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十五年(1658年),山西進士中了八位,同鄉們在會館大擺宴席,喜氣洋洋。京城裏有頭有臉的同鄉都去道賀,隻有左都禦史衛向書和李祖望借故推托了。李祖望淡泊官場已久,早不願在場麵上走動,他不去沒人介意,而衛向書沒有去,卻讓人頗費猜度。原來,衛向書今年充任會試總裁,山西中的進士較多,他怕生出是非,幹脆躲開這些應酬。可沒想到順治皇帝點狀元的事,雖是機要密勿,但仍被人傳了出來。酒席上有人把這話說開了,同鄉們都說衛向書眼睛黃了,硬是把新科進士陳廷敬到手的狀元弄沒了。
陳廷敬聽了這番話,雖不知真假,心裏卻很不妥帖,深夜回到暫住的李祖望家,又因多喝了幾杯酒,便不免有些怨言。李祖望與衛向書相交甚篤,深知他絕不會故意害人,聽任陳廷敬發了幾句牢騷之後,便勸慰道:“先不管此事是否空穴來風,依我之見,是否中狀元,並不要緊。隻要有了功名,便得晉身之機,建功立業都事在人為了。”李祖望心裏暗想,陳廷敬才二十一歲,早早的中了狀元,未必就是好事。官是熬出來的,沒到那把年紀,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人若得意早了,眾目睽睽之下,沒毛病也會叫人盯出毛病來。但此時這些話畢竟不便說得太透,於是都放在了肚子裏。
陳廷敬隻在床上打了個盹兒,天沒亮就起來了。他得早早的趕到午門外候著,今日新科進士要進宮謝恩。李祖望也很早起了床,他先日就囑咐女傭田媽給陳廷敬預備了些吃的。陳廷敬在李家住了這些日子,人家早把他當自家人,他自己心裏卻總是感到歉疚。這幾日免不了多有拜會,便說要住到會館裏去。李祖望自是要留他,可陳廷敬到底覺得住在這裏拜客多有不便,隻道過幾日再住回來。
陳廷敬領著家丁大順別過李祖望,出門之後又囑咐大順到會館裏呆著,自己匆匆去了午門,卻見午門外早已熙熙攘攘,新科進士們差不多都到齊了。上朝的官員們也都到得早,午門前停了許多轎子,燈籠閃閃的。四月的京城,清早很是寒冷。陳廷敬站立不久,便已凍得發抖。進士們都是沒見過京城官場世麵的,唯恐有失莊敬,隻敢站著不動,身上越發寒冷。直等到天亮了,才有禮部官員引了進士們進宮去。一日下來,叩頭謝恩,聆聽玉音,吃鹿鳴宴,拜孔題名,一應諸事,都有人引領著,一招一式,誠惶誠恐,生怕錯了。細細想來,樁樁件件都像在戲台上唱念做打。
陳廷敬在外往來拜客,一晃就是十幾日。這日終於消停了,又得禮部準假三月回家省親,陳廷敬便回到李家辭行。進了大門,他見裏頭停著一頂綠呢大轎,一問才知道衛向書來了。進屋一看,又見客堂裏沒人,正要問男仆大桂,卻見李祖望愛女月媛從裏頭出來,眼睛有些紅腫,像是方才哭過。原來金科發榜那日,李祖望老早就起床上街,想打探陳廷敬的考況,在寒風裏吹了半日,當夜就有些不好,卻不怎麼在意。後來,陳廷敬要進宮謝恩,他也起得太早,更是加了風寒。當陳廷敬一走,他就一病不起,已纏綿病床十幾日了。
陳廷敬跟月媛進去時,李祖望正與衛向書悄聲說話。見他進來,兩人都不說了,隻請他坐下喝茶。陳廷敬雖是頭回這麼麵對麵地見到衛向書,卻因是在李祖望病床前,也就顧不得太多客套。陳廷敬擔心李祖望的病,仔細問郎中是怎麼說的,吃的什麼藥。李祖望聲氣很弱,卻說不礙事,睡幾日就好了。衛向書總是不時地望望陳廷敬,卻並不跟他說話。陳廷敬正覺納悶,衛向書道:“廷敬,你領著月媛出去暫避,我呆會兒有話跟你講。”
陳廷敬不明白怎麼回事,隻好領著月媛出來了。月媛不像平日那麼調皮了,話也不多,總是想哭的樣子。
陳廷敬問道:“月媛,你爹的病到底怎樣,要緊嗎?”
月媛說:“衛伯伯還從宮裏請來了太醫,可吃了那太醫的藥七八日了,還是不見好。”
陳廷敬聽了很是擔心,卻仍勸解著月媛,隻說宮裏太醫看了準沒事的。又想那衛大人隻說呆會兒有話跟他講,卻不知到底要說些什麼,便想外頭都說皇上原本要點他為狀元的,卻被衛大人弄黃了,這事興許就是真的?衛大人可能是想把這件事跟他說清楚吧。
陳廷敬在李家住了這麼久,從來沒去裏麵的院子看過。這會兒沒事,他便跟月媛隨便走走,邊走邊聊。
這時,田媽過來說:“陳公子,衛大人請您過去說話哩。”陳廷敬聽了這話,胸口狂跳起來。衛大人若是說到點狀元的事,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應答。讀書人哪個不想高中狀元?倘若真是衛大人把他的狀元斷送了,他又該如何對待衛大人?
客堂裏,陳廷敬惴惴然坐下來,衛向書也不客套,隻道:“廷敬,李老先生特意叫我來,是想托我給你說件大事。李老先生想把月媛托付給你。”
陳廷敬嚇了一大跳,道:“衛大人,您是知道的,我早有妻室了呀!”
衛向書說:“我知道,李老先生也知道。李家原是前明大戶,人丁興旺,家道富足,現在是敗落了。李老先生是世上少有的散淡之人,隻把榮華富貴當草芥,也不講究什麼傳宗接代,不然他喪妻之後早續弦了。如今見自己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隻可憐月媛今後無依無靠。他明知你是有家室之人,仍想把女兒許配給你,既不是高攀你這個進士,也不是覺得委屈了自家女兒。他與你相處這些日子,知道你是個靠得住的人。”
陳廷敬聽著竟流起淚來,道:“李老先生如此厚待,我自是感激不盡。隻是月媛聰明伶俐,又是有門第的女子,怎能讓她是這般名分?李家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李老先生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把月媛帶大,當自家妹妹尋個好人家也是行的,萬不能讓她委屈了!”
正說話時,李祖望扶著門框出來了。陳廷敬忙上前扶住他,道:“老伯您要躺著才是。”
李祖望坐下來,喘了半日方才說道:“廷敬,好漢怕病磨啊!我活到這把年紀,從不在人麵前說半個求字。你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若閉眼去了,求你把月媛帶著,待她長大成人,你是收作媳婦,還是另外許人,都隨你了。”
陳廷敬“撲通”跪了下來,流淚道:“老伯,您的身子不會有事的。您千萬不要說這樣的話,若您真有什麼事了,我好好帶著月媛就是!隻是此事未能事先稟明父母,有些不妥。我自然會好好對待月媛,隻是替她覺得委屈。”
李祖望鬆了口氣,臉上微有笑意,道:“你答應了,我也就放心了。”
此後,陳廷敬便不急著回老家山西去,每日在李祖望床前端藥遞茶。隻怕是因有了喜事,李祖望的病眼見得慢慢好了。月媛也漸漸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好像突然間就成了大人,見了陳廷敬就臉紅,老是躲著他不見人。李祖望每日催著陳廷敬回山西去,可陳廷敬仍是放心不下,總說過些日子再走不遲。
這日,李祖望下床了,飯也能吃了,說什麼也得讓陳廷敬快快回老家去。於是,陳廷敬去翰林院拜別了衛向書,出來時,在午門外正巧遇著禦前侍衛納蘭明珠。納蘭明珠老遠就跟他打招呼:“這麼巧?在這兒碰著新科進士了!”
陳廷敬拱手道:“見過明珠大人!”
納蘭明珠卻道:“前些日子,你是住在快活林客棧吧?”
陳廷敬笑道:“明珠大人是什麼事都心中有數,不愧是禦前行走的人。”
納蘭明珠明白陳廷敬話藏機鋒,也並不往心裏去,笑道:“近日皇上授了我鑾儀衛治儀正,索額圖也升了三等侍衛。”
陳廷敬連忙道喜。
納蘭明珠拱了手,回頭便往宮裏去。他走了幾步,又轉過來說道:“你住的那個快活林真是個風水寶地,今後來京趕考的舉人隻怕連會館都不肯去住了。”
陳廷敬問道:“此話怎講?”
納蘭明珠笑道:“有人扳著指頭算過了,光是住在快活林的就中了五個進士,就連有個叫高士奇的老童生都沾了此處風水的光呢。高士奇如今不光是在詹事府聽差,索額圖的阿瑪索尼大人還要保他入國子監。他將來有個監生名分,哪怕不中進士,官卻是有的做了。”
陳廷敬聽得眼睛直發愣,隻感歎人各有命。
陳廷敬離京那日,李祖望跟大桂、田媽將他送到門外,隻不見月媛。田媽說月媛知道怕羞了,早早兒躲起來了。其實,月媛真的是躲在房裏不敢出來,可她聽得大門“吱”的一聲關上時,胸口便跳得更厲害,眼淚竟流了出來。小姑娘說不清這淚從何來,也不知道自己原來是舍不得陳廷敬回老家去。
陳廷敬歸家正是春好時日,沿路芳芬,軟風拂麵,蝶飛蜂舞。一路上,車馬走得飛快。
陳家老太爺早接到喜報了,家裏張燈結彩,隻等著陳廷敬回來。大家也早知道大少爺如今已叫廷敬,隻道皇上這個名字賜得真是好。原來今年考中進士的有兩個喚作陳敬的,皇上便將山西陳敬賜了個廷字。算著兒子到家的日子快了,老太爺便一日三遭的派人騎馬到三十裏以外探信。
這日,家丁飛馬回來報信,說大少爺的騾車離家隻有十餘裏地了。老太爺歡喜不盡,突然,一名男仆慌慌張張地跑進屋裏回話:“老爺,外頭有個身穿紅衣的道人,見著就像個要惹事的,說要求見大少爺。我問了半日,他隻說,他是傅山,不想多說別的。”
老太爺大驚失色道:“傅山?這個道人廷敬見不得!”
老夫人聽著老太爺這麼驚慌,早急了,問:“他爹,傅山是誰?”
老太爺低著嗓子說道:“他是反清複明的義士!朝廷要是知道廷敬與他往來,可不是好玩的呀!快,快,廷敬就要回來了,馬上把這個人打發走!”
男仆麵有難色,說:“老爺,這個人隻怕不好打發。”
老太爺萬般無奈,隻好說:“我去見見他!”
傅山五十歲上下,身著紅色道衣,飄逸若仙,正在陳家中道莊口欣賞著一處碑文。老太爺見了,略作遲疑,上前搭話:“敢問這位可是傅青主傅山先生?在下陳昌期。”
傅山回過頭來,笑道:“原來是陳老先生,傅山冒昧打擾。”
老太爺臉上笑著,語氣卻不冷不熱:“不知傅山先生有何見教?”
傅山朗聲而笑,說:“令公子中了進士,在下特來道賀。”
老太爺生怕兒子馬上就到了,隻想快些打發傅山走人,便說:“陳某謝過了。隻是陳家同傅先生素無往來,在下不知您見我家廷敬何事?”
傅山又是哈哈大笑道:“我知道,陳老先生是怕我給令公子帶來麻煩。”
老太爺委婉地說:“傅山先生義薄雲天,書畫、詩文、醫德醫術聲聞海內,想必不是個給別人添麻煩的人。”
傅山聽出了老太爺的意思,便說:“貧道看得出,陳老先生不想讓我進門。”
話既然挑明了,老太爺便不再繞彎子,道:“陳某不敢相欺,隻好實言相告。我家廷敬已是朝廷的人,與傅山先生走的不是一條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傅山正色道:“好,陳老先生是個痛快人。您說到道,我且來說說清廷的道。滿人偷天換日,毀我社稷,這是哪裏的道?跑馬圈地,強占民田,這是哪裏的道?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這是哪裏的道?強民為奴,欺人妻女,殺伐無忌,這又是哪裏的道?”
這時,遠遠的已看見陳廷敬的騾車,老太爺著急了,說:“傅山先生,我沒工夫跟您論什麼道了。反正一句話,您不能見我家廷敬。三金!傅山先生是聲聞天下的節義名士,你們對他可要客客氣氣!”
男仆陳三金明白了老太爺的意思,立即高聲招呼,飛快就跑來十幾個家丁,站成人牆圍住傅山,把他逼在了牆角。陳家老小出來了幾十號人,站在中道莊口。早有家人過來拿行李。陳廷敬先跪拜了爹娘,一家老小彼此見了,歡天喜地。
這時,人牆裏有人放聲大笑,高聲吟道:“一燈續日月,不寐照煩惱。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
老太爺心裏直敲鼓,生怕兒子知道傅山在此,隻道:“來了個瘋子,不要管他。”
陳廷敬雖不知道那邊到底來的是什麼人,卻想這中間肯定有蹊蹺,問道:“此人是誰?”
老太爺知道瞞不過,便說:“廷敬,來的人是傅山。這個人你見不得!”
陳廷敬說:“原來是朱衣道人傅青主。傅山先生的才學人品我向來敬仰。人家既然上門來了,我為何不能見他?”
老太爺急得直跺腳,道:“廷敬為何如此糊塗!傅山早幾年與人密謀造反,事泄被捕,入獄數年。隻是審不出實據,官府才放了他。他現在仍在串聯各方義士,朝廷可是時刻盯著他的呀!”
陳廷敬說:“傅山先生學問淵博且不說,我更敬佩的是他的義節。”
老太爺又急又氣,又不敢高聲斥罵,隻道:“廷敬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你說佩服傅山的義節,不等於罵自己?我陳家忠於朝廷,教導子孫好好讀書,敬奉朝廷,豈不是背負祖宗?”
陳廷敬低頭道:“爹,孩兒不是要頂撞您老人家,隻是以為小人沆瀣一氣,君子卻可以各行其道。我折服傅山先生的氣節,並不辱沒自己的品格誌向。”
這時,陳三金進來了,道:“回老爺,那個道人硬是不肯走,我們隻好趕他離開。拉扯之間,動起手來了,不過,好歹把他趕走了。”
陳廷敬忙問:“傷著人家了沒有?”
陳三金說:“動起手來哪有不傷人的?隻怕還傷得不輕。”
陳廷敬呼地站了起來,說:“怎麼可以這樣?!”
陳廷敬起身往外走,也不管父親如何著急。老太爺壓低著嗓子喊道:“廷敬!你不管自己前程,也要管管陳家幾百號人身家性命!”
老夫人坐在旁邊一直不吭聲,這會兒急得哭了起來,說:“這可如何是好?廷敬中了進士,本是天大的喜事,怎麼麻煩一件接著一件?”陳廷敬的妻子淑賢站在婆婆身邊,一直不敢說話,這會兒也急得直哭。
陳廷敬牽馬出門,飛快跑出中道莊。碰到個家丁,陳廷敬勒馬問道:“剛才那個紅衣道人往哪裏去了?”
家丁抬手指了指,說:“往北邊去了。”
陳廷敬飛馬追了上去,見傅山正閉目坐在樹下,忙下馬拜道:“晚生陳廷敬向傅山先生請罪!我的家人可傷著先生了?”
傅山仍閉著眼睛,說:“沒那麼容易傷著我!我要不是練就一身好筋骨,早死在官府棍杖之下了!”
陳廷敬道:“廷敬自小就聽長輩說起先生義名。入清以後,先生絕不歸順,不肯剃發,披發入山,做了道人。先生的詩文流傳甚廣,凡見得到的,廷敬都拜讀過,字字珠璣,餘香滿口。何況先生醫術高明,懸壺濟世,救人無數啊!”
傅山突然睜開眼睛,打斷陳廷敬的話:“不!懸壺並不能濟世!若要濟世,必須網羅天下豪傑,光複我漢人的天下!”
陳廷敬道:“晚生以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種族不分胡漢,戴天載地,共承日月,不分你我。隻要當朝者行天道,順人心,造福蒼生,天下人就理應臣服。”
傅山搖搖頭,道:“陳公子糊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陳廷敬始終站著,甚是恭敬,話卻說得不卑不亢:“傅山先生說的,雖是祖宗遺訓,晚生卻不敢苟同。今人尚古,首推強秦盛唐。秦人入主中原之前,逡巡函穀關外三百年,漢人視之如虎狼。後來秦始皇金戈鐵馬,橫掃六合,江山一統,漢人無不尊其為正統。再說大唐,當今天下讀書人無不神往,可唐皇李氏本姓大野,實乃鮮卑人,並非漢人。還有那北魏孝文帝,改行漢製,五胡歸漢,今日很多漢姓,其實就是當年的胡人。古人尚且有如此胸襟,我們今日為什麼就容不下滿人呢?”
傅山怒目圓睜,道:“哼,哪是漢人容不下滿人,是滿人容不下漢人!”
陳廷敬語不高聲,道:“當今聖上,寬大仁慈,禮遇天下讀書人,效法古賢王之治,可謂少年英主。”
傅山仍是搖頭,道:“陳公子抱負高遠,有匡扶社稷之才略。可國破家亡,活著已是苟且。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你親曆鄉試、會試,險送性命。清廷腐敗,勿用多說!何不同天下義士一道,共謀複明大計,還明日朗月於天下!”
陳廷敬卻不相讓,道:“傅山先生,滿人作惡自然是有的。但就晚生見到的,敗壞國政朝綱的,恰恰多為漢人,科場舞弊的也多是前明舊臣!事實上,清濁不分滿漢,要看朝廷如何整治腐敗!”
傅山望著陳廷敬,又是搖頭,又是歎息,良久才說:“看來陳公子是執迷不悟了!今日貧道所言,句句都可掉腦袋。陳公子,你若要領賞,可速去官府告發。太原陽曲城外有個五峰觀,我就在那裏,不會跑的。”
陳廷敬拱手施禮,道:“傅山先生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還想請傅山先生去寒舍小住幾日,也好請教請教。”
傅山道:“令尊對我說過,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說罷,起身掉頭而去。
老太爺在家裏急得團團轉,隻道:“廷敬太糊塗了!我以為他經曆了這麼多事,又中了進士,應該老成了。怎麼還是這樣?他今日見了傅山,會有大麻煩的!趕快把他追回來!”
正說著,陳廷敬回來了。老夫人揩著眼淚,說:“廷敬,你可把你爹急壞了!”
老太爺看見兒子回來了,稍稍放下心來,卻忍不住還要數落他幾句,陳廷敬少不得又要辯解一番。
老夫人勸道:“好了,你們父子就不要再爭了。家裏還有客人哪!廷敬,衙門喜報一到,知府大人、知縣老爺,還有親戚們,都來道賀了。你改日還得去回禮。這會兒你什麼都不要管了,先進屋暫且歇息一下吧。”
翌日,一家人聚在屋裏說話。老太爺問:“外頭都說,你本是中了狀元,硬是叫衛大人在皇上麵前說壞話,把你拉下來了。說你是因為沒有給衛大人送銀子,可有這事?”
其實,這件事在陳廷敬心裏也是疑雲不散,可他在爹娘麵前卻說:“哎呀,這話啊,傳來傳去就傳變了。貢院裏有人處處為難我,汙損了我的考卷,是衛大人把我的考卷從遺卷裏找出來,不然哪有今日!在京城裏拜師傅,投門生帖子,奉送儀禮,其實都是規矩,算不得什麼事。可衛大人連這個都是不要的,他會是個貪官?”
老太爺說:“原來是這樣!衛大人還真是個好官哪!”
此時,淑賢已經身懷六甲,她坐在老夫人身邊,不停地捂嘴反酸水。老夫人見了,隻道:“淑賢,你不要老陪在這裏,進屋躺著去。”丫環翠屏忙過來扶了淑賢往屋裏去。翠屏才十二歲,卻很是機靈。
見淑賢進屋去了,老夫人叫家人們都下去,客堂裏隻有陳廷敬跟他爹娘。老夫人這才問道:“敬兒,娘聽說你在京城又找了個媳婦?”
陳廷敬頓時紅了臉,道:“娘是從哪裏聽來的話?”
老夫人道:“娘聽淑賢講的,大順告訴了翠屏,翠屏就把這話說給淑賢聽了。”
陳廷敬道:“這個大順!”
老太爺半日沒有吭聲,這會兒發火了,道:“自己做的事,還怪大順?”
陳廷敬道:“我哪裏是要瞞著爹娘?我是想自己給您二老說。孩兒不孝,沒有事先稟告,但的確事出有因,又來不及帶信回來。”陳廷敬便把自己在京城因揭露科場賄賂案而差點兒遭人滅口,多虧李家父女偶然舍命相救驚跑了歹人的事,仔仔細細地說了。又說了衛向書保媒,自己也是為了答謝人家救命之恩,這才應了這門親事。
老夫人聽得這麼一說,拉住兒子的手,又哭了起來,說:“娘沒想到,你在京城還吃了這麼多苦!李家父女可真是你的恩人哪!”說著,又回頭看了看老太爺,“他爹,既然是這樣,我看這門親事就認了,這也是緣分啊。”
老太爺沒有說話,心想,做兒女的婚姻大事,再怎麼也得先回明了家裏,豈是自己隨便可以作主的。可聽兒子說了這麼多,老太爺的氣也慢慢地消了,嘴上卻不肯說半句話。陳廷敬知道父親的脾氣,不管他心裏怎麼想,嘴上總是厲害的。
陳廷敬應了這門親事實是不得已,他對李祖望既敬重又感激,月媛雖小卻也甚是聰明可愛,隻是覺得自己兩頭都對不住人,便說:“我既對不住淑賢,又覺得委屈了月媛。人家畢竟是有門第的女子,怎能就讓她伏低做小呢?”
老夫人想了想,道:“淑賢那裏,娘去說。這孩子通情達理,不是那種拈酸吃醋的人!等月媛成人了,你收她做了媳婦,依淑賢的脾性也不會刻薄她的。我跟你爹,隻要理兒順,什麼都想通了。你既然在人家跟前叫了爹,又有了婚約,你就得盡兒輩的孝行。你那邊的嶽父還病著,就讓翠屏去給月媛做個幫手吧,家裏這邊你拜拜親戚朋友,沒事了就早早動身回京城去吧。”
老太爺這才開言講了一句話:“記住你娘講的!”
陳廷敬在家走親訪友四十來日,老夫人就催他進京城去。陳廷敬有個弟弟,原來也是單名一個統字,如今陳家兄弟都遵了聖諭將廷字作了字輩。陳廷統跟大順差不多年紀,纏著爹娘說了多次,想隨大哥到京城去讀書。陳廷敬是知道這個弟弟的,性子有些不實,隻恐他到京城裏去學得越發輕浮了,總是不答應。陳廷統便是又哭又鬧,隻說爹娘偏心,眼見著大哥中了進士,凡事都隻聽大哥的。到底兄弟姐妹都怕老父,老太爺最後發了脾氣,陳廷統才不敢再鬧。陳廷敬又是好言相勸,囑咐弟弟在家好好讀書,將來有了功名自然要到京城去的。
此時已是深秋,陳廷敬在中道莊口辭別爹娘與妻子,帶上大順和翠屏,動身前往京城。
一路上,陳廷敬所坐的騾車跑得飛快,隻二十來日就到京城了。正入城時,忽聽人聲喧嘩。陳廷敬撩開車簾望去,但見十數輛囚車迎麵而來。原來正是秋決之期,囚車上押的竟是同考官李振鄴等問斬的人。十幾個劊子手身著紅衣,雞血塗麵,持刀走在後頭。陳廷敬心頭不由得緊了,心想,怎麼一進城就碰著這等晦氣事。
騾車徑直去了李家。李祖望與月媛趕緊迎了過來。大順隻知站在那裏嘿嘿地憨笑,翠屏到底是女兒家,嘴巧些,她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道:“翠屏見過老爺!翠屏年紀小不曉事,請老爺以後多多管教。”又轉臉望著月媛,道:“你肯定就是月媛小姐了!大少爺在家裏老說起你!”
月媛頓時紅了臉,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出來。
後來,李祖望問陳廷敬一路上是否順暢,拜見了什麼人。陳廷敬一一回了,說道:“進城就碰著十幾輛囚車,押的正是李振鄴他們,真是有些晦氣。”
閑話了一會兒,李祖望突然歎道:“廷敬,衛大人隻怕有麻煩了。”
陳廷敬嚇了一大跳,問道:“什麼麻煩?”
李祖望道:“還不是得罪人了!”
原來,這次問了斬的還有和碩莊親王博果鐸的兒子哈格圖,事情就麻煩了。哈格圖在兵部當差,才叫皇上封了貝勒,莊親王很是疼愛。哈格圖春闈之際居間穿針引線,與李振鄴沆瀣一氣,詐了不少錢財。皇上這回鐵了心,不管他皇親國戚三公九卿,隻要罪證坐實了,問斬的問斬,充發的充發。莊親王原是世代勳舊,他自己又素有戰功,平日完全不把別人放在眼裏。索尼、鼇拜等眾多大臣早看他不順眼,正好要煞煞他的威風,便借機拿他兒子開刀了。莊親王在皇上麵前自是不敢亂來,也不敢明著對索尼等大臣怎麼樣,可他心裏的那口惡氣卻總是要出的。近日慢慢的傳出話來,說是非得問了衛向書的罪。
陳廷敬聽了,氣惱不已。李祖望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凡事先需忍耐,切忌衝動。
後來,陳廷敬每日上翰林院,卻見衛向書全然不像有事的樣子。衛向書跟陳廷敬也沒別的話說,要談的總離不開讀書二字。原來新科進士悉數入翰林院庶常館,三年之後方能散館派差。若不是皇上召對,衛向書也整日呆在翰林院裏。
日子過得很平靜,陳廷敬終於放下心來。他哪知道衛向書的危險並沒有過去,且他自己的脖子上也有把刀在慢慢落下。
大半年之後的某日,莊親王乘轎去了索尼家,揮著老拳擂門,門房認得這位王爺,才說了句進去報老爺,就被他一掌揮過去,打翻在地。莊親王直往裏奔,一路破口大罵:“索尼,你這個狗東西,給我滾出來!”
索尼之子索額圖聽得有人撒野,黑著臉跑了出來,見是莊親王,馬上恭敬起來,說:“王爺您請息怒,有話進屋裏說吧。”
索尼早迎了出來,連連拱手,道:“王爺,您老痛失愛子,我也十分傷心呀!”
莊親王老淚縱橫,哭喊起來:“當年我兩個兒子隨老夫出征,戰死沙場,現隻留著哈格圖這根獨苗,竟也叫你殺了!”
索尼道:“哈格圖串通李振鄴收受賄賂,可是鐵證如山哪!事情要是沒到皇上那裏還好說,可到了皇上那裏我就沒有辦法了!”
莊親王鬧開了,越發說起渾話來:“皇上都是叫你們這幫奸臣蒙蔽了!”
索額圖在旁賠小心,道:“王爺,您老進屋歇歇,自己身子要緊。對我阿瑪您老是知道的,他是塊軟豆腐,皇上著他與鼇拜、衛向書一塊兒查案子,他倆的脾性您老也不是不知道。”
莊親王道:“索尼,我可要血債血償!衛向書自以為是包公再世,不也是個混賬東西?今年山西中了八個進士,他給陳廷敬會試、殿試都點了頭名,幸得皇上還不算糊塗,不然連狀元也是他這個山西人!告訴你索尼,你隻別讓老夫抓住把柄,不然老夫先劈了你再說!”
索尼倒是好性子,隻是拱手不迭道:“王爺,您請息怒,進去喝杯茶吧!”
莊親王吼道:“喝茶?老夫恨不能喝你的血!”莊親王叫罵半日,拂袖而去。
索尼父子忍氣吞聲,恭恭敬敬地送莊親王出了門。莊親王上轎走了老遠,這邊還聽得見他的叫罵聲。回到屋裏,索額圖拍桌打椅,隻道恨不得殺了這老匹夫。索尼便罵兒子沒腦子,不是個成器的樣子。
索額圖氣憤道:“難道我們就讓這老東西欺負不成?”
索尼道:“說到底他兒子是皇上要殺的,又不是我殺的。他也不敢真欺到我的頭上。博果鐸平日最是個沒腦子的人,為什麼這回兒子被殺了他能忍這麼久?肯定是有人勸住他了,也說明他後頭是有一幫人的。他罵幾句就走了,為的是做個樣子給我看,殺人的事仍是要我們自己來做!”
索額圖問:“阿瑪知道他想殺誰?”
索尼道:“你聽不出來?他想殺衛向書和陳廷敬!”
索額圖道:“衛大人跟陳廷敬都要成冤死鬼?”
索尼搖頭道:“哪有什麼冤不冤的!殺人不需要理由!莊親王他們隻是想出口氣,殺你,殺我,殺別人,沒有區別,隻看誰好下手。”
索額圖道:“阿瑪,您得想想辦法,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呀!要不先奏明皇上?”
索尼望了兒子好半日,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額圖呀!你阿瑪我事君幾十年,悟到一個道理,天底下最靠不住的人就是皇上!”
索額圖驚得大氣都不敢出,隻望著阿瑪發愣。索尼悄聲囑咐兒子,說:“皇上有時候是可以借來用用,但終究還是要靠我們自己!”
索額圖聽得更是糊塗,瞪大了眼睛聽阿瑪說下去:“皇上最頭疼的就是莊親王這幫老家夥!我琢磨著皇上最後還是得給他們些臉麵的。”
索額圖憤然道:“臉麵?他們要的這個臉麵,在人家身上可是腦袋!阿瑪,我家也是世代功勳,怕個什麼?隻要我兄弟們披掛上馬,振臂一呼,立馬可以擁兵數萬!”
索尼跺腳大罵:“魯莽!糊塗!荒唐!我告訴過你,遇事得動腦子!愛新覺羅家跟咱們一塊兒共謀大事,為何人家成了皇家正統,咱們隻能追隨其左右?就因愛新覺羅家不但會動刀槍,還會動腦子!”
索額圖聽著心裏不服,嘴上卻不敢再說什麼。索尼想了想,又道:“別慌,我們可以把殺人的事讓鼇拜來做。你去拜訪鼇拜,你得這麼跟他說……”
索額圖來到鼇拜府上,先道了安問了好,再把莊親王如何上門叫罵,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鼇拜一聽,眼睛瞪得似燈籠大,道:“怎麼?你阿瑪想把事全賴在我身上?”
索額圖道:“我阿瑪可沒有啊!都是莊親王說的。他在我家罵了半日,罵我阿瑪辦事沒主見,凡事隻聽鼇大人您的。飯桶、豬腦子,什麼難聽的話都叫他罵了。”
鼇拜望著索額圖冷笑道:“你阿瑪和我同朝事君多年,我知道他是隻老狐狸!”
索額圖道:“我阿瑪膽兒小,不像鼇大人您,精明果敢,深受皇上器重。鼇大人,小侄專此拜訪,真是為您好呀!”
鼇拜問道:“為我好?你倒是說說怎麼個為我好?”
索額圖就照著阿瑪的話說:“李振鄴身後原是有人的,如今他被殺了,給他撐腰的人都沒了臉麵,就慫恿著莊親王出頭。莊親王兒子被殺了,他正要那些人幫著他鬧事哩!如果不殺了衛向書和陳廷敬,莊親王他們氣就不順,您往後的事情就不好做!”
鼇拜道:“賢侄呀,你隨我扈從皇上多年,知道我的脾氣。要殺幾個人,在老夫這裏沒什麼難的,編排個事讓皇上點頭就行了。可是,他們畢竟冤哪!”
索額圖說:“鼇大人,其實莊親王他們隻是想出口氣,殺誰都一樣。”
索額圖說罷這話,故意眼睛怪怪地望著鼇拜。鼇拜聽出了索額圖的意思,立馬雷霆大怒,道:“你的意思,莊親王他們還想殺我?”
索額圖低頭賠罪,道:“小侄怎敢這麼想?我隻是琢磨莊親王他們的意思。”
鼇拜陰了臉瞪著索額圖,瞪得他頭皮都發麻了,半日才冷笑道:“捉拿李振鄴是皇上親口下的諭示。外頭傳聞是陳廷敬告發了李振鄴,可話是怎麼從陳廷敬口裏出來的呢?外頭可有兩種說法:有人說是你問出來的,有人說是明珠問出來的。賢侄,我要向莊親王他們交差,是殺你呢?還是殺明珠?”
索額圖聽了這話心裏並不害怕,卻作出請罪的樣子,跪了下來,說:“小侄無能,被明珠耍了。皇上著我押陳廷敬去順天府,半路上陳廷敬被人劫了,卻讓明珠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到了,正是明珠從陳廷敬那裏問出了科場案。”
鼇拜大聲喝道:“賢侄的意思是要我把明珠也殺了?你回去轉告令尊大人,殺幾個人小事一樁,可你今日說的這些話,哪句敢攤到桌麵上來!”
索額圖嘴上也是不軟,道:“鼇大人您是知道的,有些事情做起來真是不會攤到桌麵上來的!”
索額圖請了安告辭回去了。他把鼇拜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阿瑪,隻道老匹夫油鹽不進。索尼卻是搖頭而笑,道:“傻兒子,鼇拜豈會這麼容易就答應你把誰殺了?你隻要把話傳給他就得了,他會好生想想的!”
第二日,鼇拜去乾清宮密奏皇上,道:“臣接到密報,陳廷敬回山西時與前明餘孽傅山過從甚密!”
皇上其實早就接到山西巡撫吳道一的密奏了,卻故作糊塗道:“是嗎?朕怎麼不知道這件事?真是那樣的話,吳道一應該密奏才是。”原來,皇上對吳道一所奏將信將疑,隻因去年太原秋闈案陳廷敬與山西巡撫衙門是有過節的。又想吳道一因了這樁公案如今戴罪聽差,故意要找陳廷敬的麻煩也說不準。
鼇拜沒料到皇上對這件事不太在意,便又道:“陳廷敬天資聰慧,才識過人,皇上甚是賞識,這臣也知道。隻是此人少年老成,深不可測,萬一他交結前明餘孽真屬實情,就怕養虎為患呀!”
皇上倒是越聽越起疑心,道:“鼇拜,你是朕的肱股之臣,朕最是信任。你就明說了吧,你的用意到底何在?一個剛剛進士及第的書生,犯得著你把他放在心上嗎?”
鼇拜道:“吾皇聖明,臣不敢欺君,隻是如實上奏而已。臣這裏還收到折子,正要進呈皇上,告的是衛向書身為會試總裁,忘天下之公而偏同鄉之私,山西一省竟有八人考中進士。”
皇上這回完全明白過來了,笑道:“鼇拜,你還說不敢欺君!老實說,科場案辦完了,有人找麻煩來了,是嗎?”
鼇拜暗自敬服皇上機敏過人,又想事情既然都挑明了,不如把來龍去脈說開算了。他原想順了莊親王的意,殺了衛向書幾個人了事,自己往後也好行走,如今卻想幹脆讓皇上自己出來了斷,把莊親王那夥人都收拾了,他日後做起事來更方便些。於是,鼇拜打好了主意,故意說道:“臣說句該死的話,莊親王他們不是找臣的麻煩,是找皇上的麻煩!”
皇上聽了果然大怒,直道“真是反了!”鼇拜忙跪下請罪,罵自己不該惹皇上生氣,隻是勢不得已,非如實奏來不可。皇上發完了脾氣,慢慢緩和下來,問道:“說吧,他們想怎麼辦?”
鼇拜回道:“他們想殺了衛向書、明珠、陳廷敬。”
皇上又問:“這幾個人頭是誰點的?”
鼇拜說:“索額圖說是莊親王他們的意思!”
皇上冷笑道:“朕想這是他阿瑪索尼的意思!索尼想用這幾個人頭去討好莊親王他們!”
鼇拜想,皇上真是神了,錙銖毫厘都瞞不過他那雙法眼,便道:“皇上聖明,臣私下裏也是這麼猜度的。”
皇上說:“這事朕知道了。鼇拜,前明餘孽蠢蠢欲動,不得不防,但也不必弄得風聲鶴唳,杯弓蛇影。你下去吧。”
鼇拜謝恩出宮,心想隻能等著皇上決斷了。皇上親政以來,那些王爺一會兒獲罪,一會兒昭雪,一會兒褫號沒籍,一會兒追封複爵,威風都煞得差不多了。攝政王多爾袞功高蓋世,他死後皇上都要追討其罪責,何況莊親王?
這日夜裏,納蘭明珠宿衛乾清門,皇上召他進宮說話。納蘭明珠跪見了,皇上默視良久,隻遞了個折子給他,也不吭聲。
納蘭明珠捧接了折子,原來是山西巡撫吳道一的密奏,上頭寫道:“陳廷敬回鄉之日,傅山專赴陳宅密訪。陳廷敬赴京過太原拜會罪臣,旋即造訪陽曲五峰觀會晤傅山。因傅山行事甚密,且身邊盡是黨羽,無法探知詳情。罪臣以為,傅山恃才自傲,故作清高,密結黨社,反心昭然。陳廷敬與其往來,居心叵測,不得不防。如何處置傅山,恭請聖裁!”
納蘭明珠讀罷折子,皇上才道:“陳廷敬回山西時與傅山有所往來,你與陳廷敬打過交道,朕想讓你暗中留意著。傅山在天下讀書人心目中很有聲望,萬不得已不可動他。為保國朝江山永固,朕最需要的就是讀書人。此事甚密,不可說與任何人!”
納蘭明珠道:“臣以為,皇上仁德廣施,澤被天下,隻要假以時日,必會萬民歸心。至於少數讀書人,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皇上搖頭道:“明珠呀,滿人中間少有你這樣的讀書人,可你畢竟沒有讀通漢人的書哪!漢人中的讀書人,標榜自己以天地之心為心,百姓也就把他們的心當作天地之心。讀書人雖然不多,卻一個也小視不得!”
納蘭明珠忙請罪道:“臣糊塗,謝皇上教訓!”
皇上歎道:“朕雖然不怕他們謀反,但話又說回來,大風起於青萍之末,仍需防微杜漸。傅山他們要串聯,就讓他們串聯,不必驚動他們,暗中看著就是。一旦他們輕舉妄動,則嚴懲不貸!”
納蘭明珠退身出宮,卻見衛向書早候在外頭了。他心想,皇上夜裏很少召見臣工的,想必是為著莊親王那樁事,隻是不知道皇上將如何處置這樁麻煩事?納蘭明珠朝衛向書恭敬地道了個好,自個兒回乾清門去。
衛向書躬身進宮,太監引他進了西暖閣。皇上正端坐於炕上,望著衛向書微笑。衛向書上前跪拜了,皇上微微點頭,說:“起來坐吧。”
衛向書叩頭謝恩,從地上爬起來,半坐在椅子上。皇上暖語再三,慢慢說到莊親王胡鬧的事。說話時,皇上間或惱怒,間或歎息。衛向書漸漸就聽出皇上的意思了,便從椅子上下來,仍跪在地上,道:“皇上,他們想安個罪名,要臣的腦袋,這很容易。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隻是臣以為,這清朝的天下要當得起一個‘清字’!”
皇上長歎道:“衛向書,這話別人說出來,朕可以要了他的腦袋。可你說出來,朕體諒你的一片忠心。說句掏心窩的話,朕也痛恨那些囂張跋扈的王爺,可他們要麼就是朕的宗親,要麼就是隨先皇百戰沙場的功臣,朕真是為難呀!如今天下並不太平,朕要做的事情千頭萬緒,萬萬不可自己家裏先鬧出變故來。”
衛向書明白聖意已定,卻並不願就這麼白白送死,可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與其哀求皇上饒命,不如把話說得慷慨些。他豁出去了,便道:“皇上,為了天下太平,臣願受百年沉冤!”說罷,他伏身在地,聽憑皇上怎麼說去。
卻聽皇上說道:“他們還想殺掉陳廷敬和明珠!”
衛向書低頭問道:“關陳廷敬和明珠什麼事?”
皇上說:“你不知道呀,正是明珠從陳廷敬嘴裏問得蛛絲馬跡,李振鄴才東窗事發啊!”
衛向書恍然大悟,道:“難怪大比之前,陳廷敬東躲西藏,原來如此呀!臣與索尼、鼇拜審案時,隻道是皇上明察秋毫,看出了李振鄴不軌,而李振鄴也供認不諱,臣也就不去細想他是如何案發的。皇上,臣不讚同點陳廷敬做狀元,就是為了保他平安,沒想到他還是未能逃過劫難。”
皇上道:“朕記得你當時說到天恩過重,對陳廷敬並不是件好事。唉,真是禍倚福伏,世事難料呀!”
衛向書又道:“皇上,這次大比,別的進士隻是考了文章,陳廷敬卻又考了人品、膽識、謀略、城府,此人真是非同尋常!”
皇上卻道:“聽你這麼說,朕愈發替陳廷敬惋惜了!真該點他做狀元。”
衛向書拱手搖頭,道:“臣以為,如能保住陳廷敬就好了。他才二十歲出頭,且真是塊料子,皇上不急,可以慢慢地用他。”
皇上內心似有些隱痛,扶了衛向書起來,仍叫他坐到椅子上去,然後說:“你是朕最信任的老臣,朕不會讓他們對你如何的。你且回家暫避幾年,朕到時候自會召你回來。”
第二日,皇上召鼇拜入宮。鼇拜叩拜過了,皇上也不細說,隻道:“你跟索尼來參衛向書。”
鼇拜聽得沒頭沒腦,問道:“皇上,這是為何?”
皇上道:“讓莊親王他們來參衛向書,朕應允了,不真的就聽憑他們擺布了?再說他們來參,肯定非要他的命不可!”
鼇拜這才明白皇上深意,便說:“皇上旨意臣已明白,隻是索尼每到緊要處便做縮頭烏龜啊!”
皇上說:“這回他想縮頭朕也不讓他縮!你去向他轉達朕的旨意!鼇拜,你是個幹臣,很得朕心。索尼是個和事佬,朕也得用他。朝廷裏沒有你不行,沒有索尼和稀泥也不行。”
鼇拜拱手謝恩,稱道:“皇上馭人之道,聖明之極!”略作遲疑,又道,“還有兩個人怎麼辦?”
皇上知道鼇拜講的是納蘭明珠和陳廷敬,便道:“那兩個人還夠不上你去參!”
鼇拜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上朝時候到了,臣工們站好班,魚貫而入,進了乾清門。內監早擺好龍椅禦案,近侍把皇上的隨身佩刀放在了禦案上。不多時,皇上駕臨了,臣工們齊聲高呼萬歲。
皇上說近日收到折子頗多,吩咐臣工們挨件奏來。平日原是按部循序奏事,今日鼇拜搶先獨自上前跪了下來。臣工們正覺驚訝,隻聽鼇拜奏道:“臣鼇拜會同索尼參左都禦史衛向書四宗罪:一、假稱道學,實為小人;二、呼朋引類,黨同伐異;三、清廉自詡,暗收賄賂;四、結交外官,居心叵測。有本在此,恭請禦覽!”
群臣大驚,卻是鴉雀無聲。太監接過折子,進呈皇上。皇上早就看過折子,隻是瞟了幾眼,就放在禦案上。半晌,有人跪下奏道:“衛向書清明剛正,忠於皇上,有口皆碑!鼇拜與索尼深文周納,構陷良臣,請皇上明鑒!”
皇上閉口不言,麵色陰沉。索尼稍作猶豫,跪上前去,道:“這次臣與鼇拜、衛向書奉旨查辦科場案,衛向書多次找到老臣,妄圖借題發揮,羅織罪名,誣陷忠良。幸而皇上英明,目光如炬,不然必將構成冤獄!”
莊親王上前跪奏:“衛向書貌似厚道老誠,實則詭計多端。今年會試山西考中進士者八人,天下讀書人義憤填膺!他與新科進士陳廷敬屬山西同鄉,兩家早有交往,卻裝作素不相識。他出任會試總裁,處處暗助陳廷敬。陳廷敬鄉試點了解元,會試中了會元,都是衛向書從中安排!”
皇上瞟了一眼莊親王,道:“如此說來,朕就是個文章不分好壞的瞎子!”
莊親王正不知如何回答,索尼忙說:“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臣以為陳廷敬畢竟不是草莽之人,文章經濟自是不錯,但是否當得起第一,隻有衛向書心裏明白!殿試之後,皇上沒有點他狀元,實在是聖明!”
鼇拜跟索尼這番話都是場麵上的文章,早合計好了的。莊親王以為有人替他幫腔,又道:“老臣以為,應革去陳廷敬的功名,從嚴查辦!這樣的讀書人不殺,就管不了天下讀書人!”
皇上望了望衛向書,道:“衛向書,你自己有什麼話說?”
衛向書知道此事已成定局,說與不說都已無益,便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臣無話可說!隻是說到今年山西會試考中進士者八人,既無使襻作弊之事,更無暗收賄賂之實。若要治罪,請隨意治臣的罪便是了,萬萬不可冤枉了那幾個讀書人!”
鼓動莊親王放刁的那幹人這會兒都啞巴了。他們有話是不敢在這裏說的,說了便是明擺著自己不幹淨。有的大臣覺得這事來得蹊蹺,必有隱情,應將衛向書交九卿會議,不可草草裁奪。皇上卻道:“朕以為不必了。近來四邊都不安寧,朝中又屢起事端。朕已心身俱疲,煩惱至極。衛向書早有林泉之思,田園之想,就讓他回家去吧。”
莊親王聽得皇上這麼說了,顧不得失體,叫了起來:“衛向書十惡不赦,不能這樣輕易就放過他了!”
皇上隻當沒聽見,也不斥責莊親王,道:“衛向書供奉朝廷多年,總算勤勉,可惜節操不能始終。朕念你多年侍從清班,略有建言,稍有微功,不忍治罪。著你原品休致,回家去吧!”
衛向書跪伏在地,道:“罪臣謝皇上寬大之恩!”
莊親王胡攪蠻纏,叫囂起來:“皇上,衛向書該殺!陳廷敬、明珠都該殺!”
皇上忍無可忍,拍了禦案罵道:“博果鐸!衛向書縱然有罪,也到不了論死的份上!陳廷敬一介書生,他犯了什麼天條?你敢當著諸位臣工的麵說出來嗎?明珠隨朕多年,日則侍從,夜則宿衛,朕怎麼不見他有可殺之罪?朕念你有功於國,一再容忍,不然單是你咆哮朝堂就是死罪!送莊親王回府歇著!”
早有侍衛過來半扶半拖,把莊親王架了出去。大臣們心裏都像有麵鏡子似的,早已看出裏頭玄機,沒誰再敢吭聲半句。
陳廷敬聽說衛向書被斥退回家,並不知曉個中詳情。他隻是翰林院庶常館的新科進士,宮闕之內的大事隻能得之風傳。回家跟嶽父說起這事,翁婿倆也隻能猜個大概。第二日,陳廷敬去衛向書府上拜訪,門房說衛大人不想見人。
這日,陳廷敬打聽到衛向書要回老家去,便特意置備了酒水,領著大順,守在城外長亭等候。終於見著來了兩輛馬車,陳廷敬上前一看,果然是衛向書領著家口回山西。陳廷敬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禮,道:“衛大人,廷敬來送送您。”
衛向書下了車,道:“廷敬,我一個罪臣,別人避之唯恐不及,你還專門來送行。你呀,做人如此甚是可嘉,做官如此可就糊塗了!”
陳廷敬笑道:“晚生借前人的話說,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廷敬敬佩您,哪管別人怎麼說!濁酒一杯,聊表心意!衛大人略略駐足如何?”
衛向書吩咐家人隻在車裏等著,與陳廷敬去了亭子內。兩人舉杯碰了,一飲而盡。陳廷敬問道:“宮中機要密勿我輩是聽不著的,衛大人,咱皇上可是英明的主,怎麼會聽信讒言呢?”
衛向書笑了笑,道:“本來是要我的腦袋的!”
陳廷敬驚道:“啊?就因為殺了莊親王的兒子和李振鄴嗎?他們可是罪有應得啊!”
衛向書搖了搖頭,說:“你還蒙在鼓裏啊!你與明珠的腦袋,他們也想要!這就像一樁生意,隻是王爺他們開價太高了,皇上打了個折扣!如果隻殺你和明珠,莊親王他們仍不解氣。不如保住你倆,拿我開刀。可皇上到底不想隨人擺布,就打發我回老家去。”
陳廷敬道:“太委屈您了,衛大人!”
衛向書歎道:“廷敬呀,在皇上麵前當差,沒什麼委屈可說的。做得好未必有功,做得不好未必有過,但你又必須做好,難哪!”
陳廷敬覺得半懂不懂,就像沒有慧根的小和尚聽了偈語。衛向書回敬了陳廷敬一杯酒,道:“有兩樁事,我也不想瞞你了。你在太原鬧府學,不肯具結悔罪,我沒法向皇上交差,就替你寫了悔罪書哄過了皇上。殿試時考官們草擬甲第你是頭名,待啟了彌封,皇上也有點你狀元之意,我又奏請皇上把你名次挪後。”衛向書便將其中的利害說與他聽了。
陳廷敬這才如醍醐灌頂。原來,衛大人不光是他的知遇恩人,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去年在太原他就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糊裏糊塗從牢裏被放了出來,今日才知道是衛大人暗中成全。衛大人替他寫了悔罪文書,實則是冒著欺君大罪!點狀元的事,他也早聽人說起過,雖是將信將疑,心裏想著也並不暢快。原來也都是衛大人為著他好,用心良苦!陳廷敬不禁跪了下來,朝衛向書長揖而拜。
衛向書連忙扶他起來,道:“廷敬,老朽隻是為皇上惜才,你不必記掛在心。以你的才華氣宇,今後必是輔弼良臣,少不得終老官場。世人隻道宦海沉浮難料,可你少年得誌,宦海無涯,你得慢慢地熬啊!你且記住老朽說的一個字。”衛向書說到這裏,停下來,望著陳廷敬。
陳廷敬忙說:“請衛大人賜教!”
衛向書嘴裏慢悠悠吐出一個字,道:“等!”說罷,拍了拍陳廷敬的肩膀,上了馬車。
已是初冬天氣,城外萬木蕭瑟,寒鴉亂飛。衛向書的馬車漸行漸遠,慢慢地看不見影兒了,陳廷敬才悵然而歸。
正月初八,陳廷敬出門拜客,老遠就見天安門東邊的龍亭處圍著許多人,還不停有人湊上去。陳廷敬隱隱覺得不祥,心想隻怕是出大事了。快到龍亭時,忽聞得哀號聲,陳廷敬猜著了八九成,心裏卻是不信。上前看時,他才知道真是已染天花的皇上駕崩了,龍亭裏正張掛著皇上遺詔。陳廷敬覺得雙腿打戰,淚眼有些模糊。他定了半日神,才看清皇上遺詔上的字,原來皇上自開罪責十四款,自省自悔,抱恨不已,語極淒切。看到詔書末尾,知道是三阿哥玄燁即皇帝位,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為輔臣,囑咐他們保翊衝主,佐理政務。
陳廷敬正心裏發怔,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嚇了一大跳,回頭看時,卻是納蘭明珠。納蘭明珠穿著常服,麵色悲戚,眼睛有些紅腫。彼此隻略略拱拱手,哪裏還顧得上客氣。陳廷敬想著先皇的恩遇,不覺落下淚來。
納蘭明珠悄悄地說:“廷敬隨我來,有話跟你說。”
納蘭明珠把陳廷敬領到僻靜處,說:“廷敬,你我相識多年,你認為我待你如何?”
陳廷敬猜著納蘭明珠有要緊話說,便道:“您是我的恩人,廷敬時刻記著。”
納蘭明珠看了他半日,才道:“鼇大人可是你的恩人,你得記著。”
陳廷敬隱約聽說過這件事,隻不知個中詳情。納蘭明珠道:“索尼父子當年想要了你我腦袋,去向莊親王交差。鼇大人巧妙說服皇上,才保住了你我性命。”
陳廷敬忙說:“我一直沒有機會謝過鼇大人。”
納蘭明珠又說:“索尼身為內務府總管,如今又是首輔大臣,你我都得留點兒神啊!都太監吳良輔先帝最是寵信,眨眼間就叫人殺了。”
陳廷敬吃驚道:“如今時局非常,有人想借機殺人的話,確實太容易了。”
納蘭明珠道:“索尼父子借誅殺吳良輔之機,擅自換掉乾清宮侍衛和內監,分明是故意離間幼帝跟鼇大人。如今幼帝身邊全都是索尼的人了。”納蘭明珠注視陳廷敬良久,又道,“廷敬,要靠你了。”
陳廷敬如聞天雷,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納蘭明珠道:“此乃天機,你暫不可跟任何人說起!先帝駕崩前有遺旨,必要時可召衛向書大人回來,著他為帝師。此時,衛大人隻怕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陳廷敬聽說衛向書要回來了,自然大喜,卻又問道:“我還是不明白啊!”
納蘭明珠道:“衛大人要請兩個他信得過的翰林共同侍候幼帝讀書,鼇大人想推舉你當這個差事。你又是衛大人最賞識的,這事自然成了。”
陳廷敬聽說要安排自己去侍候幼帝讀書,又是暗喜,又是惶恐。若依他當年考進士時的性子,他不會惶恐;若依他在太原鄉試時的性子,他也不會惶恐。可在京師呆了幾年,他倒越來越膽寒了。
納蘭明珠道:“你到了幼帝身邊,要時刻跟我通消息,那裏發生的所有事情,鼇大人都要知道!”
陳廷敬回到家時,家人也早知道皇上駕崩了。雖然納蘭明珠交代過他不要把將侍候幼帝讀書的事說出去,可他平時與嶽父無話不說,最終忍不住還是說了。李祖望聽了,也是憂心忡忡,道:“此事凶吉難料!幼帝年尚八歲,假如沒等到親政就被篡了,所有近臣都會有性命之憂,做帝師的肯定死在前頭。這種事自古以來屢見不鮮哪!”
陳廷敬道:“爹的擔心自有道理,可衛大人都不考慮自己生死,我又怎能貪生怕死?這斷不是大丈夫作為!”
李祖望歎道:“興許這就是天命,廷敬你就認了吧。”
陳廷敬說:“倘若真能輔佐一代明君,也不枉此一生。”
李祖望點頭道:“你今後侍候幼帝讀書,最要緊的就是教他如何做個聖明之君,真正以天下蒼生為念。自古聖皇明君都有包容天下的大胸懷,若局限於族類之偏私,必出暴政。百姓才不管誰是皇上,隻盼著天下太平。我雖是前明遺老,但反清複明四字,我聽著都有些煩了。”
陳廷敬深服嶽父這番話,道:“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天下歸心,河清海晏,這才是百姓的願望。可如今仍是危機四伏,社稷並不安穩。”
衛向書披麻戴孝飛赴進京,一路上想著先皇留下遺命,召他回去侍候幼帝讀書,實有托孤之心,不禁感激涕零。他趕到京城時已是正月底,玄燁持服二七日已滿,遵奉先皇遺詔釋服登基,改元康熙。
幼帝原本與諸位阿哥同在上書房讀書,從現在起每日就駕弘德殿學習。師傅除了衛向書,還有幾位專教滿文、蒙古文和弓馬騎射的諳達。衛向書進京以後才知道,太皇太後早已選了兩個年輕人跟他一起侍候皇上,一個是翰林陳廷敬,一個是監生高士奇。陳廷敬是鼇拜向太皇太後舉薦的,索尼便舉薦了高士奇,太皇太後都恩準了。陳廷敬正是衛向書極為賞識的,對高士奇他卻知之甚少,隻知他曾是個老童生。既然是太皇太後懿旨,他也沒什麼多說的。
皇上雖是年幼,也還知道發憤,隻是獨自讀書久了,漸漸覺得無趣。往日與阿哥們一塊兒讀書,既可玩在一處,又可比比高下,自有很多樂趣。如今師傅、諳達一大幫,隻圍著他一個人轉,慢慢就覺得枯燥乏味,有時難免會讓師傅們不好下台。一次讀書,論及曹植的詩《野田黃雀行》中的“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時,高士奇有意在皇上麵前誇顯學問,不顧陳廷敬的極力勸阻,執意宣講這首詩的寓意,引起大家一陣恐慌,生怕太皇太後怪罪下來。
索尼知道後,氣得連夜把高士奇叫了過去,罵得他狗血淋頭。高士奇認定這事是陳廷敬告發的,自此心裏便開始記恨他。
兩年之後,皇上懂事不少,不再跟師傅們鬧性子。而作為四個輔政大臣之一的鼇拜卻日益驕縱,大有不把幼帝放在眼裏之勢。
一日,在弘德殿讀書的皇上說:“衛師傅,你常跟朕說,史鑒對於治國,至關重要。今日你身體不適,就讓陳廷敬給我說說王莽這個人吧!”
衛向書暗驚,道:“皇上,這段史事紛繁複雜,過幾年再講不遲。”
皇上說:“曆朝曆代,皇帝、大臣多著哪,朕感興趣的倒也不多,值得細細琢磨的君臣更少。朕雖年少,但對王莽倒是聽說過的。朕就想聽陳廷敬仔細說說王莽這個人。”
高士奇上回吃過苦頭,隻是站在那裏不吭聲。
陳廷敬很是為難,望了望衛向書。衛向書知道推托不了,無奈道:“廷敬,皇上想聽,你就講吧。”
陳廷敬仍是遲疑,過了半日才講了起來:“西漢末年,天下梟雄蜂起,朝中朋黨林立,外戚爭權奪利,國家甚是危急。王莽倒是個能臣,替漢室收拾好了搖搖欲墜的江山,輔佐平帝劉衍。但是,王莽既是能臣,更是奸雄。他伺機暗殺了平帝劉衍,扶了兩歲的孺子嬰為帝,自己操掌朝廷。但攝政不到三年,他幹脆把孺子嬰拉下皇位,自己登基。”
皇上問道:“漢平帝劉衍被殺,年歲多大?”
陳廷敬說:“十四歲!”
怎料皇上又問道:“朕今年十歲了,離十四歲還有幾年?”
皇上問了這話,麵前立時跪倒一片。衛向書連連叩頭道:“皇上,今日這話若傳了出去,可是要人頭落地的呀!首當其衝的自是老臣。老臣命如草芥,死不足惜。隻是這些話如被奸人利用,難免危及君臣和睦,釀成大禍!”
皇上問道:“衛師傅是怕有人等不到我十四歲,就把我殺了?”
此時已是領侍衛內大臣的索額圖吼道:“陳廷敬真是該死!”
陳廷敬雖是害怕,但既然說了,就得說透,不然更是罪過,便道:“皇上,剛才臣所說的雖是史實,但其中見識,臣並不讚同。既然皇上垂問,臣就冒死說說自己的看法!”
衛向書著急道:“廷敬,你不要再說了!”
陳廷敬卻道:“廷敬一人做事一人當,與衛師傅無幹!王莽固然不忠,但他之所以膽敢篡漢,皆因漢平帝懦弱無能!曆史有可怕的輪回,光武帝劉秀光複了漢室,可是不到兩百年,又出了個曹操。曹操也被世人罵為奸雄,但如果不是漢獻帝劉協孱弱可欺,曹操豈敢大逆不道?”
高士奇這回說話了,道:“王莽、曹操可是萬世唾罵的大奸大惡,廷敬你這樣說不等於替他們揚幡招魂嗎?你不要再說了。”
衛向書厲聲喊道:“廷敬,老夫求你了,不要再多說半個字!”
皇上卻仍要聽下去,道:“陳廷敬,你別管他們,講!”
陳廷敬誰也不理會,隻對皇上說:“皇上天資聰穎,勤奮好學,必能成為一代聖明之君!單憑皇上以十歲衝齡,便能問王莽之事,可謂識見高遠。史鑒在前,警鍾縈耳,皇上當更加發奮,刻苦磨礪,不可有須臾懈怠!”
索額圖道:“陳廷敬,你是不是在嚇唬皇上?”
陳廷敬這才說道:“皇上,臣的話說完了。如果觸犯了皇上,請治罪!”
索額圖跪下道:“皇上,陳廷敬妖言蠱惑,萬萬聽不得!”
皇上卻笑了起來,說:“不,陳廷敬說的話,朕句句都聽進去了!陳廷敬,你的見識非同尋常,朕賞識你!”
陳廷敬忙說:“謝皇上寬貸不究!”
午後,皇上散了學,鼇拜的耳目,太監周如海就瞅空出去密報了。鼇拜聽了,勃然大怒,立即把納蘭明珠找了過去,說:“明珠,陳廷敬是你向老夫引見的,你說他忠義可信,可他居然跟皇上講王莽篡漢的故事!這分明是在提醒皇上,老夫會成為王莽!陳廷敬居心何在?!”
納蘭明珠道:“要不要找陳廷敬來問個詳細?”
鼇拜道:“還用問什麼?陳廷敬不光今日講了,日後還會講下去!這個陳廷敬,他與老夫離心離德!多虧了周如海,不然老夫還蒙在鼓裏!”
納蘭明珠問道:“輔臣大人,此事您想如何處置?”
鼇拜道:“讓陳廷敬永遠見不著三阿哥!”
納蘭明珠道:“他是皇上了。”
鼇拜沒好氣,說:“老夫知道他是皇上!陳廷敬遲早會把這個皇上教壞的!先把陳廷敬從皇上那兒弄出來,再尋個事兒殺了他!這種忘恩負義的人,留著何用!”
納蘭明珠道:“明珠以為此事還需想周全些。”
鼇拜說:“老夫遇事不會多想,快刀斬亂麻!衛向書也要換掉!”
納蘭明珠道:“先帝跟太皇太後都很信任衛師傅,隻怕動他不了!”
鼇拜道:“你不用多管!皇上身邊的人,統統換掉!周如海你留個心眼,給他們尋個事!”
這日,皇上仍是在弘德殿讀書,突然聽得外頭吵了起來。索額圖正好侍駕,忙跑了出去。隻見鼇拜領著很多侍衛進來了,索額圖忙問:“輔臣大人,您這是……”
鼇拜並不答話,隻領著人往裏走。索額圖見勢不好,厲聲喊道:“輔臣大人,您想弑君不成!”
鼇拜卻反過來吼道:“索額圖,休得咆哮!驚了聖駕,拿你是問!”
弘德殿的侍衛忙抽了刀,鼇拜帶來的人卻快得像旋風,立馬把他們圍住了。
皇上出來了,喝道:“鼇拜,你想做什麼?”
鼇拜叩首道:“皇上,臣今日要清君側!”
鼇拜領來的侍衛立即宣讀文告:“乾清宮侍衛倭赫、西住、折克圖、覺羅塞爾弼等,擅騎禦馬、擅取禦用弓箭殺鹿,大逆不道!彼等禦前侍衛在輔政大臣麵前沒有依製加禮,言行輕慢,大失國體。內監張善德等事君不敬,褻瀆聖體,其罪恥於言表。陳廷敬居心不良,蠱惑皇上,離間君臣,十惡不赦!衛向書縱容陳廷敬,罪不可恕!”
皇上逼視著鼇拜,大聲道:“鼇拜,你這是一派胡言!”
鼇拜見局麵已盡在自己掌握之中,便跪了下來,道:“臣不忍看著皇上終日與狼狐之輩為伍!”
鼇拜手下的侍衛已把刀架在陳廷敬脖子上。陳廷敬心想,今日反正是一死,便高聲說道:“輔臣大人,我蒙皇上垂詢,進講曆代興亡掌故,何錯之有?皇上十歲衝齡便懂得以史為鑒,有聖皇明君氣象,真歎為神人!我身為人臣,萬分欣慰。十歲的皇上尚且知道發奮自強,不赴劉衍後塵,難道真還有人想效法王莽不成?輔臣大人受先皇遺命,佐理朝政,辛勤勞苦,遇著這麼聰慧的皇上,應感到安慰,何故動起幹戈?”
皇上問道:“鼇拜,你告訴朕,誰想做王莽?”
鼇拜站起來,衝著陳廷敬吼道:“陳廷敬,死到臨頭,你還在調唆皇上!我這就殺了你!”
陳廷敬脖子上的那把刀立即就舉了起來。這時,衛向書大喊一聲:“不可!”一把推開陳廷敬,那刀便僵在了半空中。
鼇拜怒目橫視,說:“衛向書,你不要以為老夫就不敢殺你!”
衛向書道:“殺了老夫,又何足惜!你要想想你自己!”
鼇拜哈哈大笑道:“老夫有什麼好想的?老夫身為輔臣,今日是在清君側,替天行道!”
衛向書說:“我擔心你如何向十歲的皇上說清楚今日之事!皇上要不是生在帝王之家,此時他還在父母麵前撒嬌哩!你卻要他看著這麼多人頭落地!”
鼇拜道:“做皇帝生來就是要殺人的,還怕見了人頭?書生之見,婦人之仁!”
聽衛向書這麼一說,皇上大喊一聲:“索額圖,朕命你救駕!”
索額圖大聲喊著救駕,可乾清宮的侍衛早被換成了鼇拜的人,倭赫等禦前侍衛已無法動彈。鼇拜吩咐手下侍衛:“留下幾個人護駕,把所有的人都帶走!”
鼇拜不管皇上如何哭鬧,把衛向書、陳廷敬、倭赫、張善德等幾十號人全部押走了。
鼇拜畢竟有些逞匹夫之勇,後邊的事情還得往桌麵上擺,不然他也難得向太皇太後以及滿朝文武百官交代。索尼等大臣急忙請出太皇太後,各方爭來爭去幾個回合,倭赫、西住、折克圖、覺羅塞爾弼等侍衛、太監十三人處斬,衛向書仍充帝師,陳廷敬不得再在皇上身邊侍從,仍回翰林院去。一直侍奉皇上的小內監張善德原是也要處斬的,後來皇上哭鬧著把他保住了,仍回弘德殿遣用。
鼇拜沒有料到,他的專橫最終激起了皇上的憤怒。四年之後,皇上親政,聯合幾位大臣,在武英殿計擒鼇拜。鼇拜後老死於囚牢中。
衛向書曾教過陳廷敬“等”字功,李祖望教了他“忍”字功,於是,陳廷敬這一“等”一“忍”,就是十幾年過去了。此時,陳廷敬已是翰林院掌院學士、教習庶吉士、禮部侍郎、《清太祖實錄》總裁。李祖望八年前仙逝,已是陳夫人的月媛早生下兩個兒子,老大名喚豫朋,老二名喚壯履。
陳廷統早中了舉人,卻未能再中進士,也懶了心,不想再下場子。陳廷敬拿他沒辦法,隻得在京城裏給他謀了份差事,在工部做個筆帖式。這陳廷統跟他哥哥可是兩個性子,功名未成隻歎自己命不好,沒遇著貴人。於是,他總瞅著空這家府上進,那家府上出。
這日,皇上來到南書房,納蘭明珠、陳廷敬、高士奇和翰林院侍講學士張英趕緊跪迎。如今,總理南書房的是張英,高士奇因了一筆好字便在裏頭專管文牘謄抄。他倆每日都在南書房當值。納蘭明珠和陳廷敬每日先去乾清門早朝,再回部院辦事,然後也到南書房去看折子。四麵八方的折子,都由通政使司先送到南書房;南書房每日要做的事就是看折子,起草票擬;南書房的票擬,皇上多半是準的;皇上準了,那票擬就是聖上的旨意了。
此時,皇上沒發話,大臣們依舊跪著,卻是各想各的心事。
納蘭明珠對誰都是笑眯眯的,可陳廷敬知道他時時防著自己。原來,納蘭明珠與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爭權多年,呼朋引伴,各植私黨,相互傾軋。納蘭明珠這邊的被人叫做明黨,索額圖那邊的被人叫做索黨。很多王公大臣,不是明黨就是索黨。納蘭明珠和索額圖都想把陳廷敬拉在自己身邊,但陳廷敬不想卷進任何圈子,對誰都拱手作揖,對誰都委蛇敷衍。到頭來,納蘭明珠以為陳廷敬是索黨,索額圖卻把他當作明黨,兩邊都得罪了。可陳廷敬沉得住氣,隻當沒事似的。當年他從衛向書和李祖望那裏學得兩個字,“等”和“忍”。這十多年來,陳廷敬自己悟出了一個字,那就是“穩”。守著這“穩”字,他一時興許會吃些虧,卻不會倒大黴。納蘭明珠說來也算得上是他的恩人,可十多年幾度滄桑,兩人早已恩怨難分。他倒不如把屁股坐在自己的板凳上不動,不管別人如何更換門庭。
索額圖要倒黴的時候,滿朝上下都在落井下石,很多索黨爪牙也紛紛倒戈,陳廷敬卻是好話歹話都沒說半句。納蘭明珠就越發拿不準陳廷敬心裏到底想的什麼。高士奇平日在納蘭明珠麵前極盡奉迎,可滿朝文武都知道他是索額圖的人。高士奇後來雖然得了個監生名分,入了翰林,但在那幫進士眼裏,仍矮著半截。高士奇心裏窩著氣,眼裏總見不得陳廷敬這種進士出身的人。陳廷敬與高士奇早年在弘德殿侍候皇上讀書時就已有過節,日後也免不了暗相抵牾,卻彼此把什麼都悶在肚子裏。不到節骨眼上,陳廷敬也不會與高士奇計較。陳廷敬知道,隻有張英是個老誠人,但他倆也沒說過幾句體己話。
這時,皇上放下手中的折子,長噓一口氣,說:“朕登基一晃就十七年了,日子過得真快。這些年可真不容易呀!朕差不多睡覺都是半睜著眼睛!鼇拜專權,三藩作亂,四邊也是戰事不絕。現在大局已定,江山漸固。隻有吳三桂仍殘喘雲南,降服他也隻在朝夕之間。”
皇上說他今日早上獨坐良久,檢點自省,往事曆曆,不勝感慨。四位大臣洗耳恭聽,不時點頭,卻都低垂著眼睛。皇上說著,目光移向陳廷敬,說:“陳廷敬,當年剪除鼇拜,你是立了頭功的!”
陳廷敬忙拱手謝恩,道:“臣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慚愧哪!都是皇上英明智慧,索額圖鐵臂輔佐。頭功,應是索額圖!”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誰也想不到陳廷敬會說起索額圖。高士奇瞟了一眼納蘭明珠,納蘭明珠卻是低頭不語。高士奇跪下奏道:“啟稟皇上,索額圖結黨營私,貪得無厭,又顢頇粗魯,剛被皇上罷黜,陳廷敬竟然為他評功擺好,不知他用意何在?”
陳廷敬也望了望納蘭明珠,納蘭明珠仍是低著頭,裝聾作啞。高士奇是想當著眾人的麵,撇開自己跟索額圖的幹係。高士奇的心思,陳廷敬看得明白,但他礙著大臣之體,有話隻能上奏皇上。
陳廷敬跪下奏道:“皇上,臣論人論事,功過分明!”
高士奇見皇上不吭聲,又說道:“啟奏皇上,索額圖雖已被罷黜,但其餘黨尚在。臣以為,索額圖弄權多年,趨附者甚多,有的緊跟親隨,有的暗為表裏。應除惡務盡,不留後患!”
高士奇似乎想暗示皇上,陳廷敬很可能就是暗藏著的索黨。皇上仍是沉默不言,過了一會兒,突然發話:“陳廷敬,你說說吧。”
陳廷敬仍是跪著,身子略略前傾,低頭回奏:“索額圖當權之時,滿朝大臣心裏都是有底的,多數隻是懼其淫威,或明哲保身,或虛與應付,或被迫就範。皇上寬厚愛人,當年鼇拜這等罪大惡極之臣,仍能以好生之德赦其死罪,何況他人?因此,臣以為索額圖案應就此了斷,不必枝蔓其事,徒增是非。國朝目前最需要的是上下合力,勵精圖治!”
皇上點頭而笑,說:“好!陳廷敬所說,深合朕意!索額圖之案,就此作罷。陳廷敬,在世人眼裏,清除鼇拜的頭功是索額圖,不過朕以為還是你陳廷敬!朕年僅十歲的時候,你就給朕講了王莽篡漢的故事。朕聽了可是振聾發聵哪!從那以後,朕日夜發憤,不敢有須臾懈怠!朕當時就暗自發下誓願,一定要在十四歲時親政!”
陳廷敬道:“皇上乃天降神人,實是國朝之福,萬民之福啊!”
皇上望著陳廷敬點頭片刻,目光甚是柔和,說:“陳廷敬參與過《清世祖實錄》、《清太祖聖訓》、《清太宗聖訓》編纂,這些都是國朝治國寶典。朕今日仍命你為《清太宗實錄》、《皇輿表》、《明史》總裁官,挑些才藻特出的讀書人,修撰好這幾部典籍!”
陳廷敬忙起身跪下,說:“臣遵旨!”
皇上無限感慨的樣子,說:“陳廷敬多年來朝夕進講,啟迪朕心,功莫大焉!學無止境這個道理人皆知之,但朕小時候聽陳廷敬說起這話,還很煩哪!現在朕越是遇臨大事,越是明白讀書的重要。可惜衛師傅已經仙逝。陳廷敬,朕命你政務之餘,日值弘德殿,隨時聽召進講。”
陳廷敬謝恩領旨,感激涕零。皇上這麼誇獎陳廷敬,原先從未有過。納蘭明珠臉上有些掛不住,皇上覺察到了,笑道:“明珠你辛苦了,件件票擬都得由你過目。”
納蘭明珠忙說:“臣的本分而已,唯恐做得不好。”
皇上說:“這些票擬朕都看過了,全部準了。怎麼隻有山東巡撫佛倫的折子不見票擬?”
納蘭明珠回道:“臣等正商量著,聖駕就到了。佛倫奏報,山東全省今年豐收,百姓感謝前幾年朝廷賑災之恩,自願把收成的十分之一捐給朝廷!”
皇上大喜道:“啊?是嗎?佛倫是個幹臣嘛!明珠,當初你舉薦佛倫補山東巡撫,朕還有些猶豫。看來,你沒有看錯人。”
納蘭明珠拱手道:“都是皇上慧眼識才!皇上以為可否準了佛倫的奏請?”
皇上略加沉吟,說:“山東不愧為孔聖故裏,民風淳厚!朝廷有恩,知道感激;糧食豐收,知道報國!好,準佛倫奏請,把百姓自願捐獻的糧食就地存入義倉,以備災年所需!”
皇上正滿心歡喜,陳廷敬卻上前跪奏:“啟奏皇上,臣以為此事尚需斟酌!”
皇上頓覺奇怪,疑惑地望著陳廷敬,問道:“陳廷敬,你以為有什麼不妥嗎?”
陳廷敬說:“皇上,臣還是就事論事吧。山東幅員不算太小,地分南北,山有東西,各地豐歉肯定是不一樣的,怎麼可能全省都豐收了呢?縱然豐收了,所有百姓都自願捐糧十分之一,實在不可信。退萬步講,即便百姓自願捐糧,愛國之心固然可嘉,但朝廷也得按價付款才是。皇上,底下奏上來的事,凡是說百姓自願的,總有些可疑!”
高士奇卻說:“皇上,陳廷敬這是汙蔑皇上聖明之治!自從皇上《聖諭十六條》頒行天下,各地官員每月都集聚鄉紳百姓宣講,皇上體仁愛民之心如甘霖普降,民風日益淳樸,地方安定平和。山東前任巡撫郭永剛遇災救助不力,已被朝廷查辦,山東百姓拍手稱快。而今佛倫不負重托,到任一年,山東麵貌大為改觀。皇上,國朝就需要這樣的幹臣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