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紅塵(七)
青色小說
作者:獨木舟
天地再大,人生再長,能讓你說出“回”這個字的地方,寥寥無幾。
上期回顧:
在清羽開車帶著紹覺去新公司麵試的途中,紹覺得知清羽與蔣毅徹底分手。她想憋出一兩句話來安慰清羽,但最終,什麼也沒說。新公司的創始人齊唐親自麵試紹覺,齊唐帥氣十足卻又不按牌理出牌,這讓精心準備的紹覺狀況百出,應接不暇。最終,在齊唐通知她下周上崗時,紹覺提出了一個自覺十分過分的請求,卻最終與齊唐不歡而散。麵試完後,紹覺決定去找陸清羽……
就在突然之間,我改變了主意,我不想上去找邵清羽了,也懶得想她最近到底在神秘兮兮忙些什麼了。
公交車廣播裏那首歌的末尾還在我腦海中反複:我現在好想回家去。
我忽然很想回家去,不是我和簡晨燁同居的那個公寓,而是我自己的家。
我想回去看看我媽。
我站在路邊給清羽發了一條短信說,我臨時有點事,今天就先不來找你了,改天再碰。
幾秒鍾之後短信出現在邵清羽的手機上,她一語不發地看完這句話,打出一句“紹覺,對不起”,然後刪掉。
又打出一句“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的”,又刪掉。
最後,她發給我的版本是:那好吧,改天我請你吃好吃的。
從洗手間裏走出來一個人,一邊甩著手裏的水一邊問邵清羽:“她怎麼還沒到?”
邵清羽收起手機,對對方笑了笑:“紹覺突然又說不來了……”頓了頓,她接著說,“她老是這樣,經常說好的事情又臨時變卦,我早習慣了。”
對方“哦”了一聲,並沒有領悟到她後麵加上的這句小抱怨的含義。
有種淡淡的失落和輕微的自責在邵清羽的心裏不著痕跡地暈開,但她很快就擺脫了這兩種情緒,露出了一個極為嫵媚的笑容,說:“再接著教我打台球吧。”
那是一個我從來沒看過的邵清羽,她站立的姿勢、說話的語氣,甚至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都與她在我麵前的樣子判若兩人。
其實,每一個不是太笨的女孩子,暗地裏都有兩副麵孔,一副給同性看,一副給異性看。
這是一種雌性動物的本能,她們能夠精準地拿捏住分寸,隨心所欲地在兩副麵孔之間切換自如。
所以,那些對待同性異性一視同仁的笨蛋,隻能一邊看著美女們在眾多高帥富中遊刃有餘,一邊在深夜裏啜泣著問上蒼,為什麼沒有人愛我?
從城北到城南,我坐公交車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這時已經到了晚高峰時間。
下午還陽光明媚,到了傍晚忽然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我沒帶傘,便幹脆坐在車站廣告牌前等雨停。
一輛公交車開了過來,從後門下來的人沒幾個,而前門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要擠著上車。
車站的廣告牌亮了,白色的燈光照得人一臉慘白。
從我坐的地方看過去,車廂裏已經騰不出一點空餘了,可大家就是有辦法擠出一點地方,再擠出一點地方,每個人的臉上都混合著不耐煩、焦灼、嫌棄,每張臉都是對世界的控訴。
我太了解那種感覺了,三個月前的每一天,我都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
三天後,我就要回到他們之中,回到我曾經無比熟悉的生活軌跡之中。
雨越下越大,我拿出手機,找到一個號碼,摁下去。
“媽,我今天回家。”
[2]
這個院子,還是老樣子。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光是從電視裏看,也知道這個星球上發生了很多大事,權力更迭,聯盟瓦解,圍牆坍塌,帝國興衰……世界以光速在運轉,就連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也早已經不是我最初記憶的那個樣子。
我經常站在那些仿佛一夜之間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的陰影裏,凝望著這個城市越來越陌生的輪廓,有時我會覺得緊張,也會害怕,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是因為什麼,我想或許是因為我能夠掌控的東西太少,太少了。
但隻要我站在這個院子的門口,隻要我回到這裏,我就覺得安全。
這裏不會有居高臨下對你說“不交房租我會把你們的東西都扔出去”的房東。
不會有為了討好大老板的二奶,就無緣無故開除毫無過失的員工的經理。
不會有富二代閨密突然跑出來說要你陪她去酒店捉奸。
不會有抓小三敲錯們的神經病擾人清夢。
不會有問我胸圍多少的刁鑽老板。
更不會有禍從天降撞到我骨裂的摩托車。
這是我生長的老院子,是這個世界上我最熟悉的地方,就算在外麵受了天大的委屈,再怎麼艱難、疲憊、孤獨淒涼,它永遠敞開大鐵門等著我。
鐵門內的一切都讓我覺得親切,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能給我安慰。
你明白這個的感受嗎,你有過同樣的感受嗎。
這個地方不繁華,也不是什麼世外桃源,就連關於它的回憶也不盡是美好,往事中充滿了複雜的情感……但隻要你站在這裏,你就能發自內心的說一句,我回來了。
天地再大,人生再長,能讓你說出“回”這個字的地方,寥寥無幾。
院子門口有一個年久失修的的籃球場。
粗糙的水泥地麵,籃球架已經鏽得不成樣子,籃板也一副隨時會砸下來的孱弱模樣,盡管如此,照樣還有精力旺盛的小孩子在場地裏跑來跑去地鬧騰。
走過這個籃球場,後麵是兩棟居民樓,再走一段,就能看到一個早已經幹涸了的老池塘,早八百年這裏麵就沒有水了,更別提魚和荷花。
但過去它不是這樣的,曾經它很美,也很詩意。
八歲那年的某天下午,我和院子裏另外幾個同齡的小孩子一起玩,玩著玩著不記得是誰提議說我們去池塘裏摘荷葉吧。
那時候正是貪玩的年紀,誰都沒有安全概念,隻要好玩就行了,誰也不會囉唆,婆婆媽媽的人會被同伴看不起。
到如今我已經想不起當初我是真的覺得去摘荷葉這件事有意思,還是怕如果我不去的話會被大家嘲笑,說句老實話,那時候我其實是一個挺沒主見,也很膽小的丫頭,生怕大家幹什麼不帶著我一起,生怕自己被拋棄,被孤立,我是那麼的需要待在一個集體裏。
至於特立獨行,我行我素,愛誰誰,那都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當年的池塘還沒有幹涸,中間還有些假山之類的妝飾,其實說穿了就是大石頭,特別大的那種,一塊上麵能坐兩三個小孩。
我們坐在大石頭上玩水玩荷葉,歡樂不知光陰快,一轉眼就玩到了太陽下山的時候。
每天的這個時候,院子都會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喊聲XX,XXX,回來吃飯了之類的聲音,那時候根本沒有手機這種高科技產品,大家都是靠喉嚨千裏傳音,爸媽喊一句回家,小孩應一句來啦,配合得非常好。
我長大之後,每當回想起這熱火朝天的景象,就會感歎幸好那個年代還比較純真比較樸素,壞人的腦筋動得不是太快,不然人販子隻要悄悄地在我們院子裏潛伏個兩三天,肯定能把全院子的小孩一網打盡。
總之那天下午,就跟平常一樣,家家戶戶都開始做飯了,家長們也開始像招魂似的叫小孩回家了,這其中也包括了我媽。
不知道我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小腦這個東西,別人都身輕如燕地回到了岸上,我還在大石頭上找可以下腳的地方,那姿態真是笨得像頭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