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吹哪頁看哪頁(1 / 3)

風吹哪頁看哪頁

名家視閾

作者:黃惟群

摘要:“因情立體,即體成勢”, 韓少功找到的,是適合他個人運用的長篇小說寫作法。這本書中,他十八般武藝發揮充分,思、想、情、感,無一或缺,理、趣、智、巧,一樣不少。

關鍵詞:韓少功;《日夜書》;寫作模式 ;現代派手法

看《日夜書》,難得的享受。

似乎每句都可讀,每句都有質量,都起了該起的作用,都能讀出味來。

(一)

《日夜書》中,什麼形式、手法、特點都有了,隨筆、雜感、散文、小說、傳統的、現代的、詩意的、幻想的、感性的,以及幕前幕後閃現的理性。作者是隨心所欲,信手拈來,想怎麼寫怎麼寫,我們是風吹哪頁看哪頁,哪頁都能看得入迷。

曾寫過這麼段話:“不管一般讀者還是具有專業眼光的非一般讀者,閱讀一部作品時,其實也是在與這部作品的作者進行一次智力的較量,思想情感的較量,觀察認識的較量,表達方法與能力的較量。當作者的水準高於我們時,即使心有不甘,我們還是會服氣地抬起頭;當他的水準低於我們時,即使不看低,我們多少也會對他作點俯視;而當他的水準與我們相同時,我們則會心中叢生一種相通快感……”① 讀《日夜書》,不時讀出意外和驚喜。意外的是,閱讀常被帶入陌生地,超過習慣接受範圍;驚喜的是,這陌生這意外,到頭來,卻讓人信服。

你怎麼就這樣冷不防地捅我一刀,用一個電話把我全身抽空?不,你還是個有體溫有動作的活人,還有中年大把大把的日子,不能這樣急匆匆風化而去,在我的身邊空去一塊。

這是“我”突然接到軍哥自殺消息後寫下的一段話。“全身抽空”、“風化而去”、“身邊空了一塊”多好。這樣時刻,這樣的情感,想文字不流俗,不易。很少有人會用、敢用“抽空”、“空了一塊”之類文字表達,因為太抽象。然而,書中讀到,感覺非但不抽象,反而具象、到位,且這具象是可被大量填空的一個朋友,一個親人,在時,不常見,總像就在身邊,隨時可觸摸,走了,該他的地方空了,什麼都沒了;一人一生,近前朋友、親人離得越多,身邊空地就越大、越空。

(二)

都說韓少功是個特別理性的人。真這樣?

不錯,他有極好的理性思維,能將任何事的一二三四說得清清楚楚,說得人再難補充,但在我看來,他更是個感性的人,非常感性。隻不過,他的感性,經常穿著理性的外衣,是經過理性的整理、審查後的精確表達。

書中,“我”的戀愛表白遭到了馬楠的拒絕,以為一切都已結束,但是,一個鄉村的夜晚,“我”做了個夢,夢中,手臂被輕輕地撓了一下,回頭看,一個男人的背影,腋下沒扣好的包蓋下

冒出個小腦袋,毛茸茸,粗拉拉的,像鬆鼠像考拉像兔子。

我沒看錯吧,那雙眼睛卻分明有幾分熟悉,清澈而濕潤馬楠的眼睛。

剛才是她用小爪子撓了我一次,讓我知道她也在這裏……

往下,是段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式的感悟。醒來,“我”淚流滿麵。

別致,難得一見的別致。能用這樣的夢,這樣的小鬆鼠,這樣的“輕輕一撓”、“清澈濕潤的眼睛”,以示緣分,以示兩性召喚,寫他人所未寫,則更為匠心獨具,其中需要多少細膩、奇幻、準確、精巧的想象力和表達力。還可貴的是,這一想象,是抓住了人物特征的,是能讓人看到馬楠,觸到她的形象、心靈的。

韓少功的內心世界豐富複雜得難以概括,卻同時,他極擅控製、偽裝自己。《日夜書》幾乎是他所有小說中感性流露最多的一部,盡管如此,他仍異常節約,常把自己打扮成個心電圖都測不出起伏的人。也因此,他的情感稍許流露,特別“濃汁”。

小說中,肖婷是個“我”予以一定好感與憐愛的漂亮能幹的女人。那天,她陪“我”駕車返程去取遺忘的衣服,路上,倆人聊天,“我”對她談到她的丈夫馬濤:

“肖婷,他坐牢時留下了腰傷,注意不要久坐和久站,睡的床要硬一些。”

“我知道。”

“據說靈芝對提高免疫力有良效,很多癌症患者都吃。”

“我明白。”

“多說些逗笑的段子,可能是最好的養肺。”

“我懂。”

“我”突然變得婆婆媽媽,像兄長,像長輩,像領導,像智商情商都不高、語言乏味平庸得讓人提不起興趣的可靠老友。然而,請注意,韓少功太懂寫作、太懂如何製造效果了,他表現得像兄長、像長輩、像領導、像乏味平庸朋友的表麵,一定有著不像兄長、長輩、領導的不乏味平庸之實。接著

“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這話出自另一人嘴,是廢話,出自“我”,麵對的是個懂得鑒別語言分寸、懂得因人而異接受準確信息的人,於是,效果來了

一隻冰涼的小手悄悄伸過來,抓住了我的手。

換個作者, 這時或會大做文章,寫上長長一段手的觸覺、心的反應之類,但書中,韓少功突然寫道: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遙遠。

這歌詞,是一個時代記憶的象征性符號,歌聲中有一種蒼涼心酸和稍稍的油腔滑調混為一體的味道。這裏,這歌詞是被作者用來打岔的,用來驅趕、掩蓋、偽裝真實的內心。

但畢竟,再節製,再吝嗇,也得留下片言隻語

一種全世界海平線都在呼呼上漲的感覺,從聲浪中淹沒過來。

仔細體會,還有什麼可比這樣的表達更形象、更確切、更飽滿、更高潮、更讓人感到那種透不過氣來的激動?!

(三)

小說中,韓少功經常將他具有韓氏特色的,混有個性、學識、智敏、幽默、深邃、尖銳的觀察和感受,隨筆、雜感式地用以介紹、敘說、議論、剖析。這樣的寫法,風險不小。傳統寫法中,作品通過形象說話,作家語言的直接介入,與故事、情節緊靠不夠,極易引起閱讀疲倦和分心。

然而,他的文字涉及麵寬廣,過時的、新潮的、民間的、殿堂的,街頭的、流氓的,無所不通。不管“走”得多遠,都能走得透徹、到位,走得文學化。

一個淺笑,一個微偏的回頭,一次輕盈的跳躍,一回生氣時的撅嘴,一條腰身線條的妖嬈,一種悄悄拉扯衣角的羞澀,一種下蹲時的大腿擠壓出來的豐滿曲麵……

一段頗有特色的文字。如果說,前麵的“淺笑”,“回頭”,“輕盈”,“撅嘴”,“腰身線條”,“悄悄拉扯衣角”,盡管提取精巧,還不能說多麼出跳,那麼,“下蹲時的大腿擠壓出來的豐滿曲麵”這句,則太不一般。這是個太易被忽視的“鏡頭”,但卻是個紮紮實實能對視眼、心理產生微妙深遠影響的鏡頭。捕捉這樣的鏡頭,談何容易。這,也是韓少功實際是個觀察細致、感覺豐滿、歸納到位的作家的又一佐證。

“文集勝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②作家乃至作品的高低成敗,往往也就取決於這似乎微不足道的“十一”、“百二”。

一個將要死於車禍的人正在碰杯,一個將要死於癌症的人正在購物,一個將要死於衰老的人正在給女友獻花,一個將要死於水源汙染的人正在奉承上司……

這段論說,看似尋常,其實呢?死亡,是每個人都感困惑、恐懼的事。通常大家總說:昨天還活著,今天卻已死去;今天還活著,明天就將死去。這按的是時間順序。這樣的文字已不出新。《日夜書》中倒了過來,“一個將要死去的人”放在前麵,然後是他正做著的某件事,一下感覺就不同了,因畫麵不同了,我們“眼前”出現的,是個死人……無疑,這荒誕的畫麵醒目、震撼得多,對心理造成的衝擊大得多。作為作者,製造這一畫麵,既靠理性又靠感性。感性表現於,作者的想象更深入,“走”得更遠、更悲涼,也更本質;理性則體現在,能將自己的觀察感受準確表達出來,準確地對讀者產生預謀的效應。

(四)

作家不管寫什麼,歸根結底是寫自己。

《日夜書》中的“我”,是陶小布,還是韓少功?應該說,陶小布身上有韓少功的影子,甚至很大程度、很多方麵,很接近韓少功。但是,“接近”不等於“就是”。這不是部自傳體小說,剖析、解讀自己,不是作者的責任,也不是作者試圖做的努力。《日夜書》中,更讓我們感到韓少功的,是作者的目光,作者的思維,作者的理解認識。我們一路跟著他,在他的眼光中,在他的思維中,看世界、看人生,看周圍發生的事、身邊出現過的人。很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