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情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四丫頭
四丫頭魯迅文學院高研班20屆學員。廣西作協會員。已出版長篇小說《愛情不設防》、《錯過的情人》、《年華輕度憂傷》。多篇作品散見於《人民文學》、《紅豆》、《廣西文藝界》、《南寧日報》、《新桂女報》等。即將出版長篇小說《悲傷自西向東》、《新微博時代》。現居南寧。
一
他們以極快的速度做了一件事。李清喘著粗氣順手操起手邊的一瓶飲料,猛灌幾口後,神秘兮兮地說:“我中獎了。”
“中的什麼獎?”床上的女人醉眼蒙矓地問。
“瓶蓋上寫著:再來一次。”李清狡黠地說,說完,便向她撲過去。梅慧猛地從床上一躍而起,冷著臉說:“停!”
梅慧將自己穿戴整齊後,正色道:“先把那條內褲的事交代清楚。”李清哭笑不得,瞟了一眼陽台上的白色內褲,心想,這都他娘的什麼事兒啊。
那天梅慧下班回到家,推開門,走到陽台上準備收衣服,驀然發現陽台上躺著一條女式內褲!
她驚呆了。呆立許久後,她開始仔細研究那條內褲。內褲是純白色的,邊緣鑲著蕾絲花邊,其餘部分都是鏤空的,穿上後相當於什麼都沒穿。她猜測,內褲的主人年紀不大,因為她25歲之前也酷愛白色,之後覺得白色不夠性感,便選擇了黑色、紫色等成熟的顏色。她無邊地遐想著,牆上的掛鍾敲了六下,她仍呆呆地坐在陽台上,看乏善可陳的落日。
太陽還未來得及落山,風雨雷電便不期而至,李清也風塵仆仆地回到家裏。“老婆,晚飯做好了嗎?”他的話語裏透著喜悅。梅慧沉默著。李清走到她身邊,習慣性地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她臉色一如既往地蒼白,目光深邃。
“那條內褲是你的嗎?”梅慧斜睨著陽台一角的白色內褲問。
李清看到內褲後,笑道:“明明是女式的,怎麼可能是我的?”過了一會兒,又嘟噥道,“難道不是你的嗎?”
“不是我的。”梅慧的聲音冷得像冰。李清方才意識到事態嚴重了。
梅慧一直呆坐在陽台上,細雨飄進了陽台,飄到她身上,涼颼颼的。李清進了廚房叮叮當當地搗鼓著什麼,不久又跑出來說:“會不會是樓上曬的內褲飄到咱家來了?”
餐桌上晾著幾道僅動了幾筷子的菜,幾隻蒼蠅在上麵跳舞。梅慧將自己鎖進客房裏,空著肚子。李清在門外反複解釋,賭咒發誓那條內褲跟他沒有一分一厘的關係,否則明天出門被車撞死。梅慧充耳不聞。她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整夜,也咳嗽了大半宿。李清也沒睡好,第二天起床準備上班時,先直奔客房,發現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人卻沒了。打她電話關機。他想給嶽母打電話,想了想,掛了。
梅慧賭氣直接回了嫁家。第三天,李清提著一條煙兩瓶酒和一箱水果低聲下氣地前往梅慧父母家,夫妻二人才當著二老的麵,手牽著手回到家裏。一回到家,李清就迫不及待地將梅慧推倒在床上,上半場運動結束後,準備用手中的一瓶飲料來幽默一下助興,梅慧卻不解風情,還將內褲這個定時炸彈拋到他麵前,他的身體頓時熄了火,心裏的火卻升騰起來。
從前他們一看到某種同性有關的東西或聽到這樣曖昧的笑話,都會會心一笑,並向對方遞過一個意會的眼神。如今,因為那條內褲,他們都變得敏感而矜持起來,再也不敢提及這方麵的事,一旦觸及,立即刹車。現在的他們,說話變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依照慣例,他們每天飯後都會一起看電視劇。電視上,一對男女激烈衝撞著,擠成一堆肉。李清的額頭卻擰出一個倒“川”字,身體下意識地同她隔離出一道楚河漢界。他清楚地記得,昨晚他們一起看一部熱播的電視劇,他看到劇中主人公一句極富挑逗性的話時,習慣性地向她投去曖昧的一瞥,不料,迎接他的卻是慍怒與鄙視。他愕然,她一定認為他輕浮。可從前不是這樣。從前,她都心領神會地暗笑或同他相視一笑。然而,因為那條內褲,一切都變了。
第二天晚上,很少在外應酬的李清心中煩悶,請一位發小吃飯,發小幫他省錢,兩人僅吃了50多塊錢,李清卻因亂停車,被罰款200元。梅慧得知這件糗事後,狠狠奚落了他一番,並將幾個月前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挖出來一同清算。
這事兒是李清的一處隱痛。一泡尿值多少錢?五毛?一塊?都不對。李清公司年會抽獎時,最後抽的是一萬元大獎,正逢抽獎時,李清內急,便直奔衛生間解決問題,結果剛好就抽到他了。公司老總說,如果十個數之內人不到,這張獎票就作廢。等李清趕到時,他本該中一萬元大獎的獎票已經作廢了,大好的獲獎機會拱手讓給了另一位同事。李清這輩子從未中過獎,唯一一次中獎的機會,卻生生被他的一泡尿耽誤了。他的一泡尿價值1萬塊錢。
天生就是活該受窮的命!一想起這事兒,李清就恨得狠搧了自己的耳光。盡管他絕口不提此事,但紙包不住火,很快,這件事還是被人當作笑料傳到了梅慧耳朵裏。當天,她便和李清大鬧一場。為了這一萬塊錢,梅慧氣得整整一星期沒和李清說話。他們開始無休止地吵架,從地上吵到床上,從睜眼吵到做夢。那條從天而降的內褲像一根利刺,橫亙在他們中間,誰一越雷池,就會被紮得遍體鱗傷。
那晚李清實在鬱悶,在外喝了許多酒,搖搖晃晃地回到家裏。看到洗完澡後性感的梅慧,他腦子裏忽然跳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潛伏了好幾年。從前他一直幻想晚上和梅慧玩刺激,希望梅慧脫光了兩腿分開靠牆站著,他從遠處衝過去直接進去。梅慧覺得無比齷齪,一直不肯同意。這個念頭出現後,李清就再也無法抑製住自己。他睜著血紅的眼睛盯著梅慧。李清趁酒勁壯著膽衝到梅慧麵前,三下兩下將她剝光,抵在牆邊,梅慧奮力掙紮著,卻無濟於事。李清粗暴地撕扯下她的內褲,硬挺著向她衝過去……
梅慧驚恐地迅速閃開了。萬籟俱寂的夜裏,全樓的人都聽到一個男人發出一聲尖厲的慘叫。
“離婚吧。”梅慧將離婚協議書扔在他麵前。李清捂住下身,想解釋什麼,卻痛得齜牙咧嘴。
梅慧走了,隻帶走了她的幾件衣物。李清給丈母娘打電話時,被丈母娘狠狠地罵了一通。
李清用打火機點了把火將離婚協議書燒成灰燼,燒完後,他衝到陽台上,拾起那條內褲,準備將它也化成灰。他呆呆地盯著那條白色內褲,而後重重地放下,發出一聲長歎。
二
本人住本小區本單元22樓,不知22樓以上哪家鄰居的一條女性內褲,被風吹到我家。現已引起家庭誤會,望失主還我清白,本人在此感激不盡。我老婆電話:189*****777
一張貼在樓道電梯旁的公告迅速吸引了眾人的視線。人們極力捕捉著公告上的信息,幾十雙好奇的眼睛從醒目的黑體字跳躍到更為醒目的圖片上,一條極具誘惑的內褲橫陳在白紙黑字的公告上。
那條內褲是白色蕾絲花邊的,看上去極為輕薄、通透,這條薄透露的性感內褲隱隱向看客們傳遞出誘惑、曖昧的信息。領居們暗暗交流著不可名狀的複雜神色,彼此心照不宣。
圍觀的人群開始騷動,眾人的眼神也變得意味深長,紛紛猜測這條內褲到底是誰家丟的。一位學究模樣的老男人戴著老花鏡將公告一字不漏、聲情並茂地念了下來,然後在眾人詫異的注視中泰然自若地離開,背後餘一長串竊笑。
“媽媽,這是什麼?”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盯著告示,好奇地問身旁年輕的少婦。少婦慌忙捂住女孩的眼睛,拖著她的小手離開了。
“這男人真窩囊,怕老婆怕成這樣!”一位染著黃發的年輕男人忿忿地說。他正準備一把撕掉那張告示,卻被挽著他的女人製止了。女人說:“人家的家事,你瞎摻和什麼?”說完,揪著年輕男人的耳朵,將他拖進了電梯。小夫妻剛一離開,眾人立即發出一陣哄笑。
二三十位鄰居擁塞在電梯口,為一條從天而降的內褲感到興奮異常。這條內褲為他們平淡無奇的生活注入一種全新的活力,令他們匱乏的想象力驟然變得豐富多彩。黃發青年準備撕告示時,眾人的心都高懸著,生怕這個小青年破壞了他們期盼已久的快樂,幾個男人甚至預謀隻要黃發青年一動手,他們就衝上去奮力阻止,維護22樓男主人家庭的安定團結。這也算是見義勇為吧,隻可惜黃發男人不給他們見義勇為的機會。
一個年輕女人深思著,突然說:“我家有一天好像也丟了一條……”話未說完,就被身旁的男人捂住了嘴。
“是丟過嘛……”女人不甘心地繼續說。男人怒道:“要不要我也來貼一張尋物啟事?嫌不嫌丟人!”女人方才噤聲,臨離開時還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地看那張醒目的告示。
2401的男人何武看到這張告示時,心裏咯噔了一下。平時很懶惰的媳婦許琳近期不知為何,內褲換得很勤。她一般一周才洗一次換下的內褲,所以每到周末,蕾絲的鏤空的黑色的肉色的棉質的莫代爾的各式內褲示威般掛滿陽台。這條內褲不會是她掉的吧?他拿起手機正準備給許琳打電話,號碼剛撥了一半,又放棄了。這事兒在電話裏真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楚的,再說了,誰能保證22樓家的內褲真不是那個男人的情人的?如果不是許琳的,這事兒一問她,她鐵定暴跳如雷,一場家庭內戰不可避免;如果是許琳的,她主動上門去認領,那家女人難保不給她潑一盆髒水。他要是給許琳打電話問這事兒,不是沒事找事,存心添堵嗎?
何武鑽出人堆,正準備離去,又折回來,取出手機將這張公告拍了下來。
22樓以下的幾十家住戶舒了一口氣,因為他們的嫌疑排除了,這幾十家仿佛每家都獲得了一塊特赦金牌,上麵印著四個燙金大字:無罪釋放。
22樓以上的住戶不樂意了。一個瘦猴模樣的男人吸著煙,吐了口煙圈,煞有介事地分析道:“這個男人一定是腦子進水了。你說一條內褲嘛,多大點事兒?肯定不是樓上飄下來的,而是他和情人辦完事現場沒收拾幹淨,被抓了現行還非得大張旗鼓地張揚,這他媽還算是大老爺們兒嗎?再說了,即便是樓上掉下來的,一條破內褲,哪個傻逼會去認領?那女人也真不是東西,把男人逼成這樣!這輩子娶了她真是倒了血黴了!”
幾個男人紛紛附和著,對發公告的男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一個肥胖的女人聽了男人們的話不樂意了,撇著嘴反駁道:“還不是你們男人處處留情惹的禍?做了壞事還敢貼張公告,這不明擺著欲蓋彌彰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憑什麼一定是男人的錯?說不定是那個女人冷淡呢!”
“你咋知道那個女的冷淡?”
“你咋知道那個女的不冷淡?”
……
一胖一瘦的的兩人吵著吵著就有打情罵俏的意味了,原先勸架的觀眾也漸漸看出了端倪,索性津津有味地欣賞這一幕活生生的“二人轉”。
正當胖女人和瘦男人對掐得漸入佳境時,一個女人的出現打斷了他們的好戲。“讓一讓,麻煩讓一讓。”梅慧抱著一摞厚厚的講義,從擁擠的人群中擠到電梯前。“電梯壞了嗎?”她問一位熟識的鄰居。鄰居告訴她,電梯沒壞,是人家家裏壞事啦,並熱情地引導她瞻仰那張萬眾囑目的內褲公告。
梅慧順著鄰居激動的手看過去。她隱約看到,一張A4紙上好像有一幅彩色圖片。高度近視的她,根本看不清上麵的文字。眾人自覺地讓出一條道,讓她上前看得更清楚。他們仿佛都肩負著一種神聖的使命,要讓所有的人都看到這條告示,並將內褲認領走,以證實這家男主人和所有鄰居的清白。
清白是個很讓人糾結與痛苦的詞彙,它需要他人去證明,也可以自證,但不管是誰來證明,即使最後法律證實一件事或者一個人是清白的,那個人在眾人心裏還是會留下一道無形的陰影,輕易揮之不去。就像隔夜茶,留置一晚便會在杯壁上留下深深的茶漬,難以洗去。白璧無瑕的東西是不存在的。
梅慧從碩大的背包裏取出眼鏡戴上,以從教5年來練就的絕技,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這張不足一百字的公告,最後將目光停在那條內褲上。周圍幾十道目光齊齊射向她。
“姑娘,這條內褲是你的嗎?”一位和顏悅色的老大媽問。
“噢,不,不是……”她支吾著回答。要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承認這條內褲是自己的,無異於讓她在公眾麵前脫得一絲不掛。她是一名教師,光榮的園丁,每時每刻都十分注重維護自己的光輝形象。
她的回答令所有的人大失所望。她竭力擠出人堆,剛準備上電梯,就聽到一個女人說“她不就是22樓的嗎”?霎時,幾十道目光急劇聚焦在她身上。她感覺自己像一位正麵臨審判的犯人,她從眾目睽睽中逃脫出來,差點撞上了電梯。
電梯門關上的那一瞬間,她看到一個臉上爬滿皺紋表情複雜的老男人緊盯著她,她還注意到,他手中抱著一個紅色的女式背包。
電梯停在了22樓。2201。
梅慧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進到家裏的。那張公告如同一道恥辱的紅字淩辱著她的身心,又像一根根利刺狠紮著她羸弱的身體。前幾天和李清大吵一番後,這幾晚她每天僅睡幾個小時,今天上班忙碌了一整天,在娘家也住夠了,本想回自家徹底放鬆,想不到等待她的是這樣一張令她啼笑皆非的公告。她本想給李清打電話,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但她太累了,她甚至沒有力氣拿起手機,不久,便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一個又一個噩夢插著隊不期而至。一條條紅的、白的、粉的、黑的內褲旋轉著向她飛來,她伸出手試圖抓住什麼,卻被一條白色內褲引誘著,不知不覺來到一間破舊的小屋前。這間小屋她感覺很熟悉,卻始終想不起到底是哪裏。狐疑地走進去,她看到了仙逝已久的父母,母親張開雙臂想擁抱她,她準備迎接母親的懷抱,卻膽怯地望著父親,以期得到父親的首肯。父親冷漠地看著她。她追隨父母的蹤影,他們的身體在空中飄蕩著,她極力奔跑著撲向母親,激動地一把抱緊,不料抱住的卻是一條內褲!那條丁字內褲獰笑著,突然變成一根布滿荊棘的十字架,她的雙手雙腳突然被綁在了十字架上,她竭力掙紮卻無法動彈……
梅慧被自己的尖叫聲嚇醒了。睜開眼,麵前出現李清那張疲憊的臉。一看到他,她立即背過身去。
“梅慧,相信我,那條內褲真是從樓上飄下來的。”李清握著她冰涼的手說道。
她狠狠地抽出手,憤憤地說:“誰讓你貼那張告示的?還嫌你幹的醜事不夠丟人嗎?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李清給我戴了頂又高又闊的綠帽子是吧?
“你怎麼就是不相信我呢?”李清的臉有些扭曲。
“我憑什麼相信你?”梅慧緊咬雙唇,幾乎咬出血來。她想,這輩子,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前幾天她下班回到家時看到的一幕。
那天下班後,她正準備敲門,突然一個激靈,她迅速用鑰匙打開大門,屋內的一切都平靜如舊,但她總感覺發生過什麼不尋常的事。
她貓著腰,用靈敏的嗅覺仔細搜索每一個房間。客廳裏,沙發上的一個抱枕掉到了地上,煙灰缸裏多了幾個煙蒂。她仔細檢查沙發巾,上麵有些褶皺,所幸,沒有出現被煙燒出的破洞。主臥的床上扔著一條男式長褲,幾枚硬幣從口袋裏滑了出來。梅慧將床當成最神聖的地方,必須保持幹淨整潔,而李清卻認為在床上可以做任何事,包括睡覺放屁看電視吃東西等,當然,還有做愛。次臥沒有任何變化,連窗戶都沒打開。廚房和衛生間亂得一塌糊塗,碗碟沒洗,換下的髒衣服胡亂堆放著,馬桶坐墊上留著可疑的黃色汙漬。梅慧咬了咬嘴唇,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李清默默地坐在陽台上吸煙,梅慧走到他身後,他仍渾然不覺。她想大吼一聲,可終究還是忍住了。正準備離開,一道白光晃暈了她的眼。她慢慢蹲下身,看到李清坐的椅子下,有一條白色的、性感的內褲。
她用手攥了攥,那條內褲被椅子壓住了,攥不動。她的動作幅度太大,驚動了李清。他隻輕輕地抬了抬椅子腳,然後繼續事不關己地抽煙。
梅慧將這條內褲拾起,很快將它狠狠地扔到地上。“這是哪個野女人的?”她問,邊說邊作嘔。
“什麼?”李清旋即扭轉頭,目光順著白潔的手掃射到那條內褲上,“這,這哪來的?不是你的嗎?”
“裝什麼大蒜!拜托你們快活以後好好收拾一下現場,別讓人犯惡心!”
“你什麼意思?我還以為是你的內褲!”
梅慧冷笑道:“虧你還和我做了六年的夫妻,連我穿什麼內褲都不知道!再說了,萬一是我的,你就能眼看著我的東西掉在地上,你當甩手掌櫃?當大爺當習慣了是吧?”她蒼白的臉因激動而漲得通紅。
李清自覺理虧,正準備拾起那條內褲,卻被梅慧一把搶了過去,她怒斥道:“現在想撿?遲了!想銷贓是不是?門兒都沒有!”
李清抓住她的手道:“你聽我說,我真不知道這條內褲是從哪兒來的,也許是從樓上飄下來的也說不定,以前又不是沒出現過這樣的情況,咱家不也有衣服掉到樓下去了嗎?”
“哼!”梅慧冷笑道,“哪裏就這麼巧,偏偏掉的是內褲?鬼才相信!鬼都不信!”
李清百口莫辯。當晚,梅慧將他的被子和枕頭扔到了次臥。但凡他們激烈吵架時,梅慧就會以這種方式表示她的憤怒與抗議。起初李清覺得一個人睡也沒什麼,在哪兒睡不是睡,但時間一長,他就開始失眠了。從前婚後的一年裏,梅慧都是將頭枕在他手臂上,清晨醒來,手臂又酸又麻,但這樣肉麻的甜蜜感卻能從身甜到心。一年多後,彼此的新鮮感漸漸消退,梅慧嫌他的手臂硌得後腦勺疼,李清覺得她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躺在他懷中的再也不是綿羊一樣柔情似水的女人,而是動輒獅吼的河東悍婦。久而久之,她不再小鳥依人,他也不英雄護花,床上便無形中分出一條分水嶺,兩人相背各自睡去,互不幹擾,夫妻之事也漸漸變得形同雞肋,可有可無。雖則如此,李清覺得,隻要兩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即使同床異夢,至少還是夫妻,如今分床而睡,這算什麼?分居?分居的後果是什麼?更可怕的是,梅慧回娘家了,還向他提出離婚!
李清越想越後怕。他這幾晚輾轉反側,幾乎未合眼。淩晨三點多,一個絕妙的主意跳到他腦子裏,他立即翻身下床,奮筆疾書。
第二天,樓道裏就多了一張尋找內褲主人的告示。
三
活到後來,白潔發現自己的前半生隻剩下“尷尬”二字。
35年前,她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20歲那年,全家人擠在一輛麵包車裏,坐了五小時的車,來到一座大城市生活。進城後,農村人當她是城裏人,城市人卻當她是“農轉非”的鄉下人。她尷尬地住在城鄉接合部,每日在紙醉金迷的城市穿梭,分不清東西也找不著北;她是家中的老二,上有姐下有弟,她成了不受父母和姐弟待見的尷尬的“夾心餅”,撿姐姐的舊衣服穿,受老大欺壓,對老三忍讓;高考她考上了一所三流大學,畢業後找了一份勉強糊口的工作,不尷不尬地活到了剩女的年紀,直到後來在父母的威逼利誘下嫁給了陳墨。
新婚初夜,陳墨粗暴地撕破她的大紅色內褲,強行進入後,他滿懷期待地仔細檢查那條內褲,卻並未發現一絲血跡。陳墨的身體倏地一硬,某個部位驟然一軟,臉霎時變得烏青。他從白潔身上爬下來,默默地走出他們的新房。他的雙腳經過地上躺著的那條大紅色內褲時,泄憤似的狠狠踩了一腳,旋即咣當一聲關上門。
陳墨一夜未歸。
蒼涼的月色照在她慘白的身體上。她拾起那條殘破的內褲,冷笑三聲,順手將它從窗戶扔了下去。那條紅內褲在空中絕望地飄啊飄,整整飄了13層樓。幾隻烏鴉淒厲的悲鳴穿透了暗黑的夜。
白潔未流一滴淚。她將自己橫陳在婚床上。時值深秋,窗外的風呼嘯著灌了進來,風吹打著窗欞,發出詭異的聲響,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未起身關窗,也未拉過近在手邊的被子,白潔將自己凍了一整晚,一夜未眠。
第二天,陳墨一大早就回來了,還為白潔帶了早餐。當他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喊她吃早餐時,卻發現昨日喜氣洋洋的婚房裏一片死寂。他衝到他們的臥室,看到白潔兩眼空洞地望著什麼,似乎是天花板,又似乎是他們的婚紗照,抑或,什麼都沒看。她的臉白得沒有血色,手冰涼得全無溫度,額頭也燙得嚇人。陳墨嚇壞了,背著她攔了輛的士將她送到醫院。三天後,白潔出院了,她的臉從此變得蒼白、憔悴。
從那以後,二人誰也沒有再提那件事。有時,他們覺得似乎應該向對方解釋什麼,可最終誰都沒有開口。如同所有的夫妻一樣,他們過起了平常平淡平靜的生活,當然,也包括夫妻生活。那生活偶爾會出現激情,但多數時候是為了盡彼此的義務,形式陳舊,內容枯燥,味同嚼蠟。
白潔時常想,生活於她不過就是尷尬二字,她的前半生從尷尬的七零末的年紀、尷尬的童年、尷尬的青春,一直流到尷尬的愛情與婚姻,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周而複始,沒有期望,毫無奇跡。
平心而論,陳墨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丈夫。他在單位是一位中層管理者,積極上進,不久將會官至正處級;他孝敬雙方父母,從不偏袒哪一方;他履行丈夫的職責,時常主動幫做家務;他從不吸煙和賭博,隻偶爾喝點小酒;他性情溫和,幾乎從不發怒……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丈夫,總讓白潔覺得缺少點什麼。
一晃兩年過去了。他們始終沒有孩子,二人開始著急了,雙雙去醫院檢查。檢查結果出來了,是陳墨的問題。一向意氣風發的陳墨仿佛被人打蔫了一般,悶在房裏抽了一整天煙、喝了一瓶半白酒後,昏睡了兩天,醒來後對白潔的態度突然大逆轉,鞍前馬後,端茶送水,噓寒問暖。白潔冷冷地看著他所做的一切,幽幽地想:扯平了。
得知自己懷孕的那天,白潔雙手扶牆一步步從醫院挪了出來。她站在洶湧的人流中,呆呆地看路旁一群鬼鬼祟祟聚在一起搞傳銷的人,看從身邊走過的長得像男人的女人和長得像女人的男人。不遠處,一個穿裙子的瘋子男人和一個穿著緊身短裙的女人相向行走,越來越近,瘋子距離女人不到一米遠時突然伸手抓了一把,女人彈跳著逃開,瘋子定定地看著漸漸遠去的女人,齜牙咧嘴地衝女人行了個標準的軍禮,便蹦跳著離開。看到這一幕,白潔笑了,笑出了許多眼淚。
她不知道該不該告訴陳墨自己懷孕的事。依陳墨的個性,他必定不會相信。他不相信她會懷上他的孩子正如他不相信她是處女一樣。
白潔在大街上遊蕩了大半天,深夜才如一具遊魂般蕩到家裏,一如既往地吃飯、睡覺、做愛做和不愛做的愛。
幾天前,陳墨不出意外地升職了。升職當天,他狂喜著奔回家裏,一把將白潔抱起來,扔到床上,酣暢淋漓地做了一回愛。忙完後,陳墨將她摟在懷裏,她貓一樣躺在他的胸懷中,定定地看著自我陶醉的陳墨,在他冒著細密汗珠的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兩年多的婚姻,將他們磨合成同病相憐、猩猩相惜的親人,彼此之間偶爾有爭吵,但都不會計較。婚前白潔是火,陳墨是水,婚後水將火澆滅了,火也被水升溫了,二人不疾不徐不溫不火地過日子,直到有一天白潔在家裏發現了一條黑絲襪。
那天,她替陳墨洗衣服時,意外地發現他口袋裏有一隻女人的長統絲襪,黑色的,絲襪上散布著若幹個黑點,看去極其性感。她從不穿這樣沒品位的絲襪。當時她懵了,衝動地拿著絲襪直接殺到陳墨辦公室興師問罪。陳墨冷靜地將她勸回家裏,關上大門,耐心地解釋道,前兩天她出差期間,他一哥們兒帶女朋友來他們家借住,不小心落下的。白潔不信,質問為什麼不落下錢包鑰匙什麼的,偏偏是一隻性感的黑絲襪,還偏偏是女人的?陳墨解釋道,他們年輕人忘性大,丟三落四的也正常。至於為什麼黑絲襪會出現在他口袋裏,他也自有一番道理。陳墨稱,當初他發現這隻襪子時,很是驚慌,生怕白潔看了生疑,本想直接扔進垃圾桶裏,又擔心細心的她看到了會進行聯想,便順手將它揣進口袋,準備隨手扔到路上哪個垃圾桶裏或者到了公司再扔,哪知一忙起來,竟把這茬給忘了。
陳墨解釋得滴水不漏,白潔聽得半信半疑。她冷冷地看了陳墨一眼,匆忙抓起背包想逃離這些謊言,不料剛一開門,赫然見門外站著一個老頭兒。老頭兒一看到她,立即神色慌張地轉身準備離開。白潔以極快的速度一把揪住他,厲聲問道:“你是誰?”老頭擠出一個諂媚的笑,指了指樓梯,說:“樓,樓上的,路過,路過……”沒等白潔反應過來,老頭兒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天,白潔在家裏做了一次全麵徹底的大掃除,收獲頗豐。她掃出了半截腐爛的蘋果核,一個破杯子,一隻陳墨為她買的手套,一個被老鼠咬破的布娃娃,還有一隻形跡可疑的用過的避孕套。看到那隻避孕套時,有潔癖的她差點嘔吐起來,好不容易才恢複平靜。她竭力回想起他們是否用過這一款式的安全套,可惜那隻套已經嚴重變形,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她強忍住劇烈的惡心,用一雙筷子將那隻黑糊糊的東西連同筷子一起從窗口扔了下去,一如新婚之夜扔那條撕裂的內褲。
這個家突然變得肮髒無比。她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將家裏仔細清掃了三遍,還在每一處都噴上了空氣清新劑,才頹然地坐在地板上,望著牆上的看似恩恩愛愛的婚紗照無限期地發呆。
二人都笑得十分尷尬的婚紗照上,不知何時爬了一個蜘蛛網。
那晚,白潔做了一個噩夢。她夢見自己被緊緊纏繞在密密匝匝的蜘蛛網中,蛛絲驟然變成一條條黑絲,織成一雙誘人的黑絲襪。性感的黑絲襪纏住她的頸項,她幾欲窒息。絲襪裏傳來一陣陣刺鼻的精液味,她掙紮著來到衛生間,大口大口地嘔吐著,最後竟吐出一個嬰孩狀的東西!
這個夢令她至今想起來都後怕。她再也無法忍受家中怪異的味道,一氣之下回了娘家。
依舊是那條破敗的街道,即將拆遷的舊房子,弄堂裏隨處可見的狗屎,擁擠的房屋裏傳出喝斥孩子的聲音和女人的哭鬧聲。她是城鄉接合部裏潑出去的水,如今,這攤水又死皮賴臉地跑回來了。她怯怯地叫了聲“爸”,便躲進了母親房裏。父母好像是兩條不應流到一起的河流,卻偏偏做了夫妻,他們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似乎不吵這日子就沒法過下去。三十多年了,白潔還是沒能習慣他們的爭吵,嫁人,成了她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家的唯一方式。然而,婚姻不過是讓她從一個虎穴跳入另一個火坑。
她和母親絮絮叨叨地拉著家常,哪個親戚出國了,生孩子了,離婚了;哪個街坊去世了,坐牢了,發財了;誰誰去東莞打工了,把老婆打了,發了瘋,得了絕症……父親抽著悶煙坐在廳堂裏,不時傳來幾聲咳嗽,母女倆笑他想加入她們的話題卻拉不下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