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倪震

傅蝶從未經曆過如此奇異的感覺。

她仿佛躺在流砂上,身體隻要略微用力就會無休止的陷落,而那個蒼老的聲音就像一根堅韌的鋼絲,勒住她的脖子,雖然窒息的感覺很討厭,卻是阻止陷落的唯一力量。

(或許有一天我會心甘情願地沉溺於黑暗,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想到了什麼?”短暫的安靜後,那個聲音又開始咄咄逼人地追問。

“你在催眠我。”傅蝶生氣地說.

那個聲音笑了:“你說的話全部是以前未曾意識到的東西,我隻是在幫助你分析。”

傅蝶輕輕地歎了口氣,除了眼前一片黑暗外,她的思維和平時沒有任何不同:“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你討厭你的同學,沒理由的討厭。”

“我的班級很正普通,一個嚴厲而有點偏心的班主任,一個個不同的小圈子。每天上課時都很乖很安靜,背後卻用各種惡毒的言辭挖苦老師,因為這是屬於小圈子的共同話題。”

“鑒於你們的年齡,的確很正常。”

“除了這項公共愛好外,他們無聊透頂,並且謊話連篇。”

“舉個例子。”

“有一次我不小心弄掉了根香腸,在它落地前接住了。於是他們整個下午都在討論我居然能麵不改色地吃下沾滿汙漬的食物,得出的結論是,我很惡心。”

“青春期特有的無聊,不奇怪。”

“我奇怪的是,他們在覺得我惡心之餘,還能有興致偷喝我的水。我有個大茶杯,每天中午都裝滿水放在窗台上讓風吹涼,他們就趁我上廁所的時候瓜分,享受偷竊的樂趣。”

“我想他們隻是犯懶而已。”

“直到有一天,某個人在下午上課時大睡特睡,被班主任拎著耳朵拽起來後,他滿臉無辜地反指正是我的水有問題,是我為了報複他們在水裏下了安眠藥。”

“你當然沒有這麼做。”

“但我承認了,他們恐懼不安的目光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我承認得那麼痛快和堅定,使那個說謊者都忘記了自己通宵看球賽的事實,而相信自己真的是安眠藥的受害者。”

那個聲音笑起來:“你倒是很有成為催眠師的天賦。”

“可惜快樂總是短暫的。”遍布全身的刺痛讓傅蝶忍不住呻吟起來,“第二天早晨班主任的臉色難看得像是世界末日。他惡狠狠地盯著我,向全班宣告,昨晚有五個學生意外身亡。”

“我看過報紙,他們在睡夢中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了。”

“喉嚨上都有個大大的傷口,要麼是心靈獵手把手指上的尖刀換成了鋸條,要麼就是我擁有遠程殺人的超能力,不過聽起來都不靠譜。”

“但是他們的父母似乎更願意相信後者。”

“如果不是有殺人償命這條法律撐腰,我肯定活不到現在。他們暗中討論各種製裁我的手段,即使驗屍報告證明我和他們子女的死毫無關係。”

“比如這場車禍。幸運的是你僅僅受了幾處軟組織挫傷,一點輕微腦震蕩。”

“這些成年人的智商和年齡不成正比,可我不想追究。如果他們能夠就此幹掉我,倒算是圓滿的結果。他們會接受審判,然後槍斃。在這個時代,有人陪葬可是罕見的殊榮。”

“好了。”那個聲音歎息道,“作為一個高中女生,你想的的實在太多了。”

傅蝶聽到窗簾拉開的聲音,她驚奇地發現外邊已是暮色低垂,窗外榆樹上的喜鵲一家躲在窩裏其樂融融。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頭上的的蝴蝶發卡,那是母親留下的唯一紀念。

“生命很短,死亡很長。”白發蒼蒼麵孔清瘦的醫生站在病床前,“用不到急著去死。”

傅蝶若有所思地盯著他,這個醫生有點與眾不同,他叫什麼來的?……對了,錢一夫。

“這是我的命運。”傅蝶麵無表情地說,“從我出生在割喉巷時便注定了的命運。”

無論你怎麼努力,在這個城市的地圖上都不會找到割喉巷的名字。

按照公開的說法,這條一百多米長的小巷在八年前便在城市改造中被夷為平地。但實際上它迄今為止依然存在。

倘若有一顆衛星興之所至地對它拍上一張照片,你會看到這樣的情形:荒蕪廣闊的黃色土地上有一條黑紅相間的色線,放大幾百倍後,這條色線會化成不規則的粗條,與周圍的平整相比,像極了皮膚上的傷口,四周的皮膚翻卷,中間裂痕黑得觸目驚心。

然而當時沒幾個人知道衛星地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所以割喉巷的名字另有出處。

一個流浪漢死於喉嚨割斷,警方迄今沒有公布案件的結果。沉默是孕育閑言碎語最好的搖籃,娛樂性的飯後閑談賦予了這條小巷一個言簡意賅的別名。

晚上六點剛過,傅遠山準時來到醫院探望女兒。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脊背有些佝僂,眼角有了些魚尾紋,不過年輕時的英俊依稀可辨。傅蝶自然地繼承了父親的長處,假如她的臉上能多些笑容,絕對可以令很多少男為之怦然心動。

“開車撞你的那個人被正式逮捕了。”他神色木然地開了口。

“然後呢?”傅蝶語氣平淡得像白開水。

“你是個傻瓜。”傅遠山柔聲道,“但是很像我,為了一時的痛快,寧願將自己弄得狼狽不堪。我不怪你,誰叫你是我的女兒呢。”

“爸爸。”傅蝶擠出一絲笑容,“可以說真話嗎?”

傅遠山忽然伸出手打了女兒一記耳光:“你躺在醫院裏養傷,我在外邊卻累得半死。現在誰都知道我有個心理變態的女兒,我還怎麼做人?”

“死的是我同學,心理變態的是我,和你有什麼關係?”

傅遠山狠狠地瞪著她,雙手微微顫抖:“可別人並不這麼認為。”

“既然改變不了別人的想法,那就無視吧。”傅蝶輕撫右臉,剛才那一下非常狠,白皙的皮膚上漸漸浮現出紅色的掌印,“爸爸,說真話更痛快,不是嗎?”

她父親的肩膀顫抖了一下,轉身走到窗前,雙手撐住窗台向外茫然地張望:“你這性格和你媽一模一樣,就喜歡用殘忍而直接的話傷害別人的感情。”

“依靠謊言才能維持的感情遲早會變成毒藥。”傅蝶搖搖頭,“媽媽就是被它毒死的。”

“我最後再說一遍,你媽媽是被那個流浪漢殺的!”傅遠山咆哮道,“不許你再用這種譴責的口氣對我說話!”

“那麼是誰殺了流浪漢?名義上說是割喉,但他的腦袋都快被鋸了下來,最重要的是,連你自己都無法確定到底是不是你幹的。”

“你比那些想象力豐富的鄰居更令人討厭。”傅遠山反而冷靜了下來,他用看陌生人的眼光上下打量著女兒,然後麻利地收拾好餐具,一言不發地離去。

(為什麼父親隻有在被傷害時才會展露真實的心情? )

年邁的錢醫生走進病房,手裏拿著幾張紙和一張CT片。他發現傅遠山不在,皺了皺眉頭。

“你父親走了?”

“有什麼事盡管和我說,一個月後我就成年了。”

錢醫生猶豫了片刻,坐到了椅子上:“可以。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這個開場白太狗血了,隨你的便。”

“好消息是你的腦震蕩很快就可以痊愈,不必擔心留下後遺症。壞消息是……人的腦電波分為四種,清醒而放鬆時是α波,專心思考時是β波,幻想和淺睡時是θ波,最後一種則是進入深度睡眠時的δ波。”

“我的腦電波超出了這個範圍?”

“不。我發現你在清醒時,腦電波時持續而穩定的δ波,在晚上沉睡時則是純粹的β波。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我隻知道了在額頭上貼這些電容片的目的,以及為什麼連睡覺時都不允許摘掉。你把我當成了試驗品,如果我的症狀足夠特別,而你足夠瘋狂的話,你會尋機麻醉我,然後取出我的大腦滿足你的好奇心。”

“瞧瞧,因為胡思亂想而生氣的模樣才更符合你的年齡。”老頭兒溫和地笑著,但馬上恢複了嚴肅,“根據CT片,我發現你的右腦有一些不尋常的東西。直覺告訴我,那裏有一個豌豆大的點,腦細胞和神經形狀發生了改變。不是腫瘤,不是癌化,就連疾病也算不上,因為你活得好好的。”

“那麼你是來找我簽署遺體捐贈協議的?”

錢醫生的忍耐力傅遠山強得多:“通過某些渠道,我弄到了你那五個死去的同學的腦部切片,他們的大腦擁有同樣的變異點,可惜他們已經死了,我沒辦法測試他們的腦波是不是和你的一樣。”

“好奇妙,就像午夜凶鈴的詛咒。”

“我隻是想告訴你,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找出這種狀況的起因。”醫生語氣鄭重,“順便說一句,我沒想到你居然也喜歡恐怖小說。”

“吸引我的並不僅局限於經典名著,譬如我正在讀的這本流行小說。”

“寫得很好?”

“很爛,爛得比恐怖小說更適合嚇人。我也順便說一句,死去的那五個家夥,碰巧都是我家以前鄰居的孩子。”

“太巧了,巧得像三流恐怖小說的開頭。”錢醫生意味深長地說。

傅遠山疲憊地走進屋子,倒頭躺在床上,用被子緊緊裹住身體。他感覺整棟房屋宛如風雨飄搖中的小舟,隨時可能散架。

低燒終於演變成了高燒,諷刺的是,這與事態變化的軌跡如出一轍。

(我是個平庸的父親,從沒有逼迫女兒違背她的意願。我的希望是在臨終前,她所過的生活可以讓我安心地合上雙眼,假如她能每年記得為我掃墓,那再好不過。)

他沒有拉上窗簾,漆黑的夜色才是最好的遮蔽。呼嘯的風聲鑽進他迷亂的夢中,將他從虛幻的台階上吹落,墜入無盡的深淵。他雙腿猛地一蹬,醒了過來。

他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幾乎每個人都被這種墜落驚醒。很正常,再正常不過,要是臨終者有足夠的力氣,他在短期的瞬間所應該做的動作必然是雙腿一蹬。

可是他在夢中墜落的時間越來越久,以前還能看到地麵,如今隻有永恒的黑暗。

他想到了女兒的那幾個同學。他勉強能回憶起他們小時候的模樣,三男兩女,常常坐在巷口的水泥台上折疊紙飛機,要麼就是玩些別的花樣,傅蝶偶爾也會參與其中。每當大人打算趕走他們,騰空地方打撲克,他們則一哄而上,拚命捍衛自己的地盤。

自從那個流浪漢來到之後,一切都變了。臉上厚厚的汙漬掩蓋不住凶惡的麵孔,大多數的時間,他總是躺在水泥台上享受陽光的沐浴,等到了家家開火做飯的時候,他就逐戶敲門,擺出一副令人生厭的姿態要求施舍。即使最樂善好施的人也不願把自己的食物送給一個傲慢的家夥,但現實往往與理論相反:他吃得心滿意足,膘肥體壯。

半個月後,傅遠山知道了答案。那天早晨他出門上班,驚愕地注意到窗台下用紅磚和石棉瓦砌成的煤棚被拆得七零八落,那個流浪漢坐在旁邊愜意地吹著口哨。

他走過去質問,流浪漢用拳頭回答,接下來的廝打過程已經模糊不堪,直到他被幾個鄰居拉開後大腦才重新恢複記憶。

“這家夥有案底,從外地跑來避難的,千萬別招惹他。”

簡單明了的勸阻,足以解釋大多數疑問。事後流浪漢不但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反而加深了街坊鄰居對他的畏懼感,他們自我解嘲互相議論:“算了,就當養了一條看門狗,沒準能嚇走溜門撬鎖的小偷。”

傅遠山劇烈地咳嗽起來。他聽到窗外暴雨將至前稀疏而沉重的雨點聲,就像那天晚上的聲音。

那天晚上,當他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巷子的正中,而身邊的電線杆上倒掛著一個人。囂張而冷漠的流浪漢在他死後終於學會了笑,他大張著嘴,脖子上的傷口在明亮的月光下一目了然,鮮血吧嗒吧嗒,滴落在地,吧嗒吧嗒,聽起來真痛快。

他爬起身斜靠在窗口,那條電線杆還在,它的身影在閃電中忽隱忽現。

(你這狼心狗肺的無賴,從殺害我妻子的那刻起,就注定了你的結局。)

麵對警察的詢問,他非常痛快地承認是自己殺死的流浪漢。他被戴上手銬帶走,五天後重獲自由。鄰居們用奇怪而複雜的眼神迎接他,女兒的眼神中則多了些恨意。

“爸爸,你為什麼騙我?”

第一次他被流浪漢毆打後,為了維護父親的尊嚴,告訴女兒他去教訓了那個流浪漢一頓,沒想到迅速流傳開的真相讓他顏麵掃地。而這一次,自己這種看上去滑稽到可憐的舉動,又該如何得到女兒的寬恕?

他開始後悔不該在醫院不該打女兒,那是女兒對他的報複。麵對一個無力保護她和母親的父親,一個拋下她偽裝好漢的父親,這種報複無可指責。

“被害人除了咽喉的那道傷口外,全身沒有任何外傷,也沒有任何被麻醉或者中毒的跡象。你說是你殺了他,那麼你解釋一下,是如何把他的咽喉割得那麼深,同時沒有遭遇任何反抗的?”警察邊質問邊用譏諷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瘦弱的身軀。

“我的刀很快,一下子就切斷了他的喉嚨……”

“夠了!你連凶器都說的驢唇不對馬嘴,還敢堅稱自己是凶手?”警察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這樣做等於誤導我們的辦案方向,是違反法律的行為!”

傅遠山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縮成一團,回想起警察的眼神,全身的皮膚刺痛得更加厲害,那種混合著不屑與氣惱的目光,與女兒的何其相似。

暴雨終於瓢潑而至,閃電再次照亮了割喉巷,那根電線杆上赫然多出了一個倒吊的人,雨點的齊鳴徹底掩蓋住了血滴的獨奏。

錢一夫的心情很糟糕,他竭力不讓負麵情緒被別人察覺。

在這個省份,甚至全國,大部分醫生聽到他的名字都會肅然起敬。很多人認為他天生是懸壺濟世的奇才。

(我從來都和奇才這兩個字無緣,無非是比別人多了點勤奮和設身處地的思維。)

他靠在扶手椅上,掃視著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心裏空得發慌。比起這個很多人無比羨慕的位置,他寧願鑽進狹窄喧鬧的急診室,緊張安靜的手術室,就連條件簡陋的鄉村醫院也比端坐在這裏,成為一個鎮院之寶有意義得多。

他很慶幸自己在百無聊賴時鑽到普通門診去轉悠了,否則便會和她失之交臂。前所未見的症狀總能給他帶來無比的興奮,解決後會感受到無上的滿足,但是過程常常充滿焦躁。

焦躁的根源並不全在於傅蝶,死去的那五個孩子讓他有種舉不起放不下的患得患失。他對報紙上大肆渲染的死亡事件稍微有點好奇,於是打電話問了問公安局的老朋友到底是怎麼回事。對方熱情地邀請他去麵談,然後用一大堆溢美之辭逼他分擔了這個難題。

何止是難題,簡直就是見鬼,那個老狐狸。他恨恨地想。

警察把五個孩子的行蹤調查得清清楚楚:他們並沒有偷偷跑去什麼奇怪的地方,共同做了什麼奇怪的事情,更不用說中了什麼致命的詛咒。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擁有獨立的臥室,所以因為劇烈的嘔吐窒息死亡時沒有被父母察覺。

可他沒辦法解釋死者脖子上的裂口形成的原因,四十多年的行醫形成的直覺告訴他,那個五厘米長的裂口應該是在嘔吐時形成的,但這引發了一個悖論:人們在嘔吐時喉部的肌肉會劇烈地痙攣,就算肌肉在特定的情況下因為痙攣而撕裂,也不會禍及氣管和食道。

錢一夫拿起皮包,從裏邊抽出一疊裝訂整齊的稿紙。封麵泛黃,並且發出一股強烈的黴味,上邊有五個黑色的楷體字:壞點的猜想。

粗看去毫無瑕疵的液晶屏有無法修複的壞點,而這篇論文則是他職業生涯的壞點。

“一派胡言。”他醫學院時代的教授粗略地翻了翻這篇心血之作,神色輕蔑地扔回給他,“醫生需要腳踏實地的精神,什麼時候等你描述的現象在患者中出現了,再來和我辯論吧。”

(我等到了這一天,而你早就死了,這是你的幸運,我的不幸。)

他的雙手微微顫抖,最初自己曾為遭受的侮辱耿耿於懷,聲名鵲起後逐漸淡忘,偶爾想到那尷尬的一幕,心中有點刺痛,但也僅限於刺痛。越是被同行矚目,越要謹言慎行。

他下定決心似地翻開論文,熟悉而陌生的文字躍然入目——

人類作為一種高級生命,其精神世界的複雜程度與其它生物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和其它生物相同,人類也是一種不完美的生物。從誕生的一刻起,就具備了肉體上的缺陷。

這種缺陷有時是致命的,譬如嚴重的先天性疾病或是遺傳疾病,有時隱蔽得很深,隻有在特定的條件下才會發作,譬如某些器官的虛弱。按照中醫理論,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體質,體質一詞對應的正是這種缺陷:容易上火,感冒,腹瀉等等。在特定的情況下,足以導致肉體的全麵崩潰乃至急速死亡。

我認為第二種缺陷可以防患於未然,作為人體的核心器官,大腦就像一麵鏡子,能夠忠實地映射出疾病的先兆。隨著醫學的發展,以及對大腦研究的深入,我相信終有一日能夠將困擾人類幾個世紀的疑難雜症驅逐出這個世界。

對於這種未曾發作的疾病在腦組織中的映射,我用一個名字予以概括:壞點。

以下各章節均是通過閱讀各種資料以及臨床兵臨所得出的,對人體壞點的研究……

文字稚嫩,同時充滿勇氣,久違的感覺。

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他記得故鄉的老宅裏有這樣一幅對聯,少年時他無法理解,如今回想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這五項涵蓋了他整個人生,換個角度來看,他就算立刻與世長辭,身後留下的隻有讚譽和懷念。

人人都向往這種完美的人生,不過輪到自己,反倒覺得頗為不真實。自己年輕時千方百計證明每個人都有弱點,老了後反而自覺不自覺地回避,滑稽。

老朋友給他來電話時,他還沒來得及從這種思緒中拜托,口氣有那麼點不友好:“我說過,有了結果會主動通知你,別催我。”

“是別的事。”電話那邊連忙解釋,“我們傳訊了一個犯罪嫌疑人,他自稱昨天晚上去醫院探望了自己的女兒,要是方便的話,我希望……”

“他女兒叫什麼名字?”錢一夫有種不祥的預感。

“傅蝶。”

該死,他咬了咬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女孩的運氣實在太差了。

“好吧。”他猶豫了一下,“我會帶她去。”

陽光明媚,今年春天難得一見的好天氣。太陽西斜,烘烤著榆樹葉子上白色的鳥糞,加上修剪整齊的草坪散發出的青澀味,形成了春日裏獨特的氛圍。

傅蝶默默地走出公安局的大門,身後的台階傳來錢一夫皮鞋的響聲。

“我想回家。”傅蝶冷淡地說,“改天再去辦出院手續。”

“可以。你的挫傷和腦震蕩恢複得很好,沒理由繼續留你住院。”

錢一夫答應得很痛快,傅蝶忍不住有點詫異地瞟了他一眼。老頭兒張開手指梳理被風吹的淩亂的白發:“不要對你父親的態度抱有成見,我認為他為了怕給你添麻煩才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