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奶奶的愛情(原創小說)(1 / 3)

開頭之一

月亮走,我也走;

我給月亮趕牲口,

一趕趕到馬山口;

吃牛肉,喝燒酒,

尋個女人熱炕頭。

……

這歌奶奶最熟悉,奶奶最愛聽,一聽臉紅心跳身上癢酥酥的。

奶奶臨死時還記得這歌,可是奶奶沒能講完與這歌有關的故事便死了。

開頭之二

我們劉家在劉家莊算是一個老式的家族,無論家庭的經濟淪於何種地步,每年的清明節以及祖先的忌辱都要來一番祭拜不可,甚至在外麵辦事的兒孫們如若逢到節日,也不得不丟下身邊的事情回到老家來團聚,這已形成我們每年數次既簡單又隆重的慣例。然而,在奶奶的周年祭奠之日,我卻要把那故事寫出來,這使我不得不痛下決心,但隨之而來的還伴有惴惴不安。

在這之前,走入冬季漫長而又寂寞的旅程,一切已將開始亦已將結束,使我的靈魂在超負荷的情況下又出現了大片的空白。

其實,故事的結局早已寫好,是奶奶走向我們劉家那條山路時就已寫好,隻是一場一場入冬的雪在劉家每個屋的窗欞上塗抹著花花綠綠的顏色,不曾出現明快的色調,這又使我躊躇,劉家故事中的許多情節是吐出來好呢還是掩埋進雪裏更好呢?

奶奶共有四個兒子。

據上輩人講,奶奶的四個兒子來曆都不一樣,究其原因,都又不肯細說。待我們這輩人長大之後,觀其父輩們之間,也都是少言寡語地相處交往,問得深了,也隻有招來一頓訓斥或一頓臭罵。

我想,我應該明白。

我想,我應該弄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一章

劉純希咽氣之前,異常的清醒。

這在當地稱為死前的“回光返照”。

可恰恰相反,一連幾天他都清醒得讓人感到吃驚。

他讓管家餘伯把劉家大院的所有人丁都聚在上房內,他要宣讀遺囑。

李小菜早就預料會有這麼一天,但她沒料到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突然得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林子、彬子、栓子、桂子衣冠整齊規規矩矩地跪在地上。

劉純希由餘伯和幾個傭人攙扶著慢慢移出來,說是攙扶倒不如說是架著。他的兩條腿已萎縮得隻有尺餘,如果不看他的衣帽,怎能和那曾經在劉家莊上風度翩翩的老爺形象聯係在一起呢?

李小菜很久沒進過劉純希的房,具體說是陳毛遂死的那日起。當劉純希出現在大家麵前時,感到萬分驚訝的當屬李小菜。

她那雙驚恐的眼睛慢慢變得猶疑不定,最後不得不避開劉純希的目光而凝向院中的積雪——

那是民國十四年的一個冬日。

午後的那場雪正不慌不忙地下著,一如人心頭濕漉漉的霧氣。山路蛇一樣地彎在奶奶的腳下,使她深深顛栗的一顆心濺起了一線難言的思緒。

路,真長。

真——長——

奶奶恨透了這個幹癟老頭的那張永久憂鬱的臉,是他在父親大煙癮犯時,酣水鼻涕排泄正濃時附在父親耳邊嘀咕,當時奶奶正在門旮旯裏把簸箕裏的幹杏葉搓成粉沫摻進麥糠裏準備蒸午飯吃的窩窩餅,老頭把奶奶叫到她父親麵前,讓跪下磕三個響頭,然後抻抻衣裳拉起奶奶上路了。

老頭的背很弓,眼睛微紅得很讓人想起瀕臨絕望的灰色兔子。一雙奇異的大手鉗著奶奶在雪地裏不停地走著,她覺得這樣走下去會向死亡的大沙漠一樣永無盡頭。

“快,過了時辰你死妮兒可沒人要了。”老頭用力拽著奶奶的手,步子愈來愈快。

奶奶這時已經沒能力和心情問一聲該去哪兒,考慮一下生死如何了。

奶奶隨老頭到我們劉家時雪已悄無聲息地折回到天空。

黑漆大門口的石獅子嚇得奶奶緊拉著老頭的衣襟不丟,奶奶那時在家養成了習慣低頭看人並且看人時老把食指噙在嘴裏。幹癟老頭忙把奶奶讓到爺爺麵前,一群老媽子見奶奶這模樣都立在廚房門口嘰嘰喳喳竊笑。爺爺一見咳了一聲,趙媽才趕忙走過來把奶奶迎進屋,脫掉她濕淋淋的棉襖棉褲和爛鞋,然後幫奶奶洗淨身子梳起發鬢拉進洞房。

“吉時吧?”爺爺返回身問算命先生。

“吉日良辰呀!”算命先生經爺爺這麼一問,微睜兩眼湊近爺爺小聲說:“這小女子會治住你前五位短命太太的妖魂的。”

我爺爺是個商人,是個膽小怕事安分守已挺精明的商人。勻稱中等的身材紅白色臉盤上五官清秀,平時不大說話但眉宇間整日地輕鎖著,三十九歲看上去隻有二十幾歲,不知底細的認為他是個舞文弄墨的書生秀才。

爺爺專經營蠶桑,方圓幾十裏都知道劉家的蠶場和繭行。每年收繭季節,劉家莊的人差不多都來幹活,幹一天換幾個饃或碗把玉米穀子的吃食。一收畢爺爺就同夥計們下江南,一年一趟,去時拉上蠶繭回來時捎上江南的絲線綢緞,賺回的錢財隻有爺爺清楚,而爺爺從不存錢,他把錢置買成坡和地,至今的老北山一帶當時都是我爺爺買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