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憐生(一)(1 / 2)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梅雨初晴,整個錢塘縣最吸引人的左不過是那西嶺湖中開的粉雕玉琢娉婷玉立的粉荷。才過六月,那些個采蓮女兒們便熙熙囔囔著要下湖去采蓮子。采蓮女子不像那些個高門大戶裏的閨閣小姐那般幼承庭訓、生而謹慎怯懦。她們自小隨著母親踏在竹筏弄著湖水長大,聞慣了蓮花蓮子那冷冽清新的香氣,反倒不慣去稀罕那些真金白銀兒買進來的胭脂水蜜粉。錢塘江畔的采蓮女兒,大多比尋常人家的女子出落得更玲瓏高挑一些,往往是三兩結群的撐著小竹筏便遨遊在了整片荷塘中,笑聲和歌聲便伴隨著那盛開的嬌荷嫋嫋飄散開,倒似那玉盤珠落一般的悅耳好聽。本是隨性活潑的碧玉小家子玩鬧,卻又惹得那些前來賞荷的文人騷客一番仰慕和讚譽。若說采蓮女兒家們一個個都是爽朗天真不拘庭訓的性子,倒也不盡然,憐生便是個殊例。憐生家住西冷湖畔,父親庸碌,隻在當地府衙中謀了個書寫小吏,自己與母親采蓮為生,日子清貧倒也安逸。父母親活到了不惑之年卻隻單生得憐生一女,雖隻是個女兒,卻是個比男兒更伶俐出色的好苗子。生來嫋娜纖細的美人胎子,更兼得天資聰穎,養到十一二歲的豆蔻年紀,便能識文斷字作出些清麗的詩篇來,性子又是格外的貞靜溫柔,且不說討得父母喜歡,連鄰裏鄉親之間也是沒有不誇讚的。蘇家有女初長成,西湖水中碧出塵。西湖水美,越發養的憐生的蘭心慧質,青蔥美貌,卻叫蘇家這清貧閑散的小門戶卻越發熱鬧了起來,周遭兒趕來求親的富戶官家一個更挨著一個的出色顯貴。憐生卻是個心氣高的,不論是哪一門子的顯貴前來求親一律不肯應允,父親寬厚,總說女兒家心氣高是好事,而母親卻是個心眼重的,眼看憐生趕著都上十六的年紀了親事情還沒定下來,心裏頭不禁暗自著急。——若是拖拉成了老姑娘,這可怎麼嫁人好!想到母親一臉焦慮的表情,憐生不禁莞爾。若是能拖拉成老姑娘倒好,不稍嫁給那些個渾濁的公子哥,截然一身倒落得個清爽幹淨!隻是這樣的心思,怎好說與旁人知道?憐生望著眼前開生長得正好的荷葉,或是青翠欲滴,或是墨綠英挺,荷葉上頭凝著晶瑩剔透的露珠,伴隨著風動輕輕搖曳、滾動著,思緒漸漸飄離——那一年,也是荷花開得正好的六月天,一場夏雨將湖中的荷葉刷洗得越發碧綠惹人。憐生也是這般悠哉的坐在小竹筏上,輕輕卷起褲管,將兩節蓮藕一般白淨細嫩的小腿淌到湖水中,任憑著水中碧浪輕琢自己的腳丫子。“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夏日涼風輕輕徐來,憐生不禁愜意地哼唱起歌兒來,“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丫頭,唱的不錯。”一曲歌罷,耳邊竟響起了道清亮中略帶稚氣的男聲!驚得憐生一陣膽顫,這可是湖水中央啊!轉頭去看,卻是自己的竹筏上站著個比自己大不得多少的小少年,眉清目秀的模樣,雙目中卻透著一股子的玩世不恭,更可惱的是這混小子竟這般毫不顧忌的盯著自己看!沒由來的一陣羞惱,臉色一紅,“噗通”一聲躍入水中!“喂!丫頭——”不等那少年回過神來,憐生便在水中掙紮道,“我不識水性的,救我!”“啊,你——”不容多想,眼見那身穿杏紅單衫的小丫頭沉溺入水中,少年趕忙躍入水中,“丫頭別怕,我來尋你!”“丫頭,你怎麼不見了?你在哪!”“丫頭,丫頭!你別嚇我啊——”少年的心像是被熱油滾過一般的焦慮,不禁惱火自己千萬個不該驚嚇唐突了小丫頭!一頭栽入水中四處尋找那一抹淡淡的杏紅,卻隻一瞬間便不見了那小丫頭身影!“丫頭,丫頭!”“我在這兒呢、你個混呆子,好生在水裏呆著吧,本姑娘現行一步!”少年聞聲,探出水麵,卻見那撐得老遠的竹筏之上,正是那小丫頭笑的明媚得意!不禁懊惱,自己真是好生愚笨,看她打扮分明是這附近人家裏的采蓮女兒,怎能不識水性?倒把自己給急的這一身狼狽樣子,叫那小丫頭片子生生看了笑話——師傅平日道自己聰明,不想竟被這黃毛小丫頭給擺了一道!憐生看著水中好不懊惱氣憤的少年,忍俊不禁的一陣歡愉,好個沒規矩的登徒浪子,合該好好教訓一番!本想等那少年向自己求饒,哪隻那少年竟然一個翻身騰出水麵,雙足踏著荷葉輕輕一躍便又上了自家竹筏——這次顧不得他看不看自己,憐生真真是傻了眼,好俊的身手!打小生活在這西冷湖畔,見到的不過是鄰裏鄉親,一起采蓮子的小姐妹們,哪裏見識過這般玄妙輕俊的身手,隻一個翻騰,踏著蓮葉便躍上了自家竹筏子。仔細打量起眼前這衣袂飄飄俊逸出塵的小少年,憐生不禁生疑,他,莫不是天上的神仙童子下了凡?恍然間被自己的想法嚇得不敢說話,倒是任憑少年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心思玲瓏小丫頭片子,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小臉精致如這碧湖中的出水芙蓉,那雙烏黑清澈的妙目中更寫滿了震驚和疑問。少年不覺好笑起來:“放心好了,我不是來找你算賬的!”“你是神仙嗎?”小丫頭脆生生的吐出這樣一句,倒把少年的玩興又提上了幾分,“我當然是神仙了,你見過凡人有這般在水中如履平地的本事的嗎?”“沒有——”小丫頭收斂了好幾分囂張和恣意,頓時生出一副乖巧惹人的模樣,少年正覺喜歡,恍然的卻聽見遠處那急奔而來的腳步聲,不禁暗道一聲“不好”,轉身迅速栽入水中,隻在湖麵上留下點點漣漪。憐生瞧著這一幕,正好生呆愣訝異著,岸邊的腳步聲卻急切切的停在了岸邊,回頭去看,那幾名身穿白袍仙風道骨的男子正向自己打著招呼。“敢問小妹,可曾見到貧道師弟,哦,他身穿白色道袍,是個年約十歲的小兄弟?”心下一動,原是來尋他,見他故意避入水中怕是不願意見人的吧!“你們是哪裏來的人物,衣衫古怪不說,竟是這般不避諱的闖到我們西冷村裏頭來,縱是看見了些什麼,我也是不願相告的!”“貧道唐突了,小妹妹莫怪,貧道來自玉龍山太虛觀,隻因我那小師弟自顧貪玩跑下山來,師尊特令貧道師兄弟幾人前來尋拿回去,小妹妹若有之情的還望指個方便。”“原是個小道士……我方才的確看了有個身穿白袍和你們一般古怪的身影子朝大明山的方向跑了去,你們且去看看吧!”幾位耿直的修道人聽了憐生一番話,毫不懷疑的作揖辭了程,朝大明山的方向追了去。憐生暗自鬆了口氣,瞭向水麵,“我說小道士,人都走了,出來唄!”“多謝姑娘!”竹筏稍晃,憐生回頭便又看見了那張清朗而不羈的麵孔,私心讚著果然是好妙的功夫,嘴上卻道,“你這小道士好不糊弄人,還自稱什麼神仙,早該報給你那師兄們叫他們把你抓了回去!”“若你要報也不等現在了!”少年自顧坐下,目光落在竹筏上那一小簍吃食上,“這是什麼?”“當然是蓮子啦!”小憐生眼中一陣明亮和善,“可好吃了,我娘剛給我蒸的!”“那感情好!”小道士不客氣的盤膝而坐,丟了一顆蓮子到口子,“果然甘醇,好香的蓮子!”“那可是有毒的!”“啊,有毒!”“我娘說了,這些個蓮子不幹淨,叫我倒進湖水裏免得禍害了生靈!”“你不是吧,你個小丫頭怎麼不早說——你笑什麼!你騙我!”“就許你吃我的蓮子,不許我捉弄你麼!”“……”“你叫什麼名字,我叫敖子都。”“我叫憐生,蘇憐生,我就住在這西冷湖畔,算起來就在你們玉龍山腳下呢!”“你們真好,不用每日練功,還能撐著竹筏在水裏玩耍。”“那你有空來尋我,我們一起玩唄!”兩小無猜的年紀,一切都那般美好。憐生時常夢見那段時光,那片屬於彼此的碧湖,他們泛舟到湖水中央去,嘻嘻鬧鬧著說著彼此的煩惱、樂士,周遭安靜的隻剩下荷花荷葉荷藕,以及那徐徐清風。梢頭的梅子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如此反複了幾個秋春,且不論那份純真的玩趣已慢慢被掃去,連這大齊江山都已換了兩代主人,這江山社稷動蕩不安的年代,爹爹倒安心在府衙做了小吏不再想往高裏去謀就,隻想著一家三口能安穩度日便是。母親每日除了采蓮捕魚,便一心一意的照顧著自己,隻盼著自己這副如花似玉的好皮囊能攀上一門好親事,楊了自家門楣倒是次要,心裏最盼著的是能找個好人家讓自己過上富貴安穩的好日子,如何也不肯叫自己明珠暗浦,受了委屈蒙了塵。生得這般父母疼愛的好家庭,哪怕的清貧,倒也知足的,隻一樣,叫自己這些年來念念難放。“子都哥哥,我最近都不怎麼來找你,你會生氣嗎?”“不會啊,女兒家大了,自然不能老是往外跑的。”“不是的子都哥哥,是我娘,她——要給我找人家了,說再過個一兩年就遲了!”“那就找唄,不過有點可惜,你找了婆家隻怕以後想吃你做的蓮子倒難了!”“娘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也該考慮婚事了才對啊。”“枉我平日誇著你聰明,我是出家人,怎麼能成親呢,傻憐生!師傅說我是要修仙的人,不能有哪些俗務纏身的!”“那,子都哥哥一輩子都不娶媳婦了嗎?”“那是自然啊,誒,蘇憐生,你一個小姑娘家家怎的問起了這些,可也不臊得慌!”回憶,如同蓮蕊一般的苦澀,一次次漫上心頭,壓得心頭一口氣沉甸甸的提不上來。子都哥哥,你可知,憐生有好多好多次想問你,可否還俗,憐生想作你的妻子!可是,這樣的話哪裏是一個女兒家能說出口的?每一年的冬天,你們太虛觀冷清蕭條,而玉龍山下的錢塘江畔卻開滿了蒼勁幽雅暗香疏影紅白梅花。每年我都會折一支梅花贈與你——憶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我曾許多次裝作無意,給你唱這樣的歌謠,可惜你還是不懂。那年遇見你我方才七歲,不知情為何物的年紀,卻想著今後的良人,便是子都哥哥這般的模樣吧!超凡脫俗,清風朗月,神仙一般的氣質!轉眼十年匆匆去,你果真長成了豐神俊朗的神仙人物,仙法神通變幻莫測,你可以帶我穿越山林,追逐明月,帶我騰雲駕霧遨遊整個玉龍山和整個錢塘,卻不能聽我訴一句情衷。憐生不愛鳳冠霞帔榮華富貴,願與你朝朝暮暮,可惜,你隻是一個修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