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裏的水管壞了,滴答滴答地漏水。在水管出故障之前,先是兒子坐壞了三把椅子,接著,燈一盞又一盞地滅去。這個家,我與兒子共有的家,已經結廬三年。三年,是一些低值易耗品的壽命期限,許多東西到了該修補的時間了。
然而,在這方麵,我的動手能力極差。自幼,父母以傳統思維教導我,母親教我織衣,縫紉,卻從未讓我對女紅之外的家事有所了解,她以常理推斷,到時自有其人負責。
偏偏我是個超出常理的人。這是母親沒有預料到的。
水越滴越多,漸有彙成小溪之勢。我與兒子蹲在盥洗池前,耳聽著水聲潺潺,一籌莫展。
兒子說,動手吧。
別無選擇,我找來鉗子、扳手等等所有能找到的工具,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居然,修好了。
沒有什麼不可以,隻要我們擁有獨自承擔的心。
2
我的婚姻是一座傷城。
為了療疾,我開出一個又一個藥方,投入親情,責任,義務,妥協。然而,因為少了“愛”這付藥引,持續十年,圍城中的兩個人對婚姻的解讀依舊南轅北轍。
看來,並非所有的東西都是能修補的。
沉默,僵持。家,靜寂得像一座死城,卻危機四伏。由於內心的糾結,猜忌,那個本來安靜溫和的人,開始扭曲,失常,變得偏執,易怒,甚至暴烈,讓我想起年輕時的父親。當年父親的咆哮,是暗夜裏的平地驚雷,震徹著我整個的童年歲月,甚至在餘生裏都有回響。
不幸的是,兒子也像在重複我的過往歲月,戰戰兢兢的,像一個小老鼠,每次打開家門的那一瞬,眼光四處逡巡,似乎隨時準備奪路而逃。
這是宿命,還是人生裏的因果相循?我不斷對自己發出詰問。
無論是什麼,我都不能讓兒子有著與我同樣的淒涼人生底色。我決定突圍了,在春天即將來臨之前。
天氣依然寒冷,夜晚,我與兒子在小區裏散步,許多窗口都綻放著燈花,看起來迷離而溫暖。
兒子說:“媽媽,以後我們就沒有家了嗎?”
“不,隻要媽媽在,家永遠都在。但是我們也許會生活得清苦,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媽媽,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們沿著小區走了一圈又一圈,紛紛的歲月擦身而過,我們告別了這個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3
拖著行李,我暫時住進了L的家。
L是我大學的室友,分住上下鋪的姐妹。畢業時,我們都選擇了遠離家鄉,留在此地。L姿容清秀,眼如秋波,像一棵藤蔓植物,無聲哭泣時,大顆大顆的淚珠滾下,如同瓊瑤劇的女主角。然而,她的愛情婚姻生活絲毫沒有瓊瑤式的唯美纏綿,相反,從頭到尾都充斥著醜陋和不堪。
L的第一次婚史很短,僅僅幾個月,換來的是漫長的訴訟與聲名狼藉的結尾。L的第二任丈夫適時出現在她瘡痍的生活中。勸慰,開解,陪伴,照顧。彼時,男人還是別人的丈夫,卻遊移在婚姻之外,對L伸出雙手。L以為那是命運的援助之手,死死地抓住,陷進去,無力自拔。那其實是另一張痛苦之網,L的淚水如江如海,時常在深夜通過電話流進我的耳膜。“放手吧。他給不了你所要的。”我每次都重複同樣的話。L卻欲罷不能。她忍受不了孤獨。
分分合合五年,男人終於擺脫羈絆,帶著女兒,與L重組了家庭。兩人又生育了一個男孩。這樣艱難爭取來的姻緣,是該幸福了吧。然而,或許,因為路途的遙遠,愛情中的氧氣早已消耗殆盡,兩人都沒有了愛的熱度。
沒有任何新意,所有的再婚家庭矛盾都是肖似的,——L不再是小女孩可親的阿姨,而是她的仇敵。男人與前妻仍然藕斷絲連。兩人爭吵,打罵,互相指責對方毀壞了自己的幸福。男人帶著女兒搬出去另住,有時,前妻也來相會。L難以容忍,打上門去,丟棄體麵,丟棄尊嚴,潑婦一樣撕破臉大罵。男人悻悻地說,再鬧,讓我大老婆打死你。
這是怎樣的淩辱!男女平等提了一百年之後,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還在做著有妻有妾的夢,還能說出這樣的無恥話語。當L向我轉述這句話時,我說,離開他!一刻也不要等。L囁嚅著說,我不能再離第二次婚,我一個人也養不了孩子。
L終究不能長成一棵樹,她沒有改變或擴展自己世界的勇氣。雖然婚姻已成斷壁殘垣,為了苟生,L仍然躲在牆角,咽下歲月的侮辱,強迫自己做一株藤,——每星期與男人相聚一次,平日互不往來。男人還房貸,給家用。這是他們目前的生活方式。回頭看,當初,所有以愛的名義所付出的代價,多麼荒誕可笑。
獨自生活的重量到底有多重呢?能重過人的尊嚴嗎?
我來到L家,L才知道我已辦妥了離婚手續。L說,就這樣結束了嗎?我說,是的。我們隻不過是改正了一個錯誤。
然而,終究是我過於天真。
4
在我簽了字,捺了手印,帶著更換的身份證件走出民政局之後,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十年的嘈嘈切切,在這裏奏響序曲,也在這裏畫上了休止符。
男人拿著手裏的新證件,惶惶然,站在巷子裏,看著我遠去,才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個玩笑。
他反悔了。前途的未知令他急於退回到原來的生活秩序之內,即使那隻是一個虛偽的身份,一個徒有虛名的婚姻,他也要。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後,男人即刻窮凶極惡,與我反目成仇。憎恨像一條柔韌的鋼絲,牢牢地將“傷心往事”及“假想的死敵”綁在一起。
謾罵,侮辱,汙言穢語如同成群的蒼蠅,整日嗡嗡地飛。我遭到了平生第一次語言的圍攻,被灼得體無完膚。如同秀才遇到兵,我不能用同樣的言詞罵回去,我所用的盾牌,隻有道理。而它們如同潔白的紙船,很快被滔滔的汙水淹沒。
忍耐更激起人性的惡。圍追堵截,在大庭廣眾,無理取鬧,糾纏不休。像是一個窮途末路的人,紅了眼,用一種極端的方式,脅迫我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我的孩子在旁邊瑟瑟發抖。
求助於法律。律師說,除了名人有名譽官司,你見過哪一樁平常人的誹謗訴訟呢?而且,過程漫長,結果潦草。
那就報警吧。我忍辱向警察複述過程,對方很不耐煩,說,你們原來是夫妻啊,吵吵鬧鬧也很正常,我們還有案子要辦。然後,不以為然地絕塵離去。
曾經的夫妻現在已是陌路,難道隻因我是他從前的妻,他就可以為所欲為嗎?我的人權又在哪裏?
既然沒有司法主持正義,那麼,就以暴製暴吧。這樣想的時候,我看到了凜光一閃。我對那個企圖再次欺辱我的男人亮出小刀,說,麵對現實吧,婚姻已經結束,不可能再走回去。我根本不怕你,現在什麼都做得出!如果想讓孩子做孤兒,那就來吧。
那個男人看著我決絕的眼神,轉身頹然離去。
我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為人性的惡。為十年的婚姻。為錯誤選擇所付出的代價。還為這個可憐的男人。
男人也是在關係緊張的家庭中長大。童年時,母親拋家棄子而去,帶給他毀滅性的人生創傷。然後,父親再婚,他一直獨自生活。家庭溫暖的缺失,令他完全沒有安全感。又因為心理成長不夠,無人引導,對人生認識偏狹,走不出殘缺內心所布下的心靈陷阱,始終認為命運辜負他,人人都虧欠他。一切的問題都由此而產生。任性,憤世,有控製欲,在婚姻中以愛的名義對我的心靈空間進行攻城略地。一旦遭到抗拒,無法平衡理智和情感,瞬間情緒失控,邏輯混亂,用咆哮和暴力來掩飾內心的脆弱。
這是心理的疾病,病了幾十年。我當然不是醫生,我本身沉默倔強的性格缺陷,更激發了其病情的發作。在漫無止境的傷害中,我們消耗著彼此的人生。
還有什麼比這更悲哀,我知道問題所在,卻無能為力。而現在,終止一段悲劇,換來的卻不是喜劇的開始。
5
婚姻是家庭的利益共同體,一旦婚姻不存,獨自撫養孩子的一方將失去經濟上的共同承擔,需要自己應付生活的各類賬單,陷入經濟困頓之中。
我所居住的小城,雖比不上長安的闊大,一樣的米貴,一樣的居不易。在最艱難的時候,我日夜焦慮,愁眉緊鎖,兒子說,媽媽,你學習J·K·羅琳吧。羅琳在離異之初,曾有過艱辛的日子,生活異常落魄,僅僅依靠救濟金維持生活。為經濟所迫,她孤注一擲地寫了《哈利·波特》,奇跡般成為億萬富翁。羅琳曾說:“這些年,我獲得的最好的東西應該是焦慮的消失。我依然不能忘記攥在手中的錢,考慮能不能付得起賬單的那種感覺,不用擔心這些,是世界上最奢侈的事。”
我學不了J·K·羅琳,羅琳是一個傳奇。我僅僅是一個普通人,我的眼睛也在那些普通人身上。
她們住在我家樓下。
我與兒子在五樓,她們在一樓。有時,經過五樓的風會把晾曬的衣物吹落到她家庭院,我下去討要,母女兩個都很和婉、熱情。那女人五官不美,膚黑,很平庸的一張臉,平庸得生怕引人注目似的。細觀,表麵的平淡之下,掩藏著曾有的,尚未被歲月消化的絲絲隱痛。女孩兒倒是白淨,八九歲的樣子,長著一雙彎彎的眼睛,言語間有著單親家庭孩子特有的早熟與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