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誰(短篇小說)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黃金明
黃金明廣東化州人。魯迅文學院第13屆作家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散文《少年史》(上海三聯書店)等多種。2005年開始小說創作。在《花城》、《天涯》、《大家》、《鍾山》、《山花》、《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20餘種雜誌發表小說40多篇,逾80萬字,被《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及入選《全球華語小說大係·另類卷》(張頤武主編)等。長篇散文《田野的黃昏》入選中國作家協會2011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在冬日的一個夜晚,孫山的腦海倏地“蹦”出一個詞語:肥豬。這是一個人的名字。更準確地說是該人的綽號。至於其真名實姓,孫山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好在這個綽號所代表的那個人(主要是那張臉)在孫山的腦海完整、清晰地浮現出來。但這張臉沒有任何豬的特征,看上去也不肥胖,反倒稱得上俊美,這就讓孫山有一種怪異的感覺。這個人的五官剛才還很具體,但瞬間就變得模糊不清,像一個他在夢中遭遇的人。孫山還是努力記起了一些有關肥豬的情況或事情,這使他毫不猶豫地斷定,肥豬是(至少曾經是)他的老朋友,曾在他的生活中扮演過重要角色。而他退出孫山的生活舞台乃至銷聲匿跡,已經成了事實。他到底是因為什麼,又有多久,孫山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朋友,這是一個給人帶來溫暖的字眼。此刻,孫山想起肥豬,就感到眼前升起了一片火光,將這個寒冷的冬夜短暫地照亮。
多日以後,孫山認為他想起肥豬的那個時刻,是匪夷所思的,充滿突如其來的偶然性。在當時卻顯得平淡無奇。他隻是對自己居然將一位老朋友那麼徹底、長久地遺忘感到奇怪。他喜歡“腦海”這個詞,仿佛他的頭部確實隱藏著一個神秘而遼闊的大海,波濤洶湧或平靜如鏡。在幽深的海底,一些人、事件或物體,就像沉船深藏不露,沒有聲息,沒有痕跡,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隻有極少數憑借記憶的打撈,才能浮出水麵,這也是十分偶然的,譬如他想起的這個肥豬。肥豬就像一根針,被從海底撈了出來。但一個有好幾月乃至好幾年都被遺忘的朋友,又算是什麼朋友呢?孫山笑了笑,我思故他在。他的頭腦有一個念頭像煙花在閃耀並熄滅,他差點抓住了肥豬的職業或身份。妻子曲榆的一聲尖叫打斷了他的思路,他感到那根針又“嗖”地滑入了海底。
他惱怒地問:“撞了邪呀你?”曲榆裹著長浴巾從衝涼房走出來,說:“差點跌了一跤,還好。”曲榆很苗條,但平衡能力很差,動不動就會摔跤或撞頭碰腳什麼的。孫山望著她,說:“你記得肥豬嗎?”曲榆說:“我從不關心你的朋友。”看上去這麼輕盈健美的女人,為什麼動作笨拙得像一頭豬呢?孫山惡毒地想。至於那個老朋友,孫山除了記起他的綽號以及他影影綽綽的模樣,再也沒有什麼了。他完全成了一個陌生人,這種感覺既虛幻又真實。孫山望著妻子,她膚體白皙,飽滿結實,生機勃勃。她裹在浴巾裏的身體曾經是一個神秘,一座寶藏,但如今他沒有什麼新鮮感了。這個寶藏被挖掘得差不多了,就像一個開采殆盡、即將廢棄的礦場。但她仍給他一種陌生的感覺,這也許是冷漠。孫山由經驗可知,即使是多年同床共枕的夫妻,仍然有無處不在的隔閡和無法逾越的鴻溝。在曲榆的身體深處,始終存在著他無法進入的陌生地帶。他早已喪失了探究的興趣。這種陌生感從未離去。他隻是厭倦了。
孫山想,肥豬是誰呢?也許他早就不在人世了。也許他不過是孫某臆測的一個人物。這些可能性是有的。但他還是被一股對老朋友的懷念淹沒了,溫暖中帶著一絲悵惘。
當天夜晚,他們做了愛。孫山盡管像一個熟練工人在車床上一絲不苟地操作,但肥豬那張五官模糊的臉老在眼前晃來晃去。他冒出一個怪念頭,那個趴在曲榆絲綢般光滑柔軟的軀體上的人,長著一副豬的腦袋。這讓他惡心,仿佛吞了一隻綠頭蒼蠅。
作為“旭日”文化傳播公司的書刊編輯兼詩歌作者,孫山的交遊不算封閉,但稱得上朋友的也沒有幾個。經常來往的人,大多是文藝圈的,譬如鼓搗詩的、畫畫的,或做什麼策劃的,還有一兩個在大學謀職的評論家。當然也有幾個異性朋友,曾一度跟他保持著清白或曖昧的關係,但也說不上有特別的交情。據說,社交專家將人際關係劃分為陌生人、熟人、朋友之類,而朋友又有普通朋友(如酒肉朋友)、好朋友(即哥們)及死黨(又叫知己或兄弟)之分。孫山的分法簡單而極端,非此即彼,沒什麼中間界限。朋友之間,是同聲共氣互訴衷腸乃至兩肋插刀的,不能就不是。換言之,他將那種互相利用的人際關係摒棄於朋友之外。按照這個嚴苛的標準,孫山在果城的朋友就屈指可數了。他一個個過濾和篩選,發覺他的朋友當中沒有一個符合他對肥豬的想象。肥豬是一個生意人。這是他在某個清晨靈光一閃想起來的。至於他做什麼生意,卻一點頭緒也沒有。孫山不禁暗罵自己,腦子是越來越不好使了。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懷疑記憶的可靠性,相反還得倚重它。
孫山上網去搜索關於肥豬的網頁、圖片或博客,但一無所獲。在粵方言區裏,“肥豬”有貪婪、好食、嗜睡及蠢笨等諸種寓意,總之是一個帶有侮辱性質的詞。即使是在彰顯自由與個性的網絡,也不怎麼受歡迎,至少,他沒有找到一個單純以“肥豬”為網名的博客。當然,“小豬天上飛”、“粉紅色的小胖豬”之類並不鮮見。孫山在工作中曾借助搜索引擎的強大功能,解決了不少難題,在尋找一個老朋友上卻屢遭碰壁。也許,肥豬是個賣豬肉的吧,根本就沒上過網。
好幾天來,孫山搜索枯腸,卻漫無頭緒,看來有必要借助朋友們的力量。作為一位寫詩的人,孫山不否認自己有點神經質,他向來對未知事物深懷敬畏。出於謹慎的需要,孫山決定在朋友間展開隱蔽、委婉的調查,這樣才不至於陷入可能的被動之境。盡管如此,等到事情發生時,仍然像一次突發性災難,完全超出了他的控製。
孫山在筆記本上草擬了一套方案,當時他以為這是可行而安全的。他先去約張非吃飯。張非是一個油畫家,他絕對夠朋友,是一個講義氣的鐵杆哥們,是一個可以交換隱私的兄弟,是一個可以托孤的生死之交。早幾年,孫山遇到一個搞音樂的美婦人,曾有過離婚而跟她過的念頭。正是張非的力勸使其懸崖勒馬。事後證明張非是對的,孫山至今對他仍抱有感激。
張非的理由其實沒什麼說服力,他既說不出那婦人有什麼不是,又說不出他們在一起有什麼問題,而隻是力陳:結婚本來就是一個錯誤,但你結了,最好就不要去離。離了再結,那是瘋狂的行為!換人是沒有意義的。我不否認該女人的魅力,她可能是一個好女人。很多女人都很好,而一旦成了你的老婆,都無一例外變成你的噩夢。如果你想讓她保持其吸引力,就千萬不要跟她結婚,永遠不要跟她上床。孫山認為這是似是而非的歪理。張非曾離過三次婚,暫時沒有再婚的打算。他們是互知底細的,擁有一些共同的秘密。至少,信息是共享的吧。孫山想,他有一部分記憶像錢財儲存於張非的心底,對方就像一個儲物櫃或記憶銀行,有必要的時候,就去找他取用。女人一再讓張非失望,但不等於別人也會重蹈覆轍。另外,就張非的行為而論,跟他的理論是相抵牾的。張非說,我就是那隻小白鼠,實驗證明我是對的。我是實踐出真知。孫山不服氣。張非隻好亮出了他的王牌:“該女人是靠不住的。她跟陳榆父還有一腿。說別人的隱私,很不道德,況且還涉及朋友。本來我不想這樣的,都是你逼我的。你不要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此事很容易證實。你隻要給陳榆父打個電話就行。”孫山沒有問陳榆父。那樁婚姻就這樣流產了。他們是怎樣分手的,孫山都毫無印象了。也許是大家都厭倦了,分道揚鑣,漸行漸遠。由此可見,這段戀情,也挺可笑的。如果不是這次見到張非,他全都忘了。
兩人喝了幾杯,孫山漫不經心地說:“好久沒有肥豬的消息了。”
“不會吧?你還會惦記他?”他張大嘴巴,表情誇張得像看到了一個外星人或什麼怪物。
“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朋友。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兄弟,寬容是美德,但一個人像你這樣寬宏大量,那就不是寬容,而是腦子進水了。他不是一頭豬,你才是呢。”
“你為什麼要罵我呢?”
“他做出了那樣的事,你還這樣對他。你太軟蛋了。”
“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算啦!”
“我靠,你是不是一個男人!他做出了禽獸不如的事,你竟當作沒發生過。當時你的表現就讓我十分失望,要不是你拚命抱住我,我非當場閹掉他不可!你是我的兄弟,你受辱就是我受辱。對不起你的人,就是我的敵人。不要說去揍區區一個肥豬,就是殺人放火,我也絕不含糊!”
“那也算不上了什麼。也許我也有不對。”
“你的確是有問題,我看你是瘋了。他睡了你老婆,你居然覺得不算什麼——”張非咆哮如雷。
“這——”孫山覺得頭腦中“嗡”的一聲炸響,一陣顫栗從頭到腳,貫穿了他的身體,像猛力鬆開的彈簧那樣震顫。他低聲說:“這點我倒是想不起來。”
“孫山,我作為一個男人和你的兄弟,有義務提醒你,這樣的事情你不應當忘記。”
“你怎麼知道的?”
“當然是你親口告訴我的。”張非說,“你還帶我將那對狗男女——對不起,她畢竟是你的老婆——堵在葵花賓館的房間裏。那天我是準備要人流血的。嗬嗬——”
“也許我們將另一個人跟肥豬混為一談了,”孫山尷尬地說:“可能我們談論的不是同一個人。”
“不可能!我知道你老婆隻跟肥豬一人有染,”張非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還有另外一個男人!”
“肥豬叫什麼名字?他是幹什麼的?”孫山覺得頭腦亂成了一鍋粥。他拍著頭說:“你瞧我這腦子!”
“你一直沒說過呀。我怎麼知道?我不認識他。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不過,他那副尊容我倒是見識過,真是兩個肩膀上扛著一隻豬腦袋,肥頭大耳,蠢笨醜陋。嘻嘻,老實講,尊夫人的那個品位呀——”
“別說了!”
“你要找他幹什麼?”
“我要殺了他。但我到哪兒去找他?”
“也許尊夫人知道。”
孫山愁眉苦臉,半晌不語。他盯著張非,張非說得一本正經,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成分。沒有人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這是要鬧出人命的。張非忽然大叫:“來,幹杯!”
孫山回到家裏,強抑住質問曲榆的衝動,張非的說話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實質性的幫助,反而將他的思緒擾亂了。他不會天真地認為,曲榆能向他提供答案,但還是問她:“我不會相信你會忘記肥豬。”曲榆冷漠而煩躁地望著他,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肥豬曾經是我的朋友,但後來不是了。這個原因,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隻希望你能告訴我,他在哪兒?他過得怎麼樣?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會動他一根汗毛。過去的事情就當是一場夢好了,我強迫自己全忘了。老實說,我連他的模樣都不願意記住了。我發誓,我不會再追究這件事。但是你得告訴我他的近況,我不希望他跟你還有什麼瓜葛——”
“且慢!你越說越離譜了——”曲榆挺起脖子嚷道,她像一隻警覺的貓,一隻受到威脅的鵝,一條就要發起攻擊的蛇。她深深呼出一口氣,說:“盡管我正在遭受莫名其妙的侮辱,但我還是不想跟你吵架,我必須澄清一個事實,1、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麼肥豬,我不管他是人類還是畜生;2、我跟任何人都沒有過你所指控的類似瓜葛,不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今天想幹什麼?不妨直說。你姑奶奶奉陪到底!”
“葵花賓館你不會忘記吧?還有張非。”
“這個爛鬼賓館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至於你那個狐朋狗友,我沒有什麼好印象。我見過他不止一次。我發誓說,他一直想勾引我,他的一雙狗眼總是趁你不注意的時候,色迷迷地盯著我的胸部。他給我發過幾個莫名其妙的短信,我根本就不吃這一套!”
“沒有根據的事就不要捕風捉影了。我要談論的是肥豬。你不要岔開話題。好,你要裝傻,我就跟你直說好了,那天你跟肥豬在葵花賓館鬼混,被我跟張非堵在房間裏頭了。”
“孫山,你瘋了!”曲榆以一種出奇平靜的聲音說。
她氣得全身打戰,扭頭走入臥室,“啪”的一聲關上門。孫山盯著那扇門,嚴絲合縫,連燈光也無法泄露。他覺得妻子變得十分陌生,他不知道應該相信誰。那個折磨人的“肥豬”,依然沒有什麼線索。
孫山找了個閑暇的下午,打通了好朋友陳榆父的電話。他是一位小說家。也曾經是孫山的情敵,這是張非的說法。兩人一直是好朋友,至少,在孫山的印象中,兩人從來沒鬧過什麼別扭或矛盾。
“你有肥豬的電話號碼嗎?前幾天丟了手機,很多號碼都找不到了。”
“有呀。”
“待會發給我。我先跟你說個事兒。我好久沒見他了。不知道他的生意怎麼樣?”
“不清楚。我好久沒去他的書店了。老實講,我好久沒逛任何書店了。現在的書很沒勁,什麼書都沒勁。咱們也過了拚命買書的年紀了。想當年,咱們一塊兒擠了一個多小時公交車,找肥豬那家窩在中山大學旁邊小巷的小書店買《卡夫卡日記》,覺得還是昨天的事兒。唉,十年時光就這樣過去了,那本書翻都沒翻過!”
“肥豬是開書店的啊。他選書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那倒是。書店的老板,好歹也算半個文化人。這肥豬也挺不容易的。有點書賣的小書店,都紛紛倒閉了,還活著的就數博爾赫斯書店和他這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