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裏關於皮思平的任職通知正式下達到西華州,出任代市長、常委,兼任市委第一副書記,其中市長一職按程序在不久以後召開的西華州市人代會上表決通過。根據省委組織部的要求,皮思平去了省城一趟,省委書記、省長分別接見了他,按照幹部管理製度對皮思平進行了任職談話,並對他到西華州以後連著幾天的表現給予肯定,特別是在新華製藥廠兩條汙染生產線停產這件事上,盛讚皮思平作風果斷,很有魄力。皮思平想到省委趙副書記上周曾經為他專程去了一趟西華州,就又前去拜訪了趙副書記,檢討因為自己的過失,害趙副書記不僅白跑一趟,還要為他的不明蹤跡而擔心。趙副書記很是客氣地接待了皮思平,免不了和省裏兩位主要領導一樣,也對他表揚了一番,並囑咐他,由於市委書記常秋田同誌身體不是太好,西華州市的擔子會壓在他一個人身上,要他遇事多和紀委書記馬盧清同誌商量。
經趙副書記一提醒,皮思平又找到了常秋田書記的家裏,去看望自己這位從未謀麵的搭檔。常書記再過幾年就滿六十歲了,去西華州擔任市委書記之前任省交通廳廳長。皮思平看出,常書記身體果然不是太好,說話中不時用手去揉搓小腹,看上去全身每個地方都好像顯得有氣無力。常書記說,自己本來就患有嚴重性的前列腺炎,這次檢查又發現腎部有問題,醫生懷疑是尿毒症,他準備過幾天去上海詳細複查一次。晚上,常書記執意留下皮思平在家裏吃了飯,才許他離開。
在省城一直呆了兩天多時間,皮思平才在周五的下午返回到西華州,市委宣傳部的於飛部長一聽說皮思平回來了,立刻趕過來向他彙報,說是前天來了一位《社會周刊》的女記者,專門從北京趕到西華州采訪七裏塘鎮中毒事故,因為這女記者兼著雜誌社的執行副總編,花副市長親自出麵接受采訪,主動陪同她到華州區參觀了七裏塘鎮敬老院和新華製藥廠現場。皮思平立刻清楚於部長口中的女記者是誰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湧上心頭。於飛說,奇怪地是這位女記者在西華州的工作已經完成,但她卻不急於返回北京,說是要專等皮市長從省城回來後見上一麵。皮思平問,這位女記者此時人在哪裏,於飛說她住七度大酒店,十幾分鍾前剛向她的房間通過電話。
皮思平點燃一根煙,陷入沉思。他很清楚地想到,《社會周刊》是中央機關刊物,以蒙苑的首席記者和副總編的身份,她所采訪的對象往往是國內的知名人士,至少是省部級以上的高官,如今不辭辛苦來到西華州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城市,雖然帶有公務成分,但不能排除她千裏迢迢是為了借機與他相會。於飛見皮思平半天不吭聲,以為他很不願意被那位女記者前來采訪糾纏,便說,如果皮市長實在不願意接見這位女記者,他馬上就去轉告她,市長還留在省城辦事,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到西華州。皮思平打住於飛的話,讓他將這位女記者在七度大酒店的房間號報給自己,說會考慮直接與她取得聯係。
於飛剛一離開,皮思平就立刻撥通了蒙苑房間裏的電話。蒙苑在電話中問:“你好,哪一位?”這異常熟悉的聲音讓皮思平眼前一陣模糊,心裏的酸楚順著血液浸滿全身,讓他一時無法開口答話。蒙苑追問:“是誰,請說話!”電話裏依然聽不到回聲。她立刻猜出幾分,說:“是皮思平麼?你回到西華州了麼?是你,思平!即使你拿著話筒不張口,我也能聽得出是你。因為,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你的呼吸聲了!”皮思平想不到兩人相別十幾年,蒙苑對他的記念依然如此牢固深刻,心裏頓時泛起大片的熱浪,他頓了一下,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說:“是我,蒙苑,你好麼!下班後馬上去看你。晚上一起吃飯吧!”蒙苑鬆了口氣,說:“快來吧,我一直在等你!”
半個小時後,皮思平與蒙苑在七度大酒店會了麵。他趕到時,她已經在西餐廳的一個卡座裏靜靜地坐著等他。他在蒙苑的對麵坐下,問她想吃什麼,蒙苑說吃巴西燒烤。她說這話時由不得看了皮思平一眼,因為他們同時憶起多年前,方方和他的男友黃中尉曾經邀請兩個人到北京西單,共同吃過一頓巴西燒烤。皮思平臨來西華州前,那次在人大經濟學院門口與蒙苑突然遇見,兩人當時百感交集,都沒有顧得上認真注意對方,此時周圍沒有別人,兩人都以熱切的目光注視對方,心情萬分複雜。皮思平看到蒙苑精心地微微施了些淡妝,雖然已經十幾年過去,她的神態一如初戀時光地恬靜迷人,細密的眉毛還是那般清秀;隻是,她滿頭飄逸的長發已經剪去,換成了齊頸短發,鼻翼兩端原本細小的雀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褪去,在麵孔上多了一些歲月留下的成熟感。蒙苑仔細端詳皮思平,發現他這些年的變化超出了自己的想象,雖然深邃的眼睛依然明亮動人,但射出的目光帶了些冷峻,額前的頭頂上甚至生出十幾根灰發,連成了一縷很是顯眼;麵容也較十多年前顯得更為清瘦,加上這幾年援藏工作時高原烈日的暴曬,本來甚是細白的皮膚如今變得粗糙黝黑,整個人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出了好幾歲。她尤其注意到,皮思平的脖子上,到現在還圍著初戀時她買給他的那條羊毛圍巾。很多年過去,圍巾已經非常陳舊,邊上有幾處已經綻開了線。
蒙苑看得心裏難過,難以克製地抓起皮思平放在桌子上的一隻手,但皮思平卻像被開水猛然燙了一下似地,立刻縮了回去。她難掩心中的痛苦,強忍住沒有讓淚水從眼眶裏流出來,悲傷地說:“你一直在恨我,不肯諒解!”皮思平搖了搖頭,說:“不,蒙苑,你誤會了,我隻是——”蒙苑問:“隻是什麼?我很擔心,你因為我會變得冷酷而無情!”皮思平吞吞吐吐地解釋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怕自己對你胡思亂想,甚至會向你表達心裏的某種渴望。不過我們已不再年輕,或許知道某種事情根本沒有可能發生,但我還是很擔心!”蒙苑明白皮思平所說“胡思亂想”和那“某種渴望”是指什麼,她沉重地歎了口氣,說:“我很知道你性格上的弱點,當然懂得你的想法。吳克華,他在美國的事業做得很大,已經非常有錢,經常說我的心裏隻有你,從來沒有愛過他,所以幾年前與好萊塢的一名越南籍電影女星好上了。你想不到吧,我不僅沒有與他鬧,甚至願意看到他經常不回家。至於我和你,思平,說實話,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我雖然不知道你現在對我的真實想法,但致死不會相信你會對我變得情意全無。當然,你作為黨的一名領導幹部,身不由己。不過,你能如此嚴格地要求自己的私生活,我應該——為你感到高興!”皮思平從蒙苑這番滿含苦澀的話語裏,不僅聽出了她這些年對他的深情,還感覺出一種她對他的無奈,以至後來似乎帶了一點挖苦的意思在話語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