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中,孝宗初入宮,宰執讚光堯盛德,真堯、舜用心。上曰:“堯、舜之事甚不難。”蓋脫徙之意,先定於此時矣。厥後受禪之議定,宰執稱賀,且致戀軒之意。上曰:“朕在位久,失德甚多,更賴卿等掩覆。”大哉言乎!何其謙尊而光也。不知堯禪舜時,有此言否?邵康節詩曰:“五事曆將前代數,帝堯而下固無之。”豈知中興內禪之盛美,雖堯亦不能及也。謂之光堯,信矣,其有光於堯矣。舜、禹受禪之後,其所以事堯、舜者,當必盡道。然要之君臣,而非父子也。文王受武王之養,蓋方伯耳。漢高五日一朝太公,太公亦非身有天下者也。惟唐肅宗之於明皇,乃父子帝王。然靈武即位,已幾於篡,內外牽製,孝道大虧。山穀之詩曰:“事有至難天幸耳,上皇局還京師。內間張後色可否,外間李父頤指揮。南內淒涼幾苟活,高將軍去事尤危。”潘老之詩曰:“天下寧知再有唐,皇帝紫袍迎上皇。神器倉忙吾取惜,兒不終孝聽五郎。父子幾何不豺虎,君臣寧能責胡虜!南內淒涼誰得知,人家稱節作端午。”至今讀者為之淒楚。惟我光堯為天下得人,而孝宗以舜、禹之資,躬曾、閔之行,彩衣煌,參侍遊遨於湖山之間,賦詩飲酒,承顏適誌,以天下養者二十四年,此開辟以來所未有也。楊誠齋《慶壽口號》曰:“長樂宮前望翠華,玉皇來賀太皇家。青天白日仍飛雪,錯認東風轉柳花。”“春色何須羯鼓催,君王元日領春回。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雙金獅子四金龍,噴出香雲繞殿中。太上垂衣今上拜,百王曾有個家風。”“帝捧瑤觴玉座前,彩衣三世祝堯年。天皇八十一萬歲,休說《莊》椿兩八千。”“大父晨興未出房,君王忍冷立風廊。忽然鳴蹕珠簾卷,萬歲傳聲震八荒。”“花外班行霧外天,何緣子細望龍顏。小窺玉色真難老,底用瞿仙九轉丹。”“甘露祥風天上來,今回恩數賽前回。都將四海歡聲沸,釀作慈皇萬壽杯。”“堯舜同時已甚都,祖孫四世古今無。誰將寫日摹天手,畫作《皇王盛事圖》。”光堯晚歲尤康強,孝宗嚐謂周益公曰:“太上極善將攝,終日端坐不倦,全不飲酒。晡時即入寢閣,五更便起。多服疏利藥,服牽牛圓至四五十粒。其異稟如此,他人如何及。聖壽登八十一”雲。
凡作文章,須要胸中有萬卷書為之根柢,自然雄渾有筋骨,精明有氣魄,深醇有意味,可以追古作者。若作詩,隻就詩中探擷;作四六,隻就四六中鬥湊;作古文,隻就《史》、《漢》、韓、柳中取其奇字硬語,模擬而為之;如此豈能如《霓裳》一曲,高掩前古哉,王荊公謂今之作文者,如拾奇花之英,掬而玩之,雖芳馨可愛,而根柢蔑如矣。雖然,豈獨文哉!近時講性理者,亦幾於舍六經而觀語錄。甚者將程、朱語錄而編之若策括策套,此其於吾身心不知果何益乎!魏鶴山答友人書雲:“須從諸經字字看過,思所以自得,不可隻從前賢言語上作工夫。”又雲:“要作窮理格物工夫,須將三代以前模規在胸次,若隻在漢晉諸儒腳跡下盤旋,終不濟事。”又雲:“向來多看先儒解說,近思之,不如一一自聖經看來。蓋不到地頭親自涉曆一番,終是見得不真。又非一一精體實踐,則徒為談辨文采之資耳。來書乃謂隻須祖述朱文公諸書,文公諸書,讀之久矣,政緣不欲於賣花擔上看桃李,須樹頭枝底方見活精神也。”鶴山此論,學者不可不佩服。餘嚐輯《心學經傳》十卷,序發之辭有曰:“學者不求之周、程、張、朱固不可,徒求之周、程、張、朱,而不本之六經,是舍禰而宗兄也。不求之六經固不可,徒求之六經,而不反之吾心,是買櫝而棄珠也。”
杜陵《花卿歌》末雲:“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此詩全篇形容其勇銳有餘而忠義不足,故雖可以守京都,而天子終不敢信用之。語意涵蓄不迫切,使人咀嚼而自得之。可以亞《國風》矣。或曰,末句乃恨天子不用之之詞,非也。
範二員外、吳十侍禦訪杜少陵於草堂,少陵偶出,不及見,謝以詩雲:“暫往比鄰去,空聞二妙歸。幽棲誠簡略,衰白已光輝。野外貧家遠,村中好客稀。論文或不愧,重肯款柴扉。”陳後山在京師,張文潛、晁無咎為館職,聯騎過之。後山偶出蕭寺,二君題壁而去。後山亦謝以詩雲:“白社雙林去,高軒二妙來。排門衝鳥雀,揮壁帶塵埃。不憚升堂費,深愁載酒回。功名付公等,歸路在蓬萊。”杜、陳一時之事相類,二詩醞藉風流,亦未易可優劣。
姚鏞為吉州判官,以平寇論功,不數年擢守章貢。為人疏雋,喜作詩,自號雪蓬。嚐令畫工肖其像:騎牛於澗穀之間。索郡人趙東野題詩,東野題雲:“騎牛無笠又無蓑,斷隴橫岡到處過。暖日暄風不常有,前村雨暗卻如何?”蓋規切之也。居無何,忤帥臣,以貪劾之。時端平更化之初,施行特重,貶衡陽,人皆服東野之先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