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後來是母親尋回來的。當她發現他時,他就倒在弩的旁邊,下身被血染透了。母親嚇傻了,呆在那裏,不知該幹什麼。好長一段時間,她才醒過來,哇的一聲哭開了,一邊哭一邊將他扶直了身子,蹲下身,想將他背回家。可父親怎麼也不肯趴到她的背上,他的雙手死死攥在一起,不願分開。母親隻得將他放下來。她要想法子將他的手弄開。她抓住他的胳膊使勁往外拽,吃奶的力都用上了,可父親的雙手像是長在了一塊,一點鬆動的跡象也沒有。母親惱了,張開嘴,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父親的雙手才放開,那點東西又掉在了地上。但父親顧不上疼痛,很快又朝那點東西撲了過去,這一回母親的手腳比他敏捷多了,她搶先一步將東西抓在了手上。可是,當她攤開手掌的時候,她的身體像是觸電似的抖動了一下,隨之迅速萎了下去,她一屁股蹲坐在泥地上。
那一天,山裏的幾個土郎中全被請了過來,可他們誰也沒見過這樣的事,來了也隻是瞅瞅稀奇。中間有個替人接過斷指的土郎中說,去找個劁匠問問吧,也許能知道。可劁匠隻曉得劁豬騸牛,對於人的事卻是一點也不懂,而且他隻管弄下來,從來不管接上去的事。還是送到山外的醫院去吧,又有人建議說。最後,父親被送到了六十裏外的醫院,可醫院裏的人說,晚了,沒治了,都已經壞死了,扔了吧。不過,醫院裏的人又給了父親一點渺茫的希望,他們說,也許大地方的醫院有法子能重新栽上一根。離開醫院時,父親死活要將那點東西帶回來,母親隻好依了他,後來他是怎麼處理它的,誰也不知道。
五
雪,接連下了三天三夜,中間一刻也沒停歇,也不知它累不累。我看著雪一天天厚起來,第一天它吞沒了我的腳背,第二天就及了腿肚子,第三天我隻能在屋簷下沒積著雪的地方走走,拿眼睛望望遠處。那時候,我就聽到了樹枝斷裂的聲音,很幹脆,一絲遲疑也沒有,好像那些樹枝生來就是為了斷裂的。門前的那棵老樟樹蒙上了厚厚一層雪花,像蓋了一塊潔白的頭巾。可能它無法承受頭巾的重量,有一根枝丫斷裂了,一個新鮮的傷口就裸露著。樹痛了也會叫,我聽到的斷裂聲也許就是它喊出來的。
桑,幫我把窗子打開。
可能祖父也聽到了樹枝的叫聲,在屋子裏喚著我。祖父是背向窗戶睡覺的,我進去時他的雙手正按在床榻上,兩條胳膊繃得直直的,吃力地將身體往上挪。他的脖子伸得長長的,一邊伸著脖子一邊還向背後扭動。他的眼睛始終盯著窗戶那兒。我趕緊走過去,想快一點打開窗戶,可草簾子太厚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扒開一道兩三指寬的口子。
去,把你爹給我叫來。祖父嫌我手腳慢了,又吩咐說。
爹在有事呢。我說。
他骨頭又癢了?還去幹那些斷子絕孫的事?祖父說得咬牙切齒的。
祖父的憤怒是有原因的。雖然他不是一個吃齋念佛的人,但他一生都活得小心翼翼,連走路都怕踩死了螞蟻。父親之所以被弩射著了,在他看來,那是報應,是殺生太多的報應。在這百十裏山林中,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裏遊的,土裏鑽的,哪一個不是活生生的生命?有多少死在了父親手裏?那一天,他正在一棵香椿樹上摘香椿,當母親告訴他父親受傷的事,他隻說了兩個字,報應,就從樹上掉了下來。也許就是那一次摔壞了腿,留下了隱患,半年後祖父突然下不了床,再下床時必須支上一根拐棍,勉強能夠行走。父親是罪有應得,隻是連累他絕了後,連累他摔壞了腿。由此,他也恨上了他的父親,如果不是曾祖父,我的父親也不會落得這樣的結果。甚至他還找過那個教會父親射弩的師傅,可他早就死了,祖父在他墳頭上狠狠踢了一腳,又對著墳頭撒了一泡尿,還不解恨,又在墳前拉了一泡屎,才算了事。桑,不要學你爹,他沒個好樣,不會有好下場的。這是祖父經常告誡我的一句話。
父親手中的那根鳥銃也成了祖父的一塊心病,他總擔心它有一天會傳到我的手中。他總想找機會毀了它。有幾次,我看他支著拐棍,一會兒進了這間房,一會兒又去了那間屋。我知道他在尋找什麼。最後他總是一無所獲,鳥銃徹底消失了,他怎麼也找不著。然而,當父親需要它的時候,它又會突然出現在祖父眼前。那根鳥銃像是通了靈性,隻有父親喚它,它才會現身,它早就諳熟父親的聲音和氣息了。
對於祖父的苦心,我隻是半知半懂。我猜想,他是好不容易才有了我這個孫子,他不想我有什麼事,遭遇什麼不測。不管他是躺著,還是撐著拐棍,他總想方設法將我留在他的身邊。有時候,父親叫我拿點什麼東西,他碰巧撞見了,他會丟了拐棍,說,桑,過來,幫爺爺將棍子撿起來。這樣的時候,父親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要我做的事隻能喚姐姐去做了。我呢,早被祖父拽著手走遠了。窺一眼祖父,他竟然一邊走一邊在偷著笑哩。
我留在他身邊也有足夠的理由,他腿腳不便,有個人照看著方便一些。母親也願意我守著他。雖然我做不了多少事,但關鍵時刻,比如他的拐棍掉了,我能幫他拾起來,有什麼重大的事,我還能及時傳遞信息。我成了他的一條尾巴,祖父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也樂意跟著他。我追隨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挖草藥,治蛇傷的草藥。他熟識很多草藥,什麼過冬青、三角葉、麻花辮,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有的摘幾片葉子,有的折一截莖,有的挖走它的根係。但他不會一次將它們弄幹淨了,而是留下一些,除去旁邊的雜草,並且讓我記住它們各自生長的地方,有時候他會吩咐我,去,去大石頭邊摘些三角葉束。我就蹦蹦跳跳去了,因為大石頭的旁邊有一篷草莓,那個季節正紅著呢。春天的時候,他也會挖回來一些幼苗,栽在屋後的泥土裏,久而久之,我家屋後便有了一個蛇藥園。危急的時候,正好派上用場。
而最讓我感到驚奇的是祖父的腿,它好像什麼傷痛都不存在了。這個在平地上也走不穩的老頭,一旦進入了山林,就像魚跳進了河裏,動作是那麼敏捷。他將拐棍往我身邊一扔,單腿往前一跳,雙手快速在樹葉間撥動,那樣子就像一隻鴨子,眨眼就鳧去老遠。三拐兩轉,身子突然往下一沉,立刻就不見了他的人影。正當我拿目光四處搜尋他的時候,他又突然從一簇茂盛的蕨類植物下鑽了出來,笑嘻嘻地站在那兒,那一臉調皮的神態表明他就是一個同我一般大的孩子。他的頭頂上沾滿了草屑樹葉,他也懶得去拂,滿不在乎的,一邊招手讓我快點過去。我真懷疑他的腿傷是偽裝的,在我的父母麵前偽裝得那麼巧妙。
當我追過去的時候,他又不見了,爾後又在離我一個更遠一點的地方出現。他就這麼一步一步將我誘進了山林的深處。雖然他多次用過這種方法,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厭倦,每次都心甘情願接受他的誘惑。那裏有很多奇特的樹,有的聳入雲天,有的枝丫盤屈,有的樹通身長滿了花紋,有的樹懷裏還抱著別的樹。那時候,祖父頑劣的天性暴露無遺了。他抱抱這棵樹,又在另一棵樹上輕輕拍上一掌。他還對著一棵樣子瘦小的樹撒了一泡尿,我給你施點肥,你也領個情快點長吧,免得孫子笑話我的尿不肥。後來,他又給我解釋,那種樹長得特別慢,一棵百年老樹能有碗口粗就不錯了,那是他在開它的玩笑呢。這是豹皮樟,你看它的花紋像不像豹子皮?他指著身旁的一棵樹對我說。我沒見過豹子,但還是點了點頭。這是紅豆杉,你看它結滿了紅色的豆豆呢。他的指頭直指天空,我順著他的手指往上看,果真有星星點點的紅。等你娶媳婦了,摘一顆這樣的豆豆送給她,保管她會當寶貝一樣藏著。爺爺,你真壞,又來取笑桑了。這是別人第一次拿女人同我開玩笑,我滿臉漲得通紅,跳過去假裝要打他。他一邊躲一邊還在笑,小子,曉得臉紅了,看來是個情種呀。
在通往山林的路上,我們還會遇見很多的野物,遇見最多的是蛇。有時候它就在路中央盤著,稍不留意就會踩著它。祖父常用一根樹枝將它們挑開,一邊挑一邊說,走吧走吧,別嚇著我孫子了。那蛇就乖乖地溜開了,我隻能看到一截又細又長的尾巴,看著它慢慢縮進草叢裏去了。有時候蛇就臥在樹枝上,他就領著我繞開那棵樹,它在睡覺呢,我們別驚擾了它的好夢。他還帶我看過蛇蛋,黃豆那麼大的蛋,白色的,藏在一個樹洞裏。我想拿一顆蛇蛋玩,手還沒來得及伸出去就被祖父捉住了。不能動,動了它的蛋它會追著你咬,你跑到哪裏都躲不了。我被嚇著了,立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有時他也會捉上一條小蛇,讓我去摸摸它的身體。它沒毒的,也不會咬你。來,你捉住這裏,蛇的七寸,它就咬你不著了。蛇的身體很冷,是那種陰冷,我一點也不喜歡。祖父還教會我認識了很多蛇,長著兩個腦袋的兩頭盲,身體像竹子一樣的竹葉青,還有棋盤蛇,長著黑白相間的花紋,據說一張完整的棋盤蛇皮就是一個棋盤,不過我沒見過。就是父親埋過那麼多蛇錐子,也從未得到過一張完整的棋盤蛇皮。
後來,祖父看出了我不喜歡蛇,慢慢地,他在我麵前提到蛇的次數也少了。但我還是願意跟著他漫山遍野地跑。有時候,他會故意大喊大叫,像個瘋子一樣,整個山林都被攪翻了天。正在吃草的野麂驚著了,用它修長的腿蹦跳著,眨眼就跳到山梁上去了,從樹隙裏漏下的陽光給它的身體裹上了一層金色。野豬的好夢也被他驚醒了,隻見芒草叢裏一陣嘩嘩亂響,芒花飛舞,那是豬婆帶了豬仔慌忙逃遁了。這種時候,祖父越發瘋狂了,他模仿狗叫,汪汪個不停,芒草叢的響動更急了,芒花像是浪花一樣翻卷著。山雞來不及起飛,懵頭懵腦鑽進了草叢裏,卻隻掩住了一個腦袋,它豔麗的羽毛就像旗幟一樣在風裏招搖。祖父走過去,一把將它從草叢裏拽了出來,一邊拽一邊說,你的羽毛太顯眼了,你就不能送一根給我孫子?真就被他折了一根羽毛下來,然後一甩手,山雞被他扔上了半空裏,它格格叫著,落入了遠處的草叢。山雞的羽毛特別漂亮,五顏六色的,上麵的花紋極有規律,一節紅一節綠。更令人驚奇的是,隻要數一數羽毛上的花紋,就可知道它的重量,一節花紋為一兩,十六兩為一斤。這家夥有三斤多重呢。祖父說。
父親也給過我一根山雞的羽毛,但沒這麼長,花紋也沒這麼漂亮。幸好這家夥遇到的是祖父,如果是父親,它就別想再回到山坡上了。
六
我去叫父親的那會兒,他又在擺弄他的那些寶貝,他用雙腿夾住鳥銃,一手握著銃嘴,一手拿了一根細長的鐵絲捅著銃腔,捅一會兒,再將鳥銃倒過來,銃嘴朝下,輕輕在泥地上磕幾磕,有一小撮黑色的粉末從銃嘴裏吐了出來。再捅,再倒,反複了好幾次,最後銃腔被掏幹淨了,銃嘴磕在地上隻剩下一個空印兒。一個叫猴子的男人在打下手,幫父親碾黑硝,他將硝倒在一塊木板上,再用一把木錘子輕輕錘著,成團的硝塊慢慢就碎了,成了粉末。這些黑硝是父親造的,曾祖父不僅將鳥銃傳給了他,而且將造硝的法子也告訴了他。曾有人到家裏找父親要過硝,但他一點也舍不得給別人。其實造硝是個簡單的事兒,木炭加硫磺,和在一塊就成了硝了,可說什麼他就是不願給人家。我猜想,他有可能是怕別人搶了他的營生呢。
父親掏完銃就開始填火藥了,他用一截拇指粗的小竹管盛了硝,小心喂進銃嘴裏,再用一根細長的木棍插進銃嘴,輕輕夯實黑硝,喂一竹管夯一次,反複幾次,硝就填滿了。再裝銃子兒,先是穿條,有好幾截,最後填進去的是一粒尖子兒,子彈頭一樣的,閃著黃銅的光。猴子碾了硝,又去釘囚籠了。它的擋板有些鬆動了,必須加固,要不然裝著大一點的野物就有可能從後門逃走了。也隻有在下雪的季節,野物無處覓食的時候,囚籠才能發揮作用,要不然父親也不會讓它蒙上厚厚一層灰塵。等一切弄妥了,他們就出發了,父親扛著銃走在前麵,猴子抱了那隻囚籠跟在他身後。我追上去,說,爹,爺爺在叫你呢。讓他叫吧。父親頭也沒回,抬腿就出了門,他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野裏。
猴子是個木材販子,一身的骨骼,沒幾兩肉,個子不是很高,手卻長得出奇。在我的印象中,他在我家住了五六年,甚至可能還要久些。他是個實誠的人,同其他木材販子相比,他的價錢算是比較公平的了。剛開始圍在父親身邊轉的木材販子一大幫,挑過來比過去,最後他還是相中了猴子,因為他給的錢總是比別的人要多一些。不過我對他沒有好感,雖然他經常送我一些從來沒吃過的東西,但我對他還是有一種類似見了仇人的感覺。如果沒有這些木材販子,父親的樹就賣不出去,他就不可能砍那麼多的樹。我看著一棵一棵的樹倒下去,被砍去枝丫,剝光衣服,然後被猴子在黑夜裏偷運出山,我的心裏就莫名其妙地痛,我就想用父親砍樹的刀砍他一刀。我發誓不再吃猴子買的東西,但他又變著法子討好父親,將東西送給祖父,那些東西通過祖父的手又進了我的嘴巴。
我還因此恨上了父親。我的恨隻能藏在心裏,因為我沒辦法製止他去砍樹。其實誰也阻止不了他。他開始砍樹是在弩傷好了之後。醫院的那句話成了救命的稻草,被他緊緊攥在了手心。父親的後半生就是為了這點渺茫的希望而活著。從醫院回來後他就拚命攢錢,可山裏頭攢石頭容易,攢錢卻是大海撈針一樣的難事。他種紅薯,挖草藥,壓板筍,忙前忙後,換回來的不過是汗巴巴的幾張小票。他甚至還同別人一起盜過墓,幻想著墳墓裏能挖出金子。事實上,祖先們局仄在這個山旮旯裏,日子也好不了多少。除了幾片腐爛的木板,父親他們一無所獲。
走投無路的父親後來就同別的人一樣偷偷砍起了樹。他砍樹從來不用斧頭,用的是斷頭鋸和杉刀,還有繩子和腳圈。每次砍樹,他都先套上腳圈爬上樹梢,用杉刀砍去樹枝,再用繩子綁住樹杆,繩子的另一端係在另一棵樹的樹兜上。然後再鋸樹,樹斷了,就解開繩子,慢慢將樹放倒在地上。一棵樹就這樣被他悄無聲息地撂倒了。這種砍樹的方法很快被很多人偷學去了,有的樹樹杆被鋸走了,樹冠卻還懸在半空裏。父親將樹剝去皮,鋸成幾截藏在茅草裏,等它幹透了,重量變輕了,再扛回來。那些樹段子很粗壯,一個人還抱不住。我見過父親藏在茅房裏的一截樹段子,後來才知道那是他替祖父尋回來做棺木用的,比一具棺木還要粗蠻許多。
最初,父親直接將樹段子扛出山去。他同山裏的人五個一夥,六個一群,傍晚的時候出發,天亮的時候返回。他將賣樹的錢一分一厘都藏了起來,從來不給母親一個銀子兒。母親也不向他要,也許她也在期待著父親有一天能治好他的傷。這麼積攢了兩年,父親的口袋終於鼓了起來,他去了一趟山外,五天後才回來。進屋時他一句話也沒說,臉色陰沉得能落下水。若幹年後,我才從姐姐嘴裏了解到,父親那一次去的遠方的醫院,其實就是省城的醫院。可醫院裏的人回答他的仍然是幾句話,去更遠的醫院,有個十萬八萬也許能有救。
父親在屋裏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起了個早,吃了早飯,從牆角裏拾起斷頭鋸和杉刀又進山了。再出山時,父親拉上了母親,他在她的肩膀上壓上了一截樹段子,讓她跟在他的後麵。有關母親被父親逼著去賣樹的事,母親從來沒告訴過我,以我的理解她是心甘情願的。而事實上,她去過兩三個晚上之後就堅持不住了,被樹壓傷了身體,咯了幾天血,再也無法上路了。你這賤貨,攤你的屍去吧,別給老子戴綠帽子就積了天大的德,我日你個娘晦氣。父親罵了幾句,沒再強求了。母親生前有一個毛病,心裏著急就喘不過氣,逼急了有時會昏過去,也許就是扛樹時落下的毛病。
對於父親來說,十萬八萬是個天文數字,僅靠他兩個肩膀猴年馬月也湊不滿。如何將漫山遍野的樹運出去,這是擺在父親麵前的一道難題,但它並沒有難住他。那年的冬天,他一次樹也沒出去賣,而是將樹段子堆在了山溝裏,那兒有條溪流,平常的季節隻有些散散淡淡的流水。他花了幾天時間清理河道,將磕磕碰碰的地方都修理了。另年的春天,一個山洪暴發的夜晚,父親再次將母親拉了出去,他讓母親將樹段子一截一截拋進河中,他自己則扛了一根自製的抓鉤守在河的下遊。那一次,抵過了父親三年的肩扛背磨。可好景不長,當他再次將樹段子堆在河灘上的時候,被山外的人發現了,三大堆樹全被沒收了,一根也沒給他留下。父親重新陷入了絕望。
七
去,去把你娘給我叫來。祖父叫不來父親,轉口又讓我去叫母親。
那時候,母親在菜園裏打豬食,家裏養了一頭豬,準備過年宰的。父親從醫院回來後,根本不管這些農事了,過年有沒有肉不關他的痛癢。他隻在乎一天能砍多少棵樹,一棵樹又能賣多少錢,家裏屋外的活兒都落到了母親頭上。園子裏的菜都被雪壓住了,要用鋤頭才能耙開,可雪太厚了,母親一鋤頭下去,隻能扒開一小塊,下麵還是雪。再耙,仍然是雪。好半晌,才見空了巴掌大的一塊,有幾片綠色的片子現了出來。桑,去叫你姐來幫忙。母親見了我吩咐說。爺爺叫你去呢,我說。我曉得他叫什麼,去,將你姐姐叫過來,母親說。
我去叫姐姐的時候,她正坐在鏡子前走神。我看見的是姐姐的側影,她眼睛上的睫毛很長,就像一束黑色的麥芒。她的一隻手撫在我看不見的那邊臉頰上,另一隻手按在胸口隆起的地方。那塊隆起的地方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更準確說是讓我記起了一個遊戲。也是下雪天,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我和姐姐玩的不是堆雪人,而是印雪人。張開手,閉上眼睛,撲倒在一塊潔淨的雪地上,地上便有了兩個雪人兒,有鼻子有眼睛。姐姐的還有些不同,胸口上多了兩個深陷的窩窩。有了窩窩後姐姐就不同我玩這個遊戲了。但我還是願意往姐姐屋裏跑,她的屋裏有一股好聞的氣味,那是樟樹的香味。最初我不明白她將那些樟木段子堆在房裏幹什麼,到後來,那些樟木段子被鋸開了,做成了箱子大衣櫥,我才恍然大悟,那是姐姐的嫁妝。
那些樟木段子是祖父讓姐姐砍的。祖父說,牛角嶺脊上有三棵樟樹,你將中間那棵砍了。姐姐去了,真就找到了三棵樟樹,它們擠在一棵老樹兜上,中間那棵被擠壓著,再也無力伸展枝丫了。祖父又說,去,爛泥溝的溝底有兩棵樟樹,有一棵歪了脖子的,你就砍了它。姐姐又去了,找到了那棵歪脖子樹,斷成好幾截才弄回來。祖父還開過我的玩笑,你小子不要眼紅,等你娶媳婦了,爺爺一樣讓你去砍樹。但有一次,姐姐竟然空手回來了。樹呢?祖父問。姐姐搖了搖頭,沒說話。這幫狗日的。祖父又開始咬牙切齒地罵,後來又擂床,將床板擂得炸雷一樣響,這幫狗日的,哪天我的棺材板都要讓他們敗掉。再後來,祖父不擂床了,他用拳頭狠狠砸著他自己的腿,就像劈柴一樣,一拳一拳砸得篤實響。老天,你是被布蒙了眼,怎麼不將我收了去,還讓我活在世上遭罪。他一邊砸自己的腿,一邊哭喊著。姐姐慌了神,趕忙上前捉住了他的手,他才漸漸安靜下來了。他不動了,將頭靠在床的擋板上,眼淚卻出來了,像蚯蚓一樣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
祖父不是第一次哭泣。在那片山林裏,我不隻一次看見他哭泣。有一年秋天,他領我去看一片古樟林,林子在很遠的北邊。我們沿著幕阜山脈一直往前走,途經一片楓樹林的時候,祖父說,桑,我帶你去看楓樹王。正是楓葉火紅的時候,陽光透過葉片落在身上,我們成了兩個火團子,在樹林裏飄來滾去。但那一次我沒看到祖父說的楓樹王,隻看到泥地上的一塊巨大的疤痕,比家裏的那口井還要大上三四圈。還有滿地狼藉的楓樹枝葉。那棵楓樹王被人盜走了。祖父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了,他將頭深深埋了下去,一直埋進了厚厚的落葉裏。時間就像靜止了。等他抬起頭,我發現他雙眼淚光瑩瑩,臉上還粘上了一片楓葉。他的嘴唇不停蠕動著,就是發不出聲音。好久好久,他才從地上爬起來。我們不再去看古樟林了,祖父折了一根樹枝,以樹枝做鋤頭,挖了許多的泥土,將楓樹兜埋了起來。另年春天,我們再從那裏經過的時候,我看見楓樹的根部已冒出了許多的嫩苗,圍了樹兜一大圈。
祖父真像父親說的那樣成了一個瘋子。為了一棵樹,他可以笑著,可轉眼又淚流滿麵了,一點也不像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都死絕了,一根鬼毛都不見了。祖父見我好久沒有回去,又在屋子裏罵開了。桑——桑——桑——他破了喉嚨不住地叫我,他的聲音本來就有些沙啞,叫到後麵簡直聲嘶力竭了。再往後,就聽到他在咳嗽,咳嗽聲一聲比一聲重。我和姐姐趕忙跑了過去,祖父依然靠床背坐著,一隻手按在胸口上,臉上像貼了楓葉一樣通紅一片。姐姐用手托住他的背,另一隻手在他背部輕輕捶著,過了一杯茶的時間,祖父才停止了咳嗽。去,抱些木頭屁角燒鍋水。這是祖父緩過氣來說的第一句話。
爺爺,你要洗澡?我問。
你個細伢崽,不懂就別多嘴。祖父還沒回話,姐姐卻拽了我的手,使勁將我往門外拉。我被她強行拽了出來,隻好跟她一起抱了木頭屁角去後院。姐姐打了一鍋水,點了火,讓我守著灶。你還瞪著我幹什麼,燒火呀,姐姐說。我不動,繼續拿眼睛盯著她。冤家,是燒水給牛喝。姐姐拿指頭在我額頭上戳了一下,撲哧一聲笑了。水溫了就滅了火,我去鍘些稻草。姐姐說著就出了門。
那是怎樣的一頭牛呢,它的身上沒幾兩肉了,屁股上的兩塊骨頭比牛角聳得還要高。毛也掉了不少,肩膀上的那一塊都光禿了。它被關在屋後的牛欄裏,自從父親醉心砍樹之後,它就閑了下來。祖父還能走動的時候,牛由他看管,牛渴了他牽著它去井邊飲水,牛餓了他拉著它去吃草。有時候,牛不渴不餓,他也會一手牽了牛,一手拉著我,去野地裏轉上一圈。後來,他不能走動了,牛也很少有機會出去了。慢慢地,牛老了,連路也走不太動了,有時母親好不容易牽它出去一次,沒有大半天它都出不了欄圈。這麼一頭老破牛,養著有什麼用,不如宰了它還能賣幾個錢呢,父親說。可他很快招來了祖父的唾罵,啊呸,你個黃眼狗,老子也老了,你怎麼不宰了我去賣錢!祖父俯身去抓放在床邊的拐棍,沒抓著,拐棍早被他震倒在地上了。他在枕頭邊一陣摸索,摸著了一瓶罐頭,就將罐頭照父親頭上扔了過去。父親一歪頭,扭身逃了出來。那罐頭落在地上,砰的一聲碎了,桔瓣濺得滿地都是。
八
父親後來的希望是山外的男人們燃起來的。
有一年的秋天,山外的村子通了一條簡易的公路,雖然不夠寬敞,但通過一輛手扶拖拉機是綽綽有餘了。而且那條公路一直往山裏延伸,可能山外的男人也在眼紅山裏的樹木了。父親同他的那些同夥一合計,他們也扛了鋤頭鐵鍬,順著路的方向一直往山外挖。花了兩年時間,他們打通了出山的路。一夜之間,山裏的樹大片大片倒下了,就近的山頭幾乎被剃了光頭。也就在那一夜之間,祖父長嚎了一聲,我的樹呀,之後他再也沒有下過床。祖父癱瘓了。
對於父親來說,這是一條充滿希望的道路,也是一條密布危險的路,因為山上的樹順路出山的時候,山外的男人也順路進了山。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很後悔修了這條山路,如果沒有它,他認定的危險有可能就不存在了。
父親認定的危險在於母親。他是一個不完整的男人了,她卻是一個完整而健康的女人,更要命的是他是這個女人的老公。剛受傷那會兒,她和他還睡在一塊兒。他的傷好了之後,她就同他分床而睡了。但他就是不讓她安靜,她睡到東邊他就追到東邊,她睡到西邊他又摸到西邊。她越回避,他就越疑心重重。到最後,母親就同姐姐睡在一塊了。可半夜裏他又來捶她的門了,她就是不開門,他一腳將門踹了。他跳進房,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就往外走。她就被他那樣拖出了房間。姐姐嚇傻了,呆在房間一動也不敢動。後來是母親的尖叫喚醒了她,她才偷偷追過去。母親已經癱倒在地上,上衣被剝落了。父親則提著一根棍子站在不遠處。過了許久,她才從地上爬起來,她沒有逃,而是一頭朝他撞了過去。你這個畜牲,你打死我吧。看那樣子,她就像是瘋了。但她很快又被他掀翻在地。
那一夜,母親還是回到了姐姐的床上。這一睡就是半個多月。她的身上落滿了傷痕,青一道,紫一道。姐姐替母親清洗傷口的時候,還在她的乳房上發現了兩排牙印,青紫的牙印,差點將乳頭都咬掉了。
聽姐姐說,在父親沒受傷之前,母親就想從他身邊逃開。她說他受不了他的呼嚕,還有滿身腥臭的酒味。後來父親還踢過一次門,但母親早有提防了,她在枕頭邊藏了一把鍘刀。他跳過去想揪住她頭發的時候就遇著了她的鍘刀。你給我滾出去,不想戴綠帽子就讓我安生點。她揮舞著鍘刀,照著他伸過去的手就是一刀,要不是他退得快,那隻手掌就沒了。父親被嚇著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踢過她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