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的風
重點推介
作者:李相華
1
我剛從牢裏出來,就接到李相龍的電話。李相龍說:老弟,這一陣躲到哪裏去了?為啥電話老打不通?我說我坐牢去了,李相龍不相信,李相龍說:你說你殺人去了,不就更沒人找你了嗎?我說:我真的是坐牢去了,信不信由你。
李相龍向我打聽:我鄉女孩春蘭,也在晉海打工,你們認識嗎?我說:認識,還是我們的表妹呢。李相龍說:是嗎?這表妹可真出息了。聽說她當上了歌星,傍上了大款,這是真的嗎?我說:大概應該算是真的吧。李相龍說:她真是為我鄉人民爭光啊。我說:李相龍,你到底要說什麼?把話直接說了行不?
李相龍說:好。春蘭要為我鄉捐建一所春響希望小學,你個大老爺們,怎麼就無動於衷?
這才是李相龍的真實意圖?
我剛從牢裏出來,心緒煩亂,又被李相龍提及春蘭的事,就更加煩惱。我拿話嗆李相龍:你們當官的有張嘴,人家女娃有個X,都可以用來謀幸福。咱大老爺們有什麼?幹球一個,你要不要?
關掉手機後我就開始後悔,我不該用這態度對待李相龍。
沒想到第二天李相龍又給我打電話來,他要我回去當村長。我一時搞不清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我說:村長要經過村民選舉,你要我當我就能當上嗎?李相龍說:村長是要經過選舉,不過現在基本上還是上麵說了算。我知道他所謂的“上麵”其實指的就是他自己,他現在混上鄉長了,人模狗樣的,也算是小數點前麵的政府官員了。
我說:你現在要我回去當村長,不是明擺著害我嗎?現在的村長有什麼當頭?無非替你們收費收稅,然後隔三岔五地被你們叫去開會。這不是沒事了找罪受嗎?
李相龍說:你也可以當個名譽上的掛職村長,能幫忙引進點投資最好,不能引進投資,搞點勞務輸出也行。我鄉這麼多女孩子,引幾批到沿海去,多出幾個春蘭,不什麼都有了?
我自忖沒這個能力,就應付他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李相龍說:老弟,聽我一句話,村長是個官,打工是個仔,我可是千裏迢迢求賢若渴,你還有什麼好考慮的?
2
村長是個官,打工是個仔,這話從李相龍嘴裏說出,像是罵我。
李相龍是我大伯的兒子,說來也奇巧,我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同時畢業去當兵,又同時複員被安置在鄉上當“代職”鄉幹部,第二年兩個人同時由“代職”轉為“正式”,第三年他被提升為鄉黨委辦主任,成了書記的貼身“大丫環”,我則當上了鄉武裝部部長。差別就從這時開始:他由主任升副鄉長,由副鄉長升副書記,勢頭直奔一把手的寶座,前程大家紛紛看好。而我卻在武裝部長的位置上一坐就是五年。我和他爭著當哥哥,爭了二十多年也沒爭出個高低大小長短來,現在不同了,現在他官運亨通,自然而然地,可以叫我老弟了。
再後來就是精簡機構,鄉鎮一級的要大量裁員,鄉武裝部也要撤銷合並,想一想也是,一個中國腹地大山深處的小鄉,要武裝部幹球事?撤就撤吧,隻是這一撤把我撤得沒了位置。真是沒臉麵也沒意思,與其整天為那一份少得可憐的薪水發愁,還不如另謀出路。我主動要求下崗,我不幹了,我打工去。
當時聽說海峽西岸福建晉海駐軍多,對當兵的有好感,我就跑到了晉海。當然,我到晉海找工打,多半還是春蘭的原因,春蘭也在晉海打工。
也就是說五年前我是打工仔,五年後我還是打工仔,打工五年沒打出名堂,反把自己打進大牢“瀟灑”走了一回。盡管我內心裏有些想回去,但好馬不吃回頭草,我能兩手空空地來,又兩手空空地回去嗎?我仿佛又走到了十字路口。
回不回去當村長,現在還真是個問題。
我在紙上寫出回去當村長的理由:打工五年了,仍沒打出名堂;是李相龍請我回去當村長。
我在另一張紙上寫出不回去當村長的理由:打工五年了,還沒打出名堂,是李相龍要我回去當村長。
寫過後兩相比較,回去與不回去的理由幾乎竟然一模一樣。我啞然失笑了:一個球,正麵看它是球,反麵看它就不是球了?
可李相龍的那句話,老是糾纏著我:村長是個官,打工是個仔。這樣有真理的話,不該由李相龍來說,叫我如何服氣?
我決定去找酒喝,在找酒的路上想起了馬莉婭。
無論如何,我得見馬莉婭一麵。
3
馬莉婭原來是名教師,後來她不當教師了,當老板娘。她當老板娘的直接原因,是她的男人成了老板。
馬莉婭的男人姓回,幾年前大家都叫他回老板,現在改口叫回總了。“老板”悄然變為“總”,土俗變得儒雅,這似乎是一種時尚。可惜那些老板娘們不能趕這時尚改口叫“總娘”,總娘是種什麼娘?她們還得受些憋屈,還得被叫做老板娘。
我是先認識回總,後認識馬莉婭的。
我認識回總,是緣於一次打架。
初到晉海時,我以為到處都有工讓我打,後來才發現,工到處都是,但適合我打的工隻有一個:門下吏,也就是看大門。誰叫你是當兵出身?當兵的不看大門誰看大門?我不願看大門,薪水低且不說,看大門能看出什麼出息?
找不到工打,所帶的一點錢很快就花光了。有一段時間我隻能依靠春蘭的接濟。
春蘭比我早兩年到晉海打工,她的處境並不好:每月的工資,比最低標準高不了多少,除了養活自己,還要供養她上大學的弟弟,而且還經常被拖欠。春蘭隻有姐弟二人,母親早去世了,還有一個種地的老爹。一個在地裏刨食吃的農民,無論如何也供養不起兩個大學生,春蘭是因家貧讀不起書才外出打工的。記得她高中畢業那年找到我,她說:李部長,我不想上大學了。我說:你學習成績那麼好,不上大學你要幹什麼去?春蘭說她要打工去,我當時正因自己的前程鬧得心緒煩亂,就隨口打哈哈,我說:打工好哇,打工好歹也是條出路,我也正準備出去打工呢。春蘭看看我,然後低下頭,什麼話也不說了。直到春蘭起身離開,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唐突:春蘭是來向我求救的,而我連幾句安慰她的話也沒給她,就隨意將她打發走了。
我追著春蘭的背影喊:春蘭,你給我回來。
春蘭裝作沒聽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對春蘭說:想起你高中畢業那年,真是慚愧。
春蘭說:其實也沒什麼,我當時隻是想和你告個別。想通了自己隻有打工這一條路好走時,心也就死了。
4
春蘭是在鞋廠打工,我去看過她。為了節省錢她每餐隻吃一個青菜。當她再次送錢接濟我時我堅決不要,我說:春蘭,你這不是罵我嗎?我還用你的錢,我他媽的還是人嗎?
春蘭當時安慰我:你隻是暫時受困,憑你的本事,將來肯定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又說:李部長,我做夢都沒想到在幾千裏之外我們還能相會,知道你到晉海來了,我的心才有些踏實。
我說:春蘭,到現在你還叫我什麼狗屁部長?攀扯起來我們還是表親,對吧?你該叫我表哥。
春蘭說:好,我就叫你表哥,李家表哥。
我說:春蘭,你等著瞧吧,我要是不掙大錢,我就不娶你。
春蘭說:誰說要嫁給你了?
第二天,我去賣了一管血。我把春蘭約出來,用賣血的錢請春蘭吃了一頓,然後又給她買了點營養品。
春蘭說:表哥,你找到工作了?我說找到了。春蘭很高興,春蘭說:這下就好了。
我找到的工作,是在哎喲大酒店當清潔工。我不再挑剔,隻要有工讓我打就行。也許是心裏積壓著一股氣找不到出口,我就用勞動來懲罰自己。我埋頭苦幹,一天到晚不停地擦洗,把哎喲大酒店裏裏外外四周包括那條馬路清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我還沒幹到一個月,就有人叫我“活雷鋒”。我知道他們不是誇我,他們是罵我,因為這時代隻有傻逼才當活雷鋒。
酒店管我們這一攤的一位經理姓廖,大家都叫她廖理,據說是一小有名氣的女詩人。我想這哎喲酒店的哎喲二字極有可能出自女詩人的創意,想想看,男男女女在這裏吃喝玩樂,不“哎喲”那才怪。有一天廖理拍拍我的肩膀,廖理說:夥計,好好幹,明年我給你加薪。然後又聽她嘀咕一句:
打掃酒店就像打扮你的新娘,
你的新娘卻上了他人的龍床。
這話明白,我聽得懂,但感覺像是聽到了一句魔鬼的咒語:怎麼自己的新娘卻上了他人的龍床?
說來沒有人相信,我也學過寫詩。之所以後來不再寫了,是因為我讀不懂詩,想想看,一個連現代人寫的白話詩都讀不懂的人,還配與詩打交道嗎?
我是在酒店外麵租住了一間小屋,低矮昏暗且不說,還緊傍一間半公半私的茅廁,衛生條件非常差,主要是圖便宜。就是在這個茅廁的牆上,我發現誰寫了一首“詩”,我稱之為“茅廁詩”:
打工在外心在家
家中妻子一枝花
隻因無錢寄回去
反說是我不愛她
打工在外心在家
家中妻子一枝花
天天陪人去睡覺
反說是我不愛她
打工在外心在家
家中隻剩下老媽
隻因無錢回家去
聽說老媽快死啦
我感到這詩好,卻不知好在哪裏。就試探著抄給廖理看。廖理看後有點驚訝,說:這順口溜是你寫的?我未置可否。她大概誤認為是我寫的,就推薦到小報上發了。她對人說:我們酒店清潔工也會寫詩呢。
沒等到明年,廖理就給加了薪水:一下子多加了200元。廖理對我說:多出的200元,一定要寄給你老娘啊。
廖理給我加薪,我一點也不感激她。因為我知道一個清潔工的薪水,能加到什麼地方去?我在哎喲大酒店打清潔工,隻是出於無奈的權宜之計,並不企圖靠當清潔工來多喝幾口薪水。仔細想一想,我辭職打工也許是一時衝動,我到晉海隻是想尋找一個機會,但到底要尋找一個什麼樣的機會,朦朦朧朧的,連自己也說不清楚。
5
哎喲大酒店旁,是月光廣場,每晚我都愛到那裏去納涼。花幾塊錢買一瓶劣質白酒,外加一包花生粒,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獨斟獨飲。晉海夏夜多風,涼悠悠地吹在人身上,舒坦極了。這東邊的風,真是上天賜給這片土地上人民最佳的禮物,隻要你需要,無論貧富貴賤,它都免費保障供給。不像內地,炎夏無風,悶熱。有風也是熱烘烘的,吹在人身上,像被狗舔。
月光廣場是個奇怪的地方,四周花天酒地,燈紅酒綠。夜晚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男女,忽然而來忽然而去。起初我認為他們是熟人,後來才看出竅門,他們彼此陌生。看出竅門後我就像看戲一樣,每當看到一對男女勾勾搭搭成交、慌慌張張而去時,我就嘿嘿嘿地笑一陣,然後喝一口酒,扔幾粒花生到嘴裏。
我不願回到我租賃的小屋,那裏太髒太熱太多蚊蟲。每晚我都要在月光廣場坐到很晚,或者幹脆歪在榕樹下,和衣而臥,一夜睡到大天亮。
有一天半夜,月光廣場上奇怪的男女忽然間都消失了,我看天,是風暴要來的前兆。我在部隊當的是特種兵,惡劣的天氣對我產生不了太大的影響,我計劃就在榕樹下,就在暴風雨中堅守一夜,我要借此檢查一下我是否還具有堅強的毅力。這時一陣打鬥聲從內溝河邊柳樹叢中傳來,我循聲望去,發現三個青年仔在毆打一名中年男子。其中一名青年仔凶巴巴地說,把他捆起來,扔進內溝河裏算了。風高放火天,月黑殺人夜,發生搶劫了?我想都沒想就衝了過去,三拳兩腳地,將兩個青年仔踢打進內溝河裏,然後反擰住一個,問: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搶劫?那青年仔說:誰搶劫?我們是討要工錢。我看那中年男子,像是一個大老板,他正掏出手機撥打110,我一腳踢飛他的手機,在中年男子發愣的瞬間,將青年仔一推,說:快滾吧。那青年仔拔腿就跑,掉進內溝河的兩人,也爬上岸,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回到榕樹下繼續睡覺,中年男子跟過來,連聲說:排泄,排泄(對不起),傷著你沒有?大風吹過,把他的話吹得像排泄物四散飄零。他見我在榕樹下喝酒睡覺,有些奇怪地問:你就睡這裏?我對他沒好感,懶得搭理他。他見我不理睬他,就掏出一把錢塞給我,我不要他的錢,我說:你很有錢是吧?那你為什麼還要拖欠工人的工錢?早知你是因此而挨揍,那就讓他們把你扔進內溝河裏才解恨。
中年男子說:那是他們打不過你,才說謊騙你。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怎麼會拖欠他們的工錢?我看中年男子滿臉誠懇,一時搞不清是誰在說謊。
從東邊海上刮來的風,夾著海腥氣味,越刮越大,中年男子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以後有事了,就打這上麵的電話。然後他鑽進汽車,一溜煙地,跑了。
此人就是回總。
6
沒想到我因管這閑事而惹禍。那三個青年仔盯上了我,終於有一天我們在月光廣場打了起來。他們雖然是三打一,但占不了我多少便宜。我以一敵三,雖然沒有明顯吃虧,但也奈何不了他們。正在我們打得難解難分之時,巡警來了,不問青紅皂白,把我們都給銬了起來。我們被帶到青陽公安分局,警察先盤問我們的姓名、職業、籍貫,我這才知道那三個青年仔是四川人,一個叫張橫,一個叫王順,還有一個叫李打天。李打天塊頭最小,就是上次被我反擰住的那個,但他顯然是個頭兒。
警察問:為什麼聚眾鬥毆?
李打天說:我們沒聚眾鬥毆。
警察問:那剛才你們在幹什麼?
李打天說:打架。大家沒事了打著玩。
警察說:打著玩?打著玩能打得頭破血流?
李打天不說話了。
警察又問我:知道為什麼帶你們到公安局來嗎?
我說:知道。
警察問:是不是他們三個打你一個?
我說:是的,是他們三個人打我一個人。
警察問:他們為什麼打你?
我身上有回總的名片,我想把這名片交給警察,事情可能就說清楚了。我看著李打天他們,他們也惡狠狠地看著我,眼睛裏透出陣陣殺氣。
我想,俗話說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和李打天他們,本來無冤無仇的,是我先惹了他們的閑事。何況,要是那位所謂的回總真的拖欠他們的工資呢?要是回總翻臉不認賬呢?我不是自討沒趣?
我對警察說:我們確實是打著玩。
李打天他們鬆了一口氣,張橫、王順跟著瞎起哄:我們就是打著玩嘛。
警察不相信,他盯著我看,又盯著李打天他們看。但我們齊口同聲咬定就是打著玩,他也拿我們沒辦法。
警察說:好,這次便宜你們了。隻是下次千萬別再讓我給逮住了,到那時,大家可就不好玩了。
我們被放了出來,李打天一定要請我喝酒。他說:大哥你講義氣,我們也得夠朋友。今後但凡用得著的地方,隻要大哥你說一聲,兄弟們一定拔刀相助。我笑,我說:當用得著你們拔刀相助時,我肯定倒了八輩子黴了。
李打天找到一家川菜館,叫了一桌川菜。我這人沒別的癖好,就是愛喝酒,隻要有人請我喝酒,十有八九,我就會和他臭氣相投。我見他們吃得爽快喝得豪邁,心生歡喜。我問李打天三人在打什麼工,李打天說他們是在給自己打工。原來李打天一夥沒什麼正經職業,靠幫別人討要欠賬、工資拿些回扣,沒想到這業務挺紅火,一年下來,也能掙個三兩萬的。
李打天說:這比打工掙得多。
我說:我算是明白了。
李打天說:大哥你明白什麼了?
我說:我明白了你沒說謊,那位姓回的也沒說謊。
李打天說:本來嘛。大哥你橫插一杠子,隻是太便宜那位姓回的了。
王順說:這是我們唯一一筆沒做成的業務,我們原本還要找姓回的算賬的,我們不能失去信譽,失去信譽今後就不好開展業務了。
我說:真是對不起了。就端起酒杯自罰一杯。
張橫說:我們本想先把你收拾服帖了,再找姓回的算賬,沒想到我們三個打不贏你一個。
大家都笑。李打天說:看在大哥的麵子上,這筆業務我們就不做了。
我說:你們千萬別這樣恭維我,你們該咋搞還咋搞,其實那位回總,與我球相幹!
7
我回到哎喲大酒店,廖理問我這半天到哪裏去了?我說我和人打架去了,廖理不相信,她說:你也能和別人打架?
她這是瞧不起我。
我一個大老爺們,為什麼就不能打架?我自到哎喲大酒店當清潔工以來,進進出出的人,沒有一個拿正眼瞧你的,特別是那些娘們,一個個高傲得像公主,從來不拿眼瞟你一下。他們眼裏沒有你,對你視而不見,根本就無視你的存在。
無視,是更大的歧視。
我打算幹穿一年,這清潔工不能再幹下去了,得另謀出路啊。
和李打天一夥混熟了,隔三岔五地,就要在一起喝場酒。他們近階段“業務”開展得不錯,不到一個月,收入幾千塊。李打天還計劃擴大業務範圍,幫人討債。李打天勸我:大哥,清潔工有啥幹頭,你幹脆辭了,咱們合夥辦個討債公司,你當經理,咱們兄弟團結起來奔小康。我說:辦個討債公司,肯定注不了冊,政府不允許辦的事,不會有前途的。李打天說:政府不允許辦的事多得很,如果顧忌這顧忌那,肯定啥球事也幹不成了。張橫、王順跟著一起勸我:大哥一身好拳腳,不用來討債真是太可惜了。我說:以後再說吧。這是推辭,但他們的建議,使我產生了許多想法。
不到萬不得已,我暫時還不想幹這些雞鳴狗盜的勾當。
8
記得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是一個讓人想家的日子。我正在清洗衛生間,這時進來一個,掏出東西就撒尿。我當清潔工時間不長,毫不回避當我麵撒尿的事卻經常碰到。並不是客人不文明,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把一個清潔工當人,你想,當著豬狗牛羊麵前撒尿,你會有害羞感嗎?
我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聽那人撒尿豁豁。這是哎喲大酒店的規定,凡見到客人了,服務人員都要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親親熱熱地喊一聲:您好,歡迎光臨。我初來時,也被要求執行這禮儀,我對廖理說:我就免了吧?我幹好我的清潔活不就行了?廖理說:不行,任何人都不能搞特殊。不搞特殊就不搞特殊吧,見有人到衛生間了,我就站出軍人的姿勢,響亮地喊一聲:您好,歡迎光臨。結果客人不是被惹笑就是嚇一跳。後來廖理對我說:你就免了吧。本來嘛,我一個洗廁所的,對客人有什麼好親熱的?
那人撒完尿,無意間瞥了我一眼,然後“咦”了一聲:是你?我看那人,臉熟,原來是回總。
回總說:你在這裏幹這活?
我看著他沒吭聲。回總發現了我身上的傷痕,問:你怎麼滿身是傷?
我說:是和人打架落下的。
回總反應很快,回總說:是不是被那三個流氓纏上了?
我說:他們好像不是流氓。
回總說:你為什麼不找我呢?我隨便就能幫你忙的。
我感到有個機會在悄悄地向我走近,我看著回總裝出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
回總說:既然讓我再次遇到了你,看來你我有緣。這樣吧,現在你就跟我走。
他把我帶到315房間,已有幾位客人等在那裏。回總也不向客人介紹我,也許我的身份不值得介紹,他指著一個空位對我說:坐。
我想我既然來了,就不能再裝孫子,我大大方方地坐定,我倒要看看回總在這種場合,如何打發我這位清潔工。
回總扔過一支煙來,是軟包中華,我是第一次吸這名牌,一氣吸去了大半根。奶奶的,聽說這煙七八百塊錢一條,比農民的一年收入還多,可抽起來,還不就是一口鳥煙?
然後就是喝酒。回總問我能不能喝酒?我說:不就是喝酒嗎?
酒是好酒,五糧液。這酒喝起來口感好極了,你能感受到是被滋潤而不是被燃燒。
回總搖骰(色)子,我替酒,一杯又一杯,一巡又一巡,我是來者不拒。後來鬥紅了眼,小杯換大杯,我仍是一口一杯。
有人嘀咕:這人怎麼這麼能喝啊?
我在心裏哼一聲:知道我他媽的是誰嗎?是特種軍人,是“酒精考驗”過的鄉幹部。
席中有個政府官員,大家叫他楊局,不知是什麼局的局長,此人喝酒不行,風涼話卻不少。他說:別人請小姐陪酒,回總卻請個衛生工,出奇製勝,真是有創新精神。
這話聽起來刺耳,他把我比做陪酒的小姐了。我想這些人能和我坐在一起杯盞交錯,完全是礙於回總的情麵,他們甚至把我看得連小姐都不如。
我端起一杯酒敬楊局,他不喝。我說您吃一口菜我喝一杯酒,他仍然不屑於這樣去做。借著幾分酒勁,我故意顯擺自己,我說:堯舜千鍾,孔子八觚,顏回嗑嗑,也喝三鬥。古人稱能喝為雅量,老百姓說:“能吃能喝為君子,不能吃不能喝為龜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