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所思在遠道”(1 / 3)

“所思在遠道”

特別推出

作者:王火

時光飛逝。這個故事已是四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1964年,華東地區要舉辦戲劇彙演,山東省委宣傳部要我寫一個劇本供劇團演出。我決定到沂蒙山區去深入生活,搜集素材。初秋九月,一天黎明,我離開了滎陰縣的沙溝到南旺莊去。

南旺莊是一個四麵青山屏障的村子,聽說那裏有一個幹實事關心群眾的好支部書記魏立武,我想去采訪他。我挎著一個大帆布包,順著一條林間小徑逶迤上山。盤著山繞來繞去,途中還繞岔了道,頂著火盆似的日頭,多走了三十多裏冤枉路,直到傍晚,暮色從背陰的山穀裏升起來浸染著整個青山,我才拖著酸疼的雙腿到達南旺莊。一天走了一百多裏山路,我渾身汗濕,疲勞透了!

我見到了魏立武,給了他介紹信。老魏約摸四十多歲,樸實健拔,黑黝黝的,是個殘疾轉業軍人,左臂早已截去,甩著一隻空蕩蕩的袖子。他安排我吃了點冷鍋餅外加熱開水當晚飯,然後又將我安置在大隊辦公室旁的一間瓦屋裏住宿。這間瓦屋,屋前種著樹木花草,房頂上結著朱紅色肥碩的大南瓜。屋內有些破舊桌椅擺設,挺幹淨,也還寬敞。實際就是大隊的“招待所”。地區或者縣裏來了幹部都讓住在這兒。初秋時節,蚊子嗡嗡地成團飛舞,天也還有點燥熱。老魏用右手提來了竹殼熱水瓶,放下瓶,用桌上的小碗倒了一杯水給我,又用右手熟練地從褲兜裏掏出一盒火柴。他拾一根火柴把火柴盒朝空中一扔,順手“嗤”的一下就擦著了火柴,點亮了桌上那盞小油燈,再用小油燈躥躥的火苗燃起了一根艾草繩熏蚊子。我簡單說明了來意。他一臉誠摯連連搖頭說:“我沒啥好說的,你安心在這兒住兩天,看看我們這個莊子,多找群眾談談。今天累了,早點歇著,洗洗臉燙燙腳,有事明天再辦!”我確實累了,隻好說:“行!”

老魏是個忙人,接待我的時候,有好幾撥人來找他,談這談那,他安頓好我,似要走了,忽又想起了什麼,說:“老王,有件事,我告訴你一下,免得受驚……”

窗外,是一棵枝枝杈杈的椿樹,離屋挺近,月光撲朔迷離地穿過枝杈灑下來,月影朦朧,我詫異地問:“什麼事?”

他從腰裏拔出短煙袋杆來,在燈上點火吸煙,說:“咱這村上,有位軍烈屬陳大娘,是個孤老五保戶,今年69歲了。解放戰爭時期,四七年打孟良崮,她親自給獨生兒子陳德明牽馬戴花,送去參軍。德明參軍後,入了黨,當了排長、連長,立過幾次戰功,一直從山東打到長江邊,又渡江打到了江南。可是,四九年冬天,不幸在浙江犧牲了。陳德明犧牲後,通知當時耽擱了,沒及時傳來,一直渺渺無信,過了兩年,通知來時,陳大娘都已經瘋了……”

“瘋了!”我慨歎地問。

“是啊!”老魏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說:“她年輕的時候死了男人,家裏貧窮,就守著一個貼心兒子,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她是婦救會的,為了打老蔣,決心送獨子參軍。但兒子走了,她不能不想。她要兒子革命,又想念兒子,心裏老是憋著,能不瘋嗎?”

我忍不住問:“她現在還瘋?”

老魏悶悶地點點頭:“是啊,從那就一直沒好。不過她這瘋跟別人不一樣。莊上男女老少對她都特別尊重。”

我摸出香煙,遞一支給老魏。他揚揚煙袋杆說:“我有!”我就自己點著火,一邊吸煙一邊心情沉甸甸地問:“怎麼不一樣?”

老魏巴噠巴噠吸著煙說:“她不打人不罵人,也從不吵鬧。她是五保戶,受到照顧,但直到現在,她生活能夠自理。自小有勞動習慣,還非要幹點集體活不可。掰玉米、摘棉花什麼的,她見了都搶著幹。”

“那怎麼說她瘋了呢?”

“是啊,”老魏噴著煙說:“要說瘋,也就隻表現在兩點上:一是一雙一雙不停地納鞋底,做軍鞋,板板正正地做好了就交到大隊裏來。這些年來,我們也總是不斷給她送布、送麻、送針錐……她做的軍鞋數不清有多少雙了!如今不要軍鞋了!那些鞋賣了的錢就都用來花在她身上。二是隻要外邊來了人,她就以為是她兒子德明的戰友,她必定要來看看,問問德明好不好,隻要點頭回答她:‘德明好著哩!’她滿意了,就沒事了。要不,她就很傷心,回去一個人流淚,忘了吃飯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