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喜
中篇小說
作者:吳克敬
吳克敬,1954年生於陝西省扶風縣,西北大學文學碩士。現任中國書畫院副院長,西安市文聯黨組副書記、副主席,西安作家協會主席,西安市政府參事。曾任西安日報、西安晚報副總編、黨組成員。近年共創作小說、散文、隨筆近300萬字,出版了《渭河五女》《碑說》《俗人散文》《狀元羊》等25部著作,作品多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散文海外版》《讀者》《散文選刊》等轉載,《羞澀》《拉手手》等作品改編拍攝成了電影。2008年獲冰心文學獎,2008、2010年兩獲柳青文學獎。2010年,中篇小說《手銬上的藍花花》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2011年,長篇小說《初婚》獲國家原創工程“三百”文學獎。2012年,中篇小說《你說我是誰》獲第十四屆中國人口文化獎。
一
總犯牙疼的校長,讓豆芽兒沒法看得起他了。
不僅是豆芽兒,還有和豆芽兒相好的侯紅琴和任能仙她們,都很看不起牙痛的校長了。鎮街上的錄像放映廳不幹淨,鎮街上的網吧也不幹淨,他睜著眼睛卻看不見,給他反映,還把他煩得犯牙疼,捱到別無辦法的時候,竟在那天清晨的早操時節,跟著鎮中學的學生跑了步,做了集體操,就在值勤老師喊著口令、將要解散隊列、讓同學們回教室學習的時候,因為牙疼臉腮腫脹而捂著臉的校長,走到了初三年級隊列的前邊,用眼睛把大家都看了一遍,突然地雙膝一軟,就跪在同學們的麵前了。
現場所有的師生,在校長跪下來的一瞬間,都驚得目瞪口呆,有那麼幾分鍾,操場上鴉雀無聲,好像沒有人的存在。
不知是哪位教師先醒過神的,跑到校長的身邊,扶著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來,卻被他的胳膊一揮,把拉他的教師揮到一邊。
跪在學生麵前的校長,滿眼含著淚光,說他無能,說他隻有求同學們了,不要再玩鬧,好好學習,別把自己耽擱了。
應該說,校長說的沒錯,他們這個鎮中學有幾年了,參加縣上的中考,沒有一次不剃光頭的。他這個校長當得臉上無光。他給學生們下跪,這個問題就能解決了?別人怎麼看,豆芽兒不知道,但她認為,這是不解決問題的。
學校的風氣不好,不僅是學校的問題,社會上的責任也不小。
豆芽兒想起了鎮街上的錄像放映廳,還有網吧什麼的,都是害人的地方啊!她的哥哥豆餅兒,迅速地墜落學壞,被派出所拘留處理,這些個肮髒地方難脫幹係。哥哥豆餅兒欺侮同學,哥哥豆餅兒逃避學習,豆芽兒去錄像放映廳和網吧找他,見識了那些地方的醜惡。他們放的都是啥片子嘛,這一家是血腥的打鬥,那一家是色情的引誘,在這樣的場合,誰能不學壞?豆芽兒把她發現的問題給校長反映了,校長除了牙疼,沒有別的辦法。
校長給同學們下跪了,他這不是教育學生,是在逼學生呢。
靜悄悄的操場上,不知校長跪了多長時間,操場上站著的豆芽兒不知道,她隻覺得自己的臉特別地燒,像是被人打過耳光一樣,火辣辣地燒著,竟也有一種隱隱的痛感。
那個時候,豆芽兒想起了她的哥哥豆餅兒,不曉得他在操場上,看到下跪的校長,可也會臉上燒痛?豆芽兒想不出來,再去看跪在同學們麵前的校長,發現他已被圍上來的老師們拉起來了,而站在操場上的同學們,還都靜悄悄地沒人動,也沒人說話。
豆芽兒呢,也還想起了蠻牛、二狗和黑豬,這幾個原被哥哥豆餅兒打服了的家夥,如今又反水了。他們反水後的目標,首先對準了豆芽兒,就在幾天前,他們把豆芽兒劫到一個山坳裏,極盡戲弄和耍笑。那時候,豆芽兒還有幻想,幻想她的哥哥豆餅兒能夠救她。可是蠻牛、二狗和黑豬告訴豆芽兒,別有幻想,你哥哥豆餅兒廢了,沒有用了,現在能救你的,隻有你自己了。
聽蠻牛他們呼吼,豆芽兒很是泄氣。
而蠻牛他們的呼吼還在繼續,說:你哥哥吃了多少人的香香,你不知道吧?你哥哥叼了多少人的壺嘴兒,你不知道吧?給你說呢,你哥哥以後可沒這福氣了,他現在就隻有在錄像放映廳看人家吃香香、叼壺嘴兒。
這樣恬不知恥的呼吼,讓豆芽兒隻有傷心難受了。
在那個荒僻的山坳裏,豆芽兒知道她是無處可逃了。而且她想,她被蠻牛、二狗和黑豬吃了香香,叼了壺嘴兒,也是為她的哥哥豆餅兒贖罪呢。這麼想著,豆芽兒不掙紮了,也不呐喊,靜靜地站著,閉上眼睛,任憑幾個野獾大吃她的香香,大叼她的壺嘴兒。
啊!贖罪!
哥哥豆餅兒作惡,妹妹豆芽兒贖罪。
忍無可忍的豆芽兒哭起來了。
豆芽兒想她是不會哭的,她卻無法忍受地哭起來了。在這個靜悄悄的操場上,是豆芽兒的這一哭,讓許多驚得呆愣的同學跟著她都哭起來了。豆芽兒從那雜亂的哭聲裏,聽出了侯紅琴和任能仙的哭聲,和她一樣,是哭得非常壓抑非常痛心的那樣一種哭。
早上的兩節課,豆芽兒幾乎是含著淚聽下來的。
豆芽兒仔細地看了同在一個班上的侯紅琴和任能仙,發現她們和她一樣,也是含淚聽課的。她們所以眼裏有淚,是因為校長清早的那一跪,把她們心裏的一個秘密激活了。那是個讓她們心驚肉跳的秘密呢,原來隻是議論了一下,校長給他們學生跪下了,這能說隻是校長的無能嗎?
問題不會這麼簡單,接受了校長下跪的同學們,部分會收斂一些,好好學習。部分還會嘲笑校長,甚至更加不把學習當回事兒,繼續瘋玩瘋鬧,如豆芽兒的哥哥豆餅兒,還有蠻牛、二狗、黑豬他們……就在兩天前,與豆芽兒情同姐妹的任能仙找到豆芽兒說,你哥豆餅兒記吃不記打,從派出所出來安然了幾天,就又纏我了,要我陪他去看歪錄像。你說我能去嗎?我不能去,又奈何不了他,你說咋辦呀?
這個問題太嚴重了。豆芽兒為任能仙憂愁著,卻也毫無辦法。
豆芽兒為此想離開家鄉,到城裏找娘親去。她把這個主意說給了任能仙,幾乎不假思索地,任能仙便投了讚成票。
任能仙比豆芽兒似乎更堅決,她說:對呀,我的娘親也在陳倉城,咱們一起去,去找咱們的娘親。
當時的議論,被校長的一跪激發著,豆芽兒能怎麼樣呢?她在課堂上拿眼去找任能仙,任能仙恰好也拿眼在找她,兩雙年少的目光碰在一起,就把她們出走的主意定下來了。
二
藤編的背簍裏塞滿了柴草,豆芽兒背著,從溝河村後山的羊腸子路上,轉了一道彎,又轉了一道彎,轉轉彎彎地,不是她轉到自家的紅漆鐵門前,把背上的柴背簍卸下來,誰會看見是豆芽兒背柴呢?藤編的背簍太大了,塞的柴草又太滿了,不注意看,還以為是藤編的背簍生了兩條腿,自己在轉轉彎彎的山路上移動哩。卸下藤編的背簍後,這就看見豆芽兒了。她是太像她的娘親了,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圓圓的小嘴,還有鼻子和耳朵,都透著一個讀著初三的女娃兒的美好和鮮豔。
奶親也說了,豆芽兒呀,你生得太像你的娘親了。
豆芽兒呢,相信她是生得像她漂亮宜人的娘親的。可是她和親愛的娘親,卻隔著山,隔著水……她的娘親隨著打工的爹親,也到山外的陳倉城打工去了。陝北山地裏的溝河村,家家戶戶一個樣,翻得過山的人,不分男女,差不多都到山外打工去了,留在村子裏的,不是豆芽兒一般的孩娃兒,就是奶親一般的老人了。但這並不妨礙溝河村的發展,譬如豆芽兒的家,過去的泥坯土窯,續上了磚石的接口,牆麵砌了瓷片,窗戶鑲了玻璃,比起原來的泥坯土窯,要多氣派有多氣派,要多亮堂有多亮堂……而且,溝河村不隻豆芽兒一家箍了新窯,在他們之前和之後,有許多人家都箍起了新窯,整個溝河村,幾年的光景,舊貌換新顏,很有一些新農村的氣象呢。
但是哥哥豆餅兒出事了,他是因為流氓傷害罪被派出所抓起來的。陳倉城打工的娘親聽到消息後,迅速回了一趟家,使了不少錢,把哥哥豆餅兒贖回了家。就是娘親這一次回家,帶給了豆芽兒一張彩色照片,背景是一尊巨大的青銅雞婆。娘親穿著一身紫色的裙裝,站在青銅雞婆前的草坪上,滿麵的春光,滿眼的喜氣……娘親給豆芽兒說,誰心裏高興了,可以到青銅雞婆的跟前來,說給青銅雞婆聽,與青銅雞婆一起分享;心裏憂愁了,也可以到青銅雞婆的跟前來,說給青銅雞婆聽,與青銅雞婆一起分擔……娘親說她到青銅雞婆跟前來,是為豆芽兒祈福的,希望青銅雞婆保佑她的豆芽兒,永遠是個幸福快樂的女孩兒!
全知全能的青銅雞婆啊!是陳倉城的城市徽標,更是娘親他們打工在陳倉城裏人心頭上的仙雞了。
娘親的彩色照片就裝在豆芽兒的貼身口袋裏,她感激著娘親,就更想念娘親了。而且呢,像她想念娘親一樣,也想念著那隻青銅雞婆。
不僅豆芽兒想念著陳倉城的娘親,便是瞎眼的奶親也該是想念著在外打工的豆芽兒的娘親。在豆芽兒把滿背簍的柴火背進家的時候,奶親在院子裏攆著她孵出來的一窩小雞崽,正一把一把地撒著穀米,招呼小雞崽啄食。
奶親招呼小雞崽啄食穀米時,嘴裏還漫著她的花兒:
蘭州城有座鐵打的橋哩,
白塔山有座磚砌的廟哩;
陳倉地有俄(我)的扯心哩,
溝河村有俄(我)的根苗兒哩。
奶親的娘家在遙遠的甘州,距離她後來生活的陝北有著千裏萬裏的路程。奶親所以嫁到陝北的溝河村,並不是她的自願,而是迫於無奈,被人販子弄到這裏來的,來了之後,就再沒能回去過。奶親想念她甘州的娘家,想得心裏難受,就要在嘴裏漫他們甘州的花兒。固執的奶親,生活在陝北的溝河村,耳朵聽到的都是信天遊,但她絕對不唱信天遊,隻漫她的甘州花兒。
春末孵的那窩小雞崽,見風就長,到了夏初的日子,已經長大了許多,可是它們還離不了哺育它們的老母雞,總是形影不離地隨在老母雞的身邊,嘰嘰喳喳,吵鬧不休。不用懷疑,奶親是太愛她的那群小雞崽了。可她的愛卻時常不被老母雞接受,在奶親攆得小雞崽過緊時,老母雞就會張開翅膀,踮起腳蹼,伸長了脖子,嘎嘎大叫,向奶親大示其威。如果奶親有所收斂,向一邊退去,老母雞也會知趣地收起狂悖之相,恢複到一個慈愛的老母雞常態。如不然,奶親必遭老母雞的攻擊哩。
把柴草背回家來,豆芽兒從肩上往下卸的動靜大了,驚擾了散步覓食的小雞崽,紛紛鑽到老母雞的翅羽下,探頭探腦,發現並無什麼危險時,又都鑽了出來,在陽光普照的院裏悠閑地散步覓食了。
嗨!把你們也太自在幸福了。
豆芽兒像她的奶親一樣,也是滿身心地愛著小雞崽的,而且在她的心裏,似乎又還羨慕著小雞崽。此一時也,豆芽兒扶著從肩上卸下來的柴背簍,就如往常一樣,十分羨慕地眊著幸福的小雞崽,她的瞎眼的奶親卻在氣派亮堂的樓房前招呼豆芽兒了。
奶親溫言軟語地叫著:豆芽兒哎,你來。
人的耳朵是個敏感的器物,豆芽兒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時刻,聽出了奶親那溫暖的叫聲,有股子別樣的意味。她堅持著,把背簍裏的柴火都掏出來,摞到了柴火垛子上,就很聽話地走向了瞎眼的奶親。
奶親摟住了豆芽兒嬌嬌嫩嫩的身子。
奶親說,長得這麼高了,奶親都摟不住了。奶親說的沒錯,豆芽兒長開了,個頭比奶親還高了一點兒,腰身也比奶親細巧結實了一點兒,奶親的確是摟不住她了。但在此一時,豆芽兒希望奶親摟著她,不要把她鬆開。好像奶親也知道豆芽兒的心思,嘴上說摟不住了,卻不鬆手地一直摟著豆芽兒。而且呢,用她的手來認豆芽兒了。
在豆芽兒的記憶裏,奶親的眼睛瞎了,她把眼睛挪到了手上。奶親做什麼都不用眼睛,隻用手來認了,手上長了眼睛的奶親在認豆芽兒時,總是從她的一頭烏發認起的。這一次亦不例外,奶親溫熱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了豆芽兒的頭發上了。奶親的手指輕輕地摸了一下,就很慈祥地說了,女孩兒家家,把頭發可要洗幹淨的,洗得黑了,洗得亮了,就招人歡喜……奶親的嘴不停,手也不停,她的手指頭認過了豆芽兒的頭發,一路認下來,就認到了豆芽兒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再往下認,就該是豆芽兒的肩膀了。
幾個日頭了,豆芽兒的腳不失閑,手不失閑,抓緊一切時間,從山梁上往家裏背柴草,她背的有樹棒子的硬柴、有茅草的引柴,背回家了,就堆在院子的一角,層層疊疊,高得像一座山了。除此而外,豆芽兒收拾出兩大口袋的蕎麥,一大口袋的小米,叫上哥哥豆餅兒,讓他幫忙,拉到村口的電磨坊,磨了蕎麵粉,碾了小米粒,把廚房裏裝蕎麵的甕、裝小米的缸,都裝得冒尖兒了,就又給家裏的水甕挑水,而且把家裏該洗的物件,鋪的蓋的、穿的戴的,都翻出來,很用心地洗了一遍,發現哪裏破了一個洞,開了一條線,需要補了補,需要縫了縫,全都仔細地清洗整理了一遍。做這些活兒,把豆芽兒累透了,特別是她那樣的嫩肩膀,被柴草捆子勒出了一道一道的紅印子,幹紮紮總是一個疼。
奶親的手指頭,很自然地認在了豆芽兒的嫩肩上。
豆芽兒敏感地體會到,奶親的手指頭顫抖起來了。她知曉,奶親的手指頭認出了她肩上的傷痕,她怕奶親難過,就要擰了身子,躲開奶親的手指頭,但她是不能了,奶親的手不費力氣地按住了她的肩膀頭。奶親說了,誰讓你背那麼多的柴草的?啊,你看你,把個嫩肩膀傷成啥了!奶親的口氣是重的,聽起來滿是抱怨和責備,其實呢,聽懂了,就知道滿是心疼和愛憐。豆芽兒聽著,就想掉淚,因此撐著身子,不躲奶親了。奶親就把豆芽兒的肩膀頭往下拉了拉,雙手掬著,送到口邊,吐了些唾沫,就又仔細地搓起來,搓動的速度,由慢到快,快到仿佛風吼,搓到手心發燙,突然張開,捂在豆芽兒露出紅傷的肩膀上,讓豆芽兒切切實實感到一種燒辣。透徹筋骨的燒辣啊,像是一劑神藥,漸漸地,原來幹紮紮疼著的肩膀,就沒有了痛感。
給豆芽兒熱敷著的奶親,嘴舌一直沒有消停,說的話呢,都是順著豆芽兒的耳朵,讓她聽了,心暖肺暖的。
奶親說著,就說到了豆芽兒的娘親和爹親了。奶親說他們兩個狠心的家夥,隻知道打工掙錢,把個家忘了。奶親說她不信,誰的能耐大,能把世上的錢給掙完?
沉浸在奶親的撫慰和言語裏,豆芽兒是很享受的。她沒有防顧,奶親認著她傷肩的手指頭,卻突然地認到她的胸脯上了!
豆芽兒可是吃驚不小,仿佛一隻受驚的小雞崽,迅速地竄起,脫離了奶親的擁抱,躲開幾步,返轉過臉來,驚慌地看著奶親,卻發現了奶親的鎮定,臉上呢,竟還浮出一層溫暖的喜氣。
喜眯眯的奶親啊,少見牙齒的嘴巴,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她這是怎麼了?過去也有伸手認著豆芽兒的時候,卻從來都是躲著她胸脯那一塊的。好像那裏隱埋著兩顆地雷,奶親的手一但認了上去,就會觸發引信,發生一場天翻地覆的爆炸。所以,奶親的手認著豆芽兒,哪怕細心到認遍她的全身,也都是小心翼翼地躲避著那個地方。這一次是怎麼了?奶親怎麼就不躲了?而且是,她好像還有意謀劃過了,就是衝著豆芽兒的胸脯來的,用一種突然襲擊的方式,侵犯了豆芽兒的乳房。
豆芽兒想不通,嘴裏就有了怨氣:奶親呀!你……
奶親不等豆芽兒怨,搶著用話來堵她的嘴了。奶親說:碎女子出脫了,像朵花兒一樣了,奶親高興啊。
對奶親的這一說法,豆芽兒是不好生怨的。
豆芽兒知道,她是生得好,高高挑挑的個子,細細嫩嫩的皮肉,梨花帶雨一般,誰見了誰心疼。
奶親還有話說:豆芽兒,你給奶親說實話,你要離開家嗎?
豆芽兒沒有回答奶親的問話。
奶親就又說:你瞞不了我,你是下決心了。但你要聽奶親的話,把放出去的心收回來,不要離開家。你不知道前路的黑明,你不知道離家的慌亂,你……
在奶親洞明一切的勸說中,豆芽兒心慌起來了。
奶親的疑心起在豆芽兒身上,是她幾天做的活明擺著給人說的,她是要離開家了。奶親眼睛看不見,心裏亮堂著呢。
奶親最後說:你叫奶親太揪心了。
揪心的奶親說了這句話後,不曉得為什麼,竟然摟抱著豆芽兒唱起一曲信天遊來,這讓豆芽兒非常意外,又非常傷心。奶親這可是破天荒的一唱啊,她唱的是《夢五更》:
一更子裏來夢個生生夢,
我夢見我丈夫出了遠門。
他走了遠門奴拿手抻,
小愛英留在家叫誰照應?
二更子夢裏已經二更,
我夢見丈夫孤苦伶仃。
你的衣衫破了誰給你縫,
吃的飯兒誰給你做成……
奶親唱的《夢五更》,豆芽兒也是會唱的,她看見奶親唱得傷心聲咽,也就有點沒心沒肺地幫著奶親唱了:
五更子夢裏已經五更,
我夢見我丈夫上了馬身。
他上馬加鞭杳無蹤影,
小愛英倒在地淚水淋淋。
猛聽見紅公雞連聲叫鳴,
驚醒了小愛英睜開了眼睛。
罵一聲老公雞誰讓你鳴,
這麼好的夢兒沒叫我做成。
三
是數學課本呢,豆芽兒取出來放到一邊……是語文課本呢,豆芽兒取出來放到一邊……是物理課本呢,豆芽兒取出來放到了一邊……是英語、是化學、是曆史……一本一本地,都被豆芽兒取出來放到了一邊。這些課本原都裝在一個雙肩帶的書包裏,這個書包已經背了幾年了,髒了洗,洗了背,與豆芽兒朝夕相處,是她一個不會說話但卻親密無間的夥伴。現在,豆芽兒正在改變書包的內容,把裝在裏麵的中學課本和作業本全都取出來,整齊地堆在住窯的炕角上,換裝上她平日裏換洗的幾件衣裳,有兩條褲子、兩件布衫和幾件貼身小件兒。實在地說,這不是個勞力的活兒,可是豆芽兒做的時候仿佛在翻一架大山,累得她的額前竟然滲出點點汗漬。是的啊,豆芽兒不是力怯,是心累,正如她從書包裏掏出課本來,換上換洗的衣裳時,是有那麼一瞬間的猶豫的,因而,她在掏出課本時,動作顯得特別地遲緩,每掏出一冊來,都要小心地把那冊課本的封麵用手反複撫摸好多遍,像是撫摸一件不忍丟手的寶貝,撫摸得很平整了,放在一邊,再去掏另一冊課本……豆芽兒就是這麼猶猶豫豫地掏出了所有的課本,後來,她要把換洗的衣裳往雙肩帶的書包裏裝了,這時,她的動作加快了,而且非常地潦草,幾乎不講方式,胡亂地抓在手裏,胡亂地塞進書包的口袋裏。
這就是說,豆芽兒不再猶豫了。
豆芽兒是想過的,擔心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可能會流淚的。但是沒有,她一滴眼淚都沒流。掏出雙肩帶書包裏的課本和作業,換裝上換洗用的衣物後,豆芽兒惟一想的是,檢查一下娘親在陳倉城青銅雞婆前的留影,這是她必須帶在身上的。豆芽兒的手摸著她的上衣口袋,她摸出了娘親的那張照片,展開看了一眼,發現青銅雕塑的雞婆是那麼高大,在燦爛的陽光下閃耀著金子般絢麗的光華,親愛的娘親站在青銅雞婆的前麵,沐浴著青銅雞婆的溫暖,她漂亮的衣裙被風掀起一角,滿麵幸福地微笑著……豆芽兒被感染了,也幸福地微笑著了。
背起換了內容的雙肩帶書包,豆芽兒微笑地走出了溝河村她家的紅漆鐵門。在家門口,不知為什麼,很想唱一首歌。她想起了那首十分流行的《走四方》,知道那首歌的歌詞是這樣寫的: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迷迷茫茫,一村又一莊……
但她張開嘴巴,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倒是瞎眼的奶親攆著院子裏的老母雞和小雞崽,唱起了一首甘州的花兒:
去了去了(者)實去了,
麻陰涼麼(者)掩著路了;
眼看(者)拉著你還是去了,
活割了(者)心上的肉了。
早起裏哭來(者)晚夕裏號,
眼淚水淌成(者)個河了;
殺人的刀子(者)是你前頭的路,
把操心(者)你的人活活給宰了。
奶親的花兒漫得蒼涼,漫得淒婉,漫得豆芽兒的心像泡在了醋甕裏,又酸又澀。她就在奶親如泣如訴的花兒調子裏,高一腳低一腳,慢慢地走出了溝河村,走向了距離鎮街不是很遠的公路。那裏有一棵大榆樹,樹幹半腰釘著一塊木牌,時間久了,還有些殘破,上麵刷漆的幾個字也模糊不清,但是到了這裏的人,都知道這塊木牌的意義,標誌大榆樹下是一個公共汽車站。
豆芽兒直奔大榆樹下去,就是要在那裏登上一輛公共汽車,到陳倉城裏去找她的娘親,找那隻神異的青銅雞婆。
在半道上,豆芽兒與任能仙會合了。
這次的離家出走,豆芽兒和任能仙商量過了。就她們倆,搭伴兒一起走。
像豆芽兒一樣,任能仙背的也是她背了好幾年的雙肩帶書包,不用問,任能仙的雙肩帶書包也換了內容,取出了書包裏的課本,換上了女娃兒的換洗衣物和貼身小件。
是因為激動呢還是因為別的什麼?豆芽兒初遇任能仙,發現她的臉色特別紅,像是貼了一層紅綢子,有種飄飛著的燃燒感。
豆芽兒問任能仙:你的臉咋那麼紅?
任能仙說:紅嗎?我咋就不覺得?
兩個結成伴的好姐妹,向離開故鄉的大榆樹下走著,豆芽兒走得堅定、走得快捷,任能仙卻滿腹心事,走得有些猶疑,走得有些遲緩。豆芽兒走上一陣,就會把任能仙拉遠一些,為此,豆芽兒就得停下等一陣,等到任能仙跟上了,她就又堅定快捷地向前走去。不斷地反複,豆芽兒就催任能仙了。
豆芽兒回頭說:你是纏了腳嗎?走得那麼慢!
任能仙說:我纏的甚腳?沒纏,就是覺得腳重,捆了一大塊石頭似的重。
豆芽兒就有些不解,說:你是後悔了嗎?
任能仙沒有否定豆芽兒的疑問,也沒有正麵回答豆芽兒。她轉著圈子說:豆芽兒,你給我說實話,你對你哥豆餅兒很失望,你恨著他了?
豆芽兒被任能仙問得犯了暈,說:我恨我哥?唉,我恨他了嗎?
任能仙說:你說麼,你恨他了嗎?
豆芽兒說: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是恨我哥呢,還是怕我哥,或是怕別的什麼,我不知道。
任能仙說:旁觀者清,你恨你哥也罷,怕你哥也罷,我要給你說,你要原諒豆餅兒的。在咱那個地方,你哥的心其實算是綿軟的,他有不對的地方,也是他沒有辦法喀。
這才是新鮮呢!豆芽兒狐疑地看著任能仙,想她是該恨著她哥豆餅兒的,到要離開故土了,卻還一心偏著她哥,這讓豆芽兒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
任能仙在那一刻,眼睛是迎著豆芽兒的狐疑的,她很想和豆芽兒再說些什麼,但卻一時語塞,低下頭,耳朵裏卻隱隱綽綽聽見幾聲悲涼的花兒調。
是豆芽兒的奶親在漫花兒嗎?溝河村裏,吼唱信天遊的人不少,漫花兒的就豆芽兒奶親一個人:
走來走來(者)越遠的遠了,
眼淚的花兒喲,
哎嗨哎嗨哩的嗨,
眼淚的花兒(者)把心淹了。
走來走來(者)越遠的遠了,
心上的愁腸喲,
哎嗨哎嗨哩的嗨,
心上的愁腸就結重了。
在這一刻,豆芽兒也隱約聽到了奶親漫的這幾聲花兒,但她沒有被奶親的花兒拴住腳,依然堅定地走著,這就走到公路邊的大榆樹下。在豆芽兒和任能仙來到這裏之前,大榆樹下已經聚集了一堆人。在這堆人裏,赫然地還站著她們的好同學侯紅琴。
啊呀!她怎麼也來了呢?
四
離家出走。豆芽兒瞞得過別人,但她瞞不過侯紅琴,從她心裏有了那個打算起,侯紅琴就有了察覺。
說實話,侯紅琴在發現豆芽兒心頭的秘密時,不由自主地興奮了好幾天。她檢討自己,她的興奮不是幸災樂禍,而是對豆芽兒的感佩,她覺得豆芽兒太有主意了。在他們中學,在他們班,侯紅琴佩服的同學不多,豆芽兒是惟一的一個,這不僅因為豆芽兒的學習好,還在於她處事的果敢和幹練。侯紅琴呢,就時時處處注意觀察豆芽兒,以她為榜樣,向她學習。因此就有了她們勇闖鎮政府的壯舉,麵見了鎮政府的領導,激憤填胸地反映了鎮街上錄像廳和網吧的泛濫,以及學校風氣的敗壞……雖然她們的反映沒有起到什麼作用,但跟著豆芽兒勇闖鎮政府的壯舉,使侯紅琴更加感佩豆芽兒了。
豆芽兒要離家出走,侯紅琴自然是要相跟的。
侯紅琴在心裏過濾了一下,發現她的意識深處,其實也是積累下了離家出走的念頭的。這個念頭在尋找一個合理的由頭,而這個由頭就如一塊肥沃的土地,隻需把她的念頭植入這塊土地裏,就會立即發芽冒尖長成一棵大樹。侯紅琴興奮著,以為豆芽兒給了她這個由頭,於是,她便小心觀察著豆芽兒,時刻準備著,義無反顧地要和豆芽兒一起走了。
發現了侯紅琴的豆芽兒和任能仙,眼睛裏滿是驚訝和疑惑,她們甚至不知道該和侯紅琴怎麼搭話。侯紅琴就不是這樣,她從人堆裏走出來,大大方方地走到豆芽兒和任能仙的身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豆芽兒和任能仙說話了。
侯紅琴說:我和你們一起走。
這麼地直截了當,一點彎子都不拐地說話,更使豆芽兒和任能仙驚訝了。她倆都半張著嘴,不曉得怎麼回答侯紅琴,倒是她又開口說話了。
侯紅琴說:我來大榆樹下幾天了。我猜得出來,這幾天你們要走的。
侯紅琴說:你們走了,咋能落下我呢?
侯紅琴說:我也想走,就到大榆樹下等,果然把你們等來了。
如釋重負,說了一大堆話的侯紅琴,隻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她的情態了。豆芽兒和任能仙回過神,一人伸出一隻手,把等在這裏、堅持等到了她們的侯紅琴的手拉住了,拉得緊緊的,生怕她說了這些話後,會飛了去似的。
老牛一樣的長途客車,在三個好姐妹、好同學手拉手互相鼓勵的時候,從陝北特有的那種山溝溝的彎道上轉過來了,呼呼氣喘的車身後邊,拖著一條蜿蜿蜒蜒的黃塵,追著艱難爬坡的長途客車,怪模怪樣地撲上來,像要把長途客車一口吞了去。
聚集在大榆樹下的人有了一時的騷動……被黃塵籠罩了的長途客車,前三後四地顛了幾顛,這才在騷動的人群旁邊停了下來。
豆芽兒擠在人夥裏,泥鰍一樣擠上車了。
跟在豆芽兒身後的,是在大榆下剛剛會合了的侯紅琴,她也泥鰍一樣擠上了車。
任能仙卻沒有擠車,站在原地,看著豆芽兒和侯紅琴拚命地擠在人群裏,擠上了長途客車,她像一棵栽在公路邊的樹苗,根深枝硬地挺立著,動也不動。
豆芽兒和侯紅琴安頓好了她們的座位,拿眼去找任能仙,這才發現,任能仙沒有上長途客車。豆芽兒和侯紅琴就有些詫異,同時向車窗外看去,這就看見任能仙,舉起手來,一臉無奈地向她倆虛弱地搖著。
長途客車就在這時關上了車門,噢噢地啟動,向前爬行了。
豆芽兒想,任能仙是後悔了。
對此,豆芽兒是有思想準備的,她知道任能仙優柔寡斷的性格,做啥事都很難徹底。剛才在路上走著時,豆芽兒聽任能仙說話,已經聽出了她心裏的矛盾,是又想走又不想走的。
侯紅琴的到來,解放了任能仙,她是決計不走了。
不走了也好。豆芽兒在心裏快速地想著,就從不斷加速的長途客車窗口上伸出手,對著任能仙,像她一樣,也是無奈而無力地搖著。
侯紅琴呢,還想招呼客車司機,讓他停下車,等一等任能仙的。但看見了一臉平靜的豆芽兒,她張開的嘴就又閉上了。她不明白,任能仙都已走到公路邊了,隻消再邁一步,踏進長途客車的門裏來,她們就能在一起了。但在關鍵時刻,任能仙邁不出那一步,留在了客車下,看著她和豆芽兒走,這讓侯紅琴心裏就有些不是滋味。呔,料事單純率真的侯紅琴,隻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就也學著豆芽兒的樣子,把她的手從長途客車的窗口伸出來,向著任能仙,亦是無奈而無力地搖著。
長途客車的速度越來越快了,豆芽兒和侯紅琴還向任能仙搖著手。前邊是一個轉彎,轉過那個彎兒,她們就將看不見任能仙了。就在這時,她們卻意外地發現,任能仙的身邊跑來了一個人。
那是豆芽兒的哥哥豆餅兒呢!
仿佛一股電流,擊中了豆芽兒的神經,她全身一緊,伸在窗外搖著的手,也像冰凍一般僵住了。
哥哥豆餅兒跑得太急了。在他跑到任能仙的身邊時,來了個急停步,前衝的慣性使他急停的步子收刹不及,差點兒撲爬在公路上。
任能仙拉了豆餅兒一把,這才使豆餅兒不致跌倒,然後挺起身來,向著加速前馳的長途客車,又是喊叫,又是招手。豆芽兒聽不見哥哥喊叫的話,但她看見了哥哥豆餅兒的招手,她能想像得到哥哥喊叫的是什麼,她能看懂哥哥招手的意思是什麼,那就是,他讓豆芽兒不要走,他要公共汽車停下來,他要接豆芽兒回家。
豆芽兒閉上了眼睛,把手從車窗外抽了回來,低頭坐在座位上,雙手捂住了眼睛,一直忍著的淚水到這時再也忍不住了,從指縫裏汩汩地湧流了出來。
坐在豆芽兒身邊的侯紅琴受了豆芽兒的感染,此時此刻,也是無法忍受地流淚了。
侯紅琴一邊流淚,一邊說:咱不流淚,咱不流淚。
旋轉的山路,把哥哥豆餅兒,把好姐妹任能仙,把她們吃喝營養的故鄉,三旋兩轉地就都拋到身後去了。
公共汽車的四隻輪子飛速轉動著,運載著清純簡單的中學生豆芽兒和侯紅琴,一同到繁華的陳倉城裏去,在那裏去見她們牽係在心尖尖上的娘親和爹親,去見縈繞在靈魂深處的青銅雞婆……是這些牽魂揪心的心願,激發著豆芽兒和侯紅琴,使她倆的眼淚越流越洶湧,越流越澎湃……就在這時,兩個離家出走的陝北女子,聽到了一曲令人肝腸寸斷的信天遊:
吃了一碗的扁食沒喝一點湯,
少無主意上了你的當。
一碗碗涼水兩張張紙,
誰賣了良心誰死上。
車的後座上伸來了一隻手,胖乎乎的,白生生的,捏著一遝潔白的紙巾,送到了豆芽兒和侯紅琴的手邊。
伸手的人說:擦把眼淚吧。
伸手的是個女人,很溫和很知心的一個女人。
伸手的女人說:別把自己哭化了,省點力氣,路還長著哩。
五
亮晶晶的眼淚,最後幹在臉上,就成了一個一個的白色堿花,十分醒目地印在豆芽兒和任能仙的眼皮下邊,她倆低著頭,悄聲地議論著什麼。
女孩兒是豌豆心,一會兒滾上來,一會兒滾下去,很堅決地踏上了離家出走的路,卻又操心著家裏的七七八八。豆芽兒就特別不舍她的哥哥豆餅兒,在和侯紅琴議論了家裏的奶親、孵了小雞崽的老母雞後,就把話題轉移到了哥哥豆餅兒的身上。
豆芽兒說:流氓滋擾?我哥被派出所抓了流氓滋擾。侯紅琴你說,他是罪有應得嗎?
對於這個話題,侯紅琴此前沒有太多思考,聽豆芽兒突然問她,就噤了聲,認真地想著。思來想去,侯紅琴有了她的結論,但她不好當著豆芽兒的麵說,就還閉著嘴不出聲。
豆芽兒又問:你說呢?侯紅琴,咱不要有顧慮,怎麼想就怎麼說,我不怪你。
侯紅琴拿眼瞄了瞄豆芽兒,覺得她是真誠的,就大著膽子說:應該是吧。
豆芽兒說:你說實話了。我也想,給我哥定流氓滋擾罪不冤他。
侯紅琴卻又給豆餅兒辯護了,說:也不是他一個人。再說了,其他人就沒責任?
問得好!豆芽兒很是感激地看定了侯紅琴的臉,說她也是這麼想的。他哥豆餅兒,大看流氓凶殺錄像,勒索男同學的錢物,吃女同學的香香,怎麼說都是流氓滋擾行為,抓他蹲幾天班房,是對他的教育。但這不能都怪他,我們別的人,也是要負責任的。譬如娘親和爹親,不能說外出打工增加家庭經濟收入,就不用負為人父母的責任了!譬如說奶親,一隻老母雞和一窩小雞崽不該是她的全部,她還要處處留心,心存公正地教育她的晚輩呀!村長勞勞子呢,他的兒子蠻牛也不是盞省油的燈,豆餅兒的壞,有很大的成分是蠻牛帶出來的,他咋就睜著眼睛看不見,在豆芽兒向他反映了問題的嚴重性後,不是想辦法解決好他兒子的事,反而狀告豆餅兒,讓派出所抓了豆餅兒的流氓滋擾……還有校長和鎮政府的領導,他們其實知道問題的存在,但卻千方百計地掩蓋問題,到最後沒法掩蓋時,校長就向學生下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