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康十六年,冬,大梁鳳儀宮。
虛掩的門呼啦一聲被大風吹開,狂風暴雪隨之掠入冰冷的大殿,暖爐中本就微弱的炭火,一下子便熄滅了。
皇後在這後宮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隻有那一人會有意怠慢她無視她,不殺不廢,卻有的是法子可以讓她百般煎熬。在這皇宮裏向來都不缺那見風使舵的人,表麵風光之下,誰又知道皇後竟是連個像樣的炭火都沒有。大太監德貴淡漠地掠了一眼暖爐,卻也不提炭火的事,捏了事由告退了一聲,悄悄將殿裏幾個當值的宮女也叫了出去,皇後素來不喜人多,如此,整個鳳儀宮,便隻剩皇後一人。
夜空,像化不開的墨。偌大的宮殿空蕩蕩的,輕薄的帳幔被肆虐的東風蹂躪著,兩盞燈燭雖罩在密實織就的燈罩下,燭影在風雪呼嘯聲中瘋狂地起舞。
喬永熙強忍著髒腑灼燒的劇痛,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十四歲的少年,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煜兒……你這是?”
煜兒長的不像他那短命的娘親,卻是像極了他的父皇,眉眼溫潤。喬永熙自第一眼瞧見他,便覺得這孩子長得真是好看,看到他就心生歡喜。這孩子前不久第一次出精,還被她打趣,她甚至連著幾個夜晚為他選太子妃,可惜,她看不到他娶妻生子了。心中一痛,喬永熙卻忍不住笑了,也許人到了最後一刻,容易為未來遺憾,也容易為往事感傷。
啊,是啊,孩子長得多快啊,好像上一眼他還在自己的臂彎裏呢,他那麼小,皺巴巴的,她雖是皇後,卻是個老姑娘,看著那麼大點的奶娃在她胸口直蹭,她羞惱得差點把他丟出去。她氣呼呼地胡亂將手指塞進他嘟起的小嘴巴,卻見他努力的吸吮起來,鼓起兩腮怎麼也吸不到東西,便小腿一蹬哇哇大哭起來,她在一旁哈哈大笑起來,隨即有了將他養在身邊的想法。
今日是大梁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自從幼年時冬日落了水,喬永熙的身子便開始怕冷,冷風迎麵吹來的時候,她習慣性地縮起了身子,雖然她已覺不出冷。
少年猩紅的眼睛令她感到一陣陣心底灼燒。
她吸了口氣,抬手擦去唇角的黑血,攏了攏衣袍,撫平衣袖的褶皺。即便此刻,她依然優雅從容,天生貴胄,便是什麼時候都會從容淡然,就算她曾是京城最驕縱的貴女,這一身教養、習慣也是與生俱來貴氣天成。
看著少年,喬永熙心中不舍,忍不住歎息:終究是個孩子。
這世上沒有一個母親會恨自己的孩子,沒有一個母親會不原諒自己的孩子,哪怕他要了自己的命。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並非他的本意,不過是被人利用了罷。
少年有些顫抖,並未答她,似有些魔怔了,“為什麼,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
這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他一個眼神她便知道他在想什麼,喬永熙心下了然,還是他生母那件事麼……
煜兒,我們兩個也算是在這冰冷的皇宮裏相依為命,我雖不是你的生母,可我從未做任何對不起你和你生母的事啊。
喬永熙心中歎息,他生母那件事在他年幼時已經將她知道的都告訴了他。她喬永熙從不會去努力解釋什麼,既然解釋了便從不會再解釋第二遍。眼下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親手斷了自己的性命,縱是被人利用,也不是不傷心的。如今,她除了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後之名,又剩下什麼呢?若不是為了煜兒,自己早就追隨父兄而去,有何顏麵獨存。她喘著氣,卻是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嗬出兩團氣,門敞開著,冷風卷著雪花呼呼地吹了進來,方才因為疼痛她滾落在地上,此時連痛感都沒有,喬永熙覺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隻是煜兒……終究是她放不下的一個人。
“母……”龍煜寧皺著眉看著趴在地上的人,想要上前扶她卻在她麵前突然止步握緊了拳頭,抿起的唇,帶著少年的倔強。
“你是不是沒有殺我的生母?你說話啊!你說啊!”少年改口,蹲下來,狠狠地抓住她的肩膀。
喬永熙看著這個被自己一手帶大的少年,她這輩子從未做過母親,可是她知道她養大的這個兒子是很優秀的,三歲識文,五歲便可出口成章,更精騎善射,十一歲便帶領大軍大敗南越,十三歲便入朝議政……可這樣一個孩子,隨了她,自負不說,自尊心極強,又是個心軟的。
好孩子,母後要去了,你一個人可怎麼辦呢?喬永熙心想,她怎麼能說呢,說她沒有殺了他的生母,可他卻殺了自己的養母,若是此時百般不舍,讓他念著自己,叫他如何過自己未來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