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一個大學老師的讀書筆記
編讀往來
作者:李瑩
災難文學
張浩文教授新著《絕秦書》是災難文學中的佼佼者,沒有一部描述災難的文學作品能從自然、政治、曆史和人文等多角度詳盡地描寫一段慘絕人寰的災難。他在描述曆史悲劇現象的同時也回答了造成悲劇的原因。現實而又詩意的描寫讓文學史不會忽略《絕秦書》的存在。
我承認我將《絕秦書》放在開篇有私心使然。三秦大地不缺文學作品,但我一直在期待能將關中西府這片美麗的土地寫活了的作品。陝南有賈平凹老師,人人認識了商州的風土人情;陝北有高建群,《最後一個匈奴》《大平原》以及近作《統萬城》,將陝北寫得栩栩如生;關中有陳忠實老師,可《白鹿原》是東府味道的,是關乎“變”的。紅柯老師也是西府人,但目前看來在他十幾年的異域經驗用完之前,他沒有寫故鄉的打算。西府最忠實的赤子吳克敬也去寫陝北了,他曾多次坦承陝北文化對自己的誘惑,已經創作了的《手銬上的蘭花花》和《四妹子》都是關乎陝北。雖然他也有不少關於西府的作品,但都是寫女性的,如《渭河五女》。正因為如此,《絕秦書》的出現讓我歡呼雀躍了,我覺得它就是“關中西府生活的清明上河圖”。
作品記載民國十八年年饉的筆調是冷靜又內斂的,同時又飽含深情,成功地為災難立碑,為天地立心。《絕秦書》用先抑後揚的敘述方式全麵記錄了這場災難發生和惡化的曆史原因、文化原因和人文原因,塑造的主人公鄉紳周克文這一形象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中最真實最豐滿的人物。史詩氣質書寫注定了該書是文學史不可忽略的研究對象。
作家通過周家三子:周立德、周立功、周立言在三大饑荒中的不同選擇、不同結局,展現出自然災難的嚴酷慘烈,也揭示出人性的複雜多變,讚揚了關中大地周秦文化故裏民眾的守望相助。書中也還原了二十世紀初中國關中大平原上的人民在戊戌變法、辛亥革命、袁世凱複辟、科舉廢除、西學東漸、軍閥混戰、內戰等一係列巨大的曆史事件下的生活,堪稱一部關中大地曆史百科全書。對於重點描寫的饑荒、人吃人、災旱、蝗蟲及人禍場麵的還原尤其讓人震驚,對於在這場災荒中死去的三百多萬關中民眾來說,這部著作確實是一座不朽的碑子。
餘華轉型
《第七天》是餘華創作中的一次重要嚐試與轉型。通過鬼魂視角敘事的死亡之地非但不會讓讀者感到冰冷,相反在這裏上演的是溫情脈脈的家人團聚。現實世界中潘多拉盒子中釋放出來的種種災難使得一些小人物無法生存,活下來的則麵對的是更大的精神危機,可能他更想傳達後者。
餘華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之一。當年,他和殘雪等人引領的先鋒小說美學震撼文壇,一大批保守批評家對此不屑一顧,認為他們的主義太過消極,過分將人類描寫為屠宰場、垃圾場。如今,回頭看看,人類的處境好過了作品中的場景嗎?
我喜歡不停嚐試轉換寫作技巧的作家。我相信這是一個認真、熱情、有才華的作家的必要品質。從《現實一種》《兄弟》《活著》到《許三觀賣血記》,他的每一部作品都看到他在寫作技巧上的嚐試。暴力、血腥、荒誕都成為他的寫作主題。直到《第七天》的出現,讀者又會全麵認識一個新的餘華,完全不一樣的餘華,保守批評家評判遠離生活的餘華,這一次,很生活化很溫情的一部作品,你們滿意嗎?
中國當代文壇以鬼魂視角寫作者不多,方方中篇小說《風景》以一個夭折孩子幽靈的角度翔實而生動地記敘漢口鐵道旁兩代人的生活變遷,勾畫出了壓抑在幾個平米的小棚屋裏醜惡、卑微的生活,將壓抑的時代活靈活現地展示開來。最成功的嚐試有諾貝爾獲獎作品《我的名字叫紅》中就用死魂靈的角度全方位地展示了伊斯坦布爾和蘇丹在某個特定曆史時期的全景。《第七天》中采用第一人稱的鬼魂視角描述的死亡之地的景象更具有真實的效果。
誰撫平死之帶來的悲傷?文章中鬼魂頗多,卻沒有引起人們的厭惡或是恐懼,因為這是親人聚合,情侶團聚。作者對死亡的感覺有精確把握,以至於讓人確信死後的我們就應該是這種形象,這種感覺。對生死的感悟和靈魂的追尋是一種生命的覺醒,對生命美學的思索,對生命力的尊重,這是從原始社會就開始的偉大的生命探索之旅,一直貫穿至今。既然人類有對美的留戀和追求,就必然有對死亡的抵觸與恐懼。災難麵前,誰撫平死亡帶來的恐懼?親情是文本給出的答案。
以贖罪為主題的寫作
如果說莫言早期的作品是以粗獷的魔幻為特色的大練筆的話,那在《蛙》中他已經將這一寫作特色完全變成自己的風格,毫無嫁接之感。誰能忘記《紅高粱》家族的狂野悲涼,《天堂蒜薹之歌》對政治的戲謔,《紅樹林》中女市長在權利與欲望下的無助,《生死疲勞》中獨特的一個庭院裏七個輪回視角下的生活。《白棉花》中女主角獨特而慘烈的殉情方式,《四十一炮》中獨特的敘事方式,無不讓人叫絕。如果說以上作品總是在他擅長的魔幻特色上留下了些許粗糙的痕跡的話,那《透明的紅蘿卜》是最完美的。每一個字眼都透露出作者對那個年代人物心理的精準把握,結尾提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誰之恥?
《蛙》將作者的編劇和小說才能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作為一個長篇小說,在語言、結構、敘事、技巧、情節上都近乎完美。盡管在開頭,當我讀到“集體吃煤事件”時,我也擔心他陷入他往日的集體化無意識式敘事狂歡中,但很快也能感受到,對於那樣一個年代,這種方法很合適。作為讀者,我信了,大家也笑了,心酸得笑了。這就是莫言,他筆下的魔幻已經像馬爾克斯筆下的梅賽苔斯小美女坐床單飛走一樣讓人信服。
對於經曆過計劃生育狂歡的年代的我,一直在期待這樣的作品。許多人也許不相信書中的作品,但我信。二十幾年前,小姑姑陪著六七歲的我在家,媽媽很長時間都出去躲計劃生育不在家,某天晚上,家中突然闖入一群人,他們會拉走家裏的糧食,甚至要打開家裏的櫃子。我的一位小學同學的妹妹是在豬圈裏出生,有的正躲在麥子地裏和這些計劃生育幹部鬥智鬥勇就順便生了孩子,是男孩的話會得到大家真心的恭喜,是女孩大家都很同情。真的是一個特殊的年代。所以,作為一個特殊的讀者,我非常喜歡這部作品。更不要說在描寫了一個跨越了大半個世紀的長篇,他成功地避免了令人頭疼的許多作家擅長的翔實的寫作,因為作品的後半部分指向一個非常實際的社會問題,這個問題關乎倫理,自己又被巧妙地牽涉其中。當然,他最超越的是主題直指罪惡,誰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