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積骸成莽陣雲深(1 / 3)

那是美好的時代,那是愚昧的時代;

那是信仰的春天,那是懷疑的冬天。

在那裏,我們手中握著夢想,肩上負著希望;

匆匆而行,投向時代的洪流、未知的遠方——

無論那是一場華年錦夢,抑或滄海流離……

你去過長安麼?

曾幾何時,那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城市。

群山為她擋去塞外的風沙,河流像玉帶般環繞著她,富饒的關中土地造就了她的繁華與興旺,造就了她千年不衰的神話。

如果你在開元年間到過長安,你會發現全天下的夢想與顏色都聚集在你身邊熠熠生輝。每一個早晨,城市如同漸漸沸騰起來的海洋;東西市中,來自東瀛的、天竺的、波斯的,乃至羅馬的商人在街上行走,各種語言珠玉錯落地在你耳邊回響;七彩綢緞斑斕地在市中鋪開,明亮的天空中也似倒映著它的光華。每一個夜晚,舞曲從坊間的屋子裏傳出來,空氣中彌漫著酒香;站在城市中央舉目四望,璀璨燈海向四麵八方蔓延,直至天邊,仿佛城中聚集著全世界的星光。

如果你到晚了,看到的是末唐時屢經戰亂的長安,其實也沒有很大關係。

城市建築依舊宏偉磅礴,雖然許多屋牆已有灼燒過的痕跡;《霓裳羽衣曲》依舊動聽,雖然轉弦間帶了些末世的意味;城市裏的人還是那樣多那樣快樂,雖然笙歌停住時,你會隱隱感覺到他們心底的彷徨與恐懼。

這一切都不影響長安的美麗。在重重戰亂與災禍的包圍間,在日複一日黯淡下來的天幕下,她高聳入雲的灰色城牆緊緊鎖住她的美麗。人們在牆內醉了醒醒了又醉,渾然不覺牆外的天色已昏黃。

春風年複一年地吹起。春風起時,護城河旁那兩行垂柳會開花,風帶著柳絮,一直往東南方向吹。柳絮歡快地在天空中舞蹈翻滾,帶著長安依稀的繁華氣息,漸行漸遠,終於,在數千裏外的滄州,輕輕地落了下來。

柳絮飄落在荒野小道上走著的一個少年身邊。少年隱隱覺得身邊有什麼東西在舞動,便伸出手一把抓住。然後,他在陽光下攤開手掌,看見白色的柳絮躺在掌心。他靜靜地看著,然後便笑起來。

“是長安的味道呢。”他笑著,快活地將目光投向身邊仆從打扮的老人。老人卻不以為然地皺皺眉。

“公子,快些走罷,他們不會等我們的。”

老人才不管什麼長安不長安的味道,他隻希望不要露宿野外才是。這樣的年頭,四周野獸叢生,強盜橫行,他隻希望能隨著東行的軍隊,早早將少年送到鄆州,保得他旅途平安。

少年便是李商隱,第一次走上仕途的李商隱。此去鄆州,他要投奔一直很欣賞他的朝中名士令狐楚。十七歲的年紀,雖然顯得較同齡人沉穩老成,可是他滿懷著十七歲的希望與夢想。人生從這裏開始,往後仿佛有無數種可能。

“那是什麼?”走了一陣,他突然又指著遠處黑壓壓的一片,好奇地問老仆。

老人看了一眼他指的方向,突然覺得心驚肉跳。“沒什麼,公子還是趕緊趕路吧。”他搪塞著。

李商隱卻不依,遠處幾棵枯樹後的殘垣,和殘垣下黑壓壓的一片什麼東西吸引著他年輕的目光。他好奇地走過去,渾然不覺老人在身後焦急地呼喚。

走過那幾棵枯枝橫生的樹,眼前的一切突然清晰起來。他聽見自己的心狠狠一顫。

“呀。”他驚訝地看著那一大片焦黑的土地,和土地上累累的白骨,不由得呆立在那裏,沒有了言語。

“公子!”老人氣喘籲籲地跑上前來,一把捂住他的眼睛,哀求似的說,“不要看。”

他很快覺得手心一片濕熱,把手挪開時,發現李商隱在流淚。

“打過仗,難免要死人的,”老人的語氣不由得溫和起來,“公子自幼在家鄉,沒見過這種場麵,但以後會陸續見到,也沒什麼好難過的。”

“可是……”李商隱怔怔地說,“在家鄉,我曾目睹過滄州報捷……”

“是報捷了,朝廷軍勝了呀。”

“這樣子的勝利……”

老人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將手搭在他單薄的肩上,默默地等他將此刻的悲傷消化。

多年以後,李商隱仍不時想起那一日滄州道旁的殘垣與白骨。人生第一次遠行所見的風景,竟帶著如此不祥的意味。他常常在想,如果那時候沒有堅持走過去,沒有用他充滿希望的眼睛看到這一切,那麼,當他剛剛走上仕途時,心情是否會有所不同,而往後的人生,是否就能因此改寫。

可是在當時看來,那隻是他人生中一個小小的插曲。當他在鄆州見到令狐楚時,他還是像個十七歲的少年那樣,有著美好的夢想與期盼。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但許是因為前幾日下過雨,空氣中有層揮散不去的薄霧。正值春天,節度使府院中的桃花開得美麗,因為薄霧的緣故,便蒙上了淡淡的灰,愈發映襯出粉牆黑瓦的堂皇肅穆。李商隱敝衣小帽,背著簡陋的行囊走來,令在院中勞作的老媽子漠然地別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