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圈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尹學芸
林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八點半了,丹妮比她醒得早,正在那張嬰兒床上啃蘋果。丹妮是一條很特別的狗,它的瞳仁是湖綠色的,鼻子是一道雪梁,黑嘴巴翹模翹樣,像生著一團小胡子,看在眼裏,讓人的心一緊一緊的。林怡很愛丹妮,喜歡和丹妮嘴巴對著嘴巴親吻。丹妮的嘴裏總能發出一種類似青蘋果的甜味兒,讓林怡著迷。別人家的狗是吃肉的,因為林怡不吃肉,林怡也不喜歡吃肉的狗。丹妮生來就是陪林怡的,林怡悲傷的時候,丹妮會流一種淡綠色的眼淚,那些眼淚像一顆一顆的翡翠珠子,掉在地上就找不著了。
看見林怡醒來,丹妮才叫著跑下床去,在地上撒了陣歡兒。丹妮撒歡兒的時候也沒忘記看林怡的臉,林怡的臉有些像青蘋果,或者,比青蘋果還要綠,一絲紅暈也沒有。眼圈又大又黑,睫毛像一排小刷子,下半邊臉孔都是陰影。林怡夜裏沒有睡好。丹妮搖晃著肥胖的身軀朝另一個房間走去。它記得那個房間昨晚睡了個男人,那個男人丹妮不認識。
房間裏完好如初,連個人的影子也沒有。丹妮有些不相信地這裏嗅嗅那裏嗅嗅,味道還在,但千真萬確的是,那個男人不在了,不知什麼時候,那個男人走了。
那個男人走了丹妮卻不知道。丹妮皺著眉頭想,他走了,自己怎麼會不知道呢?
丹妮紳士一樣地搖了搖頭。
丹妮一邊搖頭一邊走進了客廳。丹妮的眼睛被額上披下來的毛發蓋住了,這使它的目光很受局限,它需要扭過頭去才能看清屋角,那裏曾經有過一雙鞋,男人的。昨晚它像兩隻大魚一樣呈八字擺在那裏,鞋窩裏散發著一股陌生的氣味。丹妮跑過去聞了聞,結果什麼也沒聞到。那雙鞋子不見了,連同鞋子的氣味,一起消失了。丹妮略略有些失望,它不知道這種消失意味著什麼,是好事,還是不好的事。丹妮記得很清楚,昨晚主人與那個男人有著很長時間的撕擄,那種撕擄,看上去驚心動魄。他們並不吵鬧,也不驚叫,他們埋頭撕擄的樣子讓丹妮感到好奇,丹妮一直坐在屋角看著他們,後來男人就被主人推進了這個房間裏,男人像一攤泥一樣癱在了地板上。主人關上房門回了自己的房間,丹妮也回去了。主人沒有告訴丹妮留意這個男人,丹妮這一夜睡得很安穩。
丹妮有一半的德國血統,像德國人一樣喜歡思考。眼下丹妮像個思想家一樣注視著林怡的一舉一動。林怡洗去了所有的鉛華,還原成一個楚楚動人的素麵小女子。林怡邊為自己備一份早餐邊掛通了一個電話。無繩電話夾在她的肩胛處,她的頸項歪著,發絲瀑布一樣傾瀉而下,在她的腋窩下麵懸空了,飄了起來。丹妮喜歡看這個時候林怡的頭發,那些頭發根根水亮,腋窩下麵的光有些晦暗,但卻被那些頭發照亮。如果林怡此刻回頭看見丹妮,能發現丹妮的臉上盈滿了笑意,眼睛也是笑意盈盈。丹妮是懂得欣賞的,一條懂得欣賞的狗,特別能打動人。
電話通了。林怡柔聲說,想我了嗎?
丹妮使勁聽也聽不到對方在說什麼。
林怡說,你兩輩子也想不到昨晚誰來我家了。
林怡又說,不是不是……我們見個麵好嗎?我好好說給你聽。
然後便是吃吃地笑。話線兩端的人都笑,笑得空氣中的塵埃一抖一抖。丹妮也笑了。丹妮知道電話那端的人是誰,是一個叫林青眉的女子,脖子細長細長,長了雙入木三分的眼睛。劉海齊齊地深入眉下,仿佛要把長而挺的鼻梁腰斬了。因為林怡的緣故,丹妮也喜歡林青眉。因為見得少,丹妮有時會覺得比起林怡林青眉更讓人喜歡。丹妮喜歡一切貌似思想家的人,但張天師除外。怎麼說呢,張天師就是林怡的那個人,就是買了丹妮送給林怡的那個人。丹妮是他買的,可他竟會在意丹妮的性別。他點著丹妮的腦袋不止一次說,你怎麼是公的呢?你要是母的就好了。你老實點,不老實俺就劁了呢。他用的是電視上小品的語音,當然是開玩笑,他喜歡開玩笑。可他的玩笑丹妮不喜歡。非但不喜歡,丹妮還討厭,還畏懼。丹妮一旦逃脫他的魔掌,就會趴在床下半天不出來,當然這個時候他和林怡一準在床上。他每次來的時間都很短,來了就抓緊時間上床。他的身量很重,壓得木板吱吱亂響。丹妮膽戰心驚地唯恐床板落下來,它希望這是瘦身運動,像電視裏常看到的那樣。遺憾的是張天師一直也沒有瘦身,他每次來,床板都一樣吱吱亂響。
這個白天與以往的任何一個白天沒有什麼不同。正是淺淺的秋日,街上都是瓜果成熟的香味。素麵女子林怡穿一套白色的純棉休閑裝款款走下樓來,身後跟著丹妮狗。丹妮是一條公狗,卻有著淑女的名字。名字是林怡起的,林怡知道它是公狗卻情願它有淑女的名字,這裏麵的情致,當然隻有林怡自己知道。丹妮還是一條價值十幾萬元的狗,這在整個翠湖小區,是最有身價的。在數十萬人口的小城,也是最有身價的。
丹妮是這座城市的明星,走到哪裏都有人熱情地打招呼。丹妮像任何一位有教養的紳士一樣,麵對人們的熱情隻表現出一種彬彬有禮。丹妮湖綠色的眼睛含滿了笑意,雪白的鼻梁偶爾一聳,神情優雅得簡直難以描述。丹妮與林怡就是一道風景,這樣說一點也不誇張。美麗有時候就是一道屏障,可以輕易隔離你,也可以輕易走近你。林怡就是這樣,丹妮也是這樣。
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永遠是一副新麵孔。那樣一種清新和明亮能讓整個翠湖小區為之動容。許多花草都在這個季節表現出了應有的繁茂。花是深紅,草是深綠,還有白楊樹金黃色的葉片,統統在天上地下渲染著,真是一個賞心悅目的季節。丹妮與林怡親密的樣子很令人感動。她們走在霞光與樹影的交映中,世界完美得就像定做的一般。
這是林怡的一種感覺。林怡的感覺中唯美的東西總是多一些,所以林怡的眸子總是清純多於迷茫。她還很年輕。皮膚飽含著充足的水分,臉形像圓圓的蘋果。微笑著的林怡讓人們覺出世界有許多美麗,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就在這一瞬間產生了。林怡是一個人,或許,林怡還是一種活法。
翠湖小區的人們已經習慣了林怡牽著十幾萬元的狗去買蘋果。這不是小說,故事沒有從這裏開始。林怡這次戶外之行平淡無奇,這讓丹妮索然無味。正是八九點鍾的時間,一路行人稀少,除了林怡款款的步態,其他什麼也沒有。丹妮的情緒已經從亢奮轉向了萎靡。它遠遠落在了林怡的後邊,極不情願地邁著慵懶的腳步。林怡不得不停下等它,把太陽從馬路的這邊等到了那邊。
有關林怡的故事其實是從昨晚開始的。也是領著丹妮,也是去買蘋果,也是走的這條路。因為正是下班時間,林怡和丹妮聽任別人打招呼,這一路都有些應接不暇。林怡每天都買蘋果,每次都隻買三五個。那些賣蘋果的人都跟林怡熟識了,都把個頭大模樣好的蘋果給林怡留著。隻要這三五個蘋果成交,林怡總會多付一點錢。林怡是水果市場最受歡迎的人,雖然她每天隻能照應一個攤主,但所有的水果攤主都會和她親密地打招呼。
很偶然,昨天林怡結識了一位新朋友。一個和林怡年齡相仿的女人馱著兩隻水果大筐,孤零零地站在市場的角落裏。一隻秤盤放在後車座上,秤盤裏擺放著幾隻鮮紅的蘋果。林怡想也沒想就和女人成交了,這讓許多攤販的臉上都有了失望。女人的秤盤約得高高的,女人湊過來拿給林怡看,林怡卻在仔細端詳女人的臉。林怡喜歡這個女人,尤其得知她的名字叫水秀以後,林怡更喜歡。林怡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會走到山裏去,走到水秀的家門口,不但能討口水喝,還能討口飯菜。這很重要,林怡經常會有山窮水盡時的那種感覺,麵前會出現一雙搭救的手,這雙手就與山裏的女人有關。
所以林怡看見水秀很親切。水秀不像別的水果販子,眼裏除了錢就隻有狡詐。水秀憨憨厚厚的模樣,眉目晴朗得連一絲雲翳也沒有。水秀的樣子讓林怡產生了一種錯覺,她想貼過去,摸摸水秀的皮膚,摸摸水秀的頭發,或者把水秀攬在自己的懷裏。水秀對林怡也非常有好感,賣了一天的水果,像林怡這樣尊重人的不多見。
林怡拿了五十塊錢給水秀,微笑著說,別找了。林怡其實非常想拿一百塊錢給她,可她怕把水秀嚇著,沒敢。
水秀如林怡期待的那樣,千恩萬謝以後,把錢小心地裝進了衣袋。她沒有堅持給林怡找錢,這讓林怡滿意。林怡細細告訴了水秀自己家的地址,告訴她遇到風天雨天就去喝碗水,躲一躲。水秀聽得很茫然。即使林怡覺得自己已經把住的地方說得淺顯易懂,水秀依然聽得似懂非懂。水秀是沒住過樓房的人,她怎麼能對那些幾號樓幾單元之類的數目字有感性認識呢?她眼巴巴地看著林怡,林怡好聽的聲音像唱歌一樣韻味十足,可水秀就是聽不懂。林怡住了口,水秀趕緊描繪了自己住的山村,前邊是桃花寺,後麵是梨花嶺,春天花香像雲霧一樣到處遊走,雲彩都比山外的白。水秀在灶間燒火,都能被花香熏得打噴嚏。這個季節溝溝嶺嶺則都是成熟的水果,蘋果就不用說了,酥皮脆梨再過幾天就要下樹了。酥皮梨是中科院搞的新品種,個兒大,味甜,坐上飛機出口日本。訂單總是在梨花開的時候就來了。花坐了果,就開始套上袋子,農藥打不著。一棵樹長幾百個,都數上數兒。山裏人自己不舍得吃,但貴客來了除外。別說遇見水秀,林怡走到山裏任何一家的梨樹下,都可以吃飽肚子。山裏人家家都是這樣,自己不舍得吃的東西,卻舍得待客用。林怡感動得眼眶溫熱,在心裏她已經準備到那裏去了,不管什麼時候。林怡戀戀不舍地與水秀道別,林怡一轉身,就看見茶葉店裏有一雙眼睛在看自己。那目光一收一放,林怡就斷定那是個自己認識並認識自己的人。林怡往茶葉店走去,圍住那人看了又看,終於叫出聲來,林海峰!你是林海峰!
林海峰其實早就認出了林怡,隻是林怡不知道。林海峰不知道林怡不知道,所以笑得相當難為情。林海峰當然沒告訴林怡水秀是自己的妻子,是他先認出林怡,然後跑進茶葉店的。林海峰家隻有為數不多的幾棵蘋果樹,往年摘了果子以後,隻是這家那家送幾籃。今年的果子長得好,水秀說,咱也逛逛縣城吧,順便賣幾個果子,不為掙錢,隻為見見世麵。林海峰說,屁股大的縣城有什麼世麵好見。水秀說,你敢情在縣城讀過書,我長這麼大也沒來過幾趟。林海峰說,要去你去,我不攔著。水秀說,到了縣城我連東南西北都找不著,你光不攔著哪行?
林海峰進了縣城就像進了貓營的耗子,一天裏都誠惶誠恐。七年前他在縣城最有名的一中讀過書,等待他的本來是光輝燦爛的美好前程,可因為一念之差,他被學校除了名。林海峰的錯誤也不是很大的錯誤,他被人“脅迫”著看了一場表演,與性有關。當時這是一個轟動的新聞,在一個地下舞廳裏,一群少男少女表演“性”。林海峰如果不去看也是可以的,被人一“脅迫”,就有些順坡下驢的意思。“脅迫”林海峰的人比林海峰有背景,校方按照從嚴從重、殺一儆百的原則,把林海峰開除了。當時林海峰班裏的同學集體為他請過願,一是因為林海峰是班裏長相最好的男生,這是說不出去的理由。還有說得出去的理由:林海峰是最偏遠山區的學生,那一年,他差不多是整個穿山甲唯一的希望。
請願之類的事林海峰過了許久才知道。班裏二十三名女生率領二十二名男生親赴穿山甲,進行了浩浩蕩蕩的慰問活動。他們是利用上課時間來的,每人一輛單車,讓校方很是驚恐。大家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印象最深的就是同學們一致認為林海峰有先見之明,在學校公布處理決定之前,就自動退學了,這差不多是林海峰炒了學校。有了這樣一種先見之明,不管林海峰進不進大學校門,他都有舉足輕重的一天。當時的林怡是學校學生會的主席,在這裏麵起的作用可想而知。請願也罷,慰問也罷,都是組織的一項活動而已。林怡要的是過程,同學們要的是結果。林怡的情緒裏有蔑視林海峰的成分,因為他來自偏遠山區穿山甲,還因為,他是班裏長相最好的男生。
一晃就是七年。七年帶給每個人的變化真是太大了。七年前的日子簡直是太黑暗了。與林怡相比,林海峰簡直算幸運兒。誰都不會想到林怡會高考落榜,可偏偏就是林怡落榜了。與林怡一起落榜的還有班裏張三李四兩個人,人家都不是憑實力進的一中,看中的隻是一中那一紙高中畢業文憑。林怡的落榜出乎整個一中的意料。誰都覺得林怡複讀一年是理所當然的事,學校甚至在考慮她當學生會主席期間分擔了許多工作,可以減免她的複課費用。但林怡實在不是一個讓人小瞧的女子,她在成人電大報了名,然後到一家賓館去端盤子了。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林怡和林海峰是有著共同之處的,不僅因為他們都姓林。他們的碰麵也許就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這一天裏林海峰都像進了貓營的耗子,怕碰見同班甚至同屆的同學,果真就一個也沒有遇到。林海峰很慶幸,他已經快要成為進了耗子營的貓了,突然,林怡朝他走來。
高高瘦瘦的林青眉也是翠湖小區的常客。她是那樣一個女人,有些酸,有些辣,還有些麵。所以她給翠湖小區人們的印象不盡相同。林青眉在大多數的時候麵無表情。甚或說是一種無表情的表情。這種神情很叫見過她的人在乎。何況她是林怡的客人。人們都是知道林青眉的,她有著很高的學曆,在旅遊公司的科室任科員,屬於小姐的身子丫鬟命的那路人。還知道她一直都沒有男朋友,她走路的樣子有些甩胯,會看骨相的人說,這種女人十個有九個妨男人。她每次來翠湖小區別人都要議論她,隻是林青眉不知道。林青眉不怎麼在意別人說什麼。她在這裏誰也不認識,她也以為誰都不認識她。
她也姓林,與林怡同班同歲,兩個林卻了無牽掛。縣城不是都市,幾乎個個都是名人,拐上幾個彎,誰與誰都能攀上親戚。所以在縣城有些事情最好做,比如,支桌麻將,好湊人手。有些事情最難做,比如,隱姓埋名。林青眉常來翠湖小區,有些老人就把她當作翠湖小區的人,離老遠就大聲招呼。林青眉抬起剪成齊齊劉海的臉,應一聲。老人會告訴林青眉,林怡剛從外邊回來,還沒一刻鍾呢,來得真是巧。林青眉也應一聲,並不解釋她與林怡剛剛通了電話,如果不是林怡相邀,她是不會來翠湖小區的。
她經常來翠湖小區,那就是林怡經常相邀。
林青眉必定帶一個空肚子來。她在單位吃食堂,食堂的飯菜有點不像人吃的。林青眉誇張地說,茄子切成那樣大的塊兒,肉片切得那樣薄,醬油買的是散裝的,說不定是什麼毛發做成的,怎麼吃!林怡會為她準備幾個小菜,或到外麵的餃子館去買半斤水餃。水餃是水晶餃,小得隻有指肚大,餡有鹹有甜有辣,林青眉很愛吃。如果有心情,她們還會到不遠處的酒吧坐一會兒,找一個比情人幽會更隱蔽的場所,談談心。她們經常來這裏,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外人。酒吧裏的燈是咖啡色的,把人的臉都映成了甜點。丹妮的眼睛比酒吧裏的燈更亮,它安靜地臥在一把椅子上,從容地看著主人和她的朋友。她們無疑是好朋友,能夠徹夜長談。林青眉是不太在乎寵物的,即使是價值十幾萬塊的狗。她的目光很少在丹妮的身上停一停,更多的時候是丹妮在打量她,打量她如何聽林怡說話。
林怡是有話要說的。昨晚的事別提多……有味了。是的,有味。你還不知道昨晚是誰來我家了吧?打死你都不會想到,是林海峰,你還記得他嗎?林青眉的眉毛動了動,說是那個長相最好的男生?林怡“哇”地叫了出來,說你真的還記得他。林青眉說,你以為我老得什麼都記不得了?林怡說,他到我家來了,而且,我請他喝了酒。林青眉用小小的湯匙攪拌著咖啡,隨口問,滋味如何?林怡說,你說的是酒?林青眉說,我說的是人。林怡那個樣子笑了一下,說,真下流。林青眉故意說,你說的是林海峰?林怡說,我怎麼會說他。林青眉盯緊了問你說的是誰?林怡說,你。
丹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抖了抖毛發,跳了下去,搖搖擺擺往外走,它是去撒尿。它不喜歡兩個女人這種談話方式,太繞,太無趣。
林海峰雖然跟在林怡的後麵,但仍然是被脅迫的意思。他這一生兩次被“脅迫”,但兩次脅迫都足以致命。他無數次地想打退堂鼓,想告訴林怡那個叫水秀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自己是和妻子一道來的,也要一道回去。有什麼東西沒讓林海峰把這些話說出口,是林怡的眼神。林怡的眼神不是普通女人的眼神,是花開的顏色。那種顏色很熱烈,熱烈得你根本沒有辦法拒絕。這讓林海峰感到非常好奇,畢業七年,這是他遇到的第一個女同學,他很想探究女同學的眼神花開的背後是什麼。上一次見麵,他們還是少男少女。他原本還有一個選擇,大大方方地把水秀介紹給林怡,然後大大方方地跟林怡走。這種念頭曾經在腦子裏閃了一下,但林海峰沒有選擇。林海峰想不透自己為什麼沒有選擇。他覺得他不是有意欺瞞水秀。他和水秀結婚幾年了,他從沒對水秀說過謊。連他被學校開除的事,他也一五一十地對水秀說。可今天,林海峰選擇了逃避。他從水秀的身邊走了過去,悄悄對她做了一個手勢。林海峰一路走心裏一路不踏實,有些懊惱,也有些蒼涼。當年林海峰是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來讀縣一中的。因為偶然的一個因素,網破了,魚卻沒有死。林海峰逐漸把那一段生活淡忘了。除名的事雖然在縣裏鬧得沸沸揚揚,在山裏卻沒多大響動。並不影響林海峰的家庭是山裏的望族,並不影響林海峰娶山裏最俊的媳婦。所以,眼下的林海峰與七年前的林海峰並無多大區別,雖說久居山裏,卻並沒有多少自卑和自鄙。
林海峰不知道,這也正是林怡下決心帶他回家的原因。
林海峰確實是聰明的林海峰。他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兒,就斷定林怡所謂的家其實隻是一個金屋,林怡不過是一隻翠鳥。林海峰世事洞明般地含笑望著林怡,並不問這問那。林怡說,林海峰你都快成神仙了。林海峰說,見了你才知道離神仙還差得太遠。這話說得沒有距離感,七年前的那種感覺很快就回來了。這讓林怡滿足,也讓林海峰少了拘束。林怡打電話給餐館,叫了幾個菜,含笑對林海峰說,我們多少年沒見麵了,不喝幾杯真說不過去。林海峰明知故問,就我們倆?林怡說,你的意思是多找幾個人?林海峰心裏一寬,說,我隻是隨便說說。林怡說,我隻是隨便問問。林海峰幽默地說,我可是山裏人,你別嚇著我。林怡嘻嘻一笑,說,林海峰是誰,什麼世麵沒見過?
林海峰的臉紅了。他當然知道林怡在影射七年前的那場豔舞,在地下舞廳,所有的燈倏然都滅了,女人光溜溜的身體像一幅畫一樣走來,讓所有的男人瞬間支起了帳篷。這樣的影射讓林海峰的心裏不舒服。但同時他又覺得自己離林怡近了些。林怡把那樣的話隨便說出口,林怡沒把自己當外人。
林海峰是這樣想的。
林海峰的心底還是有些不踏實。看見自己的手,覺得有些粗。看看自己的衣服,也不是很整潔。在城裏奔波了一天,鞋麵有了厚厚一層灰。可那兩年半的高中經曆告訴他,對待那些城裏的女人什麼都不在乎強似什麼都在乎。當年他就是這樣做的,所以沒有哪個女生小瞧他,否則也不會全班的人傾巢而動,跑那麼遠的山路去看他。他吊兒郎當在屋裏逛,任何能看一眼的地方都沒放過。他這才知道一隻翠鳥的窩做得多麼舒服,到處纖塵不染,到處潔淨整齊得像被裝在了畫框裏一樣。目光再一次轉到林怡,林海峰就覺得心裏“咯噔”響了一下。林怡脫了純棉外套,裏麵是一件白色的絲織內衣,柔軟光滑得像月光一樣。身量那樣小,那樣緊,乳房秀挺的模樣清晰可見。胸脯白得像雪,長出膩瓷樣的一段脖頸,這讓林怡像個從沒曬過太陽的瓷娃娃。林海峰由衷地說,你還像七年前一樣。其實七年前的林怡什麼樣林海峰也沒怎麼在意。那隻是一團影子,似乎比現在年輕,比現在健美,但無論如何沒有現在迷人。林海峰的臉有些發燒,他故意看了看房門,說你那位什麼時候回來?林怡說,他出國了。林海峰說,所以你就隨便往家裏領男同學。林怡把頭一歪,盯著林海峰說,我隨便了嗎?林海峰的後背毛茸茸地爬出了汗,他不敢接林怡的話茬兒了。林怡卻不打算放過他,他愣神的工夫,林怡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問他在想誰。林海峰下意識地想說想你。話已經到喉嚨口了,林海峰又狠狠地咽了下去。局勢雖說有一點明朗,林海峰還是不願意做首先捅破窗戶紙的人。
林怡問林海峰是喝白的還是喝紅的。林海峰說我喝綠的。林怡問綠的是什麼。林海峰說我以茶代酒,我胃不好。林怡說,我是可以答應的,你問酒答不答應。
一切準備就緒,林怡在林海峰的對麵坐下了。此刻林怡還在想自己為什麼要邀請林海峰。為什麼?似乎不是為了敘舊。像林海峰一樣,林怡不願意敘那段舊,而且也覺得無舊可敘。除了林青眉,她的所有同學都失落了。失落的東西她都不想撿回來,何況失落的是人。城裏她的同學不少,她像林海峰一樣,繞著他們走。其中也不乏想和她聯係的,可她不願意見人,也覺得無人可見。今天是有些意外,認出林海峰的一刹那,林怡就想卷住他,裹挾而去。就想做成現在這個樣子。當時林海峰如果不從,林怡會調動許多辦法,說服林海峰。她是不會讓他走的,盡管沒有現成的理由。她不想讓他走,這就是理由。林怡為林海峰斟了滿滿一杯酒,自己則倒了小半杯,舉起杯,碰了一下,說幹杯。林海峰卻不端,他說這怎麼行,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欺負女同學。他拿起酒瓶,也為林怡滿上。林怡乜斜著眼睛看他,說好沒風度。林海峰說,知道你想看我的笑話。林怡突兀地說,你的話怎麼有些像調情?林海峰的臉再次紅了。其實他知道調情的是林怡而不是他,是林怡在把情緒和言語往那邊靠,隻是他說不出口。他遮掩道,到底當過學生會主席,嘴皮子就是厲害。
席間,林怡去了一趟臥室,去了兩次洗手間。林海峰當然不知道她去臥室幹什麼。林怡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去臥室寫了一行字:穿山甲人氏,水秀。她需要記住這個名字,她害怕酒後忘掉,她當真想交水秀這個朋友。她去兩次洗手間則有些無事生非。她去洗手間沒做什麼事,隻是照了照鏡子,順便化了下妝。林怡的妝化得很隨意,任意塗抹,就像負氣似的,化得自己不像自己。睫毛膏抹了厚厚一層,睫毛粗成了一根一根立柱,像是要遠離眼瞼一樣。林海峰對化妝卻一點也不敏感,城市女人的妝,其實就是麵具。麵具沒有什麼值得探究的,看一眼或不看一眼,都沒有什麼。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林怡從洗手間裏出來已經換了個人。洗手間裏的鏡子像牆壁那樣大,林怡映上去,就像水粉畫一樣。第二次從洗手間出來,林怡明顯腳步不穩。她其實沒喝多少酒,有點酒不醉人人自醉。她喜歡醉眼惺忪的感覺,喜歡飄起來的那種狀態。經過林海峰這邊,她在椅背上靠了靠。說,怎麼辦呢,我醉了。她是醉了,心是醉的感覺。她的話風也飄了起來,語音輕柔得膩人了。林海峰老實地說,那就不要喝了。林海峰還能說什麼呢,他想扶一把林怡,手卻沒處放,林怡穿得那樣少,那樣單薄,感覺把手放在哪裏都不合適。林怡卻捏了捏林海峰的肩,孩子一樣耍賴說,我想喝,你陪我。林海峰說,喝多了不好。林怡說,可我就是想喝,來,一醉方休。林怡端起了林海峰的杯子。那是一滿杯酒,林海峰以為林怡要一飲而盡,剛要伸手去奪,林怡卻把酒杯端到了林海峰的唇邊。林海峰慌忙站了起來,說林怡你坐過去。林怡負氣似的說,我為什麼要坐過去?林海峰說,那你就坐在這裏,我坐過去。林怡蠻橫地一按,就把林海峰定在了椅子上。這時的林怡像個女霸王,但是可愛的女霸王。臉色緋紅,星目含風,風情萬種,像極了戲裏的人物。林怡虛著聲音說,你害怕是嗎?林海峰笑了一下,心說,你有什麼可怕的。林怡把臉貼了過來,近得不能再近,說,小男生,你是小男生。林海峰小心地說,大男生什麼樣?林怡看著他不答,眼神飄得都難以聚光了。林海峰的牙齒動了動,突然像狼一樣恨不得咬一口什麼東西在嘴裏。林怡輕聲說,想知道是嗎?林海峰的身子晃了一下,又穩住了。林怡用手指點了一下林海峰的胸口,說,這裏不動,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