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的歐也妮
小說榜
作者:周瑄璞
周瑄璞
陝西省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人丁》《夏日殘夢》《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愛情》,在《天津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十月》《作家》《芳草》等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被轉載和收入年選、進入年度小說排行榜。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
一
七萬塊錢,進了薑小紅的眼裏就拔不出來了,像個倒鉤刺往心裏鑽,越來越深,穩穩駐紮那裏。吃飯,睡覺,眼裏心裏都是那七萬塊錢,夢裏它們無限放大,紛紛飄落,天女散花般,每一張都緋紅著臉兒,扭著腰身,向她招手,一忽兒把她掩埋。
她本是去床頭櫃找兒子的鞋子。不是放在床邊擱台燈的那種小櫃子,而是老式床頭架床板的部位,不靠牆的那一頭。掀起床單,打開小櫃門,無底洞般深入進去,放一些用不上又舍不得扔的東西。她曾經見到婆婆把兒子的鞋往裏塞過。現在婆婆不在家,她要帶兒子去上公園,找不到兒子那雙沙灘鞋,她就直接進公婆的房間,往這個小櫃子裏來了。拉出一雙,正是婆婆去年塞進去那個。小了,穿不成。再掏出一雙,兒子的棉鞋,再扯出一個,報紙包著,用毛筆寫著“雷的單皮鞋,棕。”婆婆就是這樣一個細心的人,凡是包上的東西,都要給外麵寫上包的什麼,省得下回找的時候,再一個個打開來看。她還把孫子們穿小了的鞋洗淨,一雙一雙擠在大人的鞋盒子裏,有時一雙大鞋盒子,能擠三雙小孩鞋。再伸手往裏摸,一個鞋盒子,拉出來,打開看:上麵隻放一雙女式繡花鞋,穿得底子都已經好薄好薄,像一張薄紙板,洗得很幹淨,本來藏藍色布麵,潲色成灰,那些繡花都被磨蝕得失了魂魄,走失了原來的神態,現在它們內斂清潔地前心貼後心,謙恭地把自己縮成兩張細長條,好像完全忘記了當初它們作為一雙繡花鞋時楞楞整整的好模樣,占據整個大鞋盒的四分之一或者更少,下麵用已經發黃的新聞紙隔著。咦,一雙破布鞋,至於這樣供到盒子裏嗎?底下還墊著這麼厚的東西。扒開新聞紙,下麵又是紙包,就著鞋盒子躺在底部,好像是繡花鞋的席夢思床墊,剝開紙包,看到四捆百元鈔票。她把盒子放一邊,再向著那無底洞般窄小的櫃子裏伸出胳膊,用指甲掛住盒蓋,吃力地夠出一個鞋盒。打開來看,是兒子更小時候的一雙鞋,這會兒連半個腳都進不去了。下麵還是墊著一層新聞紙,塑料袋嚴嚴實實地裹著,扒開來看,又是三捆錢。
兒子從客廳進來,叫著,媽媽快走快走。她趕忙用身子護住現場,飛快蓋好鞋盒。“好的好的,媽媽找你那雙沙灘鞋,也不知奶奶給你放哪了。唉,你先去把電視關了,遙控器放好,咱就走,就穿拖鞋吧。”趁兒子轉身出門,她恢複好小櫃子裏的狀態。
薑小紅領著兒子逛公園都沒心思。那七萬元誰藏的?是公公?還是婆婆?還是倆人一起?會不會不止這七萬?錢為什麼不存銀行,要藏到家裏?放到不該放錢的地方,這種最古老的存錢方式,不像他們的行為啊。為什麼不給鞋盒子上寫上,人民幣四萬元。
最後薑小紅得出個結論,這錢一定是兩個老家夥一起藏的,老頭子貪得太多,錢不敢往銀行存。那麼,這七萬或許是冰山一角?家裏其他出其不意的地方,是不是也放著錢?薑小紅對家裏角角落落都有了興趣,連衛生間門上方那個當初因裝修留下的一個小櫃門都被她踩著小凳子搜查了兩回。
七萬塊錢簡直成了薑小紅的心病,折磨得她白天吃不香晚上睡不好,又不便給丈夫說。要是說了,方強一準會說,你操那麼多心幹嗎?
薑小紅想把這錢變成自己的。嫁給方強十年來,她一直孜孜不倦地把方強的東西,把公公婆婆的東西,想著法變成自己的,變成娘家的。薑小紅認為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把別人的錢物,通過一種說得通的理由,轉移到自己名下。幾年前她就已經把公公的兩套房弄到自己手裏。雖然那房本上還是寫著公公的名字,可是房產證在她手裏,房也經她手租出去了,每月收取租金兩千塊。那個三室一廳,她給公公的解釋是:“我姑姑家房子拆遷,這兩年沒地方住,借那房子住一下,反正空著也是空著。”那個一室一廳,她的說法是:“爸,我表弟結婚,買的新房還沒蓋好,先讓他們住兩年吧,那房老不住人也不好,再讓房地局知道,收回去就麻煩了。”她給租她房的小夫妻說:“記住,不管誰問,就說你是我表弟,要不,你們就住不成了,房地局的房子明文規定不能轉租的。你想想,我這房這麼好的位置,出門就是環城公園,一個月才收你五百塊,你找遍西安市也沒這好事。”小夫妻倆知道這優惠價裏有保密費的意思,也就樂得當薑小紅的表弟。
其實薑小紅的擔心是多餘的,房地局早些年就把這些房象征性地“借”給了薑小紅公公的單位,又經過幾任領導變換,成為萬能的上帝也理不清的曆史遺留問題,每人隻象征性地交了一點點錢,辦的什麼長期租住證明,相當於小產權,這房子隻要你不出售,任你怎麼使喚都行。她公公也不可能去調查這個事。老人家在職時是個處長,退休後利用從前的人脈被一個公司請去做事,也就是在公司與政府部門之間架起一個溝通的橋梁,打通一些人際關係,把難辦的事變得好辦起來,每天夾著包包早出晚歸跑項目,風風火火地發揮餘熱,比當公務員時還要忙,也有常常不回家的時候,哪有工夫管那兩套破房子呢。薑小紅給老人那樣敷衍隻是為了麵子上過得去。哼,他們不知還有多少房子多少錢呢,要不房產證和鑰匙就隨便往桌上一放,多少天也不收起來,也好,讓我有了可乘之機。薑小紅想起公公的財產,總有點憤憤不平。
方強單位也是有房子的,可他們沒有正式去住,裝修好後全新家具家電擺得停停當當就那麼放著,他們大部分時間在公婆家住著,周末節假日回自己的家轉一轉看一看。平常以孩子上學近為由,吃住公婆家裏。這樣其實多有不便,因為方強哥哥的孩子也在公婆家住著,也是為上學方便,方強哥嫂有時回來吃頓飯做短暫停留。薑小紅認為,為了省錢就得忍受些不方便,再說,大孫子能住我們為什麼不能住啊,不住白不住。在公婆這裏吃住,一分錢不掏,柴米油鹽,水暖電氣,啥心也不操,多劃算呀。當然,不知道私底下方強給他媽錢不,唉,不知道心不煩,他要是偷偷給老太太錢,咱也沒辦法,隻能也用給自己父母錢找回心理平衡。總之,賬算來算去,我不吃虧就行。
要說算賬,沒有人能算得過薑小紅,她心裏時時揣個小算盤,習慣性地劈裏啪啦一陣響,每當她眼珠子轉的時候,算盤就在心裏緊鑼密鼓地響開了。她從小就跟爺爺學會了算賬。當年爺爺在城牆內的馬廠子開了個小門麵,精打細算地買進賣出,供應一家人的吃喝花銷。薑小紅十歲就幫爺爺看攤、賣貨。十五六歲時,薑小紅出脫得高挑順溜,引來男同學跟在身後獻殷勤。薑小紅就把他們帶到馬廠子,讓他們幫爺爺進貨,推車,搬東西,然後讓累得滿頭大汗的男生拉拉她的手,表現最好的,還能親下她臉蛋。她由此悟出女人的身體是一個可供無窮開發的資源。
我們得承認,這世上確實有不相信愛情的人,薑小紅就是其中一個,愛情算個什麼東西呢,看不見摸不著,不當吃不當花,隻有男方能給她帶來利益時,她才相信愛情。想必當初上帝造人時,是送往不同陣營分為不同種類的,有的人進入感情專區,成為感情動物,活一生愛一生,沒有感情他們活不下去,沒有一個人叫自己愛著想著癡狂著燃燒著就認為活著沒意義。而上帝他老人家用仁慈之手把薑小紅送往經濟特區,天生對錢敏感,心裏是錢眼裏是錢夢裏都是錢,錢是他們衡量事物和判斷人際交往的重要標準,也或者說是唯一標準。她從小看到的是用錢買來東西,再賣出去,這一進一出之間,是要獲利的,由此形成她的人生觀:人生是個獲利的過程,想這世上人,無利不起早,太陽每天升起,時光老人揮動長鞭,人們被利益催促著召喚著,熙來攘往,忙碌奔波,沒利的事情,傻瓜才去幹。就連她的工作,也是爸爸花了錢,托人找關係,讓她進了一個大企業,並且不用在基層吃苦,直接就進機關,當時辦事的人說好了,進機關還是下基層,價碼不一樣的。她爸為了寶貝女兒的安逸輕鬆,咬咬牙又去銀行取了一回錢,直接送她進機關,這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對一個高中畢業的女孩子來說,也算是一步到位。先當打字員,再當辦事員。為領導辦各種公事私事雜事的過程,更讓她明白,人生就是交易,並且常常這交易是不必穿衣裳不必繞彎子不需要過多語言的。
剛參加工作時,她覺得新華書店那個男營業員對她有點意思,她便每天中午去看書,看當時最流行的小說。順便說一句,薑小紅愛學習愛讀書,她知道知識使人進步,她明白讀書使人聰明,她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總之,多讀書沒壞處。她用最亭亭的姿勢,靠在柱子上,每天看幾十頁,記住頁碼(當然不能折頁,這點覺悟她是有的),明天中午來,從書架上找到那本書,打開來繼續看。由於是看公家的,她倍加珍惜,倍加投入,有時候午飯都不吃,隻享受精神食糧,在知識的海洋裏飽餐一頓,也就不知道餓了,似乎吃不吃都行,路上買碗涼皮,帶回辦公室吃。那個男營業員不但沒有驅逐她,並且在一邊用閃閃爍爍的目光看她。這樣她大約一個禮拜看一本小說。那個夏天她收獲頗大,不用花一分錢卻看了那麼多書。她才不像小蘇那麼傻,把那些書都要掏錢買回家,她不相信,那書變成了自己的,還能那麼爭分奪秒如饑似渴地看嗎?她看《歐也妮·葛朗台》是想看看到底葛朗台老頭有多吝嗇,有什麼斂財的非凡能力和獨特竅門,看看與自己爺爺相比誰更厲害,自己又能從中學到什麼。看完才知,書中更多的是寫歐也妮。唉,不看不知道,從前所有的導讀和介紹性文章都說是小說重點揭露了資產的無情,描寫了老葛朗台的吝嗇冷酷。怎麼從沒人提歐也妮的癡情和慷慨呢?唉,叫我說這娃也太傻了吧,把爸爸給自己的金幣全都給了不爭氣的堂弟,還等著人家回來娶她。最想不通的是癡等幾年知道堂弟變心後還替他還債,還給他寫信,祝他幸福。那,自己這麼多年就白等了?自己那些金幣就白扔了?自己的青春就讓這小子耽擱了自己的一生就讓這小子給毀了?看完小說好多天,薑小紅都生歐也妮的氣,唉唉怪不得你爸罵你,要是我這樣,我爺爺不得打死我。都說資本主義的人多冷酷多無情,隻認錢不認人,歐也妮怎麼就好成這樣?自己在失戀的悲痛中,還主動提出給老傭人長年金,把那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下變成傭人中的富婆,勝利出嫁。那以後多少年,薑小紅都想不通,麵對無恥的背叛和無情的現實,歐也妮怎麼連一句怨言都沒有呢?
夏天過後,那位男營業員不見了,換了個中年女人,她再想試探著那樣看書時,那女人拿眼睛瞪她,走過來問她,哎,這本書你買不買?不買不要再看了。她放下書走了。她對那位男營業員沒什麼留戀,甚至有點怨恨,怪他從不主動跟她搭話,怪他隻是在一邊癡癡地看她。她很快就忘了那個男營業員,因為她剛好進入到一場戀愛中,幾個月下來,談的結果是一場戀愛演變為經濟糾紛,她提出分手,可男方說她騙了他六千元的錢物,如果不談了就索賠。在二十世紀末,六千元不是小數目。在過去的幾個月裏,薑小紅用聰明才智使錦囊妙計讓男方給她家搬來一個彩色電視機,給她弟弟找了工作,給她買了衣服,還“借”給了她錢。薑小紅關於將別人的財物變成自己的這一方麵,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和無師自通的能力,並且她做得並不下作並不生硬,還顯示出一位在大企業機關工作的女青年應有的體麵和從容。那位情場失敗者又來糾纏兩回,由她弟弟出麵給他進行了一場較為嚴肅的談話,大致意思是,你哪點配得上我姐姐,卻和我姐姐談了幾個月戀愛,我姐姐陪你看電影陪你軋馬路,這都是有成本的,你還不想出點血,太不識相了,如果你堅持要回六千元錢,你就是沒事找事,吃飽了撐的,敗壞我姐姐名聲,我將堅決捍衛我姐姐的尊嚴。最後結局是,那男青年自認倒黴羞愧離去。
多年來她和弟弟薑小魚結成同盟,薑小紅的每一個看似風流事件實則經濟行為,是由姐弟倆一起出麵與男方完成收尾工作的,或者她弟弟在幕後策劃,因為薑小魚說,他更了解男人。
薑小紅從來相信,這世上,隻有生你的人,你生的人,隻有親親的兄弟姐妹,才會有真情,除了錢是真的,其他啥都是假的。
如果不能從別人那裏弄來錢,就從自己身上省錢,省的就是掙的。為了省錢她們一家人不怕麻煩不怕受累。薑小紅的媽媽在東郊紡織廠上班,廠裏職工和家屬洗澡不要錢,薑小紅從小就每周跟著爸爸弟弟乘坐105路電車跑十幾站路從城裏到大東郊去洗澡,來回車費算下來,也比在家門口浴池省多了。後來媽媽因病提前退休了,一般居民家裏也都安裝了熱水器,他們家的隻是擺設,不到萬不得已是不用的,薑小紅還是陪著父母掂著東西去遙遠的東郊洗澡,直到紡織廠倒閉,洗澡堂也開不下去。幸運的是,薑小紅結婚了,可在婆婆家洗澡。
二
方強和前麵女朋友談了幾年女方突然變心,正在人生的低穀,有人將薑小紅介紹給他。唉,馬馬虎虎吧,方強給介紹人說。方強的口頭禪就是“馬馬虎虎吧”,這正好詮釋了薑小紅對他的印象,方強沒什麼出色的,特別的,個頭隻比薑小紅高不了幾厘米,馬馬虎虎大大咧咧一個三十歲男人而已,政府公務員,從背影看還有點像個幹粗活說粗話的,正麵接觸嘛,還是能看出此人憨厚有涵養,還有著優越家庭環境養育出來的一種淡然和大度。按照薑小紅心目中的期待,方強雖然有點略輸文采,稍遜風騷,可薑小紅也還是滿意,他父親公務員,母親中學教師,哥哥已結婚走人。再想想自己高不成低不就,幾年來已經和好幾個男青年鬧了幾場經濟糾紛。幸虧是在大城市啊,都市的洪流和漩渦足以衝刷一切,淹沒一切,一旦結局呈現,男女雙方各自走人,轉身即天涯,此生難得再相見。要是在一個小城,她這些事就叫滿城風雨,就有壞了名聲的危險,現在眼看二十八歲,遇到方強這樣的男人已經是難得,不趕快抓住還等什麼。
沒出三個月,薑小紅懷孕了。她的身體是完全不藏事的那種,誇張點說,上個星期懷上,這個星期整個人就大變樣,就像是把一疙瘩麵放進烤箱,烘烤成了麵包,孕激素在她體內轟轟烈烈大張旗鼓,任誰看她一眼,心裏都一驚,哎喲!隻因她還是個姑娘家,人家不好脫口說出,你懷孕了吧。薑小紅攬鏡自照,絕望至極,幾天前那個小臉緊繃繃,身條細溜溜,馬尾巴輕快地跳來跳去的薑小紅哪去了,怎麼給變出來這樣一個臉色蠟黃、皮膚鬆弛、身軀沉重的婦人呢?
她要求趕快結婚,方強說,結就結唄。倉促而行,一個月內辦完全部事宜,他們就住到了方強家裏。事後想想這事,還是有點吃虧,就這麼匆忙嫁掉了自己,也沒有給方家提什麼要求,要什麼彩禮。哼太便宜他們了!婚後她常常說,方強我告訴你,我把整個青春都給了你。方強邊看電視邊慢聲說,你弄清楚,咱倆結婚時你二十八了,我連你的青春是啥樣子都沒見過。
跟公婆一起生活,分歧不是沒有的,不方便也不是沒有的,朝夕相處,大量的細節會堆積起對一個人的共識和定位。首先,他們家好多小東西、日用品,放不住了,那些沒開啟的香皂牙膏啊,新掛曆啊,桌上放著的瓶裝營養品保健品啊,從前在家裏隨便放著順手撂下,一扔多少天,現在常常就少了。有時候薑小紅說,媽,這魚肝油我看放了好久你也不吃,快要到期了,我拿回去給我媽吃吧;爸,這個飛利浦剃須刀擱桌上快一年都沒拆封,你是不是用不上,叫我拿去給我弟吧,他下周過生日呢。薑小紅在這方麵的一貫表現是心直口快,把公婆不當外人,叫起爸媽來親親熱熱的,叫你認為她是個沒心眼的傻大個兒,不拘小節的實誠人。輪到幹活時候,她卻搖身一變成了嬌小姐,這也幹不了那也不會弄,好容易進次廚房,切蔥流眼淚水,剝蒜指甲蓋疼,切了回蘿卜,還剩下雞蛋大的頭兒,她嬌聲嬌氣說,不能切了不能再切了要是把手切了就劃不來,扔下那個蘿卜頭不管了。要是在自己娘家,她恨不得把蘿卜尾巴都利用起來,這都是掏錢買的,她常常教導薑小魚的口頭禪是,省的就是掙的。她承認人是有多麵性的,在婆婆家裏,不由得慷慨豪邁,是吃公家用公家的風範,一點不心疼,可著勁鋪排,反正婆婆家有錢,物質極大地豐富,許多她認為的好東西稀罕東西人家擱那裏常年不動,都落了土。單位一發東西,她通知來拿的,準是娘家人。單位人都認識她爸,高高大大的個子,腫著眼泡騎著自行車,後座上夾條繩子來帶走她的勞保用品、春節的米麵油、夏季的降溫品、端午節的粽子、中秋節的月餅。要是哪天她提著大包小包從單位離開,不用問她一準是回娘家,而她要是上班來,手裏提著東西,那就是從婆婆家來。她致力於給公公婆婆造成的印象是:俺那破單位,一窮二白的,一年到頭連個紙片片都不發一張。
“人家有錢,家裏要啥有啥,不稀罕我拿回去啥東西。”薑小紅對小蘇說。小蘇那娃真傻,單位發東西,一回叫公公來領,下一回叫自己娘家哥來帶,還批評薑小紅這樣總把東西拿回娘家可不好。薑小紅教育小蘇,“誰生的你?誰養的你?你公公婆婆跟你有啥關係,他們愛的,是他們兒子、孫子,你隻是個給人家傳宗接代的工具,表麵上過得去,就行了。”
方強父母看來也都有涵養,並不與她計較。婆婆最多在背後無奈地搖搖頭,苦笑而已。隻一次飯後的閑聊,昔日的方處長今日某公司副總漫不經心地問,“小薑啊,你看上方強什麼了?”聽聽,他們總叫她小薑而不是叫小紅,這明著就是隔閡與排斥,哪有一家人不叫名字而叫小王小張的,我叫你老方你願意嗎?她知道方強爸媽一開始就對她沒有多滿意。哼你們滿不滿意白搭,我又不跟你們過。你不就想套我話嗎出我醜嗎想說我小市民嗎?我一貫態度很明確,我乃小市民本色,貪圖便宜,見利忘義,直來直去,不用遮遮掩掩,也不需假裝清高。她回複得也相當迅捷:“我呀,就看上他工作好一年發十五個月工資,看上你家有錢了,別的我還能看上他啥呀。”薑小紅說得理直氣壯,兒子在地板上坐著靠著她腿玩變形金剛,她那架勢就是一尊母因子貴的雕像,是她薑小紅此刻的宣言:你鬧清楚,我給你方家生了兒子。“噢?”公公轉過一張大圓臉審視她,她好像看到三十年後的方強。“那現在要是再有個比他有錢的人出現呢?”“那我直接奔那人而去呀,這還有啥說的。”話說出口,她臉上就有點掛不住,語氣有點惡狠狠,好像是別人逼她這麼說的,好像她一氣之下就要展翅而去,另棲高枝,心想,還想諷刺我,我就小市民,比不上你們國家幹部覺悟高,是你兒子看上我的,關你啥事。婆婆在一邊嗔公公,“你看你,說這些沒用的幹嗎?孩子都兩三歲了,小薑也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人啊。小薑你別在意,你爸這人就是說話不注意方式,當時在單位也一直這樣,怪不得不招領導喜歡。”薑小紅放開聲咯咯一笑,說,“沒事,媽,我也是跟爸說著玩呢,我就是想那樣,找誰去呀,如今娃都這麼大了,我成了黃臉婆一個,放心吧除了方強沒人再要我了。”心裏哼一聲,你們分明這是合計好了擠兌我。
按說方強和兒子,是她與公婆之間的紐帶,可大小兩條紐帶卻把他們連不到一處,有時還相互成為敵人,在紐帶兩頭像拔河一樣拉著。
薑小紅給自己定了原則,在公婆這裏,以不發生衝突為底線,高興了給他們說幾句好聽的,做做樣子虎頭蛇尾幫婆婆幹點家務,哄他們給孫子花錢,不高興了不吭聲,盡快吃完飯把自己碗一洗轉身走人,鑽自己房子門一關,外麵客廳裏啥事都與我無關。
洗澡、洗頭、洗衣服,給傳呼機、小靈通充電這些事,都在婆婆家完成,這樣可把自己家水呀電呀洗發精洗衣粉電器這些都省了。這使得他們的新家,隻是個旅館似的,好多東西都沒用過,上萬塊錢的音響,用枕巾蓋著,幾年了一直新嶄嶄的。方強買了些音樂碟片,也沒好好聽過,連包裝都沒拆開。隻那個八千塊的名牌沙發,叫父子倆折磨得令人心疼,兩人坐上去,不是安安生生乖乖地坐好不動,而是跐呀擰呀,尤其是小紐帶,有時穿著鞋就上去了,靠著站在上麵,站一會兒腳底下踩實了往下蹭,眼看套得好好的罩子就快拖地上了。薑小紅心疼死了,她坐在小凳子上,睜大眼瞅著父子倆的這種粗野行為——每當此時她就不坐沙發了,坐在小凳子上她心理才平衡,彌補父子倆對沙發的糟蹋——嘴裏不時提醒,叫喊。無奈那二人對她這種監督行為不理不睬,依然在沙發上臥著躺著身子擰著滾著。大紐帶方強,對她這種細致入微的對待沙發的方式嗤之以鼻,依然故我。他認為東西是為人服務的,錢是為人服務的,人為了省錢而受罪,得不償失。
哼,好吧,你不是有錢嗎?你不是不在乎錢嗎?你不是隻買貴的不買對的嗎?我有辦法對付你。
有到單位推銷襪子的,最低價女式的十元四雙,男式的十元三雙,薑小紅給人家死活搞價,搞到十塊錢兩男兩女,買回去告訴方強,看我給咱買的襪子,你的十二元一雙,我的八元一雙,你看這質量挺好的,全棉的,一樣穿,聽我的,今後不要再去買那三十八元一雙的了,啊。她從方強錢包裏拿了四十塊錢。第二天得意地給小蘇描述。小蘇淡然看了她一眼,說,“你這樣不好吧,他就那麼好騙。”
“不是我要騙他,便宜的他不穿,就得這樣。小蘇我給你說,對男人不能太實在,得哄著來。”
小蘇比薑小紅小兩歲,兩人因為差不多同時懷孕,按照單位的要求一起去街道辦參加孕期知識學習,一起去醫院定期體檢,一起辦準生證、出生證,一起上環,還常常一起交流懷孕感受,育兒知識。看起來那一兩年裏,兩人形影不離,貌似結下了友誼。小蘇心裏對薑小紅怎麼看,薑小紅不清楚,可薑小紅卻喜歡小蘇,常常外出辦事,上街購物,希望有小蘇相陪。小蘇經過懷孕、生產、哺乳,整個人沒什麼變化,臉呀,身材呀,沒受影響,再加上個子矮小,看上去還像個小姑娘,跟薑小紅站一起,好像小她很多。兩人一同逛街,吃個涼皮喝個飲料什麼的,都是小蘇踴躍掏錢。小蘇好像對錢沒什麼概念,很少為節約三五塊錢而動下腦筋,她掏錢時總是身手敏捷,根本不像薑小紅需要有什麼躊躇猶豫思量再三,好像她的錢也裝得很淺,總是在最便於拿到的地方,如果薑小紅做樣子爭著掏錢,常被小蘇搶先一步。薑小紅真是欣賞她這一點。總之經過分析權衡,除過薑小紅內心火苗般偶爾閃過的不太嚴重的對小蘇形象的嫉妒外,跟這樣美好的人做個朋友,還是件挺劃算的事。
當然,她也能感覺到,小蘇對她不太感興趣,不像她對小蘇那樣熱切而主動。在她得意洋洋傳授她對付方強和婆婆那一套理論時,小蘇偶爾會用譴責而冷峻的目光看她一眼,或者一段時期內拒絕跟她一起行動,她主動到小蘇辦公室閑聊兩三回,小蘇也不來找她聊天,因工作到她這裏,說完事情轉身就走,好像不願意跟她再有瓜葛。這個時候她會給小蘇送個小禮物什麼的。當然她不會自己掏錢去買,她不到萬不得已是從不花錢的,她的小禮物都是從婆婆家拿的,婆婆家常常會有洗發精呀、護手霜呀、超市的購物返券什麼的,她找一個自己無論如何不需要或者跟自己有重複的東西,狠狠心決定送給小蘇。她雙手疼愛地摸摸這個拿拿那個,覺得真該從天上另外掉下來一個多餘的叫她拿去送人。可她不想失去小蘇這個朋友。小蘇接過那一串連在一起的6小袋試用裝海飛絲洗發精(這是薑小紅婆婆在超市一次性購物超過多少元後超市給贈送的10小包,薑小紅先在家裏自己撕下來兩包留用,在辦公室臨給小蘇打電話前又撕下兩包),再怎麼說也體諒到她的一片苦心,小蘇知道,能讓薑小紅破費太不易了,這充分證明,薑小紅實在是不想失去她,現在忍痛用這6小袋洗發精來挽留她。小蘇還是被感動了,下次薑小紅再叫她一起逛街,她又屈從了。
走在街上小蘇說:“哪天我們有空一起去東郊花卉市場買個花盆吧,我想要一個青花瓷的花盆,裏麵種上茉莉花。”
“花那錢幹啥?兩塊錢的紅瓦盆不行嗎?把錢省下多好。”薑小紅果斷說,在有些時候,她是把小蘇當妹妹看呢,真心為她好,不想叫她花冤枉錢。
“小紅我不愛聽你說這些話。”小蘇嚴肅地說。
“咦,你咋跟方強一樣?方強也這樣說我。”
“這你就要警惕了,不能讓男人這樣看你。”
“我隨便你們咋看我,我是為你好,你種花呢還是看花盆呢?”
小蘇把臉轉一邊,不再理她。
“咋,我好心落個驢肝肺?好好好你有錢你買啥花盆我都不管,陪你去就是了。”薑小紅也明白,適當的讓步能保住友誼,對待方強和小蘇這一類人,得有點策略才行。
薑小紅平常買衣服,愛去專賣店,看來看去,遲遲不買,總是要等到打折時候,也就是說,非打折她不買。她最愛那些過季或斷碼服裝,標簽上定價380,580,其實一二百就能買到,或者再有點小瑕疵的,五十塊錢買個品牌服裝,拿回家給方強報賬。這樣好平常給娘家錢,給弟弟錢,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強從小花錢豪放慣了,又是個粗枝大葉的人,生活瑣事進不到他的眼裏,女人的精打細算基本上看不見聽不著也不想管,每月該給薑小紅交多少如數上交,剩下的自己吃吃喝喝,樂得自在。買來便宜服裝的薑小紅,就得接受便宜帶來的麻煩。那些衣服其實很可恨,像淺薄的女子,時有狀況出現,首先洗一水後(或者人家那布料不能水洗的,標明得幹洗,可是薑小紅買衣服才花五十元,怎麼可能花十來塊幹洗一回呢),外麵布料縮了,裏襯就露了出來,需要她拿起針來仔細在下擺那裏巧妙地逢一圈,把那可惡的裏襯固定住,不要再探頭探腦地露怯。她原本不會做針線活的,這些年來幹這種事愣是讓她女紅手藝有所長進。按說她媽做這些比她細心,又有時間,完全可以給她在那裏慈母手中線,可她心疼自己媽,媽身體不好,心髒病高血壓,做頓飯都會冒虛汗,再不能讓媽多受一點累,隻好趁方強不在家雙手哆裏哆嗦對付那丟人現眼的裏襯。要是讓方強看到,會毫不猶豫地把這件衣服拎著捐給單位工會,讓人家拿去送山區扶貧,自己跑到商店,十分鍾出來花六百塊給她買個新衣服,那會把她心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