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題大作”與“大題小作”(1 / 3)

“小題大作”與“大題小作”

當代小說四季評

作者:馬兵 等

“小題大作”與“大題小作”

馬 兵

任何創作都要麵對是“小題大做”還是“大題小作”的選擇題,選擇前者意味切入生活的開口小,好比抽刀斷水、取一瓢飲,但力圖在方寸中顯大千,以一滴水折射整條江河的氣象;選擇後者往往更能體現創作者的抱負,冀望對宏闊的時代做出即時的反映,不過限於篇幅,不免要剪裁取舍,取得精準,舍得魄力。這樣看來,文字上的“小題大作”與“大題小作”其結果往往殊途同歸。本期四季評選擇的作品既有大題,如房價民生,也有小題,如短信風波;作家既有“小作”,借微顯著,言近旨遠;也有“大作”,借力打力,滾雪球般讓故事輻射的麵越來越大。無論“大題小題”、“大作小作”都表現出可貴的直麵現實與人心的態度。

何頓:《青山綠水》,《花城》2012年第4期

寫“三陪女從良”的小說不在少數,但絲毫不影響何頓的這個中篇給人的深刻印象。這些年,何頓一向以對原生態的生活欲望和鄙陋的市民情態的書寫見長,他的敘事直白簡捷,用語家常俚俗,針腳密實,自有一股煙火氣的蓬勃之力,然而他筆下那些商海弄潮兒的放誕和物欲橫流也每每引人側目,以為他對商業邏輯之惡的呈現缺乏節製和分辨。對此,《青山綠水》是個很好的回答。這個小說裏依然有大量何頓式的人物,如暴發戶“叔叔”、城鎮電視台的明星“嬸嬸”、不得誌又不甘心的派出所楊副所長等人,但小說的情侶主人公卻讓讀者探摸到何頓小說中並不多見的正能量。苦孩子出身的片兒警黃誌一工作就麵臨支撐家庭,尤其是撫養癡呆弟弟的重任,他也想把弟弟送入福利院,但父親的遺囑始終是良心的背負;他也想借發達的叔叔的能力升遷提拔,但麵對犯罪的叔叔,還是拔槍捍衛了警察的尊嚴;他深愛楊小玉,但麵對小玉做過小姐的事實又心思難平,選擇和她離婚。再看楊小玉,當黃誌憤怒中去找她發泄時,小玉的凜然不可侵犯讓黃誌醒悟到自己那自以為是的道德感既是強加於人的枷鎖,也是禁閉自我的桎梏:“我以前那麼看不起她們、討厭她們,覺得她們把道德和秩序破壞了,但誰管過她們背後那些淒涼、酸楚和複雜的故事?”小說表現兩人由愛而憎,由憎而悔的情節看不出什麼新鮮,也沒玩任何花樣,但直白的敘述裏卻伏藏著巨大的情感力量,時刻在撩動讀者的心弦。小玉在家庭中的柔情繾綣和對外的莊重自持,讓人想起沈從文的名篇《鳳子》裏那個“愛你時有娼婦的淫蕩,不愛你時有命婦的莊嚴”女神般的形象。對於“青山綠水”的題名,作者承認有寓意,但又建議讓不同的讀者尋找不同的答案。小說中曾交代楊小玉的家在“青山綠水”間,似在暗喻她質本潔來。人們又常謂,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小說結尾,兩位彼此深愛的人再度見麵,雖然小玉一再申說著“但是”,敘說對未來生活的隱憂,但大部分讀者都願意相信他們的愛會有好的結果。

盧金地:《親愛如牙》,《當代小說》2012年第11期

這是篇切口細小而輻射麵甚大的小說:切口是母親的意外摔倒住院,而輻射出的則是少婦華美“人到中年”、危機四伏的生活。作者的敘事策略是引而不發,他在小說裏埋設了多個線頭,每一個抽開拉長都會是一個好故事:諸如華美和麗達孿生姐妹因情而生的心結、華美因修電腦而認識的吳雨澆對她展開的愛情攻勢、誤會了妻子華美的丈夫“石油”的蓄意報複等等,都是點到為止,不多渲染。這些線頭且都攏於華美一身,以此來刻寫其在生活進退失據的狀態中的疼痛與缺失感。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二爐香》中有一個著名的比喻,“整個的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什麼,隻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一些酸痛”。本小說題中所謂的“親愛如牙”,大抵也是冷暖自知的意思,接二連三的變故,與姐妹情、婚外情、母女情的糾纏,讓華美四十四歲的人生如同自己那缺少了兩顆牙的牙床,噝噝地冒著寒氣。作者曾有“打醬油”的小說創作心得,即小說不一定直指事件或情感的核心,漫漶地溢出主要邏輯主要流程之外的東西或許會讓小說更有可堪回味的聲色和質感。這個小說顯然即是作者這種創作觀的又一次實踐,幾乎在情節演進的每一個環節裏,作者都要把筆墨蕩開一下,照應或交代與主線索無關的支線,不厭其煩,不厭其精。另外,小說的比喻運用和細節運用也非常考究,顯現了作者細膩的文思。

範小青:《短信飛吧》,《作家》2012年第4期

範小青是“小題大作”的高手,她的短篇擅長從生活小事取材,信手拈來,卻總痛癢相關,引人思索。《短信飛吧》便從最尋常的短信入手,在一係列的誤發導致的誤會裏連帶出對當代人短信社交乃至職場生態的冷眼旁觀。在傳播學的理解中,短信傳播為公眾提供了人際互動的新的資本,有助於消除自我在環境中的不確定性;另外,短信傳播還充當著一個全麵轉型的不安穩時代的泄壓閥,為現代人消極的心理能量提供一個釋放的渠道。然而,短信的傳播也導致了一係列的失範,最顯在的問題之一便是作為一種代碼的交換和共享,短信在電話之後進一步消解了人們之間晤談的那種在場交流狀態,在某種意義上加大了人們離心化、公式化、淡漠化的社交體驗。小說中的黎一平與同事老魏固然可以借短信試探彼此態度以免麵談傷了和氣,但也發現,心底的實話無人可說,以至於讓黎一平有給世界上一個不存在的號碼短信交流的想法。而老魏在官場和情場上的兩條關鍵短信,一真一假,更讓他對世事有啼笑皆非的荒誕感,而他由此背負的包袱則更見小小的短信非同一般的內暴力。

嘉男:《伸手向上》,《廣州文藝》2012年第9期

這是篇“大題小作”的小說,作者把高房價下升鬥小民買房用房的艱辛化作“伸手向上”這麼一個“生活方式”,規避尋常的路數,而用富於生命情韻的細節呈現來表征這個時代龐大的物質壓力和沒有被這壓力摧垮的家庭的溫情。為了節省購房成本,古金家買了層高很高的一室一廳小房子,並在有橫梁的地方都打上吊櫃以節省地麵的空間,自此他們一家人便開始了“伸手向上”的生活——取放物品都要“伸手向上”才可勉強夠得到,女兒伊伊甚至因此生長出一副不協調的長臂讓她老大難嫁。當父親去世,伊伊重回她曾無比憎恨的逼仄的小家,打開吊櫃發現父親記錄她成長的那些見證時,她驀地發現“伸手向上”的生活也是充盈關愛與夢想的生活,是她念茲在茲的“天堂”生活。所以,“伸手向上”又喻指對現實人生困境的超離。小說在很短的篇幅裏容納進近三十年的時空,當屬於短篇體式中的“縱斷”寫法。一般而言,橫斷麵是短篇小說的特長,而縱斷由橫斷構成,林斤瀾先生曾談到過,“短篇一路走下來若‘站’三五‘站’,那些‘站’最好都隻是個‘點’,都是一個‘特寫鏡頭’,少來或是不來‘中景’、‘全景’”,這樣結構的短篇才不會成為“長篇的提綱”或“中篇的縮寫”。《伸手向上》的幾“站”分別是買房時、伊伊小學和大學時、古金去世時,可見出作者構思的用心,不過在個別交代的地方還是因求全而稍有“中篇縮寫”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