姐想兒子小貝,在一個傍晚回到那個度過三年的家。前夫留她住,她不肯。前夫吼:你在那地方誰都能跟睡,咋就不能跟我?二姐不解釋,解釋也沒人信她不跟男人睡。男女上床叫做愛,有愛有情才會做。如果隻有恨和厭煩,二姐死都不會做。前夫把她按在床上,用力掐住她的脖子,要掐死她。她眼睛裏忽然白光一片,好像看見自己的靈魂張著翅膀,像誇父一樣飛向太陽……

二姐坐在出租屋的窗台上,眺望江岸的景物,手裏拿著畫筆。白天的時間,她都窩在小屋裏作畫。她的畫紙上,總是頻繁地出現風雨中的碼頭,渾濁的江水,荒涼的鹽堿地和絕地生長的堿蓬草,這些景物蒼涼而落寞,但二姐畫畫時,眼神裏那種癡迷讓人羨慕。

雨水從窗欞間滲進來,在斑駁的牆壁上蜿蜒得像一道道淚痕。窗台上有隻暗紅色的果盤,盤裏放著一隻青綠色的蘋果,還放著一把刀。那是把小巧的伊斯蘭彎刀,刀身薄而鋒利,刀柄雕刻著戰車戰馬。

腰間的BP機突然響了。1998年,一萬多塊的大哥大是款爺們包裏的寶貝,夜總會裏的小姐買不起,就在腰裏都別著一兩千的BP機。l28的BP機是漢字的,顯示屏上是耗子的留言:快來,晚來一步我就沒命了,我在大富豪403。

二姐趕到大富豪時,房間的餐桌旁坐著一圈人,耗子坐在肖瘸子身邊,旁邊還坐著光頭周六指。

“我以為什麼樣的款爺,原來是個小姐。”肖瘸子見二姐來了,斜睨著耗子說,“也好,有你姐們兒見證,別說我欺負你。你說你奶病了,我給你五千元,卻看到你在金店給帥哥買表花五千。你說你該不該罰?”

耗子眼裏噙著淚水,求援地看著二姐。

肖瘸子冷眼打量著二姐,又掃了一眼桌子上的酒,語氣平和地對耗子說:“你把桌上所有的白酒喝幹,這事就算過去了。要不就從窗口跳出去!”

那是四樓,跳下去立馬就成了癱子。耗子恐懼地往後躲著身體。

房間裏坐著有十多個人,每人麵前的酒杯足有三兩白酒。耗子要是真喝下去,不喝死也得喝胃吐血。二姐看著肖瘸子說:“您既然把錢給她了,怎麼花是她自己的事,您何必還跟她計較。”

“我不跟她計較,那我跟你計較?”肖瘸子倏然把目光定在二姐的臉上,眼神複雜。“耗子找你來的目的,不是來幫她說話,是來幫她喝酒。你把桌上的酒喝掉一半,再說話,否則沒你說話的份兒!”

“可是——”二姐還想說什麼,一旁的肖瘸子麵露慍色。

肖瘸子的生意差不多都是靠年輕時硬打出來的,他的一條腿也是打架打殘的,碼頭上的人都懼他三分。

周六指自打二姐進屋,他就一直眯著細目斜著二姐。此時他忽然站起,一把將二姐拖到一個臉盆前。盆裏放著滿滿的水,周六指用腿別住二姐的雙腿,將二姐的雙手扭到身後,用力將二姐的頭按在水盆裏。二姐掙紮著,卻掙不脫,周六指的力氣大得驚人。

他一把將二姐摔到地上,二姐滿臉是水,頭發上也濕淋淋地往下滴水。

周六指對二姐說:“做人就他媽要忍,要麼就別做人,更別跑來充他媽大俠!”

肖瘸子見周六指懲罰了二姐,臉上露出笑容。一旁的順子說:“讓她們滾蛋吧,咱們哥們兒好喝酒。”

肖瘸子眼睛一乜,說:“酒都倒上了,咋能不喝呢?”

周六指坐下來,端起酒杯,湊近肖瘸子的耳朵低聲說:“哥,麵子你也有了,弄出人命也沒啥好處,要不這樣,我們每人喝一半,剩下的讓這倆死丫頭喝掉。”他看著肖瘸子,直到肖瘸子把杯中酒喝了一半,周六指才喝了一大半。

肖瘸子看看二姐,又看看周六指,他的目光有點像錐子,落在誰身上誰都渾身不舒服。

二姐和耗子那天都喝了一斤多58度的老白幹兒,順子直接把兩人拉去醫院洗胃。二姐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變成了酒,身體發輕發飄,好像靈魂都飄出了軀體。

原來靈魂走了,身體會輕如鴻毛。

但她的頭腦卻異常清晰。也正因為清醒,她會格外痛苦。淩晨時分,她看到有人走進病房,向她靠過來。她一腳踢過去,那人靈巧地躲開了。

是晃著一顆光頭的周六指。

“把偷我的刀還我!”二姐衝他低吼。

周六指從兜裏掏出刀子,那是他將二姐按在水盆裏時,從她身上摸走的。周六指將刀子塞到二姐手裏,順勢攥住二姐的手,眯著細目說:“你咋那麼傻呢,不是你的事也往身上攬,肖瘸子是好惹的嗎?”二姐還在用力掙紮,氣咻咻地對周六指說:“滾犢子!誰讓你管我的事?”

“不是怕你吃虧嗎?”周六指撇嘴說,“我要不先收拾你,那四斤白酒喝下去你們姐兒倆不死也得扒層皮!”

二姐不掙紮了。周六指一放鬆,二姐的刀子劃破了他的手指。

“操!手指是我吃飯的家夥,就不該管你的破事!好心沒好報!”周六指氣急敗壞地說,“你這臭脾氣,也能幹這行?”

二姐不說話,握著手裏的刀。那是水果盤裏那把雕花彎刀,握在手裏小巧而熨帖,弧形的刀身正好套在手腕上,極具殺傷力,卻又輕易不會被人發現。二姐放在枕頭下,梁老板送給她的那晚,曾在她的耳邊輕聲說:夜晚回家不安全,留著防身。

二姐跟周六指要了支煙,靠在病床上吸。因為吸得急,她急劇地咳嗽起來,咳出了眼淚。

二姐到夜總會不久,陪梁老板跳舞。梁老板走時,伸出大手跟她相握,溫潤而有力。大手拿開時,把小費也留在她掌心。這樣的付費方式,讓二姐覺得受了尊敬。接連一周,梁老板每天夜半都領著幾個朋友來夜總會。那正是二姐心裏空虛無助沒有寄托的時候。她想兒子小貝想到絕望,心裏煩。兩人好了一個多月,二姐發現肚子裏有了,跟梁老板說了,以為梁老板會娶他,不料梁老板又驚又怒,說:我沒有生育能力,你懷的是誰的野種?再說我有老婆,這地方都是逢場作戲……

有些痛不在臉上,就像有些愛不在臉上,沒人看得清。尤其在夜總會的燈紅酒綠物欲橫流裏,看似有情的,卻是無情。看似無情的,可能又有情。

周六指看著暗影裏的二姐,說:“你後背上的傷咋弄的?我替你收拾那人去!”

二姐對周六指吼:“滾王八犢子,用不著你裝好人!”眼淚卻在這一刻,刷地一下流了滿臉。

周六指茫然失措地看著流淚的二姐,心裏一疼,又一疼。

淹 水

周六指的魚苗已經一指長,長勢奇好。姐夫站在塘邊看著魚塘裏一尾尾遊動的魚,說:“今年的雨水對魚塘很有利,不過——”他望著蒙蒙細雨,後麵的話沒有說。

魚塘二十萬包的,周六指跟肖瘸子的二節樓在銀行貸出二十萬。1998年之前,碼頭附近有點錢的都在高坡上蓋了二節小洋樓。後來政府規劃不再給批件蓋房,這些蓋起來的小洋樓就越發地值錢,每個樓都值二十萬。

那天坐著姐夫的黑色捷達在雨中穿行,路過夜總會時,他一歪頭,眯縫著眼睛笑著對姐夫說:“咱倆去裏麵喝兩杯。”

姐夫的臉色有些陰沉,周六指就沒敢再說什麼,眼前卻浮現出二姐凜冽的目光和時而又寧靜得像片葉子似的神情。

二姐像個謎,吸引著他去靠近,去探詢。漸漸地,他發現他不僅對二姐的傷感興趣,他對二姐的其他都感興趣。每次去夜總會,他總是找二姐坐他身邊。起初二姐看到周六指就扭臉閃到一邊,周六指也不生氣。他安頓好了朋友,就跑到休息室跟二姐搭訕。二姐去吧台幫忙裝果盤,周六指就把下巴頦墊在吧台上不錯眼珠地看二姐忙碌。二姐冷著臉對他,他依然笑嘻嘻的。二姐拗不過,陪他跳舞,他把胳膊支出一尺去,從不在二姐身上揩油,二姐漸漸對他沒了戒心。

有次周六指在燈光下擼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一道很深的牙痕,對二姐說:“熊樣,你咋那麼不識逗呢?看給我咬的,那次在派出所跟你開個玩笑你也急眼?”

二姐白他一眼說:“你才熊樣呢!”

周六指有兩次是跟肖瘸子去的,他也把二姐叫到身邊。肖瘸子要是張羅喝酒,周六指就替二姐把酒喝了。他是故意做給肖瘸子看的,二姐是他的朋友,肖瘸子如果想找二姐晦氣,那就別想了。

肖瘸子每次看到她坐在周六指身邊,他嘴邊就有抹詭秘的笑。二姐在那笑裏如芒在背。肖瘸子跟梁老板來過,二姐不想見到跟梁老板有關的人。有一晚周六指接個電話去外麵聽,二姐剛要跟出去,被肖瘸子叫住。

“聽說梁老板前段日子出了點事,跟你有關吧?”肖瘸子的目光閃爍得像劍鋒上的光澤,一鉤一鉤的,鉤得二姐身上的肉疼。

“你希望有關還是無關?”二姐不好回答肖瘸子的話,但又不能裝作沒聽見,她反問了一句。

肖瘸子嗬嗬笑起來,點燃一支煙。他的眼光在幽暗的舞廳裏像探照燈似的掃視了一遍,然後對著某個角落一努嘴,說:“耗子跟那個小兔崽子好多久了?”他也問了二姐一句。

大廳裏燈光亮起,耗子跟拾掇桌子的小男大剛勾肩搭背,不是一般地親熱。

肖瘸子不再跟耗子跳舞,但是他的眼光依然有意無意地放在耗子身上。

二姐第二天把肖瘸子的話學給耗子聽,提醒耗子小心點。“別在肖瘸子麵前太抖瑟,他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耗子卻嘻嘻哈哈笑得像個下蛋的雞:“個傻×,氣死他!”

雨水一天緊似一天,正是酷夏時節,卻很少有開晴的天。

周六指的魚塘四周成了汪洋一片河。姐夫雇人幫周六指將魚苗運走,但也隻能運走一部分。周六指和肖瘸子都不相信嫩江灣的水會漲過大壩,漫到黑魚泡的魚塘去。曆史上就沒有過這樣的事,魚苗在運轉途中,會死傷很多。可雨卻越下越大,接連下了三天傾盆大雨,嫩江灣的水衝上了堤壩,圍住了夜總會,也把魚塘衝開,大魚小魚順流而下,嫩江市的郊區邊上,都飄著魚。兩尺長的鯰魚一元一斤,達到了曆史最低價。

周六指的魚塘想轉移已經來不及了,人轉移出來就已經是萬幸。周六指騎著摩托車,車燈在雨夜裏像道披荊斬棘的閃電。路過夜總會時,他在閃電中看到水已經漫上了夜總會的最後一個台階,不知道為什麼,他非常想知道此時此刻二姐在哪裏,在幹什麼?他把摩托停在道邊,從皮夾克裏摸出姐夫送給他的大哥大,給二姐發了個傳呼:“羅婷,你在哪兒?”二姐很快用夜總會的座機給他打來電話。

“我操,你他媽掙錢不要命了?”周六指跨著摩托,看著大雨中圍困的夜總會,氣急敗壞地說。

“就剩我一個人,出不去了——”二姐的電話隨後就斷了。大水衝垮了電線設備,信號中斷。

二姐那天早就已經離開夜總會了,但是回到出租屋後,她發現雕花彎刀不見了。她打車去了夜總會,司機送到公路上就不走了,二姐蹚水走進夜總會,那時水還剛到她的膝蓋。夜總會的大門用鐵鎖鎖著,她在水裏摸了塊江石,砸開門鎖,上了四樓,打開所有的燈尋找彎刀,卻始終沒找到。直到周六指給她打傳呼,她才驚覺已經夜深,外麵是嘩嘩的雨聲和轟隆隆的雷聲,四周黑汪汪的一片,到處都是水,她已經走不出去了。

周六指向夜總會望去。四樓的窗口洞開,閃電映出一個女孩的身影,洞開的窗子吹進去的風將女孩的長發倏然吹起,像天幕上飛起無數隻鳥的翅膀。周六指的眼前恍如隔世般地出現醫院的某一晚二姐坐在窗台上的情景。

他騎著摩托去了夜總會,路上的水阻礙了摩托的行駛,江邊長大的周六指不會被水難住,他幹脆棄車涉水遊了過去。夜總會的大門洞開,水已經衝進了一樓的半個樓梯,周六指徑直奔上四樓,看到二姐在四樓的樓門口向下看著他,臉蒼白得像一張紙,兩隻眼睛卻在暗夜裏閃爍得像璀璨的星光。周六指衝過去,一把將二姐抱在懷裏。

外麵的水勢足以衝走一頭壯牛。周六指帶不走二姐,他留了下來,大哥大也沒信號了,他們隻能等天亮再說。

那夜,周六指一直抱著二姐,後來他解開二姐的襯衫扣子。當他把二姐的襯衫扣子都解開時,二姐忽地一下把襯衫合攏,用雙手緊按著,抬了目光,盯視著周六指良久,囈語似地問:“你愛我嗎?”

“愛。”周六指握住二姐按著襯衫的手。

二姐的手鬆開了。周六指把二姐裹夾在身下,用舌尖撬開她的牙齒。二姐渾身顫抖著,但最後還是抱住了周六指的腰。兩個人一直沒有說話,夜總會裏停電了,四周黑壓壓一片,天上是雨,地上是水,好像世界末日要來的時刻。兩人在黑暗中發出粗重的喘息,不知疲倦地翻滾著。二姐起初有些艱澀和生硬,她在黑暗中閉緊眼睛,但還是阻止不了梁老板的臉一次次出現在腦海裏,跟周六指的臉上下左右地交錯,讓她的心事越來越沉,沉得像身體裏的淚水,漸漸地暈滿了眼眶,緩緩地從眼角邊一滴滴地滾落。

周六指用舌尖一點點輕吻著二姐後背的傷疤,那就像用一隻手輕柔地撫摸她的心事……二姐依偎在周六指的懷裏,把傷疤的事說了。秘密說出來,也就是把心事放下的一刻吧?

當梁老板告訴二姐他沒有生育能力,當二姐知道梁老板有家有妻子時,二姐按著肚子裏還隻有雞蛋大的胎兒,心如刀剜。懊悔與仇恨充塞了她的內心和頭腦。

桌子上放著梁老板送給二姐的雕花彎刀,刀刃薄而鋒利,被二姐攥在手裏,直直地插進梁老板的身體。梁老板一推二姐,二姐撞在爐子上。爐子上燒著一壺嗞嗞冒熱氣的開水,開水就全都澆到二姐的後背上。

“操!我要宰了他!”周六指心疼地撫摸著二姐崎嶇的後背。

窗外的雷電像條火蛇一樣瞬間照亮了房間,周六指看二姐的後背慘不忍睹。二姐沒有說話,在閃電瞬間照亮房間的一刹那,她看到一張桌子下躺臥著那柄發出寒光的雕花彎刀。

天亮了,姐夫的電話打到周六指的大哥大裏。姐夫雇船頂風冒雨來夜總會接周六指。當二姐看到雨幕後麵露出周六指姐夫的一張臉時,整個人像被雷擊中了,一動不動。姐夫梁老板也看到了大雨中長發黏在身上的二姐,他的身體痙攣了一下,差點鬆開握著的船槳。

這一切都被拉著二姐的周六指看到了,他呆愣愣地站在雨裏,半晌,他看了看二姐,又看了看姐夫,頭也不回地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