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城裏從來就沒有多少人關注過張四寶這個人,就像張四寶也從來沒有關注過他們一樣。當然,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張四寶可是小城的名人了,或者說,至少是一個身份顯赫的人物了。原因很簡單,張四寶如今有錢了,闊氣了,燒包了,擺譜了,派頭了,神氣了,牛逼了,大款了。
張四寶那次回到小城,坐的是奔馳600,身邊有美女助理楊娜相伴,身後有魁梧健碩的保鏢光子保駕,這陣勢可讓小城人開了眼。
張四寶現在的身份是省城一家赫赫有名的“帝豪有限公司”的董事長、總經理。
張四寶過去隻是小城街頭一個小混混,是跟在彪哥身後的一個嘍羅。彪哥常常把煙吸到隻剩下煙屁股了,便朝四寶扔過去,四寶總能一把就接住,一點也不怕讓煙火燙著,感激涕零地吸著,像是得了寶貝似的,鼻孔裏冒出煙來,幸福陶醉的樣子。彪哥的兄弟很多,四寶在這夥人中間充其量也隻是地位最低的一個跟班跑腿的角色;當初那些人裏麵誰似乎都能衝四寶罵上幾句髒話,甚至動手揍他,四寶一點脾氣也沒有,反倒是一副討饒謝罪的樣子,天生的賤骨頭的模樣。在彪哥的圈子裏,四寶可能是個連做尾巴的資格也沒有的角色。
當然,誰也不會想到,包括四寶本人也不會相信,彪哥其實骨子裏最信任的人就是四寶。這在以後發生的事情裏便充分得到了應驗。
四寶是個孤兒,從小就是靠吃街坊鄰居的百家飯長大的。十八歲以後,街道劉大媽念這孩子命苦,更是擔心他跟在彪哥一夥人後麵遲早要出紕漏犯禍害,經過若幹次與區政府和民政局要政策才破例讓四寶在街道辦的一家紙箱廠裏當上了集體工人,劉大媽又代表街道宣布把過世的一位老鰥夫的房屋分給了四寶。四寶從這個時候開始才算是真正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
那個時候,彪哥已經是聞名遐邇、威震四方的人物了;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勢力也越來越大,誰跟彪哥過不去那就是找死呢。擺不平的事,說一聲彪哥大名,對方準嚇破膽兒。就在彪哥如此風光的那幾年裏,四寶默默地忙碌在街道的紙箱廠裏,是廠裏年年的先進生產者,他戴紅花披彩帶的大幅照片就貼在街道的宣傳櫥窗裏。這都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發生的事情。突然有一天,彪哥被抓起來了,布告出來後大家才發現,彪哥其實是做了很多壞事的,比如搶劫、盜竊、鬥毆等等。彪哥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四寶那個時候想,也真是活該,做了這麼多壞事,政府能不重判嗎?他記得他跟彪哥混的時候,也隻是聚在一起打打群架而已。彪哥被判刑後,小城似乎就突然變得安靜了,也一度不再有什麼打呀殺呀之類的事件發生。因此可以肯定,把彪哥關起來,是大快人心的事,是安定團結的需要,是把真正的害群之馬繩之以法。
一天雨夜,四寶剛剛睡下,就聽見敲門聲,很重。四寶起床開了門,看見一個滿臉胡須的大漢站在門前,說四寶,還認得我嗎?四寶愣了半天,一句話說不出來。我是彪哥!彪哥說著嘿嘿地笑起來,上前把四寶一推,進了門,隨手把門關上。四寶立即問,彪哥還沒吃吧?彪哥在桌邊坐下,說老子當然還沒有吃呢。於是四寶馬上穿上衣服就出了門,半個鍾頭後四寶就把從飯店裏燒好的飯菜用一個籃子提回來,擺上桌子,彪哥愛喝酒,四寶還特意買了瓶酒,並給彪哥斟上。彪哥十分高興,說四寶,我就知道你對彪哥是實心實意,不來假的,不像那些狗娘養的東西,過河就拆橋!這些年裏,我可沒有把你看錯啊!
這頓飯差不多快吃到天亮,彪哥一句也沒有說到他在監獄裏的事情,而是說著四寶現在的紙箱廠怎麼樣,是不是有女朋友,以後有什麼打算之類。四寶也就一五一十地說,沒有一句假話。四寶過去是這種性格,現在也還是這樣,至少在彪哥麵前他覺得自己沒有必要說假話。彪哥聽著,不斷地嘿嘿笑幾聲,仿佛四寶說得跟他預計的一樣,都是彪哥滿意的表現。
彪哥在四寶家裏秘密住了兩天,誰也不知道當年那個名震八方的彪哥現在住在四寶這裏。這兩天裏,都是四寶供彪哥的吃喝住。到了第三天夜晚,彪哥對四寶說,我要走了,到哪裏去,去幹什麼,你都不需要知道。我到你這裏來,你千萬誰也不要告訴。說到這裏,彪哥把四寶拉到跟前,目光深情地看著四寶說,你對兄弟我彪哥這番忠誠,兄弟我不會忘記。將來,兄弟我彪哥發了,絕不會虧待了你!
彪哥走後,四寶也就很快把這件事忘了。四寶依舊在街道的紙箱廠裏工作,早出晚歸,依舊是年年的先進生產者。街道主任劉大媽說,四寶啊,你這樣年年當先進,大媽我可要爭取讓你當上市裏的勞模呢!
四寶後來沒有當上市裏的勞模,原因很簡單,四寶離開了小城,去了省城……
二
一天夜裏,四寶在屋子裏用熱水泡腳,泡完後就用指甲鉗剪腳趾甲,屋子裏彌漫著腐臭氣。白天裏四寶著名的臭腳幾乎人人皆知,在工廠裏大家隻要見到四寶脫鞋,立即避之不及,誰都知道四寶要搓腳丫了,那個臭啊,熏死人呢。日子久了,四寶也不敢公開在眾人麵前裸露其腳了,隻好晚上在家裏用熱水泡著,然後自己搓著,那個快樂啊,隻有四寶自己知道。
有人敲門,四寶就問誰呀。四寶這裏一般夜晚沒人來打擾。門外的人說,我是彪哥。四寶立刻就驚怔了。彪哥這些年裏好像從地球上突然蒸發了一樣,一點音訊也沒有。彪哥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四寶來不及想其他的,就馬上站起來,忙亂中把一盆臭哄哄的洗腳水弄翻了,地上立即濕了一大片。
門開了,真的是彪哥。臉上還是留著凶神惡煞般的黑胡須,但明顯地消瘦了,也蒼白了,身腰也好像小了一圈,單薄了。彪哥手裏拎著一個裝化肥用的編織袋,進了門,就隨手把門拴了。四寶問彪哥吃了沒,彪哥說,沒吃,但不在你這裏吃了。彪哥坐下來,鼻子狠狠地嗅著,說四寶,這屋子裏怎麼這麼臭啊,好像是腐魚味兒。四寶就紅了臉,說是我腳臭,剛才洗腳的,聽說是你彪哥來,一激動把洗腳盆弄翻了。彪哥看看地上濕水,又看看四寶卷著褲子光著腳丫趿著破單鞋的樣子,突然嘿嘿笑起來,是開心的笑。其實一聽見彪哥的笑,四寶心裏就怵得很,彪哥的笑裏依然透著當年的野勁狠勁和霸氣豪氣;一聽彪哥的這種笑聲,四寶就知道眼前的彪哥還是當年的彪哥,甚至比過去更厲害更可怕了。四寶說,彪哥我上街上給你買些吃的吧。彪哥又嘿嘿笑了兩聲,謝謝你四寶的熱心了,這回吃就不麻煩你了,我這次來是要把這個東西(彪哥用腳輕輕踢了一下擺在腳邊的那個上麵印著化肥字樣的編織袋)交給你,你可要替我包管好,我什麼時候來取現在還說不準,但是你記住,千萬別給我弄丟了!四寶說沒有問題,彪哥。彪哥就站起來,說那我就走了,你接著弄盆水泡你的臭腳吧。
四寶並沒有把彪哥留下的那隻編織袋當回事情,彪哥走後,四寶把它提了提,有點沉,袋口用一根細麻繩紮著,裏麵好像裝著紙張什麼的。四寶隨手就把它扔進了床底下。床下發出“嘭”的一聲,一層霧狀的灰塵從床底下升騰而出。連四寶自己都說不清楚,床底下究竟還扔了些什麼東西,反正是舊報紙、臭襪子、破鞋子、啤酒瓶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差不多是塞滿了。四寶又給自己打了盆清水,把暖瓶裏僅有的熱水統統倒進去,又開始泡腳。幾年後,連四寶自己都覺得奇怪,他居然一點也不想知道彪哥的編織袋裏裝的究竟是什麼,甚至一點也不去想想會是什麼。四寶當時隻是想一定要把彪哥的東西收好,到時候還給彪哥就完了,其他的就什麼也沒有去想了。
二十天後,還是晚上,彪哥來取東西了。四寶當時興奮地躺在床上看著當天下午從舊貨市場買回來的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裏麵正放著薑昆和唐傑忠的相聲,四寶不時笑出聲來。彪哥敲門時,四寶沒有聽見,後來門敲得越發響了,四寶聽見了,也馬上就有些惱了,誰他媽的這麼敲老子的門啊?四寶罵罵咧咧地下了床,趿著拖鞋,匆匆過來開了門。彪哥站在門前,身後居然還站著三個身軀強壯的漢子。四寶一時愣了,原來是彪哥啊!心裏卻有些害怕了。因為後麵三個漢子的表情顯然是不友好的,是凶神惡煞般的。彪哥笑了,嘿嘿的,還是那種讓人森然畏懼的聲音。請屋裏坐啊,四寶做出請進的動作。彪哥說,四寶,我來取東西,把上次放在你這裏的東西給我。四寶說,東西,什麼東西?這話一出口,彪哥身後三個壯漢中的一個似乎就想衝進來,彪哥一抬手,攔住了,彪哥還是嘿嘿笑著說,四寶,你想想,上次我帶來的那個裝化肥的袋子?四寶眼睛一亮,對對,對!在,在,在這裏呢!四寶轉身就溜進床肚底下,在裏麵翻找著,不時扔出一隻臭襪子或鞋子什麼的。彪哥和三個壯漢都圍到床邊來了。四寶終於在床底下說,找到了,找到了!四寶把那隻編織袋拖了出來,就像拖著一隻死貓似的。四寶提著袋子到彪哥麵前,說彪哥,是這個吧。彪哥接過來,在手裏掂了掂,又看了看袋子口,臉上露出滿意的笑。他把袋子交給身後一個漢子,說謝謝了,四寶。轉身就走了。四寶站在門前,看見四個人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不知又過了多久,彪哥又一次突然上門來了,還是在夜裏。這回同樣又是把一個裝化肥用的編織袋子丟在了四寶這裏,並且說讓四寶替他保管著,還是那句話,千萬不要弄掉了,到時候彪哥還是自己來取。這回彪哥前腳走,四寶後腳就把那隻編織袋子給扔進了床肚底下,用的力氣比上次大,顯然是四寶對彪哥老是讓他保管這種顯然不值錢的東西表示不滿。重新躺到床上,四寶就關了電視,熄了燈,呼呼大睡了。
秋去冬來,四寶差不多忘記了彪哥交給自己保管的那隻扔在床底下的破袋子。快要到元旦了,街道主任劉大媽開始挨家挨戶地宣傳要搞好清潔衛生,說是區裏組織檢查,特別是像四寶這樣的單身漢,平日裏都邋遢慣了,最容易被檢查組找上門來,從而影響了整個街道的榮譽。劉大媽親自上門,同時還帶來了收破爛的,說是要給四寶的屋子好好整整容。那個收破爛的幹活十分麻利,不大一會兒工夫就把四寶該收拾的統統用四個大麻袋裝好了。收破爛的紮好了麻袋口,就拿出一把大秤要四寶幫著給稱稱,然後就按照不同的破爛給錢。四寶說,你就看著給吧,不如幹脆去給我買包大前門煙吧。收破爛的二話沒說,扭頭就去買。劉大媽起身要走,對四寶說,你這屋子要保持衛生,等過了年,大媽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也該找個媳婦了,成了家,看你還邋遢不?
劉大媽走後,收破爛的就回來了,把一包大前門香煙遞到四寶的手裏,就用扁擔挑起四袋子從四寶這裏收拾的破爛,說謝謝了,明年這會兒我還到你這裏來收。四寶點著大前門煙,抽著,一臉的高興,說沒問題,明年到我這兒,我會讓你收得更多呢。
收破爛的走後,不知怎的,四寶的心裏就是不踏實。他坐在小桌旁,一支接著一支吸著大前門煙,心裏有事卻就是想不起來是個什麼事。四寶的眼光不經意地轉到了已經變得空蕩蕩的床底下,這才一下子恍然大悟,他把彪哥讓他保管的那隻破編織袋子也給賣了,而且那裏麵到底裝著什麼,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呢!
四寶撒開腿就跑出了門,一路上就喊著收破爛的收破爛的,他心裏那個急呀。也就是在這情急之中,四寶才恍然意識到既然是彪哥的東西,那就一定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彪哥才不會把一錢不值的破爛丟給自己保管呢。這樣一想,四寶在小巷裏跑得更急,也喊得更切了。
在街口那兒,四寶總算攆上了那個收破爛的。那個老兄正準備裝車呢。他是騎三輪來的,帶著扁擔正一擔子一擔子地挑出來裝車。四寶跑到跟前,先是給這個老兄遞了根十分鍾前還是他買來的大前門香煙,然後才說要他把一個用編織袋裝的東西給找出來,四寶說,那東西不能賣,是別人的。收破爛的不願意了,說這麼多一樣麻袋裝的,我知道在哪個袋子裏啊。四寶說,那我就自己一袋一袋地找吧。累得一身臭汗,四寶總算把那個袋子找了出來。收破爛的站在一旁,麵對著滿地重新攤開的破爛雜物,說你可要給我收拾好啊。四寶把那包已經抽了七八根的大前門香煙掏出來,塞進收破爛的手裏說,我的破爛算白給你了。
四寶回到家裏,用水洗了把臉,覺得手上還是有些臭哄哄的,於是又用水和肥皂洗了一遍。心裏這才想到,這隻破袋子裏到底裝著什麼呢?四寶拿起了那隻破舊的編織袋,在手裏掂了掂,沉沉的,於是便開始解紮袋子口的麻繩,剛想解開時,四寶想,它這裏麵裝著什麼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假如開了袋子,到時候彪哥一看裏麵真的少了什麼,我說得清嗎?還是不看的好。於是四寶再次將這隻袋子扔進床下……
三
快要過年了,彪哥終於來了,進了門沒說多餘的話,拿了那隻破舊的編織袋便消失了。開春後,彪哥又上門來找四寶。這回的彪哥可是西裝革履,油頭粉麵,披著深色大氅,手指間夾著雪茄,儼然一個大亨人物了;身後跟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一個身高體壯的年輕人,是他的司機兼保鏢。他們是開著一輛嶄新的奔馳車來的。
那天,四寶剛下班回來,正把蜂窩煤的爐子拎到後院準備生火做飯,就聽見遠處有人喊,四寶啊,不用做飯了,跟我到酒店裏去吃吧!四寶停下手裏生爐子的柴頭,來到前屋,就見彪哥及身後的一男一女走進屋來。四寶畢恭畢敬地站著,彪哥已經走到跟前。彪哥,四寶說,不知道後麵該說些什麼。彪哥伸手就拍著四寶的肩膀,說,兄弟,今晚不用做飯了,跟我去酒店吃吧,我今天回來,就是特意請你四寶的。旁邊的漂亮小姐接話說,可不是,彪哥今天就是為請你一人來的!站在彪哥身後的那個強壯的年輕人沒有說話,但是很肯定地點點頭。四寶說,彪哥幹嗎請我啊?彪哥嘿嘿地笑出聲來,這種笑聲總是讓四寶心有餘悸。四寶現在一點也不清楚彪哥說請他吃飯是什麼意思。彪哥一把拉著四寶,說,你就跟我走吧。
請客的酒店是“紅星酒店”,這是縣城裏最高檔次的老字號。四寶長這麼大也沒有奢望過能在這裏吃喝一頓。在包廂坐定,四寶才確信彪哥說的是實話,今晚真的是主請四寶吃飯。桌上除了彪哥帶的那一男一女,就是彪哥跟四寶了。彪哥點了一桌美味佳肴,他給四寶敬酒,說我沒看錯你這個兄弟!接著,那一男一女也頻頻向四寶敬酒。在敬酒過程中,都要說到四寶的仗義和忠誠,並為此幹杯。四寶過去從來沒有聽過有人這麼親切地稱他為兄弟,況且是彪哥稱他為兄弟,現在這一男一女也如此恭敬地稱四寶為兄弟,而且極盡恭敬和奉承,這更讓四寶受寵若驚。說實話,到目前為止,四寶根本也弄不清楚,今天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局麵,更不清楚,他到底是做了什麼讓彪哥及這一男一女如此地崇敬自己。
四寶就問,彪哥,我沒做什麼嘛,怎麼好意思……
彪哥又笑出聲來,嘿嘿,嘿嘿。彪哥臉上此刻蕩漾著盡在意料與寬慰之中的笑意。他似乎終於明白了四寶本質上的老實忠厚而且守口如瓶,四寶是從來不會做假的。這也正是他從一開始的判斷,否則他絕對不會把那隻破舊的編織袋兩次丟在四寶那裏。就是說,彪哥最初的決定是完全正確的,是英明的,或者說,選擇四寶這樣一個可靠的人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現在,彪哥想知道的是,他當初把那隻破舊的編織袋子丟在四寶那裏,四寶究竟是怎樣想的,後來又都經曆了什麼故事。四寶聽彪哥這麼一問,腦子裏似乎有些眉目了,原來是說那隻破舊的編織袋啊。於是,四寶借著已經有了酒意,把彪哥兩次放在他那裏的袋子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第一次丟在四寶那裏當然沒有出現任何問題。彪哥想知道的是,四寶是否知道那隻袋子裏到底裝了什麼。四寶說,不知道啊,是你彪哥的東西,我幹嗎要知道呢?這句反問,讓彪哥當即喜形於色,很是滿意地點點頭。其實,四寶說的是實心話。彪哥想知道第二次把袋子丟在四寶那裏,四寶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麼嗎?四寶說,不知道啊。接著,四寶就把那隻破舊的編織袋差點兒讓收破爛的給收了去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四寶沒有想到,他還沒有說完,彪哥便突然大笑起來,接著那一男一女也跟著笑起來,而且笑得極其開心……
四寶愣在那裏,一點也不清楚他們如此開心究竟出於何因。
彪哥突然站起魁梧的身軀,舉著滿杯的五糧液酒,對四寶說,好兄弟,就衝你對我彪哥的這片忠心,我敬你一杯!說罷一飲而盡。四寶跟著馬上站起瘦小的身子,掬著雙手,把滿杯酒也一口喝幹。
四寶當然不會知道,也不會想到,彪哥先後兩次丟在他那裏的破舊的編織袋子裏——第一次裝的是海洛因,價值一百八十萬,第二次裝的是一遝一遝的人民幣,總共二百萬。
這頓酒宴上,彪哥當然沒有說出兩次袋子裏到底裝了什麼。
酒宴結束後,在分手時,彪哥往四寶的手裏塞了紮好的一萬元人民幣,說,這錢是彪哥我給你的,不用還,你愛怎麼花都可以。四寶見到一捆錢,便忙不迭地推辭,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現金。彪哥把臉拉下來,說怕沾了我,將來還不清我?彪哥說的正是四寶心裏想的。但彪哥說了出來,四寶就不敢再言語了,況且,彪哥拉下了臉,說明問題嚴重了。
四寶怕。四寶收下了。
四
又一年光景很快過去,四寶沒再見到過彪哥,但從街坊鄰居口中聽說,彪哥如今在省城發了,而且開了大酒店,當上了董事長、總經理,派頭大著呢。還聽說,彪哥如今身邊如花似玉的女人多的是,都是大學生,漂亮著呢。還聽說,彪哥在省城裏還是老大,一言九鼎,勢大權重,沒有擺不平的事情。聽到這些,四寶心裏想的卻是彪哥說不準哪天又要進局子了。在四寶的印象中,彪哥是做不了什麼正經生意的,彪哥好像天生就不是正道上的人,彪哥發了,可能就是大危險、大危機就要爆發的時候呢。後來聽說,小城裏不少的人都到省城找過彪哥,想在他手下謀份工作,多掙些錢,據說彪哥一個也沒答應留下。
一天,劉大媽在街口碰見四寶,說四寶啊,我正要問你呢!四寶說,問我什麼?劉大媽說,跟我說實話,你有沒有去省城找過李大彪(彪哥的正式姓名)?四寶當即說,沒有,我去找他幹什麼?劉大媽臉上始終是嚴肅認真的模樣。沒有就好,劉大媽說,你可不要像有些人,看到人家李大彪如今有錢了,就去攀附人家,我聽說了那些人到了省城恨不得給人家跪下,想沾上人家的光,你可不能那樣做!李大彪那裏的錢,是你掙的嗎?劉大媽壓低了聲音說,我聽說李大彪在省城做的不是正經生意,掙的也不是正經錢!開歌廳、洗浴中心什麼的,裏麵都是妓女,還吸毒呢!四寶瞪大眼睛,劉大媽,你聽誰說的?劉大媽一副老幹部的架勢,不屑地擺擺手,這個,你就不用打聽了,這是組織上掌握的情況。隻要你不跟李大彪攪和到一塊兒,我這個街道主任就放心了。劉大媽看看忠厚老實的四寶,心裏仿佛終於踏實下來,才邁著方步走了。四寶衝劉大媽的背影說,看錯人了吧!
然而不久,彪哥居然派人來找四寶了。
來的人就是上次陪彪哥一同來請四寶吃飯的一男一女。那個女人叫楊娜,彪哥叫她娜兒,說是彪哥的女助理。是個長得又美又豔的小姐。男子叫光子,是彪哥的保鏢,理著板寸頭,生得高大威猛,據說是武警出身,擒拿格鬥高手。他們是開著彪哥的奔馳車來的。楊娜開門見山,似乎一分鍾也不想在四寶這種破爛地方耽誤,看到四寶手忙腳亂地拿凳子,倒茶水,楊娜說不用了,我們今天從省城來,就一件事,彪哥希望你去省城幫他,彪哥現在開了大酒店,又經營夜總會,還有其他生意需要照顧,忙不過來,所以希望你能去幫他一把。楊娜是站在那裏說的,四寶事先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因而顯得手足無措的樣子。能不能坐下來說,四寶說。楊娜說,不用坐了,你現在就跟我們走,你可以什麼也不用帶的。四寶看出了楊娜是認真的,而且顯然是彪哥已經定下來的事,他心裏就更是不踏實了。在這之前,四寶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幫彪哥幹,彪哥是個既讓他敬佩又讓他害怕的人。敬佩的是彪哥能混得出人頭地,要掙錢也總能掙到大錢,而且一呼百應,到哪兒都是唱主角兒的;害怕的是,彪哥畢竟是黑道出身,身邊永遠少不了一群殺殺打打的兄弟,而且暴力凶殘,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四寶說,我去幫彪哥,能做什麼呀?
四寶說的是心裏話。四寶知道,自己一無所長。
楊娜笑了,是那種在意料之中的笑。彪哥很看重你的為人,就因為這個,彪哥讓我們來請你去。至於能做什麼,你就不用操心了,彪哥要的是你這個人。
四寶說,我不會寫,又不會算,彪哥讓我去,不是白費錢嗎?
楊娜站著,仍不打算坐下來說,一隻白色小坤包提在手裏,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說,四寶兄弟,你就不用再費口舌了,隻管跟我們走吧。
四寶說,我幫彪哥幹,彪哥一月能給我多少錢?
楊娜一伸手,張開纖細的五根指頭,少不了這個數兒。
五百?四寶說,有點吃驚的樣子。四寶當時在街道紙箱廠裏每月滿打滿算不過四百多一點收入。
楊娜有些不悅了,再次把五根指頭張得開開的,不是五百,是五千!
四寶的臉色白了,是嚇白了。四寶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彪哥讓他去幹的,絕不是什麼正經活兒,否則怎麼能有五千塊錢的收入?這不明擺著不是正道上的活計嗎?彪哥在省城看來做的不是正經生意啊。劉大媽說得沒錯兒,那錢是我掙的嗎?
四寶說,楊助理,你回去跟彪哥說一聲吧,我不能去幫他,他的活兒我幹不了。你替我謝謝彪哥了!
接下來楊娜還說了讓四寶再考慮考慮,是一次重要的機遇,別人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事,別人想來幹也沒門兒之類的話,四寶始終也沒有答應。楊娜也就沒再堅持,告辭了,坐著奔馳車回省城去了。
四寶想,我這輩子就過我自己的日子,彪哥那個錢我掙不了,也不想去掙,不管那是什麼錢。劉大媽那陣子也正在替四寶物色對象,其實四寶心裏早就有人了,那個人叫秀梅,四寶在銀行的儲蓄差不多有三萬了(其中有一萬元是彪哥那次給的),這就是四寶現在敢於大膽想著秀梅的原因。這種時候,眼看著好日子就要到了,四寶犯得著去替彪哥賣命嗎?再說了,四寶他可是一個規矩守法的公民,跟彪哥攪和到一塊兒,豈不同流合汙了?
五
那個時候,在四寶的心目中,秀梅開始讓他神魂顛倒。
這個住在街口毛家院子裏的當年的黃毛丫頭,如今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秀色可餐的美少女了。小時候,秀梅可不跟四寶這類孩子玩;秀梅是學校裏的學習尖子,在街坊鄰居中也是個懂事、聽話、規矩的好孩子。秀梅在家排行老三,姐姐出嫁了,在省城工作,哥哥當兵退伍也參加了工作。她是老小,從小就受到分外的寵愛與嗬護。父母雖說都是工人出身,但看得出,對秀梅是一心指望著她是草窩裏飛出的金鳳凰,一鳴驚人,光宗耀祖。從小秀梅的氣象看,她也似乎正具備了這種承擔著毛家家族振興大業的可能和潛質。小時候的四寶有事沒事就愛在街口毛家院子門前轉悠,其實就是想見到秀梅。秀梅紮著兩隻羊角辮,穿著花格子的上衣,藍布褲子,一雙白運動鞋,青春而陽光。上學下學,秀梅身邊總少不了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同學相伴。在路上見到四寶,秀梅從來沒有好臉色,就好像四寶是個天生讓她生厭的家夥。秀梅漸漸大了,一對乳峰悄然從花格子上衣裏麵聳立起來,臉蛋也變得紅潤光亮,說話聲音也隨之又尖又細,對四寶說話就有一種好像對仆人的腔調,時不時地擺出大小姐的架勢;四寶卻覺得很受用,隻要是秀梅喜歡或者願意跟四寶說話,那都是讓四寶高興的事。哎,四寶!秀梅在院子裏一眼瞥見他,就叫住他,去,幫我打斤醬油。
四寶當然二話不說,立即屁顛屁顛地去了。
哎,四寶!替我跑趟東村,是13棟4號,去我同學王小翠家還本書。
四寶滿臉喜悅,接過書就一溜小跑著去了。
哎,四寶!今天我哥沒在家,你去幫我們家買五十斤蜂窩煤吧。
四寶接過擔子,就走了……
四寶那時候完全就像個仆人一樣被秀梅差遣著,他是心甘情願的,他一直為這種差遣而幸福。其實四寶的主意打得可深了,他在想著總有一天,秀梅會明白我四寶有多麼喜歡你秀梅,用心愛著你秀梅,盼望將來能娶上你秀梅。總有一天,秀梅會明白他所做的這一切的。四寶想。
誰也沒有想到,秀梅的高考並不如願,考分僅在大專線上。而那些曾經同在秀梅身邊轉的平日裏成績不如她的同學居然鬼使神差地都考上了本科。秀梅的自尊心遭到了空前的打擊。秀梅當然不甘心,決定補習一年明年接著考。那些日子裏,四寶曾想過去看看秀梅,甚至想過給秀梅買套衣服什麼的,總之是想安慰她一下。這個主意把四寶折磨壞了,幾乎每天都在想著這件事。後來四寶聽說秀梅要複習一年的消息,就有了新主意。他去給秀梅買了一套複習資料,趁著夜色鼓足勇氣跨進毛家的院子,去敲了秀梅家的門。其實四寶在當時心裏是很矛盾的,一方麵他擔心秀梅真的考上了大學,那麼四寶將來娶秀梅的願望幾乎注定成為泡影,一方麵他又希望秀梅能夠考上,那樣秀梅就會心滿意足,就會心花怒放,就會有美好前程。四寶在送複習資料前是壓根不會想到,秀梅原來是從骨子裏瞧不起自己,甚至是厭惡他。當他把秀梅的家門敲開後,秀梅就站在門口,說你找誰?連四寶的名字都沒有叫一聲,而且也沒有讓他進去坐一會的意思。四寶囁嚅著,有些緊張了,半晌才把懷裏揣的三大本書遞上去,說秀梅,這是我給你買的,明年你一定能考上的。秀梅連書都沒有接,就叫道,張四寶,我用不著你來同情我,可憐我!明年考得上考不上,跟你有屁關係?你給我滾,滾!……
四寶傷心了很久,但愛情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很快,四寶又恢複了對秀梅的關注。他甚至想到,秀梅對自己發火,那是因為人家高考落了榜,心裏不痛快,慢慢就會好起來的。四寶依舊願意被秀梅差遣著,依舊渴望有機會去幫秀梅買這買那。隻是這樣的機會似乎越來越少了。不論是在街頭還是在小巷裏碰見,秀梅視他竟如路人,不要說招呼,差不多再也沒有正眼看他了。四寶當然也注意觀察過秀梅對其他人的態度如何,結果發現秀梅似乎對誰都沒有什麼好臉色好語氣,她好像有意要把自己跟大家弄得對立或疏遠起來。四寶終於想到,人家秀梅心裏正憋著氣,來年非要考上大學不可。想到這一層,四寶心裏似乎踏實些了。秀梅啊,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在臉上落下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等考上大學了,就又會是原來那個有說有笑、活潑美麗的姑娘了吧?四寶在心裏說,好像他一下子就能洞穿人家秀梅內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