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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一部在國際大背景下解讀中共早期曆史的史詩性作品《苦難輝煌》,於2009年一經推出,反響強烈,引發了中國全社會對自身曆史與信仰的反思。作者金一南,1952年生人,現任國防大學戰略教研部副主任(副軍)、教授。
一部思辨性的理論著作何以會吸引眾多讀者尤其是青年讀者的眼球?算得上是與共和國基本同齡的金一南何來如此振聾發聵的真知灼見?應本刊之邀,常年處於“工作太忙,空餘也已安排滿”的超負荷狀態下的金教授,這一次,按時完成了本刊的命題之作。
緣起
我是在國家最混亂、個人最狼狽的時候開始認識我們這個黨的。
國家最混亂,指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革命”。個人最狼狽,指從全優學生變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1963年國慶節,我作為北京市優秀少先隊員,參加在天安門廣場前組成的方陣。遊行結束,舉著鮮花跑向天安門。事前老師一遍又一遍交代:如果鞋子被踩掉,一定不能彎腰去提,否則會被後麵的人擠倒踩傷,而且還會弄亂前進隊伍,讓毛主席看見我們的隊伍不整齊。大家互相叮囑:哪怕就是光著腳跑,哪怕釘子紮進腳裏,也一定不能停下來——其實天安門廣場哪來的釘子?但當時這些少先隊員的決心就是如此——不能讓偉大領袖毛主席看見我們的隊伍不整齊!
當我們跑到金水橋西側,天安門上的毛主席正好向這一側走來,向少先隊員揮手致意。那一瞬間深深嵌入我腦海。教室中間那幅毛主席的標準像,夢幻一般化為眼前的真人!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見到毛主席。不知怎麼回事,眼淚像泉水那樣一下子湧出來,順著臉頰無節製地往下流淌。周圍幾乎沒有例外,不管男孩女孩,個個在抹淚,個個在發出震耳欲聾“毛主席萬歲”呼喊。
那個年代已經被歸入個人迷信和個人崇拜的年代。當時我這樣一個11歲的少年,知道什麼叫個人迷信?什麼叫個人崇拜?在哪兒學的?誰強迫的?似乎都沒有。那種敬仰,確實是發自內心的。我們並不迷信,知道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用烈士鮮血染成。少先隊員是祖國的花朵,毛主席是天空的太陽。當紅太陽迎麵升起的那一刻,那種空前強大的磁場,還是讓人覺得看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神——不管是醒來還是夢中,都是心中向往已久、敬仰已久的太陽神。
萬萬沒想到時間不到6年,這些神聖東西在心中坍塌得所剩無幾。
最初感受的衝擊來自家庭變故——父親和母親雙雙被投入“牛棚”,整天挨批挨鬥,自己也由優秀少先隊員變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到處遭人白眼。
更大的衝擊則來自於社會的震蕩。印象最深刻的是1969年初送哥哥赴陝西插隊。當時北京火車站外麵正修建地鐵,風沙漫天,塵土遍地。車站內則紅旗招展,鑼鼓喧天。送別的人們開始還能把持住,大家相互拉手,強作歡顏。尖厲的汽笛突然拉響了,與此同時就像天塌下來一樣,整個車站突然爆發出“嗚——嗚——嗚——”似江河決堤一般的嗚咽和大慟。我從未聽過數千人像這樣不約而同的集體失聲痛哭。送的哭,走的哭,車下的哭,車上的哭,招手的哭,揮旗的哭,有的使勁壓抑著哭泣,有的放聲大哭……發自肺腑的集體悲哀像一柄灼熱的利劍,再堅強的人也會被一下整體穿透。
後來又有過多次車站送行。每次都像全體約定好了一樣,列車汽笛響起那一刻,車站內會發出整個站台為之顫抖的慟哭。沒有到過現場的人們,想像不出那種聲音給人以怎樣的衝擊和震撼。1969年北京車站送行那種滲入骨髓的集體大慟,已經聚集足夠的能量,讓人越來越清晰地感到這場“革命”無論表麵怎樣轟轟烈烈,在普通大眾的內心中已經被摒棄。
那段時間我滿腦子問號。一個又一個的“為什麼”,半夜睡不著時想,早晨醒來想,騎自行車去工廠上班的路上也想。我開始看書。不再像以前憑興趣看《歐陽海之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書籍,而是開始尋找能夠回答腦中問題的書。
《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就是在那個時期,被我認認真真地看完。
就是在那個是非顛倒的混亂年代,我被“毛選”中那種真實、那種質樸、那種睿智深深吸引。特別是一篇《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麼能夠存在?》,給我以至今思索不盡的啟示。
我常常想:這個命題讓我們來答,將會是怎樣?很可能是:第一,馬克思主義英明的指引;第二,中國共產黨的正確領導;第三,廣大人民群眾的衷心擁護;第四,紅軍將士的英勇奮戰。
毛澤東卻不是這樣回答的。他認為中國紅色政權為什麼能夠存在的第一條、也是首要的原因,是“白色政權之間的戰爭”,即軍閥混戰。
其它四條完全圍繞這一條展開。分析環環相扣,嚴密透徹。
結論讓我吃驚。並非馬克思主義傳播到了中國,中國的紅色政權就必然存在。沒有白色政權之間的戰爭,就很難有邊區紅色根據地,就很難有紅軍的發展;沒有各個地方軍閥與蔣介石的錯綜複雜的矛盾,兩萬五千裏長征的紅軍不知還要增加多少艱難險阻、還會承擔多麼重大的損失。
“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麼能夠存在”這道難題,就這樣在毛澤東麵前變為一層窗戶紙,一下子就捅破了。我與其說是被其中的冷靜解剖和深刻分析所震驚,不如說被當年毛澤東那種實事求是、那種對中國社情和國情的洞悉所震驚。
我開始隱隱感覺到,這個黨及其領袖,並非像當時我們想像的那樣簡單。
我帶著不解的思索走向社會,滿腹狐疑地打開毛選。合上毛選時,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東西在內心出現。我感覺似乎已經觸到了這個黨最具生命力的那些元素。如此有力的東西一旦能夠恢複,不愁勝利。
1976年周恩來總理去世。在那段最讓人壓抑的日子裏,我趴在連隊的鋪板上,寫了有生以來第一篇長文:《我愛中國》。其中一些想法今天看來並不成熟,但對恢複我黨光榮與力量的渴望,以及對這個國家的信心,可以說已經躍然紙上。當時連隊一個綽號叫“大胡子”的戰友按捺不住,半夜一個人偷偷爬起來,去撕連隊牆報上“批鄧”的大標語,被起來上廁所的人看見。那個年代誰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大家都幫他保密。但消息不免還是漏了出去。後來機關的人跟我們說:幸虧很快粉碎了“四人幫”,否則你們連隊已經被列為調查重點了,你們幾個都是調查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