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中不見陽光,方進從強光刺眼的沙峰陡然進入陰暗的沙穀,兩眼頓時一黑,一時無法適應這強烈的視覺落差。在一片灰蒙蒙黑漆漆之中,隻見兩點微光盈盈閃動,如暗夜中的燭火飄渺,又如兩窪清泉印月。
方進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便使勁揉自己的眼睛,但隨即耳邊就立刻響起了一男一女兩個哇啦哇啦爭吵的聲音。
他晃了晃腦袋,努力保持清醒,此番睜眼一看,這才發現原來那個跟蹤者,竟然就是阿尼塔,而那黑夜中的兩點微光,就是她深邃而清澈的眸子。
方進看著這雙眸子,一時竟看得癡了。這雙眸子經曆了四千年風沙的洗練,並沒有像那位老者那樣變得死氣沉沉,反倒越發地清澈純淨,仿佛人性中所有的汙泥雜質都被沉澱而去。方進回想起雙雙單純的眼神,又想起劉芳真摯的眼光,但無論是誰的眼睛,畢竟還是帶有人類社會化的情感。唯獨眼前這雙漆黑的雙眸,是他前所未見的,不食人間煙火一般的清澈透亮。
阿尼塔和阿吐魔正在激烈的爭吵中。方進聽不懂他們的話語,但從他們的肢體語言可知,阿尼塔想隨他們一起去,但阿吐魔並不答應,強硬地驅趕她回去。
片刻之後,阿尼塔的眼中有了淚光,聲音也開始梗咽。方進聽了心有不忍,但阿吐魔卻是鐵石心腸,仍是一副強硬的態度,不停對著阿尼塔鬼吼狂叫。
阿尼塔終於放棄了,含淚飲恨而去。臨別之時,她泛著淚光向方進看了一眼,隨即轉身,向回走去。方進隻覺得自己的心被針紮了一下,真想衝上去拉住她,讓她別走。但身邊的阿吐魔仍然不依不饒,惡狠狠地盯著阿尼塔的背影,直到她翻過一座座沙丘,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
方進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情也重新恢複平靜。冷靜下來之後他仔細一想,覺得阿吐魔雖然粗暴無禮,但這件事卻似乎並未做錯。此去金字塔之路,乃是和阿波望他們以生死相搏,確實不該讓她一個女孩子家跟著一起冒險。
於是方進和阿吐魔繼續趕路,這一路上又恢複了平靜。兩人隻是悶頭行走,一前一後,宛若兩個街頭兩個素不相識的行人一般,沒有任何言語的乃至眼神上的交流。
阿吐魔對他不理不睬,方進倒也樂得這樣,因為如此一來就隻需腳步跟上,思緒倒盡可以神遊象外。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想到了自己僅存3個月不到的生命,又聯想到麵前這個飛揚跋扈的大個子——阿吐魔,竟然已經活了四千年之久。兩廂一對比,不由的讓他心生嫉妒,恨不得長籲短歎,感歎老天之不公。但他隨即眼望四周的茫茫戈壁,又不禁轉而一想,活了四千年的就一定比隻能活三個月的幸福麼?這倒未必,否則阿波望為何不惜弑師叛教也要逃離出去?
接著他又想起了這幾個月內,先後闖進他生命中的三位女性,每一個人都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首先是純真善良的戴雙雙,她有菩薩般的好心腸,卻留給他滿腔的悲痛,滿地的心碎;然後是敢愛敢恨的劉芳,她如一團熊熊烈火溫暖人心,令他化作灰燼也難以報答;最後是阿尼塔,這個現實中的幹屍,古夢中的美少女,本該像活化石一般蒼老,卻仍擁有初生嬰兒般的清純眼眸。
這三個人的影子在方進的眼前交替出現,讓他時而心痛,時而甜蜜,久久不能自已。當他正沉浸在幻想之中不能自拔時,忽然間,一隻大手有力地壓在了他的肩頭,把他直壓到了地上。
方進猝不及防之下被拽倒在地,一口黃沙吞入口中。他顧不得嘴中生澀的滋味,抬頭一看,隻見阿吐魔驚恐萬分地拉著自己,躲在一個沙丘後麵,探出小半個腦袋小心地張望。
方進大惑不解,剛想開口詢問,阿吐魔就打了個手勢,指了指前方。方進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隻見大漠斜陽下,孤零零地站著一個身影,正和他們相對而立。
“阿普度拉希姆。”阿吐魔似乎想對方進說些什麼,但方進一個字都聽不懂,不過可以從阿吐魔緊鎖的眉頭中看出,他有一種如臨大敵的感覺。
方進就這麼和阿吐魔在沙丘後麵和這個瘦削的身影對峙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雙方都沒有任何動靜。方進看看遠處那個男人,又看了看阿吐魔,這兩人似乎都像石化了一般一動不動,空氣中卻彌漫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緊張氣氛。
終於,方進耐不住性子,從沙丘後麵探出身子,試探著向那個男人走去。他心想,是禍躲不過,劉芳還身處危險之中!何必在此浪費寶貴時間!
“西拉依!”方進剛走出沙丘,身後就傳來阿吐魔一聲驚恐的吼叫。他伸手想把方進拉住,但為時已晚,這一伸手隻拉到方進一個衣角。而與此同時,方進一腳踏進了流沙,身子一晃便失了平衡,整個人不由地向下翻滾而去。阿吐魔大驚之下用力一扯,卻隻扯下了方進衣角的一小片布,眼睜睜地看著方進向那瘦削的男子跌去。
這個沙丘並不高,在斜坡上翻了好幾圈之後,方進跌得頭暈腦花,卻有驚無險地安然著地。他雙目暈眩,看什麼都能看出兩個疊影。迷迷茫茫中,隻聽見耳邊傳來阿吐魔在遠處不住的驚呼聲,但眼前卻出現了一雙精致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