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上的鴿子
實力作家文本
作者:安慶
一
車突然抖動,一個急刹車,車身又打幾個尿噤,才穩穩地停下來。
鴿子!司機叫了起來。
汪小顧睜大眼,一隻鴿子靜靜地站在車前,車燈照射下白得耀眼,有些炫目,眼花得覺得它不像一隻鴿子。路的兩邊是冬季的麥苗鋪開的大片墨色,像無邊的黑海,夜靜得更加荒涼,前邊的麵包車在起勁顛跑,尾燈已經小得像一束螢火。
半夜三更的怎麼會飛過來一隻鴿子?司機還在納悶,嘴裏還在絮叨,車燈直直的兩柱光刺著前方,司機身傾著趴在方向盤上。汪小顧的手心裏出了汗,眼再努力睜大,那隻鴿子孤獨地站在小路中央,仰著頭,有些孤傲,清晰地能看見它細小褐色的爪子,路上的裂紋縱橫交錯,鴿子的尾巴不時被風翹起,頭依然仰著,風像是要把它托起。
司機的眼有些迷糊。汪小顧說,開過去也許它就飛了。
不!司機不理汪小顧,搖搖頭,摁了摁喇叭,聲音很輕,像是怕嚇跑鴿子。但從麥田裏已經震出回音,麥苗兒在燈光中晃動,仔細能聽見麥葉兒刷刷的響聲。
司機盯著一動不動的鴿子。
司機點了一根煙,煙氣頃刻在駕駛室彌漫。司機說,等等。
司機說,你看鴿子,好像是有心思,半夜三更的一隻鴿子,有些可憐,你說它為什麼守在路上?司機又說,不對,有些奇怪。
汪小顧靜靜地看著鴿子,眼睛不敢眨動地等待著鴿子飛走。
車是雇來的,800塊錢,從文城到安川的滑州。司機長著一臉絡腮胡子,下嘴角有一顆小肉瘤,說話露出的兩個酒窩和他的絡腮胡子很不般配。握方向盤的手粗大,汗毛又濃又黑,指關節突出得像老樹的結。他們一路上已經熟了,這條路司機好像是走過,實際上一個經常跑外差的司機又哪裏沒有走過?拐過滑州的牛屯,前邊帶路的麵包車都看不見蹤影了,車還是能順暢地跟上,司機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總覺得有人指路,方向就這樣跟著,前邊的路很清楚。汪小顧打一個冷顫,也的確正是天冷的時候,隱約看見路邊沒有化盡的雪痕。扭過頭,車廂裏是一個黑漆的棺木,在醫院附近挑的最大最沉的一口棺木,他挑的,一個人要走了,況且是最後的行程又是那麼年輕。那個從紙色鋪裏買來的最大的花圈在夜風中颯颯拉拉,響得瘮人,幾朵掛在竹枝上的花在風中火輪一樣旋轉,花圈上的鳥兒想飛起來,這也是他挑的,最貴的花圈。相對一個生命,一個年輕的生命這算什麼。他的眼前出現了太平間的一幕,那個賣壽衣的老張找來的人去太平間為水水穿的壽衣,綢緞的壽衣把一個孩子裹成一個古裝的老人,鞋也是那種靴形的,老張還讓汪小顧買了噙口錢,其實就是兩個帶窟窿的硬幣,讓穿衣的老頭塞進了水水的嘴裏,汪小顧看過古書,母親不在時也是這樣走的,這是一個人最後的行程,那兩個錢是讓亡人在陰間的路上不要貪吃受了蠱惑。司機的話讓他的頭發梢子長起來,他把身子裹裹,裹緊。你說什麼,說什麼?司機兩眼看著前方,腳又使勁地踩了油門,車呼地越過了腳下的一個土坎,車上的棺木顛了幾聲。進入黃河灘區了,司機說。嘴裏絮絮叨叨的司機其實一直都在安慰他,沒事,沒事,老弟,常在河邊混,沒有不濕鞋,其實跑車就是跑在閻王路上,媽的,閻王爺真是厲害,他不管你想不想去,想不想長壽,家裏的時光離開離不開你,家裏的親人能不能承受,人在一瞬間說走就走了,閻王爺說不清哪一天就點了你的大名。我有一個夥計,老朋友了,上個月就忽然走了……盡管說得坦然,在找話安慰,但說到這話時司機還是停了下來,聲音還是低了下去,一直沉到了穀底。司機不吭氣了,一陣沉默,前邊小車的尾燈在星星點點地閃動,隨著顛簸一明一滅,然後折了一個彎,隱隱約約地看見一隻手伸出來往右打了個手勢。
你不知道,這後邊裝的是一個孩子,給我跟車的一個孩子,才19歲,正談戀愛,哦,不,反正一個女孩子老是找他;那女孩兒蠻漂亮,這孩子倒很一般,卻把那女孩迷上了,據說他們是高中同學,畢業了女孩複讀,這孩子在掙錢支持她……
司機說,就是,太小了。不知道他們談到了什麼程度,不知道兩個人是不是那個過,那樣也算是嚐到禁果,算是有了體驗,知道什麼滋味了。看過一本書,有一個國家,家長在送孩子當兵前先把他領到妓院,沒有什麼就是讓他知道兩性之間的事,死在戰場上沒有遺憾,或者懂得愛惜生命,開了禁,也算西瓜露了瓤兒……
司機說話還一套一套的。
就是。汪小顧說。
又沉默了。
汪小顧見過那個女孩,綁著一個大掃把,在腦後一抖一晃的,站在水泥廠的路邊尋找21561,就是他的車,水水就是跟的他這個車,解放145,就是這次不久,水水就這樣了。
汪小顧在想那個女孩。
有一次女孩去喊水水,汪小顧也看見了,那時候水水還在水泥廠做裝卸工,給人家裝水泥,給運煤運灰渣的車卸車,很麻利的一個孩子。
水水……
水水……
女孩脆脆的嗓音。向水水揮著手。
水水滿臉泥灰地跑過去,說,你跑過來幹啥?
我——
你好好上學,沒錢了我給,你放心,我供得上你……
他們還一直在說著什麼。
後來水水成了他的跟車的。運輸的生意不錯,車幾乎連軸轉,小舅子跟車斷不了有事,有家有口了,有時靠不住,需要找個替換的。他找了水水,水水有這個願望,他看水水,捏捏水水的肩膀,挺憨厚的一個孩子,靠得住,又征求了司機小王,就留住了,一個月1000多塊錢。
可一個生命怎麼說沒就沒了?
那天他正在掃雪,和鎮裏的幾十號人。車是他第二產業,雪下得差不多整整一夜,騎車上班時路上到處都是雪,樹上掛著雪溜子,找不著食兒的鳥兒在楝樹上叨幹楝子,樹枝上的雪紛紛揚揚地落,除了雪已經看不見其他什麼了,好像世界上出了大事,都在為大事穿白色的壽衣。他在想,真的這一天會出很多的事。他不知道一個壞消息正衝著他來,電話就是這時候急驟地響了,辦公室的小左急慌慌地跑進去又急慌慌跑過來,老汪,汪老師,你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