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孤獨的魏佐棠最喜歡看影壁牆,因為影壁牆上刻著各種花草,在有陽光的時候,是非常漂亮好看的。但是一到晚上,影壁牆上的花草圖案都隱蔽在了黑暗中,在幽暗燈光的映照下,看上去仿佛是一個暗道機關,這樣一來,令人更加充滿了想象。許多時候,年幼的魏佐棠總想著自己能從影壁牆穿過去,走進另外一個世界中。
北平青年魏佐棠,其實是一個內心和行動有著巨大差異的人。他漂亮英俊、身材峻拔剛健、侃侃而談,同時還豪放浪漫、激情四溢,但是他的內心,卻是壓抑和苦悶的,是充滿著屈辱甚至是茫然無助的,是不知奔向何方的一個蝌蚪,不知怎樣才能將自己完成蛻變,變成一隻漂亮的能吃蟲子的威武青蛙。誰也不知道魏佐棠是這樣的一種性格——火與冰、亮與暗、蓬勃與暮氣完全糅雜在一起的性格。就連茅珍也並不知道。人們怎麼能想到呢?因為還沒有一個人真正走進他的內心裏,所以誰也想不到這一切竟然附著在這樣一個充滿活力的美男子的身上,時年二十歲的魏佐棠魏大少爺就是這樣一個奇特性格的組合體。
造成魏佐棠如此性格的原因,其實他本人也清楚,老太爺、也就是魏佐棠的爺爺,是最初促成魏佐棠如此性格的最為關鍵的一個人。
當兩年半前,魏佐棠確切知道自己的爺爺是清末出宮的大太監時,已經從天津的名門望族子弟聚集的耀華中學回到北平的魏府大院了,並且以優異的成績,順利通過了輔仁大學的招生考試,正式成為西語係的大學生,開始新的大學生活。爺爺的身世,令魏佐棠無比驚訝!
爺爺在魏佐棠的印象中,永遠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這與他所看到的出宮太監的形象大相徑庭。那些出宮的太監們,大多走路彎著腰,臉色焦黃灰暗,沒有一點血色,目光黯淡沒有光亮,有的隻是陰冷的猜疑和窺探。但自己的爺爺可不是這樣子。爺爺身材高大,寬臉,大眼睛,臉上有著一種不怒自威的神情。盡管爺爺說話也是尖著嗓音,也是留著長長的彎卷的黃指甲,但尖嗓子、長指甲就能說明他是太監嗎?所以最初,魏佐棠不知道自己的爺爺早年曾是清宮赫赫有名的大太監。魏佐棠在去天津上中學前,他在家裏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和爺爺在一起的。可以用“如影相隨”四個字完整概括。
魏佐棠想著過去的日子,已經走進了爺爺上屋所在的青灰色的院子裏。
爺爺的大屋子,是幼時的魏佐棠經常光顧的地方,那裏似乎永遠是黑夜或是黃昏,窗戶外麵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樹冠仿佛一把遮擋太陽的大傘,因此即使屋外陽光燦爛,屋裏也是沒有陽光的,在沒有陽光的時候,屋裏就更加幽暗了,再加上煙色的厚厚的窗帷幾乎就把巨大的木床完全包裹住了,所以爺爺的屋子裏永遠是安靜、幽暗的,和大院的喧鬧相比,完全是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爺爺喜歡讓孫子魏佐棠坐在他寬大的木床邊上,服侍他抽大煙,陪他說話。盡管魏家是七進七出的大宅院,有的是傭人,但是大宅院裏說話一言九鼎的爺爺,就是喜歡讓這個聰明伶俐的孫子服侍他抽大煙。魏佐棠從小點煙泡、通煙槍,做得輕車熟路,就是閉著眼睛做這些,都不會有絲毫的差錯,所以爺爺對他特別滿意,特別舒心。因此爺爺對他也有著一種特別的關注,讓他去讀書,做一個有抱負的人。但魏佐棠不明白,爺爺對他這樣好,為什麼卻突然把他送到天津去讀中學,而不是留在北平?而父親為什麼又在十年前突然把幼小的弟弟送到日本去讀書?而且一去不歸?這一切都是為什麼?他搞不清楚這些,也不敢去問。因為在魏家大院,從老太爺那裏就有一個規矩,不許任何人打聽別人的事情,這個規矩適用大院裏的所有人。
後來,當魏佐棠知道自己的爺爺是太監而且還曾服侍過“老佛爺”時,完全驚訝住了!這怎麼可能?魏佐棠不相信,但是他最先聽到有人咒罵爺爺是太監,而且還用了惡毒的語言,那個人不是別人,竟是自己的父親魏祖康!這就讓魏佐棠更加百思不得其解,假如爺爺是太監,那麼父親就不是爺爺的兒子,那自己還是父親魏祖康的兒子嗎?還有那個弟弟呢?如此簡單的一個邏輯問題,竟然纏繞年幼的魏佐棠許多年,甚至一直到現在。
魏佐棠遠遠見到父親魏祖康和金大夫從上屋裏走出來。金大夫頭戴瓜皮小帽,穿著深藍色的皮袍,留著山羊胡子,那胡子,魏佐棠從黑色,一直看到了變成雪白色。金大夫是爺爺最信任的老中醫,平時不管什麼病,一定要找金大夫,別的大夫,爺爺一概不相信。
魏佐棠停住了腳步。管家問他怎麼不走了,魏佐棠問管家,是不是爺爺病了?管家點頭說,是,大少爺。魏佐棠又問昨天晚上還好好的,怎麼突然病了?管家說,還是老毛病,可能是天氣的緣故吧。
魏祖康看見了魏佐棠,於是急忙送走了金大夫,在老太爺的屋門前,攔住了腳步匆匆的兒子。魏佐棠說要看爺爺,魏祖康問他一大早去了哪裏,魏佐棠說去哪裏,有必要告訴所有人嗎?魏佐棠還想擠進去,但是魏祖康說,你爺爺剛睡下。魏佐棠朝裏麵看了一眼,果然沒有動靜,便沒有進去。魏祖康把他叫到一邊,說有話要跟他講。魏佐棠說,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魏佐棠看著父親,許多時候,他總是有一種感覺,覺得眼前這個永遠都麵無表情的男人,好像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他始終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會是自己的父親。他恨這個人。的確,魏祖康是除了爺爺之外,造成魏佐棠奇特性格的另外一個重要人物。但是魏佐棠並不是特別恨爺爺,相反卻是特別恨父親。
魏祖康是一個少語的商人,永遠帶著一副莫測高深的表情,金絲眼鏡後麵,是一雙永遠讓人讀不懂的目光。他對兒子魏佐棠,一直就是冷冰冰的,魏佐棠沒有感覺過父愛,同時他還覺得父親非常神秘,譬如他會經常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魏佐棠的身後,魏佐棠總是低頭先發現父親鋥亮的皮鞋之後,才急轉身見到父親。父親的皮鞋和他的眼鏡一樣,永遠都是閃閃發光的,尤其是陽光下,特別刺眼。
但是自從“七七事變”日本人殺進北平後,魏佐棠開始覺得父親主動與自己親近起來了,麵容變得溫和,臉上總是蕩漾著笑意,甚至有一次為了魏佐棠,魏祖康嗬斥了他最為寵愛的二姨太,魏佐棠一時覺得不可思議,因此無法應對。魏祖康似乎也覺察出了兒子的驚異,有一次他感慨地對魏佐棠說,你弟弟不在我的身邊,你也是才回到北平不久,你不知道,爸爸很是想念你們呀。魏佐棠有些感動,但魏祖康隨後又說,佐棠,你不知道,爸爸其實很孤獨呀。魏佐棠覺得父親這最後的一句話,有些虛偽。
要說魏祖康孤獨,有些不著邊際。自從日本人占領北平後,魏祖康似乎越發的活躍起來,尤其最近老太爺身體不適期間,魏家大院更是客人增多,而且日本商人來得也不少。魏佐棠憎恨日本人,因此也更加憎恨與日本人打得火熱的魏祖康。在這一點上,他和爺爺的觀點倒是完全一致,在老太爺身體硬朗的時候,魏祖康還有所顧忌,不敢明目張膽的和日本人來往,眼下老太爺身體不好,已經臥床不起,所以魏祖康完全放開了手腳,日本商人在大院來去自由,經常登門入戶,與魏祖康不知密談什麼。魏佐棠覺得他與魏祖康之間,好像越來越陌生,完全不是父與子的關係,許多時候更像是買家和賣家的關係。
魏佐棠再一次向父親詢問爺爺的病情,魏祖康擺著手說,一點事情都沒有,放心吧,已經不喘了。魏佐棠見父親說得輕鬆,而且臉上絲毫沒有焦灼的表情,再聯想到剛才管家急忙找他的情景,於是話裏有話地告誡父親做人要有準則,不能因為利益而喪失做人的良心。魏祖康好像沒有聽出來此話的另外涵義,或是聽出來了,根本不往心裏去,他話題一轉,感情充沛地回憶起了過去的日子。
魏祖康說,佐棠,你母親去世早,可以說,是我把你拉扯成人的,你母親疼愛你,臨死前告訴我,一定要把你培養成人,我現在可以對天發誓,或是對你母親的在天之靈發誓,我是疼愛你的,佐棠,你難道就感覺不出來嗎?
魏祖康見兒子不說話,依舊沒有生氣,繼續說,你放心,將來魏家的所有財產,還不都是你的?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你的弟弟送到日本去讀書,還不就是為了讓他走得遠遠的,將來不和你爭家產,你姨娘有時跟我發火,或是對你不好,就是因為我把你弟弟遠遠送到日本的緣故,所以呀,你姨娘有時說一些牢騷話,你不要在意,我有什麼說什麼,你母親要是活著,我把你送到國外,她也會想念的,也會有想法的,你說對不對?
魏佐棠聽不進去魏祖康的任何話,他望著天空,看見了一隻鴿子在天上飛,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魏佐棠從小就喜愛看鴿子,他羨慕鴿子自由自在的生活。隨後他又環視著這個熟悉卻又是那樣陌生的大院。
魏祖康見他環看四周,於是用手左右比劃著講,將來這魏家大院,還不就是你的?你放心,全都是你的,你將來才是這裏一言九鼎的主人。魏佐棠聽魏祖康這樣講,冷笑了一聲,爺爺還沒死呢,你怎麼分起了家產?是不是有些太著急了?過去我不知道爺爺的身世,現在知道了,所以我要問你,當年你是怎麼取得爺爺信任的?
魏祖康有些惱火,你怎麼能這樣講話,太放肆了。你不要忘了,站在你麵前的是誰!我是你爹!
魏佐棠毫不退讓,大聲說,正因為我和你是父子關係,所以我才感到痛心,我想問你,你是怎麼取得爺爺信任的?你是怎樣投奔爺爺的,爺爺又是怎樣收留你的?你今天不講也可以,等哪一天,在大庭廣眾之下,你好好地講一講,讓所有人都聽得明白,不過,到時候,你可千萬不要說謊。
魏祖康不說話,身子一動不動。魏佐棠看不見他的眼睛,他的鏡片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功能,總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睛。許多時候,魏佐棠甚至都想衝上去,把他可惡的眼鏡打碎,狠狠地摔在地上。
魏佐棠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他接著說,我知道,爺爺是那樣的身世,行為又是那樣怪癖,許多人在背後對他指指點點,說他不好的話,但不管怎樣,他還是有做人準則的,不像有些人,人畜不分,與狼共舞。
魏祖康終於忍受不住兒子的奚落和嘲諷,他扶了扶眼鏡,似乎要說什麼,但是看得出來,他並沒有暴跳如雷,而是強壓住自己的情緒。其實魏佐棠是希望他咆哮的,甚至打他,那樣的話,他魏佐棠就可以找到理由,鬧得天翻地覆,直至最後讓魏祖康與日本人鬧僵,這樣也就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但是沒想到,魏祖康盡管很生氣,卻沒有像魏佐棠想象的那樣咆哮,也沒有伸出巴掌打他,魏祖康還是如此的平靜。魏佐棠覺得魏祖康真是一個不簡單的人。
魏祖康說,兒子,你要知道,爸爸是商人,不是政治家,我也從不過問政治,與日本人交往,都是生意上的事情,現在是這樣,戰前也是這樣的,我不是要投靠誰,你不要誤解爸爸。
魏佐棠突然覺得魏祖康是這樣的無恥,他反倒氣壞了,大聲說,和日本人稱兄道弟,和強盜做生意,你認為是什麼人?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就是漢奸!徹頭徹尾的漢奸!
魏祖康似乎沒有耐心了,好像也終於被激怒了,臉色慘白,手有點發抖,正要發火,這時,上屋裏的丫鬟突然跑了出來,說是老太爺剛睡醒了,聽見了大少爺的說話聲,讓大少爺快點進去。
魏佐棠見狀,急忙甩下魏祖康,扭頭走了進去。魏祖康氣得一甩袖子,轉身走了,他的背影塗滿了氣憤和無奈,甚至都能聽到咬牙切齒的聲音。
5
魏佐棠有十幾天沒有到爺爺的屋裏來了,當他走進去時,覺得好像已經過去了一百年的時光,一切是那樣遙遠而陌生。
大約兩個多月以前,魏佐棠在關係最親密的同學張清東的介紹下,參加了一個抗日外圍組織。這個組織都是大中院校的青年進步學生,同時這個組織是由一個個小組所組成,每個小組是四個人,魏佐棠所在小組的組長就是張清東。張清東告訴他,他們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撒傳單、貼抗日標語等,在民眾中廣泛宣傳抗日思想。起先魏佐棠覺得這不叫抗日,他請求張清東發給他一把手槍,在漆黑的夜晚,他躲在暗處,去射殺鬼子和漢奸,那才叫解氣,那才叫抗日。張清東告訴他,早晚有一天,組織上會發給我們槍,但現在還不行,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進行抗日宣傳,這同樣也是抗日。有一天晚上,魏佐棠所在的小組,開始上街刷標語,他們四個人,兩個人左右放哨,一個刷糨糊,另一個貼標語。第二天,張清東帶著他,到貼上了標語的地方去觀看。魏佐棠親眼所見,日本人發現牆上那些抗日標語時氣急敗壞和萬分緊張的樣子,事後張清東問魏佐棠有何感想。魏佐棠說沒想到,那些大標語還有這樣的威力。張清東興奮地說,一張標語,其實就是一發炮彈。
魏佐棠自從參加這個組織後,心情極為舒暢,似乎忘掉了在家裏的鬱悶,盡管不是開槍打鬼子,但魏佐棠已經非常興奮了,這件事,他沒有告訴茅珍。因為他要遵守紀律,張清東告訴他,這件事,誰也不能告訴,就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也不能講,所以他上午見到茅珍時,盡管好幾次想說出來,但是一想到張清東的囑咐,他憋著沒有講,所以茅珍在批評他時,他委屈透了。
現在魏佐棠坐在爺爺的床前,盡管他早已知道爺爺和他沒有血緣關係,而且還是那樣的身份,但他並不恨爺爺,隻是覺得與爺爺相處,總是感到更大的壓抑和無奈,還有悔恨自己少年時代的蹉跎、命運的不幸。這和與魏祖康在一起時,還是有所不同的。他對魏祖康,更多的是恨。
恨和壓抑,似乎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在過去,魏佐棠對這兩種感覺,好像還有些混沌,但現在開始逐漸清醒了,而且越分越清楚。
偌大的上屋裏,隻有魏老太爺和魏佐棠。丫鬟們已經習慣了,隻要大少爺走進上屋,老太爺是不允許別人在場的,所以魏佐棠進來後,她們早都悄悄地走了,正好也能落個輕閑,這一天,已經把幾個丫鬟累壞了,腰都要直不起來了。
屋裏特別安靜,老太爺把自己幹瘦的手放在了孫兒的手背上。這兩隻疊放在一起的手,立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隻手是焦黃而皺褶的,血液幾乎停滯,像是一潭僵死的河水,可是另一隻手卻充滿了力量和蓬勃的血液湧動,一紅一黃,涇渭分明。
魏佐棠看見自己手上的那雙駭人的手時,心裏禁不住顫抖了一下。過去,每當爺爺撫摸他手背的時候,他的心裏充滿了矛盾,而且這種矛盾的心理,越來越強烈。應該說,爺爺對他很好,從小就疼愛他。魏佐棠沒有見過母親的麵,父親似乎又永遠與他隔著一座山,而且冷冷對他,所以在過去,爺爺就是他的依靠。關鍵的是,爺爺堅持送他去上學,沒有送他到私塾去讀書,而是送到了公立學堂。在這一點上,魏佐棠非常感激爺爺。假如小時不上學的話,那現在將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呀?
多年前,在魏佐棠去天津耀華中學上學前,爺爺也曾經暗示過他,魏祖康是反對他讀書的,尤其是反對送他到新式學堂去讀書。對此,魏佐棠深為不解,父親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反對我讀書,卻把弟弟送到日本去讀書?魏佐棠曾經有一次,壯了膽子問過爺爺,爺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因為爺爺曾在大院裏發過話,任何人不能隨便打聽別人的事情。盡管爺爺沒有懲罰他,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為此,魏佐棠心中充滿了謎語。
魏老太爺慢慢睜大了眼睛,長出了一口大氣。正像管家所說的,魏佐棠的來到,真的是比金大夫管用,尤其是摸住了魏佐棠的手,就像是打了一針強心劑一樣,老太爺精神大長,臉上甚至都有了紅光,他拉著孫兒的手,想要努力地坐起來。魏佐棠問他想要做什麼,爺爺說,高興得想要抽一口。
魏佐棠心裏一緊。
爺爺繼續說,孫兒,爺爺想抽一口,好長日子……你都沒有在我身邊了,是不是呀?
魏佐棠答應著,但是以爺爺現在病情剛剛好轉為由,還是勸阻他別抽了,可是老太爺說啥也不成,還是要抽,說他現在要是不抽上兩口,馬上就要死去了。沒有辦法,魏佐棠似乎是下意識地開始準備起來。先是擺上靠枕,然後擺上煙盤和煙槍,最後拿出煙泡,小心地放在煙盤上,又把一隻長長的銀色煙針放在旁邊,這是用來疏通煙槍的。
老太爺側坐起來,斜靠在長方形的枕頭上,魏佐棠把煙嘴送到他的嘴邊上,老太爺把鋥亮的銅煙嘴含在嘴裏,他好像使足了力氣,猛抽了一口,隨後呼出一口大氣,那口氣仿佛儲存了幾千年,魏佐棠瞬間便聞到了一股酸臭味,差一點嘔吐了,他趕緊把頭扭過去。老太爺開始抽起來,在煙霧中,微微閉著眼睛,似乎周身的關節和脈絡都已經疏通開了,同時又好像在回憶著過去的幸福時光。是呀,魏佐棠在去天津租借地上中學之前,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在這間屋子裏出現。假如說,最初魏佐棠覺得好玩,到後來就變成了鬱悶,再到後來,則是痛苦和壓抑了。他曾經想過拒絕,但是不敢說,當他去天津上學之後,就像一隻小鳥出了籠,但是心中也有疑問,爺爺那麼喜歡讓他侍候抽煙,可是為什麼卻要把他送到外地,他不理解。
老太爺幸福得哼哼唧唧,就像是產仔後的老母豬,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情。但是魏佐棠卻感到實在喘不過氣來,他站起來,臉上露出不堪回首之神情,隨之幾大步走到窗前,猛地將深色窗簾拉開,讓剛剛露出雲霧的陽光照射進來。但是老太爺卻驚慌失措地大叫拉上簾,喊叫聲尖厲,仿佛一把匕首插進了他的喉管裏。
就在這時,外麵有人敲門,魏佐棠問是誰,仆人說有人找大少爺,魏佐棠借機想走,於是走到門前,打開房門,沒想到,仆人身邊站著的,竟然是張清東!魏佐棠愣了一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張清東也愣住了,他皺起眉頭,大概衝出來的煙味嗆著了他,他疑惑地朝裏麵看了一眼,一眼看見了躺在那裏端著煙槍的老太爺。魏佐棠見狀,趕緊走出來,把屋門緊緊關上,正在這時,裏麵的老太爺聲嘶力竭地喊他,讓他通一通煙槍。
留著高平頭、有著一張圓胖臉的張清東質問魏佐棠在幹什麼。魏佐棠低著頭,不說話,這時屋裏老太爺的叫聲,不斷地傳出來,魏佐棠不知所措。張清東像鷹一樣盯著魏佐棠,魏佐棠想解釋什麼,可是剛一張嘴,張清東卻憤怒地轉過身去,大步朝外走去。魏佐棠一個大步追上去,拉著張清東的胳膊,問他什麼事情,是不是晚上開會?張清東不理他,同時一把甩開他,仿佛躲避瘟疫一樣接著朝前走。魏佐棠大喊著,清東,你不要走,你聽我解釋。張清東還是不說話,魏佐棠說那你告訴我,晚上在哪裏開會?張清東還是不說,忽然朝前麵跑了起來,魏佐棠追他,張清東跑得更快了,魏佐棠追了幾步,他慢慢地停了下來,無力地倚靠在牆上。
這時,仆人趕過來,站在魏佐棠身邊,上氣不接下氣說,大少爺,老太爺讓您快點過去。魏佐棠轉過身,怒目瞪著仆人,大聲喊道,你為什麼把我的同學領到那裏去?仆人嚇壞了,後退了兩步,聲音顫抖著說,您的同學說他有緊急的事情,必須快點見到您,所以……所以我就……仆人嚇得說不下去了。魏佐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飛快地跑走了。仆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把地抹著頭上的汗水,嘴裏嘟囔著,委屈得也不知說的是什麼。
6
1937年北平冬季的夜晚,漆黑一片,仿佛靜悄悄的墳墓一樣。大街上行人不多,都是腳步匆匆。偶爾有輛小汽車開過去,似乎就像大號的黑色甲蟲,在留下一片嗆人的汽油味的同時,也留下了無盡的暢想。也有膠皮車從遠處跑過來,車輪聲和車夫腳板的聲者雜糅在一起,非常富有節奏地打擊著地麵,單調而空洞,讓人的心都要碎了。
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有兩個黑影,相距有十多米遠,一前一後地走著。前麵的黑影是中等個子,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好像發現了什麼。隨之機警地加快腳步,而後麵的黑影則是躲躲藏藏,緊緊跟著。後麵的黑影是一個高身材的人,從動作看上去,似乎非常焦急。
一隊排列整齊的日本巡邏隊走過來,大皮靴踩踏在地上,咚咚地響,仿佛地動山搖。他們就像是用繩子串連在一起的木偶,直直地朝前走去。
這時,後麵的黑影從暗處鑽出來,突然發現前麵的黑影不見了。因為剛才躲閃巡邏隊,所以一時沒有跟緊前麵的黑影,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就丟失了目標。高個黑影懊惱地左右看著,就在他左右巡視的時候,他沒有看見,被他跟蹤的黑影已經從一個黑暗處站起來,趁機閃進了一幢二層小樓裏。
在那幢二層小樓的地下室裏,七個青年學生正在開會。茅珍坐在靠牆的中間位置上,正在給大家開會。這時,張清東緊張地敲門進來,茅珍看見張清東如此慌張的樣子,忙問他怎麼來晚了,出了什麼事情。張清東坐下來,大口地喘著氣。茅珍見狀,急忙站起來,拉開門,看了看外麵,隨後又關緊。這時有人給張清東倒了一杯水,張清東喝下水後,緊張的情緒這才舒緩下來,他講了路上有人跟蹤的事情。茅珍問他甩掉尾巴沒有,張清東紅漲著臉,說保證甩掉了。有的同學建議,會不要開了,必須馬上轉移,其他同學也都緊張地站起來,做好隨時撤走的動作。茅珍想了想,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止住了,鎮定地宣布接著開會。
茅珍首先講了這次兩個小組合並的事情,並且宣布這兩個小組,從今天開始由她全麵負責。隨後開始商討輔仁和燕京幾所學校聯合聲援被抓抗日同學遊行集會之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熱烈地討論起來。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聲音不大,但是能聽出來,敲門聲裹挾著急迫的心情。幾個學生立即屏住呼吸,互相對視著,最後全都看向茅珍,非常明顯,大家是讓她拿主意。茅珍並沒有慌張,反而顯出一副非常放鬆的樣子。張清東緊張地說,一定是剛才路上跟蹤他的家夥來了。茅珍笑起來,快去開門吧。張清東愣了愣,茅珍說,開門就知道是誰了。
張清東小心地打開門,原來竟是魏佐棠。
張清東轉身回來,突然抬起頭,對茅珍說,你知道是他?茅珍說,還能有誰。張清東不解地問茅珍,為什麼要告訴他?茅珍說,我沒有告訴他。
魏佐棠站在大家麵前,環視著眾人,最後將目光停在茅珍的身上,隨後他徑直走到茅珍的麵前,嚴肅地問道,你怎麼在這裏?這一切,都是你策劃的?
茅珍還是坐著,說道,你的聯係人沒有通知你,你為什麼擅自闖進來,這時違反紀律的。
魏佐棠呼呼地喘著大氣,又走到張清東身邊,突然一把揪住張清東的上衣領子,更加憤怒地質問道,你說,你為什麼不通知我開會?你有什麼權利?
張清東被揪得喘不上氣來,其他人都嚇住了,愣在那裏。茅珍一步上前,命令魏佐棠鬆開手,魏佐棠根本不理茅珍,繼續質問張清東。張清東喊起來,為什麼不通知你,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你不配做一個革命者,你還是回家,陪你的腐朽爺爺抽大煙去吧,我們革命者不想再見到你!
魏佐棠好像知道張清東要這樣講,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茅珍見狀,怕出事惹來鬼子,急忙宣布散會,魏佐棠擋在眾人麵前,不讓大家走,好好地聽他解釋,可是沒有人聽他的,都躲著他,急忙走了,張清東狠狠地看了魏佐棠一眼,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也轉身走了。
地下室裏,隻剩下了茅珍和魏佐棠兩個人。魏佐棠情緒還是激動,茅珍讓他冷靜下來,魏佐棠說,難道就因為我陪爺爺抽了煙,就這樣對我?我並沒有抽大煙呀,我是革命的!茅珍,我看出來了,是你不讓張清東通知我的,對不對,你不要不承認。
茅珍說,我現在可以明白地告訴你,今天是兩個小組的第一次合並開會,沒通知你,我確實不知道,但你今天不應該這樣胡鬧,你已經犯了嚴重的錯誤。
魏佐棠冷笑一聲,你不要嚇唬我,是你們剝奪了我革命的權利,沒有你們,我自己也能革命,茅珍,我會做出驚天動地大事業的,你就看著吧,你們就看著吧。
魏佐棠說完,像是一頭憤怒的公牛,轉身跑走了。茅珍怔了一下,喊他回來,可是魏佐棠已經跑走了,茅珍憂心忡忡地打掃完地下室,小心翼翼地又四周看了看,然後關上燈,在黑暗中又站了片刻,這才走了出去。
7
魏祖康在高橋的“押解”下去見宮島課長。之所以說“押解”,是因為魏祖康並不情願。原因很清楚,魏祖康並不想跟日本人太過親密。但他又不想遠離日本人,還想跟日本人有生意往來。他有自己的預測,中國不是日本的對手,早晚全得敗在日本人手裏,現在得罪了日本人,將來肯定死路一條。但他又不想出任那個會長。當了會長,是會有些好處,可是那也等於把自己大白於天下,目標太大了。漢奸被刺殺的事情經常發生。
顯然高橋或是宮島,早已經知曉了魏祖康的心理,所以抓住他不放,一定要他出任商會的會長。這次宮島決定親自召見他,就是明白無誤地確定下來商會的成立日期。
一路上,魏祖康在琢磨著對策,他想好了,就以會址沒有選好為由,接著拖下去,能拖一天就是一天。在魏祖康的字典裏,“拖”是一個極好的辦法,有的事情,會越拖越好、越有利。在出任會長這件事上,魏祖康就是想給拖黃了。他明白,不能跟日本人來硬的,否則會有大麻煩的,小日本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早些年,在日本的兒子魏祿達,曾在來信上跟他講,日本人非常固執,是一個固執的民族,而對待固執的最好辦法,就是以軟化硬。但後來二兒子魏祿達的來信越來越少了。魏祖康總想著能從祿達那裏,再討一點對付日本人的辦法。可是現在已經鞭長莫及,如今隻要和日本人打交道,他就會想起二兒子魏祿達。魏祖康希望兒子祿達快一點回國,但是祿達來信說,學業沒有完結,回來的話,豈不前功盡棄?
日軍特務機關現在的大宅院,是強行征用的一所宅院,在一條幽靜的街道上,平時看不見行人,一般老百姓都不敢走這條街,寧肯繞遠,因為怕找麻煩。這所宅院的房主是一有錢的大戶人家,在日本人的強勢下,被迫搬了家。大宅院原本就有高大的圍牆,日軍特務機關入住後,又加高了圍牆,而且圍牆上新架設了電網,門口沒有掛牌子,但是有兩個站崗的日本兵,不斷有小汽車和挎鬥摩托車進進出出。
魏祖康和高橋乘坐的黑色小汽車駛進了大院裏。進到大院後,又穿過兩個月亮門,在一間寬敞的屋子前停下,高橋進去通報,然後魏祖康小心地走進去。
宮島課長是日本人當中的高個子,雙頰刮得鐵青,剃光頭,穿著一身黃呢子軍裝,麵無表情地坐在辦公桌的後麵,正在看一份機密材料。魏祖康進屋後,把禮帽摘下來,放在胸前,身子微微下傾,向宮島問好。宮島立刻站起來,臉上竟然露出難得的笑容,連忙讓魏先生就座。魏祖康受寵若驚,急忙感謝。
宮島態度非常友好地詢問魏祖康近來生意如何。魏祖康說一切太平,生意非常好,感謝宮島先生的關心。宮島笑了笑,說魏先生是一個聰明人,也是一個識時務者,所以無論做什麼事,都會一帆風順的。魏祖康在心裏揣摩著宮島的誇讚,沒有接著宮島的話往下說,而是扯開了話題,說起了古玩。其實,魏祖康今天來見宮島之前,已經想好了另一套辦法,宮島喜歡中國古玩,那就盡量把話題往古玩方麵引,最後實在不行的話,投其所好,就送給他一些古玩。魏祖康聽高橋說過,在中國古玩中,宮島酷愛青瓷,還有圖案造型奇特的鼻煙壺。魏祖康已經給宮島選好了禮物,本來今天就想順道帶來的,但考慮再三,還是沒有帶來,但是可以先講出來。那個青花碗,是魏祖康非常喜歡的,但是舍不得孩子,得不到安靜呀。
但是沒想到,宮島今天似乎對古玩不感興趣,一點興趣都沒有。他開門見山,直談商會成立的事情,而且令魏祖康沒有想到的是,宮島已經定下了成立的日子——七天之後,上午十點。魏祖康連忙說,時間太緊了,況且商會的地點還沒有著落,總得有個掛牌子的地方呀。宮島說,地點已經選好了,就是魏家大院。魏祖康完全愣住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隨後立即表示,不太適合,商會的地點,怎麼能和住宅攪和在一起,不太方便,也容易出事。
宮島走過來,盯著魏祖康的眼睛,他說非常適合,魏府有前後兩個門,商會走前門,魏家的人可以走後門,而且房間多,人不多,騰出一個院落做商會的會址,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
魏祖康這才明白,為什麼高橋多次在大院裏四處尋摸,原來竟早有預謀,搞不好就是宮島的計謀。魏祖康覺得日本人欺人太甚了,但是絕不敢表露出氣憤的樣子,他吸了吸牙齒,沒說話。宮島逼視著魏祖康,怎麼,魏先生不同意嗎?難道不想為中日共榮做一些貢獻嗎?魏祖康急忙擺手否認,宮島也退了一步說,先把商會的牌子掛起來,以後有了合適的場所,再搬出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魏祖康先是表示宮島先生說得對,但還是留了一手,說這樣重大的事情,怎麼也要跟家父商量一下。宮島臉上露出笑容,說魏老太爺病情嚴重,你還是拿主意吧,不要打擾魏老太爺了。魏祖康看了一眼一直端坐旁邊一句話不說的高橋,心想你這個家夥,彙報得倒是詳細呀。
最後,宮島又誇讚了魏祖康幾句,告訴他,商會成立那天,他一定會出席的,並且為魏會長熱烈鼓掌。魏祖康知道,他是不可能反駁的,那樣的話,他甚至可能都走不出這間屋子,日本人真的是什麼事都能做出來的,所以還是現在安全離開這裏為妙。魏祖康說時間緊迫,這樣大的事,得盡快回去準備一下。宮島說非常好,你可以回去了,有什麼事情,高橋君會配合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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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宮島那裏回來,走進自家大院,魏祖康的精神立刻就鬆弛下來了,而當他進屋之後,已經完全散架了,他一下子就倒在床上,渾身疲憊無力,而且覺得渾身濕漉漉的,好像剛淋了雨一樣,魏祖康清楚,那是由於精神緊張的緣故。太太見他回來,拉著他的手,差一點哭出來了,她說自打早上他去見宮島,她就開始眼皮跳,就怕出事。魏祖康表現得非常鎮定,就是心裏再急,他也不會在女人麵前表現出任何的驚慌,太太說過,她最佩服他的,就是永遠的鎮定,這才是真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