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炮火,阻止攻勢。彈幕射擊,地雷,毒氣,坦克,機關槍,手榴彈——每個詞語都意味著可怕的恐怖和所有的毀滅。
炮火的硝煙和戰壕的泥土堆積在我們臉上,腦子裏一片混亂,大家全都已經極度困乏了;每次下達命令衝鋒進攻時,我們又不得不用拳頭打醒別的許多人,讓他們振作起來繼續投入戰鬥。我們眼圈通紅,雙手劃開一道道口子,鮮血順著雙腿從膝蓋向外流淌,胳膊肘早已是傷痕累累。
這種日子持續多久了呢?幾星期?幾月?還是幾年?然而才剛過幾天的時間,卻仿佛隔了很久很久。時光無情地送走了那些垂死掙紮的人並從他們臉上永遠地消失了。我們機械地填充著食物,盲目地向前奔跑衝鋒,不停地屠殺和射擊。然後我們便又就地而臥。每個人都開始感覺身體疲倦。越發變得衰弱了。而且沒有任何可以依賴的東西。僅僅殘留著那些更加無助、頹廢衰竭的人的身體和他們絕望、期盼的眼神,他們一次次將獲生的希望重新寄托在我們身上。
在間斷的休息的時候,我們還得反複對他們講:“特別要注意如果是遇到那種有尖尖彈頭的迫擊炮彈襲來就趕緊臥倒,那麼,它會從你們的頭發上麵劃過。但如果要是,就打到這邊,就得趕快躲開。”
我們努力培養鍛煉他們的聽覺,使它們甚至能夠聽出小型炮彈那種微弱的難以辨別的聲音;他們能把這聲音從喧鬧中單獨挑剔出來;我們告訴他們,比起那種帶著巨響炮彈這種炮彈威力更大更危險。我們又給他們作了如何迅速躲避敵人的飛機,如何在被敵人緊緊追擊時趕快裝死,如何計算,手榴彈投出後著地半秒之前就爆炸的時間方法——我們又教會他們怎樣在炮彈襲來時迅速撲到坑窪中去,如何使用一捆手榴彈打開一條戰壕;告訴他們敵軍手榴彈雷管長短與我方的不同之處,教給他們判斷毒氣彈的方法和幾種活命的妙招。
他們專心致致地傾聽著,可以說是聚精會神了。但一上了戰場;他們便又興奮地忘了我們交代的各種事情。
海依·韋斯托胡斯背負重傷馬上要撤離,他一動不動地平躺著,呼吸時能通過傷口看見肺在不停跳動。我悲傷地緊緊抓住他的手一言不發,“保羅,我看一切都要結束了。”他強忍著劇痛呻吟著說。
還有那麼多人苟活著;那些頭蓋被炸裂的士兵;那被炸斷雙腳卻仍在奔跑的士兵;那些拄著拐杖一瘸一拐拖著殘肢的傷員;那個膝蓋炸爛用手卻仍在地上拚命向前爬行了兩公裏的一等兵,和另一個急救所護理床上雙手捧滿從肚裏掉的腸子的一等兵;那些少了嘴巴,毀了麵孔的,沒了耳鼻的傷員;他們還這樣繼續活了。堅強而痛苦地維持著生命的延長。我們發現為了能活下去,不至失血過度有個士兵竟然用牙齒代死咬著胳膊上的動脈血管整整兩鍾頭。太陽歸西,可怕的黑夜接踵而至籠罩著大地,炮彈便又開始狂亂地嘶吼、咆哮。或者這便已接近了生命的最邊緣。
但我們竭盡全力堅守著這塊被炸得破敗的土地,抵禦著優勢敵人的強大的火力猛攻。我們雖然僅僅淪陷了幾百公尺的陣地,但每一公尺土地都埋葬著一個年青的生命。
調防了。車輪吱嘎滾動,我們癡癡地呆立著,隻有在“當心——電線!”的聲音響起時,才不由自立地彎下腰去。我們開始出發。來的時候,正逢夏日,草木青綠,樹叢悠悠,鬱鬱蔥蔥而現在卻已值秋季,夜霧淒迷,濕氣籠罩。汽車停住後,我們輕輕地便爬了下來。外麵亂哄哄的,人群湧動到處都是幸存下來的部隊。兩邊的人黑乎乎一片來回奔走呼叫著各自部隊的番號。隨著叫喊也便有人跟著答複然後應聲而往。我們都不過是些破爛慘淡的士兵,小得令人吃驚,一些弱卒殘兵罷了。
這時,聽到在喊叫我們連的番號呢:順著熟悉的聲音我們找到了連長,他用繃帶吊著胳膊,在前線總算死裏逃生了。見到了老友克托和阿爾貝特登時什麼話也說不出口,隻是相互深情地擁抱著,緊緊地依靠著,彼此之間真誠地凝視著。
我們連的番號連續叫了很久也沒人應答。他便一直這樣呼喊著,可那些在醫院的和土壕彈坑裏的是聽不到他的聲音的。
聲音又一次傳出:“二連的,都到這邊來報到!”
之後又輕聲地喊了一句:“二連還有人嗎?”
他沉默了。頓了一會才沙啞地說:“隻有這麼多人了嗎?”
“都有,報數。”他聲音有些顫抖。
早晨灰霧蒙蒙,我們一百五十來個人到的時候還是夏天,而轉眼之間便已有了幾分涼意,秋天來了。秋風沙沙地吹動著樹葉,嗓子裏發出低沉的聲音:“一……二……三……四……”到三十二時便不再延續。過了好一會兒他又問了一句:“人都在嗎?”頓了一陣,便輕聲說,“成小隊——”沒有說完,便咽回去了。好容易才擠出幾個字來:“二連——”又吃力地說,“二連——齊步走!”
一行人,短短的一行人拖著沉重的步伐在清晨的光明中緩緩前進。
三十二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