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色龍的陰影
長篇小說
作者:〔英國〕米涅·渥特絲著 朱株
The Chameleons Shadow by Minette Walters
Copyright 2007 by Minette Walters
This edition arranged with Gregory & Company Authors Agents
through Big Apple Agency, Inc., Labuan, Malaysia
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 2012 by Yilin Press
All rights reserved.
著作權合同登記號圖字:10-2012-22號陰影:按照瑞士心理學家榮格的理論,陰影是指人性中因恐懼及其他負麵情感而形成的存在於人的潛意識中、被本人或個人意識到的表麵自我所拒絕的黑暗麵。
——《牛津英語詞典》
創傷性腦損傷:因為腦部創傷而導致的一些常見能力喪失,包括行為和心理健康問題(諸如沮喪、焦慮、個性改變、攻擊性、行為失常以及社交能力障礙等)。
——維基百科
男子在暴力襲擊中被人毆打致死
兩天前警方接到報案,在倫敦南部的一棟房子裏發現了一具男屍。已經確認該男子名叫馬丁·布裏頓,71歲,是國防部一位退休公職人員。布裏頓先生的朋友和鄰居皆聲稱已經好幾天沒有看見他了。警方架梯從臥室的窗口查看以後,決定破門而入。
昨天的驗屍報告表明馬丁·布裏頓死於頭部重傷。刑偵組負責本案的布賴恩·瓊斯警長說:“受害人是在一次暴力襲擊中被人毆打致死的。我們猜測凶案發生在9月23號,星期六。我們希望在案發當天來過格裏納姆路的目擊者們能主動向警方提供更多信息。”
鄰居們說馬丁·布裏頓是一個“有魅力、有禮貌的”人,自從去年老伴去世以後,他便開始深入簡出,過著隱士般的生活。瓊斯警長推斷布裏頓先生很可能認識襲擊者。 “沒有強行入室的跡象。”他補充道。
警長拒絕證實本案是否與兩周前的哈裏·皮爾案有關聯。皮爾先生是一位57歲的出租車司機,住在距離格裏納姆路兩英裏遠的地方。與他分居的妻子發現他不接電話後很擔心,隨後在他的臥室裏發現了他的屍體。皮爾也是死於大麵積頭部重創。
警方已經把同性戀群體列為重點調查對象,希望盡快找到殺害哈裏·皮爾的凶手。皮爾先生曾服役於陸軍裝甲兵團,之後在一個碼頭工作過多年,七年前轉行做了一名出租車司機,是附近酒吧和俱樂部的常客。
刑偵人員還在繼續搜索位於格裏納姆路的案發現場。
——《薩瑟克回聲報》,2006年9月29日,星期五
八周後
在道路旁邊一棟廢棄的大樓頂層,四個伊拉克人蹲伏著。一輛彎刀偵察車帶領一支裝甲車隊,已進入伊拉克人的視野好一陣子了。這條連接巴士拉和巴格達的公路,直線切入平坦的沙漠景觀中,居高臨下的戰略位置和遠程望遠鏡使這個小組可以在第一時間、從第一輛偵察車出現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開始,就跟蹤上了車隊。
天氣非常炎熱。熠熠生輝的海市蜃樓反射在瀝青碎石路麵上,就像一幅立體感極強的錯視畫。一個叛亂分子用DVD攝像機捕捉到了這一效果,然後又把鏡頭聚焦到彎刀偵察車的轉動炮塔上。他可以辨別出兩個戴著頭盔的士兵,分別站在30毫米口徑大炮的兩邊,還可以看見大炮下麵的司機,但偵察車還是有點太遠,無法看清他們的臉部。另一個叛亂分子指著遠處路邊的一根電線杆說,距離車子通過電線杆和爆炸之間大概需要兩分鍾,要把這些英國士兵的臉捕捉進膠片裏,時間足夠用了,然後埋在公路兩邊的自製炸彈就會讓他們飛上西天。
攝像者期待在這些入侵伊位克的聯軍士兵們的臉上看到得意甚至囂張的氣焰,但是特寫鏡頭裏的三個士兵表現出的隻有專注。甚至可以看出來,他們的指揮官,一個26歲的陸軍中尉,已經發現了路邊沙塵中的異常,他突然大聲發出指令,但是為時已晚。
公路邊的炸彈是一組反坦克地雷集成裝置,爆炸力強大到足夠把一輛布拉德利坦克撕得粉碎,偵察車通過時,路兩邊的這組炸彈被同時引爆了。
一時間,一段英國彎刀偵察車被炸飛隨後變成熊熊火焰的視頻,火遍了整個穆斯林世界。在伊拉克各大集貿市場,到處都是有關這段視頻的DVD,對於那些家裏因為聯軍轟炸而導致的電力供應中斷或衛星電視天線接收失靈的人,這張DVD幾乎是人手必備。媒體宣稱,一個小小的伊拉克民兵組織用自製炸彈就輕而易舉地摧毀了聯軍的裝甲車輛,尤其是,無論是專家還是觀眾,都聲稱在幾個西方士兵的臉上,他們看到的是恐懼而不是專注。這種宣傳效力是不可抗拒的,它給人們發出了這樣的信號:聯軍的士氣正瀕臨崩潰,結束被占領的日子指日可待。
對於戰爭報道持有不同道德價值觀的新聞編輯們決定反對播放該視頻的特寫鏡頭,他們擔心這樣血腥的場麵會引起社會反感,被指責為麻木不仁。隻有一個士兵在此次爆炸中幸存下來,但是遭到了嚴重的毀容。在這樣的情境下,即使是心硬如鐵的媒體人也會感到立場尷尬,如履薄冰。
國防部駐伊拉克英國陸軍外科醫院
機密報告
主題:查爾斯·阿克蘭中尉,893406
軍團:輕騎兵衛隊——皇家裝甲兵團
受傷日期:2006年11月24日
入院日期:2006年11月24日
出院日期:2006年11月26日
前往目的地:英國伯明翰南方總醫院
返回原因:整形外科手術
目前病人的狀況:無意識但是病情穩定——繃帶固定不能移動
使用藥物情況:見附表
致相關負責人:
查爾斯·阿克蘭中尉在彎刀偵察車中遇襲,頭部和麵部遭到嚴重創傷。左眼眶、顴骨和上頜骨骨折。傷口已被清理幹淨,所有異物以及死亡和被燒毀的組織被取出。淺表性出血已經停止。壓力監測表明病人的大腦和動脈血流沒有重大異常,然而傷情的嚴重程度提示有腦損傷的可能性。建議立即進行CAT掃描。麵部左側有一個開放性的傷口,麵積:寬2厘米,深0.5厘米,撕裂長度10厘米——由熱彈片的分裂和燒灼效應造成。大麵積肌肉和神經損傷,左眼已無法修複。入院時進行了抗生素治療,對開放性傷口也進行了臨時包紮,以防止感染。
一
當查爾斯·阿克蘭蘇醒過來時,他以為自己剛剛做了一場夢,夢見去看了一趟牙醫。雖然其餘幻象有些荒謬,口中的麻木感告訴他自己被注射了麻醉藥奴佛卡因。他仰麵躺在床上,凝視著移動的天花板,身後響起丁零當啷的鈴聲,音量很大。是鬧鍾嗎?他試圖起身看看在哪裏,一雙手卻按向了他的胸膛,一張女人的臉隱約出現在他的麵前。是牙醫嗎?他看著她嚅動的嘴唇,卻搞不懂她到底要在這種持續不停的鈴聲中和自己說什麼。他想讓她去關掉鬧鍾,但又懷疑由於注射了奴佛卡因,別人是否會聽懂自己的話。不管怎樣,她根本就不會聽見他在說什麼。
在心中的某個地方,有一種他從未有過的隱隱的恐懼感。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個女人的靠近讓他擔憂。他以前也這麼躺過——平躺在床上,不能動彈——而且在他的心中有一種強烈的關於疼痛的聯想。很快,另一個女人出現在他的視線裏,她黑發,苗條而優雅,眼中噙著淚水,但是阿克蘭想不起來她是誰。他本能的反應是:不喜歡。
他僅有的參照物是響個不停的鬧鍾和不斷移動的天花板。但是這兩件東西對於他而言都沒有意義。如果不是越來越清醒的意識告訴他這不是一場夢,他可以永遠飄浮在嗎啡造成的幻境裏。他開始感到飄起來的快感和激動,一陣推車穿越門檻的震蕩,當他的身體轉動時繃帶溫柔地收緊,下頜底部一種隱隱的疼痛,一陣短暫的尖銳刺痛感紮向脖頸,他茫然不知所措地意識到,自己隻有一隻眼睛睜著。
帶著一種恐懼感,他意識到自己是醒著的……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或者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隨後每一步的覺醒都增加著他的恐懼感。他終於明白,那個一直響著的鈴聲其實來自自己的大腦。隨著意識逐漸清醒,這種鈴聲慢慢變得可以忍受起來,但是他聽不見那些緊盯著他的人在說什麼。他們的嘴唇在翕動,但是他什麼也沒聽見。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嘴是不是也在傳送著大腦對它發出的信號。他試圖說出自己的恐懼,但是看到迎向自己的臉沒有任何回應後,他相信自己的嘴唇沒有動。
時間是毫無意義的。他總是在有意識與無意識之間漂流,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確信自從被帶到這裏,已經有好些天、好幾周過去了,隨著各種意識和思緒的交結,一絲憤怒開始在體內緩緩燃燒。一定是發生了什麼災難性的事情。他現在是在醫院。那些說話的人是醫生。但他們並不是在幫助他,他們也看不見他是醒著的。他有一種可怕的擔憂——他落在了敵人手裏——為什麼?——或者,他永遠陷入了一種癱瘓狀態,這種狀態允許他思考和推理,卻不允許他交流。
眼前這個黑發女人讓他窒息。他討厭她身上的味道,討厭她的手觸摸自己的皮膚。她總是在這兒,啜泣著,讓眼淚流過蒼白的麵頰。然而她的悲傷沒有打動阿克蘭。直覺告訴他這些眼淚並不是為他流的,她是在做秀,他鄙視她的虛偽。他感覺自己認識她,每一次醒來,透過那隻半閉著的眼皮凝望她,都會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先認出了自己的父親,然後才認出母親。當他意識到這個在視線邊緣徘徊的一臉疲憊的男人是父親時,他有一種被電擊的感覺。緊接著,他明白了這個女人是誰,為什麼她的觸摸讓自己反感。其他的記憶像洪水般襲來。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查爾斯·阿克蘭,他的職業,英國陸軍中尉,他最後的部署地,伊拉克。
他有一段清晰的回憶,在心中一遍遍地回放,因為這段記憶給了他一個解釋。他記得離開英國前往中東那天,他登上了英國皇家空軍的大力神號。他猜想飛機一定是在起飛時墜毀了,因為他最後的記憶是係好座位上的安全帶。
“查爾斯,醒醒,查爾斯。”他感到有手指在掐他的手,“真是個好孩子,快醒醒。”
他睜開眼睛,看著俯身麵向自己的中年護士,說:“我聽見你了。”他吐出來的這幾個字不過是一串長長的咕噥,但是他知道,他說出來了。
“你已經做過手術了,正在康複,”她猜想他剛才是在問“我在哪裏”,“如果一切順利,下午你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床上了。你身上現在連著一支PCA注射泵,”她把他的左手放到控製台上,“也叫患者自動控製鎮痛注射器,它讓你能夠負責自己的術後護理。一時半會兒你還不需要止痛措施,但是如果你感覺不舒服,按下這個白色按鈕,嗎啡會幫助你入睡。”
他猛地抽出手。
“這個隨便你,”她輕鬆地說,“隻是這樣的話你可以自己控製疼痛。劑量都是定好了的,機器會控製你任何想要自我放縱的企圖。”她愉快地笑著,“你在這裏呆的時間不會長到把你變成癮君子的,查爾斯,相信我。”
他不相信。他有一種刹那間的意識,那就是他不相信任何女人,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護士舉起一個黑色塑料製蛋狀物,“我要把這個放進你的右手。如果你能感覺到它,告訴我。”
“可以。”
“好樣的。”她把他的拇指放到蛋狀物頂部的一個按鈕上,“如果你需要我,就按這個。我會密切關注你的,但是在特別緊急的情況下,你就喊。你是個幸運兒。如果上帝沒有給你一具像犀牛一樣的頭骨,你根本就不可能活下來。”
她準備離開,但是阿克蘭用另一隻手拉住了她的裙子,“怎麼會墜毀?”
“再說一遍。”
他像個口技演員一樣把話咽回喉嚨,然後緩緩地用喉音重複:“墜……墜……墜毀。”
“什麼怎麼會墜毀?”
“飛機,”他再次嚐試道,“飛機,我乘坐的飛……機。”
“你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
他搖搖頭。
“好吧,我會叫人解釋給你聽。”她再次拍了拍他的手,“不過不用擔心,親愛的。你隻是大腦串了幾根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時間慢慢流逝著,什麼也沒有發生。護士時不時回來看看,但是她自鳴得意的笑容和空洞的評論惹惱了他。有一兩次,他試圖提醒她,他需要解釋,但是出於愚蠢或是存心作梗,她就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尖叫在他的心頭盤旋,他發現自己正以一種說不清的方式憤怒地掙紮。一切的一切,從這間拉著窗簾的鬥室,到外麵傳來的聲音——低弱的交談聲、腳步聲、電話鈴聲——糾結在一起,一步步推進、升騰著他的怒火。
護士甚至已經失去了興趣。他數著她每次過來的間隔時間,300秒,400秒,當間隔達到500秒時,他把手指按在蜂鳴報警器上,久久不鬆開。她匆忙跑進來,愚蠢地笑著,試圖拿走他手中的“塑料蛋”,但是他使勁搶了過來,抱在胸前,“去你媽的!”
看著她的笑容消失,他想,這句話她倒是聽懂了。“如果你的手指一直按在那裏,我無法把它關掉。”她指著別在自己腰帶上紅燈閃爍、嗶嗶作響的遠程接收器,“如果你不放手,所有人都會被引過來。”
“那很好呀。”
“我會切斷連接的!”她警告道,“你不是今天唯一做了手術的病人!”她伸出手掌,“來吧,查爾斯。讓我歇歇,別鬧了,好嗎?我已經打了電話。這麼長時間還沒來不是我的錯。這是一家國民衛生服務醫院,目前隻有一位精神科醫生待命。他馬上就過來,這點你必須信任我。”
他想說,他所需要的並不是精神病醫生,他的大腦沒有問題,他隻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飛機上還有其他人,他們都還活著嗎?但是他連自己的話都聽不清,要清楚地表達出這個意思,他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趁著他努力表達時,護士輕而易舉地奪走了他手上的蜂鳴器。他又罵了她一句。
她檢查了一下PCA注射泵,發現他沒有使用過,“是疼痛讓你這麼生氣嗎?”
“不是。”
她不信,“沒有人期望你成為英雄,查爾斯。與其總是這樣胡思亂想,從而變得沮喪不堪,還不如沒有痛苦地睡覺!”她搖著頭,“不管怎樣,你不應該這樣緊張,尤其是在你經曆了諸多痛苦之後。”
精神科醫生終於來了,他給查爾斯的評價也差不多,“你看起來比我預料的精神多了。”他自稱是羅伯特·威利斯醫生,並拉過來一把椅子坐在病床邊。他55歲的樣子,清瘦,戴著眼鏡。他把打印出來的病曆放在膝蓋上,不看病曆時,他習慣盯著病人的眼睛。他先確認了一下阿克蘭的姓名和軍銜,然後問他,最後的記憶是什麼。
“乘……乘……飛機。”
“在英格蘭嗎?”
阿克蘭豎起大拇指。
威利斯笑了,“好的。我想我來說可能會更好。我們不想讓你被說話搞得這麼難受,或者說讓我難受。如果你認為我說的是對的,豎起大拇指,如果不對,大拇指朝下。讓我們先從一個簡單的問題開始吧。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他看到中尉豎起大拇指。
“好。你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阿克蘭把大拇指反複戳向地板。
醫生點點頭,“那麼我們慢慢來吧。你還記得到達伊拉克的情景嗎?不記得。你還記得任何有關伊拉克的事嗎?”大拇指反複向下戳。“什麼都沒有?你的基地?你的指揮部?你的團隊?”
阿克蘭搖搖頭。
“好吧,那麼,我隻能根據隨你過來的醫療和兵團報告,以及我從網上下載的新聞報道說起了。隻要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如果有任何需要我重複的地方,請舉手。”
阿克蘭了解到,他在巴士拉附近的一個英國軍事基地駐紮了整整八周。在那裏負責指揮一支由十二個人、四輛彎刀偵察車組成的巡邏隊,其任務是沿伊拉克和伊朗邊界搜索出叛亂分子聚集點。他和他的裝甲兵團進行過兩次偵察巡邏,每次為期三周,對於這兩次巡邏,指揮官的評價是“非常成功”。經過幾天的休整後,他的團隊被部署到巴格達通往巴士拉的公路上,為一支護衛隊做領路偵察。作為指揮官,阿克蘭與兩名最有經驗的戰友——一等兵巴裏·威廉姆斯和道格·休斯——坐在最前麵的那輛車上,車輛遭到埋在路邊涵洞裏的簡易爆炸裝置襲擊。兩個一等兵在爆炸中身亡,阿克蘭則被拋出車外。三人均被推薦獲得榮譽勳章。
威利斯遞給年輕中尉一張紙,是一份打印出來的新聞報道,大字標題是:我們的英雄。標題旁邊,在他的結業會操合影下麵,是另外兩張照片,分別是兩個麵帶微笑的男子及其老婆孩子,下麵寫著:破碎的家庭哀悼他們勇敢的爸爸。他自己照片的標題則是:重傷,但是活著。“你認出他們來了嗎,查爾斯?這個——”威利斯摸了摸其中一張臉,“這是巴裏·威廉姆斯。”又指了指另一張臉,“這是道格·休斯。”
阿克蘭盯著照片,努力尋找他能夠想起的東西——一個特征,一個微笑——但他們看起來完全就是陌生人。他壓製著心中突然湧起的恐慌,因為如果他曾和這兩個人共乘一輛彎刀,進行了兩次持續數周的巡邏的話,他一定非常熟悉他們。他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把他們忘了,這毫無道理。“沒有。”
威利斯好像注意到了他的恐慌,叫他不要擔心,“你的頭部受到了重創,所以記憶中有個黑洞,這並不奇怪。這通常隻是一個時間的問題,要不了多久就會恢複的。”
“多……多久?”
“多久?這取決於你的腦震蕩到底有多麼糟糕。也許過幾天就行了。你不會一下子就想起所有的事情……我們傾向於一點點地恢複,但是——”他打住話頭,因為阿克蘭在搖頭。
“多久——”他指向自己,“這兒?”
“你在這兒有多久了?”
阿克蘭點點頭。
“大約30個小時。你現在正躺在伯明翰市郊的一家醫院裏。今天是星期二,11月28號。那次襲擊發生在上周五,你是昨天早上抵達這裏的,昨天下午你做了CAT掃描,今天早上做了手術,左頰骨和左眉骨被固定住。綜合考慮你所經曆的這些事情,”威利斯向他微微一笑,“你現在的狀態相當不錯。”
阿克蘭伸出大拇指表示同意。但是這次談話絲毫沒有減輕他的恐懼和憤怒。他怎麼能忘記自己八個星期的生活?30個小時怎麼會變得像一生?為什麼護士說他串線了?
他到底怎麼了?
接下來的日子對阿克蘭來說是艱難的。他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被告知自己是個幸運兒了。很幸運他在車子顛覆之前甩了出去,很幸運叛亂分子的數量太少,或者說裝備太差而不能在襲擊後對他進行掃射,很幸運彈片沒有進入他的大腦,很幸運他仍然還有一隻眼睛能看見,很幸運爆炸沒有完全摧毀他的聽力,很幸運他還活著……
無論出於何種原因,他反正被放在了一個遠離其他患者的耳房裏。阿克蘭懷疑這是他的母親故意而為——她一向都是想怎樣就怎樣,一意孤行——但他沒有抱怨。如果他不得不在被自己的父母盯著和被任意一個闖入病區的人盯著之間做選擇,他更能忍受自己的父母。然而他發現,父母持續的存在讓他精疲力竭。
在這一係列所謂的“幸運”中,他的父親表現得最糟糕。因為聽不懂兒子到底在說什麼,或者說太心急而不能夠領會兒子的意思,他往往是站在窗邊,不斷重複著一些讓阿克蘭發瘋的話,諸如,“上帝那天在對你微笑”,“你的母親簡直不能相信,她差點就失去了你”,“他們告訴我們,一開始情勢就很危急”,“這是我所遇見的最了不起的事情”。
大多數時候阿克蘭都是假裝睡著了,因為他早就厭煩了“豎起大拇指”的遊戲。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他不明白為什麼要裝作很幸運。他才26歲,還有漫長的人生之路在前麵等著他,但那看起來並不是自己所要選擇的生活。每次父親提到未來,他都會感到一陣寒戰,他真的很害怕。
“部隊會提供再就業培訓補助金。你覺得去學幾年農業學怎麼樣?你不妨用納稅人的錢學點經營現代化農場的方法。”
阿克蘭盯著麵前的牆。
“這隻是一個想法。你母親非常渴望你能呆在家裏。她建議把那間擴建的房子給你,讓你有自己的空間。”
這種想法令阿克蘭厭惡。他之所以容忍母親呆在病房裏,隻是因為他別無選擇,但是他越來越反感她對自己沒完沒了的撫摸。隻要有可能,他都會抱起雙臂,以避免手被母親碰到。他不知道是什麼讓母親覺得她必須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對他,何況當年在他孩提時,她好像並沒有這樣撫摸過他。在阿克蘭家,這樣的愛撫是從來沒有過的。
他唯一得以喘息的機會是當醫務人員接手,父母被要求離開後。他很感激外科醫生加爾布雷思先生,他一直隻談傷情,並告訴他,在未來幾個月內他可以期待什麼樣的進展。加爾布雷思解釋說,他的傷在麵部左側,由於彈片的分裂和灼傷,他失去了相當一部分軟組織,左眼已無法修複。盡管如此,過去十年來,由於微脈管技術和組織擴張器的應用,整形外科手術取得了巨大進步,手術團隊非常有信心能夠取得好結果。
加爾布雷思提醒阿克蘭做好心理準備,要達到最佳療效,可能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手術過程將長達14個小時,每次手術後病人都需要恢複期,可能還需要邀請其他科室專家的援助,如神經外科和眼科等的專家,一起評估會診。團隊的目標是把對神經功能的損傷控製到最低限度,並尋找到合適的捐贈源,以避免移植過來的皮膚的顏色和質地與麵部其他地方的有明顯不同,尤其需要重建用來安裝玻璃眼的眼皮和眼窩組織部分。
外科醫生期待他有什麼反應,但是查爾斯沒有任何反應。“我希望這些在某種程度上讓你放心,查爾斯,”他接著說,“我知道讓你一下子接受這麼多有點難,但預期結果是樂觀的。等到你說話更輕鬆一些時,你可以想問我什麼就問什麼。”他伸出一隻手,“我期待更了解你。”
阿克蘭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開,不讓醫生走。他想說的是,“為什麼我需要神經外科醫生?”但是這句話太複雜了,他隻好用另一隻手摸著自己的頭,問:“腦子還好吧?”
加爾布雷思點點頭,“至少在我們看來,沒問題。”
他放開醫生的手,“那為什麼我不——記——得?”
“因為你昏迷了三天,失憶是創傷性腦損傷的常見症狀。你完全能理解我對你說的話吧?”
“是的。”
“你看起來完全沒問題。威利斯醫生說對於一個失去意識三天的人來講,你表現得相當機靈。你還記得和他說過話嗎?”
“是的。”
“你還記得他告訴你的有關襲擊的細節嗎?”
“是的。”
加爾布雷思笑了,“那麼,你完全不用擔心。這隻是短期記憶喪失。患者往往竭力想要理解或保留信息……他們失去了他們曾以為理所當然的技能,並不得不經過長時間的治療來重新學習這些技能。你是局部或逆行性遺忘,這意味著你忘了某個特定時期內的事情。這在腦震蕩後非常正常……但很少是永久性的。”他審視著阿克蘭毫無表情的臉,“這樣說你放心了吧?”
不……但不管怎樣,中尉還是豎起了大拇指。他不能暴露更多的焦慮和緊張了。如果誰都知道他的腦子在想些什麼,他就會毫無隱私可言了。
機密備忘錄
致:精神病科羅伯特·威利斯醫生
自:3號護理站
高級護士長:薩曼莎·格裏德林
病人:查爾斯·阿克蘭中尉,893406
病房:312
日期:2006年12月5日
感謝你能夠接聽我的電話,並為因此打擾你的會議深表歉意。除了電話中我給你的簡要介紹,下麵是更多的細節。我已經詢問過手下的工作人員,看是否還有其他人與查爾斯發生過衝突,其中有好幾個報告說他有時拒絕回答問題,辱罵護士,對於藥療和鎮痛,幾乎總是表示憤怒和懷疑。我毫不懷疑地相信,他所攻擊的對象是女護士,因為從沒有男護士提出過任何投訴。
供參考信息:一名護工——特雷西·菲爾丁——告訴我,今天早上,當她試圖幫他整理床鋪時,他命令她把“淫手”拿開。特雷西說,這句話他說得相當流利,她聽得明明白白。她決定把這當作玩笑,隻說了句“你想得美”,但是放棄了為他整理床鋪的念頭,因為很顯然查爾斯非常煩躁。
我在電話中向你提到的兩件事也是針對女性的,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兩次都涉及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它們是:
1. 昨天晚上,查爾斯對自己的母親大發脾氣。她告訴我她想為他梳理頭發時,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並把她的手臂按到了床上。她說他看起來“非常憤怒”,他把她的手向後擰,直到她跪在地板上。好在她的丈夫及時進來了,好不容易才讓查爾斯放手,所以還不至於把她傷得太厲害。他的父母都很懊惱,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建議他們離開24小時。我希望你能和他的父母談談關於將來讓查爾斯跟他們回老家安居樂業的計劃。盡管沒有人能夠容忍查爾斯的行為,我們都很清楚,是他的母親把他氣瘋了。她當眾對著他的臉,叫他“我的小乖乖”(!!!)。
2. 阿克蘭夫婦一離開,我就過去查看查爾斯。病房的門關著,他自己拔掉了輸液管,站在窗前。我請他回到床上去,他就和沒聽見一樣。當我走向蜂鳴報警器準備呼叫援助時,他挪到我前麵並阻止我這麼做。他緊握著拳頭,超過6英尺的塊頭站在我麵前,非常可怕。我警告他說這樣的行為是不能讓人接受的。他很清楚地說:“我才他媽的不在乎。”為了避免進一步激怒他,我離開了房間。5分鍾後,我帶著一名男護士和一名保安一起回來時,查爾斯已回到了床上,並非常正確地重新連上了輸液管!他臉色蒼白,我想他是把自己嚇著了,但是他比我們意識到的要清醒得多,他的恢複速度是驚人的。
如果你從沃裏克回來後能夠盡快過來一趟,我將不勝感激。目前,我臨時重新調整了員工的花名冊,隻讓男性成員護理查爾斯,但是還沒有足夠的人手能夠輪流值班達48小時以上。我也非常擔心他的母親不願離開。另:下午5點以前我都會在護理站,但我在家時你可以打電話聯係我。電話:821581。
3號護理站,高級護士長薩曼莎·格裏德林
二
威利斯拉過一把椅子坐在阿克蘭床邊,把筆記本放在膝上。他猜自己這次的出現是不受歡迎的,年輕人冷冰冰地凝視著對麵牆壁的樣子,證實了他的懷疑。“我有一些好消息和一些壞消息,查爾斯。好消息是,你的父母已經決定回家。壞消息是,對於通過整形手術能夠實現的最佳效果,托尼·加爾布雷思對你的描述顯然是誇張的。”
至少他引起了阿克蘭的注意。中尉的那隻好眼睛朝著威利斯的方向眨了眨。
“外科醫生們將會竭盡全力,但最終決定你將來要帶著多少疤痕生活的人,是你自己。你要學習如何以一張不同的麵孔生活。無論你的醫療團隊有多麼優秀,無論你對未來的期望有多高,現實與希望之間總是會有差距的。”
阿克蘭哼了一聲,聽起來像一聲冷笑,“如果不得不讓精神科醫生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話,情況一定比我想象的要糟。”
威利斯避免對他在講話能力上取得的進步做出評價。“情況是不太好,”他坦率地表示同意,“你的深及骨頭的肌肉,你的眼瞼,你的一隻眼睛,都被彈片燒壞了。實際上,你應該做好準備,你的左臉會留下一些永久性的疤痕,神經和肌肉功能也會有些問題。”
“知道了,我理解。我會努力接受現實的,長官。”
威利斯笑了,“叫我羅伯特就行了,查爾斯。我不是軍隊的。我是一個專門處理創傷的普通心理醫生。”
“頭部創傷?”
“不一定。大多數傷員都很難接受從現役軍人到病人的過渡,比如說,我猜你寧願起來也不願困在床上。”
“我的腿一點問題都沒有。”
“也許並非如此,但你真的很幸運,昨天竟能成功地上下床了。想想你剛進來時的樣子……你用的藥物……事實上你一周前才剛剛經曆了一次大手術……你的大腦還沒有來得及適應單眼視野。按理說,你邁開第一步就會一頭栽倒在地上。”
“但是,我沒有。”
“是的,你沒有。你有公牛一樣強壯的身體和走鋼絲藝人一樣的平衡能力。”他好奇地看著年輕的中尉,“你怎麼那麼容易就抓住了你母親的手腕?按理你現在還不會有那麼敏捷的身手。”
阿克蘭從床單底下拿出一個圓球一樣的東西,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我一直在練習。”
“為什麼你不想讓人知道?”
他聳聳肩,“這裏就像動物園……我是這裏最新的展品。人們不斷捅我戳我,看我會如何反應。大多數時候,我不想表演。”
“這就是你昨晚把門關上的原因嗎?”
“部分原因。”
“還有別的原因?”
“為了表明我能夠。我知道有人最終會闖進來,來證明他們在盡職盡責地工作。”
“高級護士覺得你很嚇人。”
“好。”他滿意地說。
威利斯記了記筆記,“你不喜歡她嗎?”
“我應該嗎?”
奇怪的答案,威利斯心想,幹笑一聲,“你並不在我平常的職權範圍,查爾斯。一般而言,要過幾個星期後,患者才會變得像你這樣蠻橫,他們首先表現出的是感激,然後開始抱怨,隻有當進展沒有他們期望的那麼快以後才開始變得易怒。”他停頓了一下,“你痛嗎?”
“如果我痛的話,我會要止痛的東西。”
精神科醫生再次看了看筆記,“但是你從來沒有要過。據記錄,你從來沒有使用過患者自控鎮痛注射泵,你拒絕使用止痛藥。難道你真的感覺不到疼痛……還是你的大男子氣概在作祟?”他停頓了一下,期待阿克蘭有所回應,“在你的手術部位周圍,你應該感到持續性的鈍痛才對,每次咳嗽或移動時,你應該會有一種尖銳的刺痛感。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可以忍受。”
“你不需要。你的康複速度不會因為你能忍受痛苦而加快,它甚至可能阻礙你的康複。”他審視著年輕人冷漠的臉,“是你的失憶症還在讓你擔心嗎?你把失憶歸罪於鎮痛劑或止痛片嗎?”
“如果我把自己變成僵屍,我還能記起什麼?”
“你以為疼痛有什麼不同嗎?它和嗎啡一樣,讓你無法集中注意力。”他看到阿克蘭又把手中的球傳來傳去,以此來證明他是錯的,“好吧,也許你的情況不一樣。”他帶著一種冷靜的幽默感說,“那麼到現在為止,你還記起了什麼?”
“也沒有什麼。我腦中突然閃現過一個片斷,我在沿著一條陌生的公路駕駛……但現在我認為那隻是一個夢。”
“我不這麼認為。記憶的碎片起初總是讓人覺得像夢。如果你知道當時的情境,你就會相信那不是夢。”他鼓勵性地俯身向前,“如果你能記起你下的指令,你就不會有這種不確定性。我猜現在最困擾你的是你對自己領導能力的懷疑,是不是?”
阿克蘭嚴厲地盯著他。他無意與任何人討論自己的恐懼,更何況是與心理醫生。
威利斯摘下眼鏡,以給自己一個把目光移開的借口。“關於你的失憶症,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查爾斯。”他一邊低聲說,一邊用阿克蘭床單的一角擦拭著鏡片,“大腦像身體的任何其他部位一樣,當它被擊打後,會留下傷痕,它隻是需要時間來愈合。”
“那好吧。”
“如果當時金屬彈片從不同的角度飛向你,或者當你被拋出車外時你沒有戴頭盔,你的麻煩會大得多。如果你的頭骨穿孔或破碎,那情況就會截然不同。大腦是很難從那樣的損傷中恢複過來的。”
“所以我很幸運?”
“當然……如果你唯一的選擇是在嚴重腦損傷和腦震蕩之間二選一的話。真正的好運氣當然是彈片根本就沒有擊中你。”他重新戴上眼鏡,“我猜你不喜歡別人說你很幸運。”
“為什麼這樣說?”
“你昨天對護工發脾氣了,因為她看到你比其他病人的情況好些而敦促你振作起來。”
“她可不是這麼說的。”
“她怎麼說?”
“她請我挺起來,所以我請她把淫手拿開。”他緊緊擠壓著手中的球,“她告訴我說,你可真是想得美,然後跺著腳走了出去。我從此再沒有見過她。”
威利斯感到很困惑,“你是說她碰了你身上她不該碰的地方?”
“不,醫生,”阿克蘭帶著嘲諷的口吻回答道,“我是說她單腿站在那個角落裏,旋起了輕快的西班牙三步舞。這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我不喜歡被人當作一塊肉……但是,也許這裏隻有我一個人有這種感覺。”
“你想投訴她嗎?”
“不可能。她已經編出一套故事來了,誰還會相信我?”
真的,誰會相信?至少在威利斯看來,對特雷西·菲爾丁還從沒有過類似的投訴。有趣的是特雷西和阿克蘭的敘述非常類似,但隻要一點點的扭曲,就能讓這件事注入性騷擾的色彩。他不知道是不是阿克蘭故意在“挺起來”這幾個字中解讀出了更多的意義。如果真是這樣,阿克蘭的情況真讓醫生擔憂,但是他並沒有就這個問題追問下去。
他轉開話題,問阿克蘭能不能在父母離開之前見他們一麵,“他們就在樓下,很想和你說再見。”
“你有鏡子嗎?如果我知道是什麼讓我媽一直哭哭啼啼的,我會更有同情心。”
威利斯搖搖頭,“除了繃帶,沒什麼可看的,查爾斯。”
中尉指著右側的臉,“不是這一邊。”
“是的,那邊也不好看。我也不想讓你得到錯誤的信息。你有隻眼睛是黑的,皮膚青一塊紫一塊,臉還腫著……但這些損傷都不是永久性的,幾天後你就可以完全認出自己了。”
“這個我可不敢打賭。” 阿克蘭的語氣雖夾帶著一絲嘲諷,但說的也是事實,“媽媽總是翻看著錢包中的照片,來提醒她自己,我曾經長什麼樣子……爸爸說當我剛被送到這裏時,我的外表變化如此之大——他說我的頭部腫得比正常的大兩倍——他根本不相信手術推車上的士兵是他的兒子。”
“這並沒有什麼奇怪的,查爾斯。這種傷害對家人的影響往往超過對傷者本人。病人知道他接下來不得不做的事情——活下來,好起來——但是要取得這個目標,需要以自我為中心的巨大能量支持。如果他讓自己的家人消耗這種能量,情況將變得更加艱難。父母及配偶常常不能理解這一點,他們相信愛能治愈一切的神話。一旦他們的愛不被需要,他們就會感到被拒絕。”
阿克蘭盯著自己的手,“我希望你已告訴過我父母這些。比起真正的原因,這聽起來像一個更好的攻擊我母親的緣由。”
“那麼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太多討厭的問題。”
“有人告訴我,她是想為你梳頭。”
“那也是原因之一。”
“都是些什麼問題?”
“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
阿克蘭看見父親像保護羔羊般地護著母親走進來,和自己道別。他想,自己之所以缺乏內疚感,是不是因為母親終於被迫屈服了。為了她的需要,他嘴上說著好聽的話,對她說對不起,並讓她吻他的臉頰,把發生過的所有不快都掩蓋起來,但是他們都知道這隻是一個遊戲。他給予父親的握手多了一點溫暖,但那隻是因為他知道,由於兒子的罪行,這個男人將要麵對怎樣的指責。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記憶開始複蘇,阿克蘭問羅伯特·威利斯為什麼進程如此捉摸不透。
“怎麼捉摸不透?”
“我記得一些事情,但是斷斷續續的。”
“哪些事情?”
“人……新聞發布會……我們做的幾次偵察……酷熱……地形。”
“你還記得你的兩名一等兵嗎?”
阿克蘭點點頭,“這兒有個清潔工笑起來的樣子很像巴裏。每次看到他,我的腦中都會閃現出一些過去的鏡頭。”
“道格呢?”
“是的,記得。兩個很好的小夥子。”
“你記得被襲擊那天的事情嗎?”
“不。我甚至都不記得我接到的任務。”
“但你知道是什麼。我給你看過報告。情報部接到警告,護衛隊有可能遇襲,所以你的指揮官派出了最好的團隊前去偵察。他說,他對你和你的手下有百分百的信心。”
“除此以外他還能說什麼?”阿克蘭嘲諷道,“如果他貶損我們,士氣將跌至穀底。如果指揮官不支持他們,士兵們就會質疑自己究竟在做什麼。英國民眾認為我們在打一場臭不可聞的爛仗,這已經夠糟了。”
他通過觀看病房裏24小時的電視新聞頻道來消磨時間。偶爾,威利斯也為此而責備他,認為這樣密集地觀看衝擊價值觀的新聞報道,會給人造成一種扭曲的世界觀。戰爭是這些新聞傳播者的貨幣,對走在大街上的人而言並沒有意義。阿克蘭對醫生的意見充耳不聞,他否認與那些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英國士兵有什麼情感上的牽連,或者說,他否認每一個新的死亡消息會帶來沮喪感。
“指揮官對你的評價非常高,”威利斯提醒他,“他說你們三個都是最好的戰士。難道你們沒有為此得到勳章嗎?”
“隻是在派遣的時候提到過。如果我們是最好的,我們就不會這麼輕易遭襲了。”
威利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翻弄著膝蓋上的文件,抽出一張紙。“這是調查報告中的一段。‘中尉阿克蘭的彎刀被兩組埋在路邊涵洞中的自製爆炸裝置襲擊,車輛通過時兩組炸彈被同時引爆。涵洞由先進的地下排水溝設備新挖而成,爆炸是通過遙控信號引爆的。’”他的手指向下滑去,“報告詳細列舉了從現場和叛亂分子的視頻中獲取的證據,報告寫道:‘這表明了他們在施工、偽裝、安置以及簡易爆炸裝置的引爆方麵所具有的專業知識,迄今為止這種裝置還隻在北愛爾蘭出現過。今後的訓練必須包括這方麵的新技術,以避免更多的人員傷亡。現在隻是提醒大家警惕路邊被燒毀的汽車或垃圾桶中的單一型炸彈是遠遠不夠的。’”
他抬起頭來,“他們說的是:你們別無選擇。你和你的戰友是一種新攻擊形式的第一批受害者,你唯一的錯誤是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了錯誤的地方。”他看到阿克蘭的臉上一直掛著嘲諷的意味,“是什麼讓你覺得這是你的錯呢?”
“沒什麼。”
“你的手下有對你的指令表示過不滿嗎?”
“我不記得……但也許隻是我選擇了遺忘。”
威利斯淡淡一笑,“你混淆了不同類型的失憶症,查爾斯。你的失憶——一般稱作逆行性遺忘——通常是頭部外傷或疾病的結果,不是由選擇來決定的。而情緒性失憶症是由一種創傷性的心理體驗造成的,可能涉及到選擇的元素。在某些情況下,這種創傷對個人能力的摧毀性是如此強大,致使他封鎖有關事件的所有記憶來應付這種打擊。”他停頓了一下,“我還沒有看到任何征兆顯示你的失憶症有一份情感基礎……但是,也許,你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告訴我?”
“比如說什麼?”
“在你離開英國去伊拉克之前發生過什麼?”
阿克蘭注視了他片刻,“沒有什麼重要的。”
這是他最滿意的答案,威利斯想。“也許不重要,”他喃喃道,“但我相信大部分人會認為在他們離開那天被未婚妻拋棄很——”他搜尋著合適的字眼,“讓人懊惱。”
一絲怒氣在年輕人的臉上一閃而過。“誰告訴你的?”
“你的父母。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你從來沒有提到過珍,或者說為什麼她從沒有打過電話或寄張卡片來……所以你的母親給她打了電話。珍告訴你母親她不能堅持等你,她認為在你離開之前告訴你更加公平。是這麼回事嗎?”
“差不多吧。”阿克蘭又拿出健身球來,無聊地在兩隻手中倒來倒去,“這一定把我媽氣死了,聽到是珍把我給甩了,她一定感覺糟透了。”
“為什麼?”
“她可是花了幾個月時間試圖讓我甩掉珍的。”
“你本該拋棄珍嗎?難道你母親不喜歡她?”
“當然不喜歡。她討厭競爭。”
這個威利斯可以相信。他很讚賞阿克蘭夫人細膩姣好的麵容,但並不喜歡她。在她引人注目的悲傷中,他並沒有比阿克蘭看到更多的真誠,“你被珍的信惹惱了?”
“我從來沒有讀過。”
“她告訴你母親,她以掛號郵遞方式寄到了你的基地。”
“我懶得看……扔到垃圾桶裏了。”
威利斯用筆頭輕輕叩打著膝蓋上的筆記,“你一定知道信裏寫的是什麼。你把珍從你的死亡通知人名單中刪除了。”
“什麼時候?”
“可能是在抵達伊拉克後。”
“我不記得了。”
“你還記得任何悲傷的感覺嗎?你現在感到悲傷嗎?”
“不。”
威利斯對此表示懷疑,“我們大多數人在結束一段關係時會感到悲傷,查爾斯。小說家不會毫無根據地去寫那些破碎的心。有時這種疼痛可以持續好幾個月。”
“我對她沒有任何感覺。”
威利斯決定換一種策略,“那你認為你的指揮官怎麼樣?你願意把他描述為一個好人嗎?”
“當然可以。他經常大發脾氣,但他從不心懷怨恨。”
“那你怎麼看待你的工作?你前麵曾談到喪失鬥誌。你在伊拉克時,士氣很低落嗎?”
“我所在的地方不是……但我們與當地人也沒有多少接觸。是那些守在巴士拉一線的戰士們直麵著當地人的憤恨,他們都表示,很難處理這種憤恨。”
“你有害怕過嗎?”
“有過。”
“什麼時候?”
“每當一輛隻有一個司機的車開向我們的時候。直到他通過之前,我們都屏住呼吸,唯恐他是一名自殺式襲擊者。”
“所以,你還記得一些感受——你喜歡和你一起工作的人,你也有士氣低落的時候,你也害怕過——但你抑製住了對未婚妻的感覺。你認為這意味著什麼?”
阿克蘭嘲諷地聳了聳肩,“意味著我必須忘記她才能確保其他功能正常運行嗎?”
“除非是你沒有忘記她,或者你隻是不再喜歡她了。”威利斯看見他雙手合攏,單調地從手掌之間擠壓空氣,“如果你讀了她的信,你認為你會有什麼感覺?”
“我沒有讀。”
他在說謊,威利斯想,“你會感覺很受傷?”
中尉搖了搖頭,“我會很憤怒。”
“那麼無論你是讀還是不讀你一樣會感到憤怒,因為你很明顯知道這是一封分手信。”他摘下眼鏡,用袖口擦拭著鏡片,“為什麼這種憤怒讓你擔心?”
“誰說讓我擔心了?”
“你暗示你的失憶症有一份情感基礎,自從你被送到這裏,你一直在憤怒中掙紮。這是一種強烈的情感。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認為,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憤怒造成了你指揮不力。”
“怎麼講?”
“注意力不集中。”威利斯戴回眼鏡,審視著年輕人,“我想,你是不是一直把手下的死歸咎於你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珍的事情……而且你讓自己相信,正是這個原因讓你忘記了襲擊。你認為你有過失。”
阿克蘭沒有回答。
“我並不假裝我懂得大腦運行的每個機理,查爾斯——這是一個複雜的器官,包含大約1000億個神經元——但是對於這兩件事的相關性我表示懷疑。在你部署的第一周,你可能會有所分心,但不是在兩個月以後。我能想象你把珍放在了盒子裏而把思想集中在了自殺式炸彈上——我們大多數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都會這麼做——你對她的憤怒從來都不會參與進來。很難相信你會把炸彈裝入盒子而把思想集中在她身上,難道……不是每次有車開過,你都會屏住呼吸嗎?”
“是的。”年輕中尉的手突然放鬆起來,“但是很奇怪。她是一個該死的床上高手。我理應感覺到什麼東西的。”
精神科醫務部羅伯特·威利斯醫生
查爾斯·阿克蘭筆記摘錄,2007年1—2月
……查爾斯不太相信我。他想返回部隊繼續服役,他不願意談論他的憂慮,這很顯然與他的這種野心有關。他認為我為軍隊充當了“心理健康監視器”的角色。[疑問:他到底對自己的精神狀態有多擔心?]
……他過分注重自己的精神健康評估,卻不太注意自己身體方麵的障礙。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他已經很好地適應了失去一隻眼睛的事實,但卻還不能麵對各種精神層麵的打擊,比如說這種突然的不工作狀態……他手下的死亡……不勝任感……內疚等……
……性情改變。這種變故是否會導致性情改變很難說,但他目前的行為態度——冷靜的克製伴隨時不時爆發的壞脾氣——似乎是新出現的。指揮官說他是“受歡迎、性格外向、具有卓越領導能力和良好社交技能的軍官”……父母說他是“極富愛心、可信賴、有無數好朋友的好人”。這些都表明了他自信外向的個性,能夠嚴守中產階級的傳統生活。[疑問:為什麼我看到的是一個憤怒、內省的“叛逆青年”?]
……我很驚訝查爾斯的智商,似乎遠遠高於平均水平。他非常機敏,非常善於觀察——如, 他能準確地為自己連上靜脈滴管——他以破紀錄的速度學會如何彌補單眼視力。他還非常積極主動,自從允許下床活動以來,已經開發了一套獨特的健身方式。
……他對自己與家人的關係諱莫如深,借口說與父母相處很好而阻止有關他們的問題。[注:這顯然是不真實的,特別是有關他母親。] 然而,他的確有一次描述他們為“相互吸引的”和“自滿的”。當我問他這是不是意味著他感到被排斥,他說:“一點也不。我一直都喜歡一個人獨處。”
……他聲稱八歲時便被送往寄宿學校,然而自己過得很好。“它賦予了我獨立的個性。”[注:獨立似乎對他很重要。他把他的家庭農場看成“球和鎖鏈”。“我是獨生子,他們期望我結婚生子,並繼承那個該死的農場。”]
……他對未婚妻的冷漠看起來是真的,盡管一提到她他就很生氣。他說她已成為“曆史”,因此,談論她是毫無意義的。他對那些給他寄送卡片的人也表現出了同樣的不關心。他既不寫信也不打電話,他要求謝絕訪客。
……自我孤立。他把時間花在獨自思考或看電視新聞上。他常常避免或無禮地打斷別人與其溝通的嚐試。他不信任甚至蔑視醫務人員及其他患者,對於認為愚蠢或遲鈍的行為,他很難控製沮喪,並把憤怒和侵略性轉變為身體行為,如雙手緊扣相互擠壓或緊握雙拳。
……他拒絕把毀容作為一個刺激因素的想法,聲稱他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想。[注:這幾乎可以肯定是不真實的。他表現出了麵部畸形患者的典型症狀……把自己當作一個“怪胎秀”……不喜歡被盯著……不能正確判斷他人的反應……不信任別人表現出的友誼……經常談到是在“動物園”裏……轉開椅子,使未受傷的那半邊臉對著門。]
……對性的態度。盡管他把珍描述為“一個該死的床上高手”,但他阻止任何有關性的問題,表現出性壓抑的傾向。他對自我高度保護,尤其是他的生殖器。他對女護士很反感,並指責其中一個男護士為同性戀。[疑問:這是壓抑還是癡迷?疑問:性取向?尚不清楚。]
……創傷性腦損傷及隨後的反社會行為。我讓亨利·沃森再看一眼他的CAT掃描,檢查一下前額腦葉是否有損傷。他仍然認為沒有,但建議做第二次掃描,用核磁共振成像技術。他證實了我的評估,查爾斯目前的症狀並不是反社會人格的典型症狀,但對於這種個性改變是突然發生的還是隨著時間演變而成的,他拒絕給出自己的看法。
……他對查爾斯蔑視他人的行為態度表示擔憂,他說這意味著傲慢自大,缺乏同情心,缺乏情感聯係的能力,但對於查爾斯的侵略性他則不太在意——他認為查爾斯攻擊母親、握緊拳頭的行為隻是一腔“熱血”。[注:通常情況下,反社會者在憤怒時並不會通過情緒宣泄,但是他們會用一種冷靜的“冷血”方式,計劃暴力報複。]
……報複。沃森建議我聯係他的前未婚妻,看看查爾斯是否曾有過任何與她聯係的嚐試……
自:珍妮弗·莫利([email protected])
發送時間:2007年2月21日16時56分
主題:查爾斯·阿克蘭中尉
親愛的威利斯醫生:
感謝你的來信。我希望你不介意我以電子郵件的方式回複你,我想這樣更快捷。首先,我將回答你的最後一個問題。沒有,查理自從動身去伊拉克之前就沒有聯係過我。事實上,如果不是他母親打電話給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受傷了、住在哪家醫院。我從他母親那裏得知查理甚至都沒有告訴他母親我們已分手。對此我並不感到驚訝!據我所知,他從來都不會真正告訴自己的父母什麼。
聽到查理的不幸,我感到非常難過。發生了這樣的事,查理竟然都不想讓我知道,我很生氣。他必須認識到,我還在乎他。我們在一起總共大約九個月——頭兩個星期是斷斷續續的約會,接下來的四個星期我們確立了情侶關係,去年7月我們訂婚了。我已經給他寫過好幾次信,但我還沒有收到回信。我還每隔幾天就會打電話給醫院,但是接線員不願意幫我轉接。
我以為這意味著他不能寫字或說話,但從你的信中看來他已經能起床活動了,恢複得還不錯。他母親說他有失憶症。從你的名字的後綴來看,我猜你是一位心理醫生。我說得對嗎?那麼,你是在幫助治療他的失憶嗎?也許我應該提一提,我的手機最近響過幾次,但是當我接聽時,那邊隻有沉默,主叫號碼也總是被隱藏了。我開始以為這是一個騷擾電話,但現在我想會不會是查理。如果是這樣,你能告訴他我很想和他說話嗎?
我簡直不能相信他已把我忘了——這是不可能的,難道不是嗎?我的意思是,我們曾如此親密。我不確定失憶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我很希望查理忘記了我們為什麼分手。那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愚蠢的爭吵,我現在感到後悔極了。我能感到電話一端的那個人真的很想和我說話,但當他聽到我的聲音時卻失去了勇氣。你認為那是查理嗎?
你說如果能夠知道更多關於我以及我們在一起時的關係,將會有助於你幫助查理康複,這意味著查理沒有告訴你任何有關我們的事情。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你麵對的是一張原本就上了拉鏈的嘴。查理從來不談論任何有關他自己的事,而這一切要追溯到他的母親,她是最原始的控製狂。當她給我打電話時,我感到非常驚奇。我隻見過她一次,她一點也不喜歡我。按照查理的意思,是因為我們兩個都長得太漂亮了!)
查理是個變色龍。他對不同的人表現出不同的麵孔。與軍團在一起,他是男人眼中的男人;與我在一起,他是女人想要的那種男人;與父母在一起,他一言不發,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在那裏。我曾經指責他缺乏信心做真正的自己,但他說除非迫不得已,沒有必要去爭吵。問題是,爭吵最終還是發生了,這也是我們分手的原因。一個愚蠢的小爭吵演變成一場全麵的大戰爭。
我不是查理的父母所期望的那種兒媳婦。他應該娶一個主婦,而不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倫敦女演員。我在電視上出演過幾個小角色,但我的大部分工作在劇院。瑪麗和安東尼本來是同意我們的婚約的,但是當他們聽說我並沒有離開倫敦以及近期內懷孕生子的打算時,短短十秒鍾,他們就改變了主意。事實上,即使我願意又怎樣。查理隨即就大發雷霆——他絕對不願意呆在父母的農場——他的父母卻怪我,說是我的挑唆才使他反對留在家鄉。這造成了他們之間多次爭吵,並不可避免地波及到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們是在2005年年底的新年晚會上相識的。一開始查理比我更來電——他告訴我他對我是一見鍾情——但他是那種讓你越來越喜歡的男人。他非常執著,非常慷慨,非常讓人難以抗拒。從某些方麵而言,他是每個女人眼中的完美男人——有禮貌,有耐心,英俊瀟灑,堅定善良。但是另一方麵,他又有點像一場噩夢,因為他深深壓抑自己的情感,隻在憤怒時才說出真正的想法。
是的,我的確在他出發去伊拉克的前一天給他發了一封分手信。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時——一星期前——大吵了一架,他竟然都沒有向我道歉。我現在想,他一定是因為要去打仗而感到了巨大壓力,但在當時,他的確說過一些不可原諒的話,所以我覺得這段感情很不值。我向一個朋友傾訴,她說無論如何,使用暴力都是不可原諒的。她還說遲斷不如早斷,早點告訴他,對大家都更公平。
我現在很後悔寫了那封信,因為我本應該更理解他才對。查理總是掩飾他的感情,所以很難判斷他是緊張或是害怕,但是現在我真的相信,在動身去伊拉克之前,他是既緊張又害怕的。他曾經說過演習並不能真正考驗士兵在戰火中的能力,因為他們知道,他們不會在訓練中死去。還有一次,他說一個指揮官必須要勝任,否則會讓自己的手下失望。我想他當時腦子裏一定充滿了這些憂慮,我現在為我聽信了朋友的建議而感到很後悔。我真不應該聽她的。如果我沒有那樣做,他也許會安然無恙地回來。
除了很想見到他,我再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我的確也曾想過你的信是不是意味著他也和我有同感……我並不是說,我們可以立即找回過去的感情或者說以同樣的方式相處——我不可能再有像從前一樣強烈的占有欲——但是對我而言,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是那麼親密,我們之間還有許多的愛和感情。你會告訴他這些嗎?
謝謝!
最美好的祝福!
珍·莫利
如果想了解有關珍·莫利的更多信息,請訪問網站:www.jenmorley.co.uk
三
威利斯隨手翻閱著膝上的筆記,“自從你到這裏以來,你的未婚妻有沒有試著聯係過你,查爾斯?”
“前未婚妻。”阿克蘭糾正道,一隻手擠捏著另一隻拳頭。他站在自己最喜歡的靠窗邊的位置,醫生則坐在椅子上。“你為什麼想知道?”
“隻是感興趣。我想她可能打過電話詢問你的狀況。”他觀察著阿克蘭毫無表情的臉,“女人心腸軟。當所愛的人遇到麻煩,她們很快就會忘記不快並原諒他們。”
“沒有什麼需要她來原諒的——是她甩的我,也沒有什麼需要忘記的。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
“九個月的時間你可以儲藏不少記憶,查爾斯。”
“你已經和她說過話了?”
威利斯避開這個問題,“我隻是在做我的研究。如果知道病人在受到創傷之前的幾個月裏發生了什麼,我可以更好地了解他。”
“她聯係過我。”阿克蘭走向床頭櫃,拉開抽屜,取出一摞未曾開啟的信,信封上是他的地址和名字,出自同一個人,“都歸你了。”他隨手將信扔到床上,隨後又返回到窗邊的位置。
“你為什麼不想打開看看?”
“沒有任何意義。我又不打算回信。”看見威利斯撥弄著其中的一封信,他又道,“她都和你說了些什麼?”
“我們還沒有說過話。她給我發了電子郵件,說很後悔她所采取的結束你們關係的方式,她很想見你。”
“什麼意思?”阿克蘭帶著嘲諷的語氣問,“意思是她現在非常幸福,有資本對一個被她拋棄的人表達慷慨?或者說,她還沒有找到其他人,想要回她的飯票?”
威利斯再次謹慎措詞,“你認為她是這樣看你的嗎?”
“在我眼裏是這樣的。所有男人對珍來說都是飯票。”他停頓了一下,期待威利斯回應,“這不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醫生。她有一個好腦子和一副好身材,她充分利用著這兩點優勢。當我喜歡她時我很佩服她的這種能力。”
“現在你不了?”
“這樣說吧,我沒有再被她綁架一次的打算。”他指了指床上的信,“她以為她可以,這讓我很生氣。即便是我們在一起時,我也不是那麼容易被操縱的。”
威利斯從心底質疑這些話的真實性,他懷疑阿克蘭之所以不讀信,是因為他擔心沉睡的感情會被喚醒,害怕混亂的情感折磨。他把筆尖放在筆記本中的一個問題上:騷擾電話?“你有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告訴她你不感興趣?”
阿克蘭搖搖頭,“即便沉默不會取得更好效果,我也沒什麼可說的。”
有趣的措詞,威利斯想,“你的意思是,不理她也不會取得更好效果?”
“是的。”
“但是難道不具有同樣的操縱性嗎?當沒有一個明確的否定回答時,沉默通常被認為是默認……或者至少有繼續傾聽的願望。也許她認為你在讀她的信。”
“那是她的問題。”
“也許是這樣,但是如果她知道自己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她不會繼續寫下去。”他停頓了一下,“她在浪費時間,這讓你覺得好玩嗎?”
“不,如果她想要寫下自己的胡言亂語,這是她的自由……沒有法律規定說我必須看。”
“你想報複嗎?”
“總在想。我與那些殺了我手下的伊拉克人有算不完的賬。”
“我的意思是針對珍。”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醫生。這些日子,我甚至都想不起她長什麼樣子。”他看著一臉困惑的心理醫生,“如果她已向你發了一封電子郵件,你一定訪問過她的網站,看到過她的照片。她讓你想起了誰?”
“烏瑪·瑟曼。”
阿克蘭點點頭,“她真的在形象上下了工夫——認為會為自己帶來好運——但我更記得電影《千鈞一發》中的烏瑪·瑟曼,而不是珍。那是她最喜愛的一部電影,雖然是一部十年前的老電影了。我們過去常常在她無聊時一起看這部電影的DVD,現在如果我試圖想一想珍,唯一能讓我想起的臉是烏瑪的。”他收回目光,盯著窗外,“這也是某種形式的報複吧。至少我笑到了最後。”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威利斯想,“珍有過被誤認為是烏瑪·瑟曼的時候嗎?”
“總是。這是她演練的全部目的……引人注意。”
“這讓你很惱怒?”
“有時候,如果她做得太過分。”
“她怎麼做呢?”
“假裝她就是烏瑪·瑟曼……用美國口音說話。她隻是與女人們在一起才這樣做。當她看到女人們驚訝地張大嘴,她非常陶醉。”
“那麼對男人們呢?”
阿克蘭用一隻手握緊另一隻拳頭,使勁擠壓,直到指關節變得蒼白,“她扮演她自己。你們這些普通人沒有勇氣追求超級明星。與男人們在一起,她同樣非常陶醉,當她說服他們相信她不是烏瑪·瑟曼……隻是一個驚人的可以弄到手的翻版時,她陶醉了。”
“你吃醋嗎?”
“我敢肯定珍是這樣告訴你的。這封電子郵件有多長?她有沒有說我的占有欲是那樣強烈,她都沒辦法呼吸?”
“你是那樣的嗎?”
他的喉嚨咕噥了一聲,聽起來像是一聲冷笑。“恰恰相反,醫生。我根本沒有什麼占有欲。每次她在我麵前表演悲傷的小啞劇,我感到無聊極了。我愛上的不是烏瑪·瑟曼的替身。”
“你愛上的是什麼,查爾斯?”
“不是我所得到的。”他對著窗玻璃呼出一口氣,看著水汽幾乎在瞬間消失,“我愛上了一個幻想。”
“什麼意思?你想要的是真正的烏瑪·瑟曼,長相相似的替身讓你很失望?”
阿克蘭沒有回答。
“那是珍的錯嗎?”
“你告訴我。”他轉過身,按摩著指關節,“我敢肯定,這一切她都寫在電子郵件中了。”
威利斯收起筆記本,“你不太信任我,是吧,查爾斯?”
“我不知道,醫生。我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當你不在這裏時,我從來沒有想過你……而當你在這裏時,我所想的是我的回答。”
3月,人們迫不及待地穿上了T恤,聚集在早春的陽光下。威利斯與阿克蘭談到了孤獨和遠離社會的危險。他嚐試各種方法來激發阿克蘭的回應,但是唯一管用的辦法是直言不諱地評估阿克蘭,告訴他與世隔絕可能會讓他困頓於某些問題——通常讓他生氣的人和主題——不能自拔。
“你讓我很緊張,醫生。我感覺你想告訴我什麼你明知我不會喜歡的東西。”
“你說得對,”威利斯說,“我希望你有更多的社交活動。”
“為什麼?”
“你太多時間都是一個人呆著,這對你沒有好處。在你的康複期,社會並沒有消失。相互往來、相互配合的壓力仍然存在……那些支配人們行為的習俗仍然存在……這些是必須的,在軍隊尤其如此。”
他們坐在心理醫生的辦公室,阿克蘭半轉著身體,讓受傷的那側臉迎著從窗口照進來的陽光。威利斯想這種轉身是故意的,因為這樣子很難讓人相信另一側臉是完好無損的。觀察者看到的隻有鬆弛無力的皮肉,空洞的眼窩,可怕的、變色的、深長的傷疤,摧毀了這個年輕人曾經有過的任何美。
“你能談談你為什麼不願意接受探訪或與其他病人交往嗎?”他繼續說。
“你的意思是,除了看起來像一個怪物?”阿克蘭回過頭看醫生的反應,“這就是你渴望知道的,是不是?我認為自己是個怪物嗎?”
威利斯揚起一側眉毛,好笑地看著他,“你是這樣認為的嗎?”
“當然。我兩側臉不相稱……我連自己也認不出來。”
“你因為這個呆在房間不肯出來?”
“不。是所有其他人的傷讓我不能忍受。病房裏有個二等兵,他在坦克油箱爆炸時被烤熟了。如果他最終活下來,他會看起來像烏龜——也像烏龜一樣行動。他知道,我知道。麵對這樣一個人,我實在無話可說。”
威利斯注視了他片刻,“你以前是如何處理受傷的戰士的,查爾斯?你不管不問……把責任留給別人?”
“在戰場上是不同的。對一個倒下的兄弟你唯一能說的是:救援直升機就要來了。他可能已神誌恍惚,在到達醫院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嗯,所以你的問題在於受傷的長期後果?你認為那個二等兵活著還不如死了嗎?”
阿克蘭意識到了話中的陷阱,“我不知道,醫生,我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如果他有勇氣經曆完所有的手術,那麼他就會足夠堅強地活下去。這是我可以給你的唯一答案。”
“那麼他的生活質量呢?”
“他所能做到的最好。”
“這套理念你也用在自己身上了嗎?”
“我不太可能說‘不’,不是嗎?”
“為什麼不可能?”
“你會給我的心理健康評估表上打上抑鬱症的記號。”
威利斯歎了口氣,“我不是在審問你,查爾斯,我想幫你。這不是一場測試……你不會被評分的。”他合起雙手托住下巴,“自從受傷以來,你似乎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我在努力找出原因。”
“我想說的是,我比以前更加有信心了。我以前很在乎別人怎麼看我,現在不了。”
“如果你偶爾測試一下自己,會讓我更加信服。呆在房間裏避免與外界聯係,意味著你永遠不會把自己暴露在別人的看法之下。”他停頓了一下,“人生有許多討厭的頗具諷刺意味的事,其一就是,我們都知道的第一印象是多麼重要,因為我們是這樣看別人的……但是我們誰都不希望別人單憑外貌來評判我們。”
阿克蘭嘎吱嘎吱地捏壓著指關節,“至少我沒有被烤熟。”他麵無表情地說。
威利斯瞥了瞥筆記本,采取了另一種策略,“你一直在抱怨頭痛?”
“我沒有抱怨……我隻是提到我頭痛。”
“在什麼部位?太陽穴,頭頂,還是在腦後?”
阿克蘭指向額頭左側,“從這隻死眼睛開始向外擴散。加爾布雷思先生估計這是失去眼睛後產生的幻覺痛——和那些截肢者的幻肢痛一樣。他說實際上就是偏頭痛,他給了我一些如何應對的指導。”
“好。他與你討論過你的核磁共振成像掃描嗎?”
“哪一次?”
“最近一次。”威利斯淡淡地說。
“他說非常清晰。但是我為什麼需要做這個掃描?我一直被告知我沒有腦損傷,但是卻有人在背後指示再做一次掃描。”
“你的外科醫生需要。核磁共振讓他們看得更清楚——比如說,微小的血液凝塊,這或許可以解釋你的偏頭痛。”
阿克蘭緊緊地注視著醫生,“核磁共振能顯示病人的思想嗎?”
“不。”
“好遺憾,因為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之間就不必費這麼多口舌了。你是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並不憂傷,我並不孤獨……我隻是很無聊。我不想呆在這裏。我沒什麼毛病,再多的縫合修補也沒什麼用。如果我給母親打電話,她總是沒完沒了地說一些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人……父親唯一關心的是哪隻羊有腐蹄病。我不關心這些事情。我不在乎隔壁房間的那個哥們是不是喜歡約旦的娘們。我隻是想快點結束這種乏味的生活,快點回到工作崗位上。而且,不,我並不期待奇跡。隻要他們把我拚接得差不多,基本拿得出手就行了,我要離開這裏。”
“這對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來說相當於一場演說了。你聽起來確實不憂傷。”
“我不憂傷。”
“但是你了解我對你孤僻行為的擔憂嗎,查爾斯?如果你覺得無聊,那麼做點積極的事。你知道健身房在哪裏。理療師會給你量身定製一套健身計劃,與你自己在房間裏的練習互補。”
“我去過那裏,結果比不去更加沮喪。比起他們可憐的練習,我這樣做能夠燃燒掉更多的熱量。”他用力擠壓雙掌。
“你隻去過一次,”威利斯溫和地說,“15分鍾後你就離開了,當另一個病人進來後。理療師認為那是因為你不想被別人盯著看。”
阿克蘭搖搖頭。
“你稱自己是個怪物。”威利斯提醒他。
“隻是強調我的其餘部分都很好。我不適合呆在這樣的環境裏,醫生。我過去每天早餐前慢跑六英裏。現在如果我成功地用一隻手舉起可憐的小啞鈴,一個愚蠢的女人就在那裏大喊大叫,這讓我煩透了。還有一個被截肢的病人,當他成功地跳了幾步,這個女人就像白癡一樣鼓掌,天哪,他可是一個軍團的軍士長,在腿被炸掉之前,他可能把她當早餐吃掉。”
“尼克·海,”威利斯表示同意,“他一隻耳朵完全聾了,所以他的平衡能力完全被破壞了,能夠單腿站立是一個非常大的進步。你和他說話了嗎?”
“沒有。”
“為什麼不?”
“與我不和那個二等兵說話的原因一樣。我能說什麼呢?看看光明的一麵,哥們,你本可能兩隻腿都失去的?他非常清楚他現在的狀況……因傷殘而被遣返,然後為了找到份工作而一連數月沿街叫賣。”
“你擔心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
“不,指揮官說如果我想歸隊,他會支持的。”看到威利斯瞥向筆記本,他懷疑地皺起眉頭,“除非他們告訴過你什麼不一樣的話?”
“沒什麼不一樣的。隻是你必須向醫務委員會證明你的健康狀況。”
“這不成問題。”
“希望如你所願。”威利斯聽起來很真誠地說。
有時阿克蘭半夜醒來,確信某些蠅蛆在吞食傷口部位的肉。兒時他曾見過一隻羊在身上的肉生蛆後,死於綠頭蒼蠅的攻擊,當時的樣子至今仍縈繞在他的腦中。他的潛意識告訴他,眼睛是進入大腦的切入點,他從狂亂中突然醒來,揉捏著空洞的眼窩,以阻止另一場偏頭痛炫目地發作。但是因為害怕被診斷為妄想狂,這種症狀他誰也沒告訴。
他認為威利斯對他孤僻行為的評價是一種警告,於是他強迫自己與人交往,並定期給父母打電話。除了從心理醫生那裏得到些許讚許以外,他覺得毫無收獲,因為他對他人事情的興趣是零。這是對他的耐力測試,他得忍受一些空洞的談話,聽一些對他毫無意義的有關妻子、孩子們的事,對一個不好笑的笑話豎起大拇指或是從喉嚨底部發出一聲咕噥以表示讚同和謝意。
好在沒有人期待他會笑。他發現一個活潑生動的表情可以突然退去,隻是因為和他說話的那個人突然想起了他的殘疾,他覺得這很有意思。有一兩次,在自己的房間裏,他檢驗了下整形後的肉體彈性,試圖做出個微笑的表情,但是鏡子裏那張醜陋歪斜的鬼臉所呈現的更像傲慢的冷笑,而非溫暖的表情。
外科醫生對他的進步表示很高興,但阿克蘭並沒有被打動。四個月後,在經曆了數次手術和兩次漫長的院外康複期後——他選擇在伯明翰酒店而不是在父母家休養——他僵死的眼窩和錐形的傷疤依然像最初一樣鐵青,沒有彈性。
他發現不表現任何情感要容易得多,這也是他真正的感受,因為在失去了展示喜悅和同情的手段後,這些感覺本身好像已經枯竭了。
四
其實阿克蘭並沒有忘記珍。就像護理員的微笑會讓他想起死去的戰友一樣,一個女人的回頭有時會讓他想起珍。盡管這樣的聯想並沒像想起戰友那樣激起任何悲痛感,但是他討厭她們帶給他的那種瞬間的震驚。這也是為什麼他更情願用男護士的原因之一。
4月的一個周五下午,有人敲響了病房的門,他以為是清潔工。當時他正站在窗口,看著一個女人推著輪椅沿著碎石瀝青小路散步,輪椅上坐著一位雙腿被截肢的病人。兩個人的年齡看起來差不多,所以阿克蘭猜想他們是一對情侶。因為麵朝同一個方向,他們互相看不到彼此的臉,而他們的表情代表的正是他們內心的感受,兩張臉看起來都很沮喪,很不快樂,在阿克蘭看來,無論如何,他們的關係結束了。
“查理?”
他立即聽出了她的聲音,他的反應是如此激烈,以至於他不得不用手扶住窗戶來穩住自己。他想他再次遇到了電擊,直到腎上腺素開始發揮作用,他明白他正經曆的感覺是恐懼。他死死地盯著窗外,“你到這裏來做什麼?”
“我來看看你。”
“為什麼?”
她的聲音像卡進了稻殼一樣沙啞起來,“我需要一個理由嗎,查理?如果不是醫院一直告訴我你不想被探訪,我早就來了。”
他用口水潤了潤舌頭,“是誰的主意?威利斯醫生?”
她避開這個問題,“我希望你見到我很高興。”
“問題是,我不高興。我並沒改變拒絕探訪的主意。他們不應該告訴你我在哪裏。你是願意自己離開還是讓我打電話叫人把你扔出去?”
“至少在我離開之前讓我說聲對不起。”
“為什麼?”
“為我們結束的方式。”
“我不感興趣。如果我感興趣,我會讀你的信。”
“你收到那些信了?因為你沒有回信,我還以為是醫院先留下,要等你記憶恢複後再給你呢。”
“好了,現在你知道了。”
“求你了,查理。”他聽見她邁進了房間。“難道我們不能要一杯茶或什麼的?我是坐火車,花了好長時間才到達這裏的……從火車站過來的出租車熱得像烤箱一樣。”
“不要過來,珍。”
她歎了口氣,“如果不是你堅持要走,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阿克蘭冷酷地告誡自己不要被拽入她的又一個指責遊戲裏。“我不感興趣。”他重複道。
短暫的沉默後,她的語氣開始帶上了鋒芒,“我原本可以告發你的。也許我真應該那麼做。如果我那樣做了,你就不會被派到伊拉克,知道嗎,我真的這麼想過。”
他看到窗外的截肢者按下了輪椅上的刹車,以阻止伴侶繼續把他往前推,“我知道你沒有那麼愚蠢。即使是腦死亡的僵屍都知道互相毀滅的後果。”
她輕輕冷笑一聲,“但我沒有一個可以開除我的軍團。你至少應該感謝我這點。”
他什麼也沒說。
她又開始用甜言蜜語勸誘他,“親愛的,我知道你現在心情很糟,”她柔聲說,“但如果我願意既往不咎,難道我們不能忘記所有的不快嗎?”
上帝!這不是他起初感覺到的恐懼,這是憤怒,強烈的憤怒!憤怒像潮水一樣席卷著他的身體,他有用雙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死她的衝動。“你需要離開!”他強壓住怒火,“我幾個月前就開始不再在乎了,無論你說什麼或做什麼都不會改變我。”
“你知道這不是真的。”
他半轉過身露出未受損的那半邊臉。她打扮得嫻靜莊重,頭發攏到腦後,從脖子到膝蓋以下,是清一色的海軍藍。他感到後脖頸直起雞皮疙瘩,腎上腺素又一次衝擊著他的身體。他的第一反應是看她的手。
“我為你穿的這身衣服。”她伸手鬆開腦後的發卡,“記得《千鈞一發》嗎?你總是說你喜歡穿製服的烏瑪。”她微笑著,一頭金發披散下來,垂到肩上,“這勾起你美好的回憶了嗎?”
他沒有回答。
她拉下了臉,“你簡直是隻笨熊。我還以為這次你起碼會讚美一下。以前如果我表現太過,你總是會抱怨。”她又向前邁了一步,把肩包扔到椅子上,打量著他,“這隻是外表,現在,外表就是一切。威利斯醫生會喜歡嗎?你知道他在給我寫信。”
阿克蘭用鼻子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是心理醫生……並不以貌取人。”
她的臉上又煥發出愉快的神情。“每個人都以貌取人,查理,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她偏著頭審視著他,“不管怎樣,你到底怎麼了?我看你很好呀。”
“我希望你走,珍。”
她不理他,“我不能,現在還不能走。你還沒有讓我告訴你我有多麼難過呢。”她的聲音又開始像卡了稻殼般沙啞起來,“你知道,都是你的錯。你從來沒有試著理解我,你不理解我對你的離去有多麼難過,你從阿曼的沙漠訓練回來那次,我就差點認不出你來了。”
“感覺是相互的。”
“剛開始是很好的。”
是嗎?他現在唯一能記得的是他們之間的爭吵,“我不想這麼做,珍。”
“求你了,查理,”她又開始用甜言蜜語勸誘他,“這對我真的很重要,親愛的。”
他避開跌入問為什麼的陷阱,“我不在乎。”
“我不信。”
“是的,”他尖刻地表示同意,“但你從來都不了解什麼是真的,什麼不是。這是真的,”他一隻拳頭擊打在另一隻拳頭上,“你再走近一步,或者再拿你那套‘親愛的’鬼把戲來哄我……我會把你的腦袋打掉。”
她的眼中閃爍著光芒,但到底是惱怒還是驚恐,他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殘忍?”
阿克蘭用手指按壓住僵死的眼窩,疼痛從這裏開始。“我不是。我隻是很誠實……這不是一個你能理解的詞。”他看著她的嘴唇抿成一條不太好看的線,“你的錢花完了嗎?這就是我又被你挑中的原因?也許你認為我會得到一大筆補償金。”
一行眼淚順著她的睫毛流出來,她突然看起來很困惑,仿佛這次探訪並不像她所預料的那樣,“我還以為你想見我。有人老是打電話給我,然後又掛斷。我原本希望打電話的那個人就是你。”
“不可能。我甚至都不打給我喜歡的人。”
“你過去不是這個樣子。”
“什麼樣子?無聊嗎?”他停頓了一下,“我總是很無聊。我一直期望在某個地方能找到一個從不裝出一副可憐樣的人,但我從來都沒有找到。無論如何,沒有人是我願意呆在一起的。”
“冷酷,”她說,“你從來都沒有這麼冷酷過,查理。如果你以前也是這麼冷酷,可能反而更好相處。”
“不要自欺欺人了。諂媚是你唯一想要得到的東西。隻要男人們讚賞你,你就一半妥協了。”
“你不應該這麼嫉妒。我走到哪裏總是會引人回頭的……從我們相遇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的。”
阿克蘭搖搖頭,“不要過來!”他警告說。
“為什麼不?你曾對我是那麼著迷。我一直擔心死了,你現在變成這個樣子,都是我的錯。當你的彎刀被襲時,你正在想我嗎?”
他看見她又靠近了一步,“我向上帝發誓,如果你再走近一步,我會傷害你,珍。你明白嗎?我才不管此刻你在幻想什麼,但是別包括我。”他停頓了一下,“我沒有想你,從來沒有。我喜歡的女人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她不能或者說不願意相信他的話,睫毛下的淚珠變得碩大起來,變得美麗而悲傷的樣子,“不要這樣對我,查理。我是這樣難過。至少,難道我們不能做朋友?”
她抬起一隻手伸向他的臉,仿佛她相信隻要輕輕地觸摸就可以重新點燃他對她的感覺。他的反應是如此之快,在她的手還沒有夠到他的肩膀之前就抓住了她的手腕,撇向一邊。“不要再來這一套,”他冷冰冰地說,“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打算再回到老路上去。”
“你弄疼了我。”
“是嗎?我很懷疑。”他死死盯著她,視線緩緩地從手腕滑向手掌,他緊捏住她的手,擠壓著骨頭,“這樣呢?”
這一次的淚水是真正痛苦的表達。“上帝!”她厲聲說道,“你他媽的弄斷了我的手指。”
“這聽上去更像我所認識的珍。”
她企圖用另一隻手去拿她的包,他猛地把她扯到一邊。“混蛋!”她咬牙切齒地說,“我會讓你為此受到懲罰。”
“好,越快越好。如果是我錯怪了你,我會很難受的。”他更加用力地捏著她的手,“你為什麼到這裏來?”
她突然放鬆起來,“威利斯醫生提議的。”
他可以聞到她頭發上的香波味,“不要說謊。”
“真的,查理。他認為如果我們可以談談以前的事,會對你有所幫助。他說對於我們倆的關係,你還有尚未解決的問題。”
尚未解決的問題?威利斯會使用這樣的語言嗎?阿克蘭狠狠地瞪了珍一眼,把她朝房門推過去,“那你最好告訴他,他錯了。在這裏我沒有尚未解決的問題。如果由你來告訴他,他可能會相信。”
她又去抓包,“我需要我的東西,查理。”
“我知道。”
她開始瘋狂地扭動身體,用另一隻拳頭捶打著阿克蘭的手臂,試圖從他手中掙脫出來。阿克蘭又一次猛地把她扯向一邊,他聽到她發出憤怒的嘶嘶聲。阿克蘭穩穩地抓住她的一隻手,因為他對此早做好了準備,但他忘了一個女人能有多大的力氣,他抓住她另一隻揮舞著的拳頭,沒有思考,猛地把她拽向自己,為的是對她的雙手產生同樣的壓製力,與此同時,他暴露了受傷的那側臉。
她當然尖叫了。這是一個極具戲劇性的時刻。如果她有一隻手是自由的,她會像好萊塢女明星一樣用老套的、驚恐不安的姿態迅速捂住嘴。為了引人注意,對珍而言,沒有什麼行為是陳舊的或老掉牙的。她模擬一場驚恐的襲擊,發出一串串哀號——啊—啊—哦——聲音隨著對他傷勢的全麵了解而慢慢擴大。
他麵無表情地把她的兩隻手腕拉到一起,握在一隻手中,他抬起另一隻手,掐住她的脖子。隨著指尖嵌入皮膚,尖叫聲漸漸平息,她驚恐地盯著他,“你在幹什麼?”
“讓你閉嘴。”
她再次開始掙紮,“我不能呼吸,查理!你他媽的,我不能呼吸!”
門口出現匆忙的腳步聲,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天哪!”阿克蘭感到有人從身後給了他一個熊抱,緊緊抓住了他,“放開她,查爾斯,馬上!你會把她殺死的。”
阿克蘭鬆開手,把珍推向一邊,“殺她可沒那麼容易!”他說,任憑來人毫不客氣地把自己推向床的另一側。她蹲下身子抽泣,他用嘲諷的目光看著她,“你得一刀刺穿她的心髒才能要了她的命。”
進來的男子是這裏的男護士之一,他粗暴地把阿克蘭推向角落,叫他站在原地別動。“你是真有問題了,夥計。”他厭惡地說,把手伸向了緊急求助鈴。
羅伯特·威利斯是15分鍾後過來的。他對守門的保安人員點點頭,沒有和阿克蘭說話,徑直從椅子上拿起珍的肩包,遞給一名護士。他告訴保安他想和病人私下談談,然後關上門,坐了下來。他沉默著,似乎很願意讓這種沉默持續下去。頭一次,阿克蘭對威利斯這種性格上的冷靜和行動上的克製感到欣賞和感激。在威利斯的影響下,他緊握住的拳頭開始放鬆下來。
他站在男護士把他推向的角落裏。“她都告訴了你些什麼?”他終於開口了。
“你想掐死她。”威利斯平靜地說,“有很多事我不明白。她心神錯亂極了。你不想坐下來嗎?”
“不。我更想知道在我的背後都發生了什麼。”阿克蘭後退幾步,左肩靠在牆上,“她說是你讓她來的。”
“我沒有。我勸她要離你遠點。”
“她可不是這樣說的。”
威利斯輕輕地聳了聳肩,“那麼你必須選擇你要相信我們當中的哪一個了。”
中尉盯了他片刻,“她知道我明天要去倫敦嗎?”
“除非是她從你這裏聽說的。我隻和她交流過兩次……第一次是建立聯係,第二次是答謝她的電子郵件並告訴她你並不想見到她。那時還沒有計劃去倫敦的事。”
“那個準備接待我的倫敦女人呢?”
“坎貝爾醫生?據我所知,她甚至都不知道珍·莫利的存在。她當然更不會有珍的詳細聯係方式。”威利斯靠在椅背上,蹺起二郎腿,“你認為那是珍過來的原因嗎?因為我想讓你在去倫敦之前讓你們重新建立起友誼?”
“這個想法確實一閃而過。”
“我沒有那麼不坦誠或者說愚蠢。這是你第一次嚐試回到正常人的生活狀態,我為什麼要破壞它?尤其是,我為什麼要把一個不信任我又反複無常的病人送給蘇珊·坎貝爾,從而威脅她的安全呢?”
“我不知道。”
“那麼,我建議你好好想想,因為我必須告訴蘇珊今天發生的事……她可能會因此拒絕接受你。珍說你試圖掐死她……她說的是真的嗎?或者是她在編瞎話?”
“不完全是。我的確用手掐住她脖子。”他扭頭看向別處,“你叫警察了嗎?”
威利斯搖搖頭,“還沒有。珍說她也有一部分錯——你叫她離開,她拒絕了——但不管怎樣,她不想起訴你。”他雙手十指相對,輕叩著指尖,“這也並不是說你不會被起訴。我們的安全負責人可能會為了員工的安全而決定舉報你,雖然我已說服他先等等,待我先聽聽你的解釋再說。因此……你願意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嗎?”
“不太願意。”
心理醫生緊握雙拳,雙手食指指向阿克蘭的心髒,“這不是請求,查爾斯,這是指令……不要考驗我,因為我沒有心情。你在這裏樹敵太多。你有很強的攻擊性,很粗魯,他們一致的看法是,你很難與女性相處。你認為想掐死前未婚妻的行為能幫助緩和人們的這種看法嗎?”
“我不在乎。”
“但是你應該在乎。沒有朋友的人會被推到社會的邊緣……你會非常孤獨。除了說是我的建議外,珍沒有提到任何其他過來的原因嗎?”
“沒有。”
“她有沒有給出一個解釋,為什麼我會邀請她過來?”
“要談談我們關係中尚未解決的問題。”
“這不是我的說話風格,”威利斯溫和地說,“我會盡量避免較為明顯的陳詞濫調。”他停頓了一下,“但是,假設我確實建議這樣的交談,你覺得我會讓你們兩個單獨談話而不參與嗎?那又將如何幫助我了解任何事情?”
“你可能會讓她向你逐一描述,與此同時你對著她流半個小時的口水。”
有趣的表達。“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不知道,醫生……但是她打扮得很時髦,想要打動某人。”
“打動你,如果可能的話。她痛苦的部分原因好像是她希望修補你們之間的關係,但你卻說不感興趣,這讓她很不舒服。”
“她來之前就知道的。早在我去伊拉克之前,我們的關係就已是一潭死水。”
威利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出了什麼問題?”
“行不通。”
“為什麼?”
阿克蘭盯著地板,仿佛答案躺在那裏,“就是行不通而已。她在給我的信中有什麼不一樣的說法嗎?”
“不,信的內容很平淡溫和,隻會喚起美好的回憶。”
“她喜歡戰爭題材的電影。在那些戰爭片裏,士兵受傷,護士給他們讀信,所以她決不會在信中寫什麼對她不利的東西。”
威利斯皺起眉頭,“你對她的了解似乎要比她對你的了解更多。她看起來並不相信這段關係是——”他重複著阿克蘭的用詞,“一潭死水。”
阿克蘭抬起頭,眼中露出嘲笑的光芒,“你要把我變成一個撒謊者,醫生。”
“怎麼說?”
“我告訴珍你不會以貌取人。”他停頓了一下,“如果你忘記了她的職業,你就會聽任她擺布。她可以產生任何你喜歡的情緒,”他打了個響指,“就像那樣,沒有什麼是真實的。”
“她的痛苦看起來是真的。你為什麼要掐死她,查爾斯?”
阿克蘭聳聳肩,“問她。你再回去時,她的情緒肯定會好很多了……隻要她拿回了她的包。”他與醫生對視了片刻,“她告訴過你什麼?”
“她想觸摸你的臉頰你卻突然狂怒了。她說你差點捏碎她的手。”他省略了珍的最後一句話,她用歇斯底裏的口吻聲稱他很享受傷害她的快樂。
“她不知道我的情況,直到我轉身麵對她,就在這時,她開始了老套的尖叫。”
“所以你決定掐死她使她閉嘴嗎?”威利斯帶著一絲嘲諷低聲說。
阿克蘭轉過身子倚靠著牆,“我從來沒有想要掐死她。我隻是想嚇嚇她……逼她走開,不再煩我。難道你不認為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咬斷她的脖子嗎?”
“那不是問題所在,查爾斯。你根本就不應該把手伸向她。”
中尉逐個嘎吱捏壓著指關節,“但是她把手伸向我就可以嗎?這是你的意思嗎?”
“如果那是不合適的一樣不可以。”
“那是不合適的。我告訴她至少兩次不準再靠近我……我甚至警告她如果不退後,我會傷害她。”
“你想傷害她嗎?”
“是的。”
“那樣做讓你快樂嗎?”
他捏壓指關節的動作更快更用力了,“不。”
威利斯不相信他,“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珍的過於接近讓你這樣焦慮?”
“你不像我一樣了解她。”
“那麼給我講講她,說說你倆的關係。”
“沒有意義。她已成為曆史。我不打算再見到她。”
“你肯定嗎?你似乎對她仍懷有強烈的感情。”
阿克蘭突然垂下雙手,好像意識到這雙手正在泄露他的秘密,“隻有憤怒,”他極其平靜地說,“首先,她到底還是來了……第二,我叫她走開時,她根本不理睬……第三,她認為如果她逗留的時間足夠長,就可以改變我的主意。”
“她以前也是這樣的行為舉止嗎?那就是為什麼你描述她為‘操縱性的’?”
“是的。”
“還有哪些場合?”看著中尉的表情,他歎了口氣,“我並不是在為難你或是找你的錯,查爾斯。我是想努力搞清楚這個時候把你送到倫敦是否安全。此刻,對於你與珍的關係,我深感困惑。一方麵,你非常粗魯地形容她為‘該死的床上高手’……另一方麵,當她試圖觸摸你時,你的反應卻如此激烈。是因為她結束你們的婚約傷了你的自尊心嗎?那是我們現在正麵對的問題嗎?”
沉默。
“如果你很清楚沒有任何感情了,為什麼要假裝不在乎?”
阿克蘭更加沉重地靠到牆上,仿佛他的雙腿不足以強壯地支撐他,“這不是假裝。我是真的不在乎。如果我要求她離開時她就走了,我們就不會有這次談話。”
“你覺得她為什麼不願離開?”
“她不願接受‘不’。這不是一個她經常聽到的字眼。我打賭你讓她坐在你的辦公室裏,好等你回去,輕拍她的手給她安撫。每個人都會這樣做。”
“坐在我的辦公室是對的,但是拍手就不見得了,”威利斯溫和地說,“治療師往往避免身體接觸,以防止自己的行為被誤解。”
“那麼你最好小心點。如果她認為她能說服你複述我說過的話,她很可能會坐在你的大腿上。”
“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你已複述過她說的話。”
“但她不是我的病人,查爾斯,我對她沒有保密義務。她實際上隻是一個陌生人,流著淚被帶到我的辦公室,聲稱她的包落在了你的房間,她被嚇壞了,不敢自己回去取。沒有火車票和出租車錢,她無法回家。你期望我怎麼做?惱火地把她扔出去,告訴她,都是她自己的錯,誰叫她不請自來?”
阿克蘭的眼中又流露出一絲嘲弄的光芒,“你真的要小心點,醫生。如果你已經相信了這種恐懼和脆弱,接下來你很可能會像個得體的紳士一樣開車把她送回家。”
“你們第一次相遇就是這樣嗎?”
阿克蘭點點頭。
“你不建議那樣做?”
“這要看你有多麼願意被人利用了。”
在返回辦公室的路上,威利斯不停地低聲詛咒著。他之前費了好大的勁才說服查爾斯接受他的安排,在手術間歇期到蘇珊·坎貝爾那裏休養一段時間。現在他極不願意看到這樣的計劃土崩瓦解。在此之前,中尉的兩段療養期都是在伯明翰的一家酒店度過的,在那裏他好像不珍惜自己的身體,兩次療養結束回到醫院時,都出現了早期營養不良的跡象,但是任何與父母呆在一起的建議都會遭到他的斷然拒絕。
蘇珊是威利斯的老朋友和精神病學同行,在倫敦經營一個住宿加早餐的家庭旅館,她為威利斯提供了另一種選擇,但是現在她是否願意接受查爾斯就很難說了。威利斯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懊惱轉嫁到了珍的身上。比起撒謊,查爾斯更情願避開問題或什麼也不說,用各種習慣性的身體動作發送他不願意回答的信號,但是威利斯對珍的誠實度沒有這樣的信心。
她說是你讓她來的……
五
威利斯發現醫院的安全保衛負責人加雷斯·布萊茲正在他辦公室外麵的走廊上等著他。這個當過警察、身材魁梧的壯漢一看到醫生就抓起他的胳膊,把他從門口拉開,“莫利小姐在裏麵,和你的秘書在一起,我想在你進去之前跟你說說,這兩個人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鮑勃?”
“好像這取決於你相信他們中的哪一個了。莫利小姐改變了不報警的主意嗎?”
“沒有,她擔心這樣會使中尉的情況變得更糟……她說如果我們采取進一步的行動,她就撤回她說過的話。”他酸溜溜地笑了笑,“我認為他攻擊了她,這是毫無疑問的。她現在已基本振作起來了,但剛開始她像片樹葉一樣顫抖。”
“她身上有任何青紫的傷痕嗎?”
“我沒有看見。我叫她讓護士看看脖子上有沒有傷痕,但莫利小姐拒絕了。她的衣領緊扣著,領子上麵什麼也看不出來。但是我敢說下麵是有痕跡的。她很瘦弱……很容易就會留下傷痕。”
“她的手以及手腕呢?中尉說他抓了她的手及手腕以阻止她觸摸他。”
“我沒有注意到有什麼,但她穿的是長袖。也許你進去後可以看看。”
“如果她不想告發他,我們不能強迫她,加雷斯。”
“我知道,但對此我很不高興。還有其他人的安全需要考慮。”
“他打算明天去倫敦,要呆幾個星期。這樣你的問題能得到解決嗎?”
“如果他還回來就沒有。帶回莫利小姐肩包的護士說阿克蘭來這裏後不久和他母親也有過一次衝突。是真的嗎?”
“那次情況不同。他經受著很多痛苦,她則不停地在他麵前小題大做。他抓住了她的手以阻止她撫摸他的頭發。”
“那個護士還說,他對大多數醫護人員都很粗魯。他聽起來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這家夥。 他有沒有對你解釋為什麼要襲擊莫利?”
“他叫她走開過好幾次,她就是不走。她還漠視他發出的別靠太近的警告。當她試圖觸摸他的臉時,事情就演變成了一場肢體衝突。”
“為什麼他不按緊急求助鈴?”
威利斯聳聳肩,“如果莫利小姐站在他和床之間,他根本就夠不著求助鈴……而且還要不暴露受傷的那側臉。”他沉默了片刻,“他非常在意自己的傷疤。據我了解,當最終看到那半邊受傷的臉時,她立即尖叫起來,這可能直接導致了他的過激行為。”
“他應該向後退的。”
“她也是,”威利斯委婉地指出,“一個巴掌拍不響,加雷斯。是她先來找他的,而不是反之,不要忘了……中尉已盡了全力遠離她。”他停頓了一下,“她有沒有說她為什麼到這裏來?”
“作為朋友來看他。顯然,他們訂過婚,她想讓他知道,雖然他們的戀人關係已經結束,她仍然是他的朋友。”他又酸溜溜地笑了笑,“看起來好像是她很幸運地脫身了。那個救了她的男護士說阿克蘭中尉掐著她的喉嚨,像著了魔似的控製著她。你知道他以前也曾對她使用過暴力嗎?”
“你問過她了嗎?”
“她不會說的……但她顯然對他很警惕。如果我自己找他談談,你有什麼異議嗎?他的精神狀況適合交談嗎?”
威利斯點點頭,“你不會得到很多答案。我懷疑他會聽任你相信莫利小姐的一麵之辭而不作任何辯解。他似乎對糾正別人對他持有的壞意見不感興趣。”
“為什麼不感興趣?”
“但願我知道,”威利斯坦率地說,“目前,我不知道我所麵對的到底是哪一種情況,是因為兩位戰友的犧牲而心懷內疚的創傷後反應……或是其他什麼更加深遠的東西。”
“比如說什麼?”
“對個性的長期破壞。”
活生生的珍·莫利本人看起來其實並沒有她的網站照片那麼像烏瑪·瑟曼,但是她們的相似性還是不可否認的。她和烏瑪·瑟曼一樣,橢圓形的臉上有一雙間距很寬的眼睛,透著一股孩子氣的天真。她優雅地從座位上起身,把纖細的手放在醫生的手中,迷人而鎮定地向威利斯醫生問好,“我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醫生,但是所有的人對我都非常好,”她對秘書致以微笑,“特別是露絲。”
他放開她的手時看了一眼她的手腕,但是那裏被袖口遮住了。“你現在感覺如何?”示意對方坐下來後,他繞過桌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毫無疑問你看起來好多了。”
“還是有點受驚。”她傾訴著,側過身子,靈巧地把兩隻腳踝交疊起來,“但是查理呢?我更擔心他。他沒事吧?我對發生的事情感到糟透了。”
威利斯有意盡量客觀地打量著她,但是他的第一印象是,她讓他想起了查爾斯的母親,雖然是不同的頭發顏色和一種非常不同的美,從她優雅的坐姿和說話方式來看,她和查爾斯的母親一樣,具有展示自己突出優點的本能。阿克蘭夫人總是從有關查爾斯健康的問題開始,最終卻把話題引向自己,威利斯想,珍是不是也會這樣做。
他對秘書點點頭,她剛給他發出了想要離開的信號。他看見她和珍道別,然後在門口停下來,用大拇指和小指在耳邊做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你走之前還有一件事,”他叫住她,“再過幾分鍾,我會有個電話,是亨利·沃森打來的。其他人你可以讓他們晚點再打過來,但我需要你接通亨利。你介意告訴他長話短說嗎?”
“沒問題。”露絲說,隨手關上門。威利斯摘下眼鏡,用手帕使勁地擦拭,眯縫起眼睛掃視著辦公桌。他有意這樣做,是想降低自己的權威。他看到珍的肩膀漸漸放鬆下來,“查爾斯也有點受驚,莫利小姐,但也許沒什麼特別理由。我猜他是沒有料到你會過來。”
“我寫信告訴過他我要來的。”
威利斯聽任她繼續撒謊。查爾斯已經鄭重地把每一封新的來信都交到了這位心理醫生手中,最近的一封是兩星期前的,她根本沒有提到這次探望,隻是重複著她以前信中的那些話:我一直都很想念你……你還記得我嗎……沒有你我好寂寞……從來沒有提到過是什麼造成了他們的分手。威利斯想:就像她在寫給他的電子郵件中提到的,難道她真的相信失憶症已經把這件事從查爾斯的記憶中完全抹殺了嗎?
他決定恭維她,“你和查爾斯曾經一定是非常般配的一對,莫利小姐,你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但我敢肯定你已經聽到過一百次這樣的讚美了。”
她輕鬆地接受了這種恭維,“謝謝……是的,我們曾是非常般配的一對。查理很英俊。他問題的一部分出在這裏嗎?當我走進他的房間時,他不肯轉過身來。他是因為他的臉而感到尷尬嗎?”
“大多數人很難接受毀容的事實。他人的反應往往讓他們覺得很受傷。”
“我尖叫了,”她承認道,“我也很生自己的氣,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竟做出這樣愚蠢的事情。”
“我確信他能理解。”
“你這麼認為嗎?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惹他生氣了……我隻是想和他再次成為朋友。”她非常傷感地凝視著醫生,“都是我的錯,不是嗎?”
“如果你提前告訴我你要過來,事情可能不會是這個樣子。”
“我是應該那麼做的,”她表示讚同,“你也警告過我,他不感興趣。”她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問題是我當時不相信你。當查理認為全世界都在和他作對時,他腦子裏會產生奇怪的念頭,但我通常是能說服他的。”
威利斯點點頭,“我確信這是真的。你很——”他停下來去接電話,“請原諒,等我一會兒,不會占用很長時間。”他把聽筒放到耳邊,“你好,亨利。”
從電話另一端傳來的是露絲輕柔的聲音,“在你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之前,我想告訴你,她並不像表麵上看起來的那樣無辜。我認為她翻過你的外套。我離開讓她單獨呆過幾分鍾,當我回來時,她非常迅速地從你外套那裏跑開了。”
“這一點你不用擔心。外套裏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還有別的嗎?”
“在拿回包之前,她極其煩躁,一拿到包她就跑去衛生間了。而她再次出來時,卻變得和風細雨般溫柔可人。加雷斯上了她的當……但我沒有,”威利斯感覺得到電話那端的笑容,“可能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像那樣可愛過吧。”
威利斯輕聲笑起來,“好的,謝謝你,亨利。這對我很有幫助。”他放下電話,心不在焉地衝珍微笑著,“我們說到哪兒了?哦,對了……查爾斯。”他一臉困惑地打量著她,“他好像認為是我讓你來的,莫利小姐。他是從你那裏得到這個想法的嗎?”
她搖搖頭,“這不可能是真的。”她想了想,“他很愛吃醋,威利斯醫生,如果他知道你和我一直在通信的話,他會起疑心的。”
“他知道,”威利斯同意道,“我對他提到過我已給你寫過信,而且你還回了信。”
“他有沒有問我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不,我不記得。”他抱歉地笑了笑,仿佛他的病人不感興趣是他的錯似的,“嫉妒是你們之間的一個問題嗎?你在電子郵件中並沒有提到這個。”
“你會認為我很自大的。”
“哪兒的話,”威利斯吃驚地說,“我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你一直是男人們嫉妒的焦點,每次外出,你一定會吸引許多人的注意。這點讓查爾斯很難受嗎?”
“他沒有告訴你嗎?”
威利斯搖搖頭,“他一直對所有的事情保持緘默。我所知道的都是你在電子郵件中說的。我記得你提到過一次激烈的爭吵。那也是因為嫉妒嗎?”
一絲戒備飛快地掠過她的臉,仿佛她已意識到他謙遜的舉止和不勝其煩地擦拭眼鏡隻是一個幌子。
“如果你不想告訴我的話也沒關係,”他向她保證,“我並不是那種愛刨根問底的人。查爾斯告訴我,他已經對你沒有感情,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他肯定不想今天看到你。”
聽到這些她有些不高興,“如果他不是仍然愛著我,他不會那麼生氣。”她擺弄著肩包的鎖扣,“他發瘋般的愛著我。我的一個朋友常常說他是我的私人保鏢犬……前一分鍾還躺在我的腿上喘息……下一分鍾就會因為有人靠我太近,而露出尖利的牙齒。”
這不是一個很容易讓威利斯接受的比喻。他所知道的查爾斯太過沉默內斂,不會這樣明顯地暴露自己的感情。盡管如此……“這表明了他的占有欲。你是這樣描述他的嗎?一個控製欲強烈的情人?”
“完全是這樣。沒有查理的許可我甚至都不能呼吸。另一位朋友——那位勸我與他解除婚約的朋友——說他把我當成一隻珍鳥鎖在籠子裏,如果我不掙脫出來,我就沒有自由可言。”
威利斯記下了這個褒貶參半的隱喻。關在籠子裏的珍鳥可能是漂亮的澳大利亞長尾小鸚鵡,也可能是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鳥的女海妖,這有很大的不同。盡管如此……“你的朋友是對的,”他同意道,“聽起來你們的關係好像很不健康。”
但是這種說法珍也不喜歡,或許她覺得這種批評同樣包含了對自己的批評,“從查理的角度來講是這樣的。他有他想要的一切,無論何時隻要對他合適,他就會出現……就會打響指……就會把我當獎杯一樣炫耀。”
“那麼,為什麼今天他沒有張開雙臂歡迎你?你說是你結束的婚約?”他用上揚的語調結束這句話。
“是的。”
他笑了,“男人是非常簡單的動物,莫利小姐。我們大多數人都渴求安逸的生活,隻要有機會我們就會停下來歇口氣。”他向鏡片哈口氣,“如果你是查爾斯想要的一切,為什麼他不抓住你伸過來的橄欖枝?”
她大大的眼睛輕輕眯縫起來,但是究竟是因為惱怒還是困惑,醫生不確定。“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這樣做。他仍然很受傷。”
這是一個合理的回答,威利斯再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即便如此,我並不清楚你為什麼想讓死灰複燃,莫利小姐。你暗示過這段關係讓你窒息。”
“我想念他,”她簡單地說,“我希望他還沒有告訴父母我們已分手的事實意味著他和我的感受一樣。”她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巾捂住鼻子,“你不能解釋愛,威利斯醫生,這是化學,是無法逃避的。”
“嗯。我倒認為那是對迷戀更好的描述。化學有一個討厭的習性,它會產生揮發性混合物,最後總是以爆炸結束。”
她不耐煩地聳聳肩,“我們在一起時很好。”
“從哪方麵來說?”
“各方麵……在床上……聊天……吃喝玩樂……當我們出去時。”她微微一笑,“我曾經問他是否考慮過與另一個女人一起,他說隻有烏瑪·瑟曼……但我想他是在開玩笑。”
“這點我可以想象,很多男人都會幻想烏瑪·瑟曼。你有意複製她的形象,來鼓勵他們把這種幻想轉移到你身上嗎?”
她再次微微聳肩,“這可並不取決於我。上帝讓我長成這個樣子。”
威利斯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她,“我不信上帝,莫利小姐。我是個存在主義者……我認為每個人的人生道路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每個人都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他重新把眼鏡架回到鼻梁上,雙手抱在腦後,“而且,禮貌地說,我並不確定和一個成功的女演員長相相似就意味著有足夠好的理由免費搭上她名譽的便車。不管正確與否,在我看來,這表明,你缺乏信心做你自己。”
她半垂下眼瞼,隱藏她的表情,“是查理說過這樣類似的話嗎?”
“不。我想起在你的電子郵件中你有過關於缺乏自信的變色龍的評論。這種描述似乎更適合你,而不是查爾斯。”
“你並不像我一樣了解他。”
威利斯笑了,“如果每一次有人這樣說我就得到一英鎊,我現在已是百萬富翁了。”他把雙手扣在胸前,“對烏瑪·瑟曼,他似乎並沒有像你一樣的熱情。”
“這不是真的。”
“幾分鍾前你還說過他把她當作一個玩笑。”
“不是她。而是與她在一起。他知道這永遠不會發生。”她用紙巾輕輕按了按眼睛,“我打扮成她的樣子就是最好的事實了。你以為為什麼我的朋友會把我比作一隻珍鳥?我必須盛裝打扮成電影《千鈞一發》中的艾琳·卡西尼的樣子——這是烏瑪·瑟曼扮演過的查爾斯最喜歡的角色……就像這樣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否則他做不了。”
“什麼?”
“……愛。”
威利斯讓這個詞在空中沉澱著,他在思考樓上那個修道士般的年輕人,為什麼會避免與女護士的所有接觸。珍說的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這倒可以解釋一些事情,尤其是查爾斯拒絕談論任何與性接近的話題這個問題。“我不太確定我是不是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如果沒有烏瑪·瑟曼的刺激,他不能勃起?”
她不快地笑了,“開始時是這樣的。那隻是開始時的一個遊戲。”
威利斯以最大的努力理解著她話語中隱含的信息,“然後遊戲取代了真實,比起真正的女人,查爾斯更喜歡幻想中的女人。是這樣的嗎?”
“如果我拒絕,他就會生氣。”
威利斯想起與查爾斯關於珍和烏瑪·瑟曼相似性的談話,中尉肯定提到過了一個“幻想”,但並沒有性刺激那層含義。“那麼我想知道他今天為什麼沒有對你的到來做出更積極的回應,”他緩緩地說,“而你似乎已經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來喚起他積極美好的回憶。”
“他並沒有看我,他站在窗前,臉是朝著外麵的。”
“並非總是這樣的,否則,他不可能抓住你的手。”
“到那時已經太晚了,他已經發脾氣了。”
“對珍·莫利還是對烏瑪·瑟曼?”
“有什麼區別嗎?”
“這在我看來好像區別很大。如果他是對珍·莫利生氣,為什麼他要掐住烏瑪·瑟曼的脖子?你好像兩個角色都激怒了他。”他疊起雙手托住下巴,“你肯定這不是你的性幻想,莫利小姐?”
淚水從她的眼中湧出,“你為什麼對我這麼殘忍?”
威利斯再次露出驚訝的表情,“這是一個公平的問題。我認為如果你不是來尋求與查爾斯的親昵行為,你不會穿成這個樣子。這表明幻想是相互的……不管怎樣,在你的心裏。”
“這樣說真是太惡心了。”她突然憤怒地說。
“那麼我就大惑不解了,莫利小姐。今天的裝扮意義何在?你想達到什麼目的?”
這個問題似乎讓她擔心了,因為她在思考怎麼回答的同時,檢查了一下肩包裏麵的東西。“你說過……我是想提醒他美好的舊時光。他喜歡我們一起出去時所引起的注意力,他喜歡人們誤認為我是烏瑪的感覺。”
威利斯皺起眉頭,“我記得你說過他很嫉妒。你把他比作一條保鏢犬,會對任何太接近你的人齜牙咧嘴。”
她盯著他,越來越惱怒,“但他同時非常陶醉,他喜歡被其他男人嫉妒的感覺。”
“我敢肯定他是這樣的,”他輕鬆地說,“這是一種情感的雙重性,很普遍。你有同樣的感覺嗎?他在受傷之前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
“你是在問我嫉妒嗎?那麼,不,我從來沒有這個必要!”她輕蔑地說,“比起我害怕失去他們而言,男人們更害怕失去我,威利斯醫生。這可能聽起來有點自吹自擂,但卻是事實。”
“一點也不。你交過的朋友很顯然比查爾斯要多很多。”
“那又怎樣?”
“那些關係似乎都沒有持續很長時間。總是你先結束的嗎?”
“幾乎不可能是男方,不是嗎?”
威利斯笑了,“我不知道,莫利小姐,”他坦率地說,“我隻是無法理解,如果是你解除婚約的話,查爾斯為什麼這樣不願意與你重修舊好。以我的經驗來看,一般是不想結束的一方努力想要複蘇這段感情……決定分手的那一方則繼續向前,尋找新生活。”
“查理沒有繼續向前。如果那樣的話他就會接受探訪,接聽電話了。”
威利斯點點頭,這次是真心承認她說得沒錯。不管是什麼紐帶把他們兩個連在一起,這種連接仍然牢固。然而……“他不願意談論你……不願意讀你的信……其實他是打定主意要與你劃清界線。他為什麼要那樣做?除非他是下定決心要把你留在過去。”
他終於讓她惱羞成怒了。“因為他感到羞愧,”她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你想知道為什麼……也許你不想知道,因為你本來就站在他那邊……因為他強奸了我,而且並不是任何老套的強奸。他把我推到牆上,從背後強奸了我。我敢打賭,這個小事實,在你與他親切溫暖的交談中還沒有被提到過吧。”
“沒有,”威利斯實事求是地表示同意,“但是我從你的郵件中猜到了一點類似的情況,你說他對你使用暴力。”
“他像畜生一樣對我,”她明顯地戰栗了一下,“我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
“我並不感到驚訝。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強奸都是一種可怕的遭遇。”威利斯沉默片刻,“你本應該更慎重地考慮一下今天單獨來看他這件事的,不是嗎?”
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擤了擤鼻子,因為太用力,拿開紙巾時,上嘴唇上沾染了點血跡。“他以前從來沒有過要掐死我的企圖……或者看起來因為傷害我而獲得強烈快感。”她眯縫起眼睛,“還有,如果你想問我他是否在那次強奸中獲得了強烈快感,”她擺出一副要交戰的樣子繼續道,“答案是,我不知道,因為我無法看到他的臉。完事後,他把我推倒在地上,然後離開了。”
“那是在今天之前你最後一次見到他嗎?”
“是的。”她趕緊再次先發製人,“而且我之所以不害怕單獨過來,是因為這裏是醫院,威利斯醫生。”她發出憤怒的笑聲,“我還以為在這裏與他談話很安全,我以為他會被監護……或者至少身邊會有醫生和護士。”
“嗯。”威利斯又取下眼鏡,向鏡片上哈口氣,然後用手帕擦幹淨,“這樣一來就更讓人吃驚了,你竟選擇迎合他對烏瑪·瑟曼的幻想……而且在他叫你離開時不願離開。”
他的這種不斷擺弄眼鏡的行為開始讓她煩躁不安起來。“如果當初我告發了他的話,他會被軍隊踢出去的……也許現在仍然可以。軍隊和這個社會一樣,是不會容忍強奸行為的。如果我報告警方說他今天又攻擊了我,你認為警方會做出什麼反應?”
“他們會推測你到這裏來的動機……當初被強奸後你為什麼不馬上報案……或者說這次,為什麼一開始你告訴醫院保安你不想讓權威部門幹涉進來。”他對著她的表情搖搖頭,“如果你認為你可以在這件事情中扮演受害者,那你真的是癡心妄想了。警方會像我一樣迅速弄清事實真相:那個一直以來用性操縱這段關係的人是你,你那個強奸罪指控的根據很差……尤其是,如果你的所言隻是唯一證據的話。”
她的眼神變得冷漠起來,“你最好希望我不向任何相關部門投訴你。我打賭沒有什麼法規說精神科醫生可以縱容對婦女的暴力行為,僅僅因為強奸犯是你的病人。”
“我敢肯定你是對的,”威利斯輕鬆地表示同意,“但是從我指出你故事中的汙點到你指責我縱容對婦女的暴力行為,這之間是一個大的飛躍。如果如你所言是你企圖粗魯地勾引查爾斯,我會覺得你的指控更加可信。他是一個非常挑剔的人——我猜他會把你的企圖理解為趁人之危、有失身份的行為——而且我可以想象得到,在那種情況下他會突然攻擊你。事實上,就像今天他所做的那樣。”
“你不在那裏,你什麼也不知道。”
威利斯戴回眼鏡,“除了很明顯你穿成這個樣子是有目的的——也許是想激發某些愉快的回憶——事實上它激起了恰恰相反的回應。查爾斯對你的烏瑪·瑟曼扮相隻有負麵的聯想。你要告訴我為什麼嗎?”
“不,”她突然站起來,緊緊摟住肩包,“太晚了。我得走了。”
“那我帶你到訪客停車場的出租車隊列去。從員工通道過去有一條捷徑。”
“我不需要護送,我想去洗手間。我會由正門離開。”
威利斯搖著頭站起來,“我恐怕不能讓你獨自離去。如果你堅持要先上一趟洗手間,我將不得不調用一名女保安人員陪你。”
珍看起來怒氣衝衝,“為什麼?”
醫生抱歉地聳聳肩,“醫院的規定。我們不允許在醫院內濫用藥物。至於說你在外麵做什麼,那是你和你的良心之間的問題……但如果我是你的話,會表現出一定的克製。”
她揮起手中的包甩向他,身體因此搖晃起來,但是沒打中。
他看著她,感覺很好笑,“我隻是傳達信息,莫利小姐,不要因為你不喜歡我說的話就朝我開槍。”
從一個超凡脫俗的天使之口,她吐出來四個字:“去你媽的!”
第三名謀殺案受害者被“毆打致死”
繼倫敦南部58歲的建築包工頭凱文·阿特金斯之死後,警方已證實,該案與57歲的哈裏·皮爾謀殺案以及71歲的馬丁·布裏頓謀殺案之間,可能存在著聯係。警方描述阿特金斯先生曾遭受過“瘋狂的攻擊”,導致了致命的頭部傷害。清潔工星期三早上發現了他的屍體,但驗屍報告顯示他至少已死亡四天。
同時負責調查哈裏·皮爾和馬丁·布裏頓謀殺案的偵緝警司布賴恩·瓊斯,談到了這幾起案件的相似之處。“三名男子都是獨居,都死在自己的床上,”他說,“襲擊都很凶猛,但都沒有強行入室的跡象,我們相信受害者認識凶手。”
他拒絕對這些人的軍隊經曆做出評價。哈裏·皮爾18歲參軍,在一個步兵團服役5年。馬丁·布裏頓是國防部一名高級公務員,作為國民服役的一部分,曾被征召入皇家陸軍財務團。凱文·阿特金斯在軍隊服役達15年,最廣為人知的經曆是曾兩次作為傘兵下士參加1982年的福克蘭群島戰爭,他於1983年退役。
警長布賴恩·瓊斯否認哈裏·皮爾和凱文·阿特金斯是因為同性戀行為而被逐出軍隊的謠言。他也拒絕評論是否在尋找一名男同性戀把這幾起案件串連起來。“我們保持開放的態度。”他呼籲知情人能挺身而出,“凶手無論是個什麼樣的人都是極其危險的。”
同性戀群體積極回應,呼籲人們注意隨意與陌生人發生性行為的危險,警方對此表示讚同。“我們大多數人認為家中很安全,”一位發言人說,“其實不然,那是讓我們放鬆警惕的地方,所以同樣容易受到傷害。”
——《薩瑟克回聲報》,2007年4月12日,星期四
精神科醫務部羅伯特·威利斯醫生
查爾斯·阿克蘭筆記摘錄,2007年4月
……有關查爾斯在倫敦休養期間的爭議性報告。蘇珊·坎貝爾說,他周六晚上消失了,此前她的另一位客人,一名年輕女子,試圖向他示好。此後,他避免與該女子接觸,並縮回到自己堅硬的外殼下。蘇珊的結論是,當人們靠得太近,他會變得焦慮。觸摸和入侵私人空間的行為,對他而言似乎真是個問題。
……查爾斯沒有提到這名年輕女子,但是他聲稱因為蘇珊的友善行為,呆在那裏的日子很“困難”。他說蘇珊的親切友好(他稱之為“母性”和“專橫的幹預”)讓人“無法忍受”,他盡可能地與她保持距離。他們倆達成一致意見,讓他每晚出去跑步,有時候一連奔跑好幾個小時。
……我問查爾斯,如果軍隊拒絕他繼續服役的要求,他打算做什麼。他說這不可能,因此也沒有其他打算。我曾提議如果事情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樣,回到父母的農場可能是他唯一的選擇,他自此以後就回避關於這個問題的任何討論。
……蘇珊認為他對未來的擔憂像他的毀容一樣,削弱了他的自信心,甚至比毀容的破壞性更強。她說,查爾斯長久以來一直都把自己定義為一名軍人——通過在學校時雄心勃勃的宣言,以及軍團的實際訓練和戰爭——他已不能夠以任何其他方式定義自己了。蘇珊的看法是——悲觀的看法——如果軍隊拒絕他,查爾斯將會更加自我孤立。
……她覺得他正掙紮於更深刻的問題中,這些並不能簡單地用他的傷痛和對職業的擔憂來解釋的。[疑問:性取向?也是蘇珊的疑問。]
……每一次談到珍都會激怒他。他說他希望徹底忘掉她,如果我不斷提醒她的存在他就不能做到這一點。當我提到強奸的指控,他說:“有成千上萬的男人扮演著珍的強奸者的角色,如果男人不渴望得到她,她就不存在……”
倫敦警察廳內部備忘錄
致:局長助理克利福德·戈爾丁
自:偵緝警司布賴恩·瓊斯
日期:2007年4月13日
主題:凱文·阿特金斯案件調查
長官:
關於你的有關本案單一犯罪行為人的可能性的疑問,現做出答複。從凱文·阿特金斯的公寓取得的初步調查結果簡而言之如下所述:
1. 沒有強行入室的跡象。
2. 受害人側臥,身著浴袍。
3. 浴袍被拉起暴露出臀部。
4. “異物”挫傷/撕裂直腸。
5. 沒有性行為跡象。
6. 客廳有半瓶打開著的葡萄酒——廚房的排水板上有兩隻幹淨的酒杯。
7. 沒有找到有用的指紋——有些可以解釋,有些不明。
8. 瘋狂的頭部攻擊——使用類似於另兩起案件的武器(圓頭鈍器)。
9. 繼之有相同的武器對牆壁和財產造成的損害。
10. 受害人沒有明顯的反抗跡象。
11. 沒有跡象顯示受害者是如何失去活動能力的。
12. 錢包現金被掏空——沒有取走信用卡。
13. 手機被盜。
盡管死亡日期可能是4月7日,法醫鑒定中心尚未提供對阿特金斯的全麵報告。我還在等待布裏頓謀殺案的心理狀況分析進展報告。同時,調查小組的重點將繼續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麵:與軍隊的聯係,男同性戀,聯係方式,該地區出現的陌生人以及受害者的熟人。
當然,我將隨時告知你最新進展。
致以親切的問候!
偵緝警司布賴恩·瓊斯
六
為了盡快返回軍隊,阿克蘭決定放棄進一步的手術治療。對此羅伯特·威利斯並沒有感到驚訝。自中尉從倫敦返回的那天起,他的“保險絲”就已變得更短了,而當為他的假眼創建眼袋的小手術隻取得了非常微小的效果後,情況就變得更糟了。
他現在的情形是:一個空洞、畸形的眼窩,不規則的偏頭痛,持久的低水平耳鳴以及臉頰上一個刀片形的疤痕。然而沒有人保證進一步的手術會在一個可接受的時間範圍內產生明顯的良好效果,他寧願選擇從此帶著這張臉生活。加爾布雷思先生警告他說,在這個形象意識的世界,他可能難以避免負麵的反應,但是他不但拒絕了外科醫生的建議,而且還選擇吸引人們對他麵部的注意來與形象意識的歧視對抗。
4月底出院的那天,他把頭發理成了板寸,戴上黑色眼罩,去尋找羅伯特·威利斯,檢驗新造型的效果。精神科醫生正在辦公室,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電腦屏幕上。
阿克蘭輕叩醫生的房門,威利斯一臉震驚地望著門口這個人,事實上並沒有馬上認出他來。但是醫生驚訝的表情讓阿克蘭很高興。比起同情和厭惡,他更情願麵對驚訝和害怕。“我打擾你了嗎,醫生?”
“你的意思是我忙嗎……還是我被你的樣子嚇著了?”
“兩種意思。隨你選。”
“你當然把我嚇了一跳。”威利斯示意他在桌子對麵坐下,“先坐會兒,等我完成這句話。”他把目光轉向顯示器,繼續輸入一些文字,然後點擊保存,“那麼你希望我是什麼樣的反應?”他問,“震驚和畏懼?或隻是震驚?”
“總比憐憫好。”
威利斯審視著阿克蘭那張清瘦的、麵無表情的臉。一方麵阿克蘭為自己創造的形象是了不起的,冷酷、堅韌和超越他年齡的老練;但另一方麵那隻是年少純真的可悲逝去。眼前這個無情的男人,與受傷前照片中那個孩子氣的、英俊的小夥子相比,毫無共同之處。
“你不用害怕什麼憐憫,查爾斯,但是對孤獨我就不敢說了。你這個樣子不會交到多少朋友……但我猜這也是你的意圖。”
阿克蘭聳聳肩,“一隻玻璃眼不會幫我看得更清楚……手術隻會拖延我返回軍隊的日程。”
“你對返回軍隊充滿了信心。”
“我的指揮官支持我。”
“那就好。”
阿克蘭幾乎要笑了,“你有話不妨直說吧,醫生。我們現在彼此非常熟悉了。醫委會將不會像我的上司那樣好說話。”
“是的。”威利斯歎了口氣,“我恐怕他們會以你失明的那隻眼睛作為妨礙的借口,而給你一個文職工作。但那不是你想要的,不是嗎?”
“那麼我不得不向醫委會證明他們是錯的。其他人都做到了。納爾遜是這個國家曾有過的最好的海軍將領,他就是一隻眼。如果一隻眼沒有阻止他,也不會阻止我。”
“納爾遜所在的那個年代,一切都要慢很多……包括船隻航行的速度。他有充裕的時間從容做出決策,而今天的海陸空軍隊指揮官根本沒有這個條件。”
“那摩西·達揚呢?他在以色列軍隊成功地當上了將軍。”
威利斯避免再次給他否定的答複,“是的……而且還有更多同時代的人。你是希望眼罩會喚起醫委會一些積極的回憶嗎?”
“如果是呢?有用嗎?”
“我不知道,”威利斯坦率地回答道,“但我猜你會發現,最終做出決定的是電腦。你會被問到一係列問題,你的回答會觸發另一串你不會被問到的問題。”
“比如說什麼?”
“你在不轉動頭部的前提下能看到左邊嗎?不能?那麼電腦會給每個有關視力的其他問題做出否定回答。例如,‘你能夠監視雷達屏幕嗎?’你會說可以——如果是人工的,你甚至可以說服軍醫在該選項框中打勾——但電腦程序會自動給你一個否定答案,因為你已經表明過你有一邊是看不見的。”
“你並不需要兩隻眼睛來看屏幕。”
“如果是在戰鬥中,當你給炮兵提供坐標時,你確實需要。視力健全的人可以同時觀看兩件事物,一隻眼睛的人隻能看一件。你不會知道炮兵是否已接到指令,除非你的眼睛離開屏幕。”
“我不需要。他可以通過無線電確認。”
“一個醫生可能會同意你的看法,”威利斯溫和地說,“但電腦不會。寫入軟件的程序將確認事故會發生,內部通話係統可能出現故障……炮兵可能聽錯了指令……你也可能聽錯了他的確認。但是不管怎樣,你將不能夠阻止自己的眼睛離開屏幕,雙重檢查是人的本性。每一個士兵——即使是最底層的列兵——都需要憑視覺確認身旁的人都知道他在做什麼。當你的生命依賴於此,這是必要的衝動。”
阿克蘭盯著他的手,“是你設計的這個程序嗎,醫生?對此,你似乎知道很多。”
威利斯搖搖頭,“我甚至都不知道它是否存在,我隻是基於事實做出一種猜測。政府采用了類似的係統來評估殘疾鑒定申請,因為他們認為醫生比電腦更富同情心。決策者的工作原則是,如果你把方程式中的人為成分取出,作弊者將更加難以得逞。”
“如果我撒謊,對最初的那個問題說‘是’呢?”
“你不能。不是由你來輸入答案的,是一位醫生,他的麵前會有你的醫療記錄。即使沒有眼罩,他也會知道你有一邊是看不見的。”
阿克蘭轉過頭麵向窗戶,故意把自己失明的那一側對著威利斯,“那麼,你是在說,我根本沒任何希望再回到一輛彎刀中。”這是一個陳述而不是一個問題,就好像他是在確認他已經知道的東西。
“不一定,”醫生用盡可能溫和的語氣回答道,“我是在說有這種可能性。”他看到年輕人用手指輕輕彈去那隻好眼中滑出的一滴淚,“但是,如果你知道自己將會麵臨的問題,你就知道如何更好地應對,為自己的主張辯護。沒有決策是最終的……而且上司的支持對你的任何訴求都很有影響力。”
漫長的沉默後,阿克蘭再次開口:“那麼你的呢,醫生?請問你的支持有影響力嗎?”
“我希望如此。我已經給你做了積極評價。”
“你有沒有提到珍?”
“沒有。”
“我的父母?”
“沒有。”
“那麼,我應該沒問題的。”
“隻是委員會評估的不是你的心理健康,而是你的身體障礙,諸如你的半失明、持續性耳鳴和慢性偏頭痛,這些才是你不得不最小化的東西。”他勉強地笑了笑,“在醫委會,沒有人會對你失敗的戀愛經曆感興趣。”
“謝謝醫生。”
“為什麼?”
阿克蘭的臉上浮現出扭曲的笑容,“認清現實……控製期望。至少我不會出醜。在退役的上校麵前哭訴沒有用。”笑容突然消失,“依然……我永遠也不可能找回失去的那隻眼睛,所以我還是盡力而為吧。如果他們拋棄我,我得學會接受。”他的語氣變得更硬了,“這是一件我越來越擅長的事情……學會接受現實。”
威利斯拉開抽屜,取出一張名片,“對這個東西,你有兩種選擇,查爾斯,”他把名片從桌上推過去,“扔進垃圾桶或收好它。上麵是一個機構的電話號碼,該機構可以幫你在任何時間找到我,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我希望幾個月之內都不會接到你的電話……但是如果真的打過來,我會立即回複。”
“如果我下周就打給你呢?”
“我會非常驚訝,”醫生坦言道,“無論你留在軍隊與否,我恐怕你流失朋友的速度要比你結交朋友的速度更快。你會一走了之,關掉身後的門,而不是試圖維持一些你認為毫無意義的關係。”
威利斯不是第一次在想,對這個小夥子而言,一位女心理醫生是不是更好的選擇?那樣的話,就不會有男人與男人之間形式上的精神包袱——不願表達愛意的本能,富有侵略性的男人之間必要的距離——她可能會采用較為柔和的方式,而這種方式不致壓抑人的情感,可能允許中尉為自己流淚。
倫敦警察廳內部備忘錄
致:局長助理克利福德·戈爾丁
自:偵緝警司布賴恩·瓊斯
日期:2007年5月1日
主題:皮爾/布裏頓/阿特金斯案件調查
長官:
迄今取得的進展
正如我昨天所報告的,自從上個月我們公布這三起案情的關聯性以來,除了最初引起的那陣關注外,幾乎沒有什麼進展。調查小組已詢問了大約2500人——朋友,親戚,鄰居,雇員,出租車司機,不同的同性戀俱樂部和酒吧的常客——但在這三個男人之間,除了不同時長的軍隊服役記錄和同性戀傾向外,並沒有一致的因素。
兩名較年輕點的男子的妻子,皮爾夫人和阿特金斯夫人,描述自己的丈夫為雙性戀。皮爾夫人說他們之間的疏遠本不該是永久性的,“我們正在經曆一段艱難的日子,哈裏有一天晚上在出租車上結識了一個男人。他們發生了關係,這讓哈裏很迷惑。他在軍隊服役時曾偶然碰到過幾次這樣的事情,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他告訴我,他想嚐試一段時間的‘同性戀’生活。我們雙方共同議定他租用一間起居兼臥室兩用的房子,以便他能有自己的空間,但他幾乎每天都順道回家看看我。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說要搬回來。”
六個月的分居期間,皮爾是同性戀場所的常客。他光顧酒吧和俱樂部——或是作為顧客或是出租車司機。他更喜歡晚上工作,如果有顧客需要出租車,大多數保安都知道如何聯係他。為了支持他的妻子說他要“搬回來”的主張,他的幾個朋友都說他很想念她。他們已經結婚24年了。
阿特金斯夫人提出她自己的婚外情是他們離婚的原因,“凱文對他的同性戀行為非常謹慎,因為他不想讓我或孩子難堪。這種事情在我們結婚五年後就開始了。據我所知,他們總是一夜情,所以我想他大概確實用過男同性戀。這種東西就像毒品一樣讓人上癮,他得經常做才行。但他總是說他所愛的那個人是我。我想人就是不能控製自己的感情,在我與羅傑墜入愛河後,我就不能控製自己。當我提出離婚時,凱文很自責。他說如果我不離開他,他會保證永遠不再找男人,但那時已經太晚了。”
阿特金斯也喜歡光顧酒吧和俱樂部,這是眾所周知的事,雖然沒有像皮爾那樣頻繁。我們已經找到了一個他曾帶回家過夜的“情人”——一名28歲的海軍陸戰隊士兵,他承認是收取了報酬的——但是阿特金斯更喜歡利用交友網站。他大多數的邂逅似乎都是士兵。他的妻子說他熱愛在傘兵團的那15年,“他不是富有攻擊性的捕食者,他隻對雙方同意的性行為感興趣。”
馬丁·布裏頓的朋友描述他為純粹的同性戀。他與他的同性伴侶約翰·普倫蒂斯有一段長達20多年的忠誠的性愛關係,直到2005年,約翰因癌症去世才結束。一些跡象表明,布裏頓此後有過一些隨意的交往——他的哥哥休說,偶爾看到過較年輕點的男子出沒在他的房子裏——但是休不記得他們的名字,隻給出了模糊的描述。盡管從同性戀群體中獲得了相當大的幫助,除了他的老朋友,我們一直無法找到承認在過去的兩年中曾去過布裏頓家的人。
通過布裏頓的照片,該地區的酒吧和俱樂部工作人員和常客均聲稱不認識他。他的朋友們說,對於性,他並不是那種愛拖網捕魚的類型。此外,也沒有人支持他哥哥關於看到過年輕男子出沒他家的說法。鄰居們對他客人的描述都與他朋友們的特征相符——老年男子和婦女——但是大家也一致認為,他很少招待客人。
他的隔壁鄰居拉赫曼夫人說:“當約翰還活著時,他和馬丁會定期去劇院看戲或聽歌劇。他們都喜歡古典音樂和各種舞台藝術。馬丁說,當沒有人與他一起分享時,一切都是另一個樣子,自從約翰去世後,他就不再去這些地方了。大多數晚上,他就呆在家裏,聽收藏的CD。這是可悲的。我認為馬丁很害羞,沒有約翰不斷推動他做些事情,他就幹脆自我封閉。我無法想象他會邀請陌生人到家中發生性關係。他看起來不像那種人。”
這些表明他哥哥休·布裏頓的證詞是不可靠的。然而,休是馬丁唯一的常客。他每周打一次電話,以確保“一切都好”。他還說:“約翰還活著的時候房子裏經常有人,所以我沒有多想過。我記得馬丁介紹過其中一個年輕人說是約翰的同事。我沒有呆多長時間,因為我很高興馬丁有其他人可以交談。當然,我並沒有那個男人在那裏是為了發生性關係的印象。”
約翰·普倫蒂斯是一家中國絲綢時裝連鎖店的公關經理,但我們並沒有找到這樣的同事:首先沒有發現有這樣一名符合描述的人——男性,金發,30多歲;其次也沒有人承認說去馬丁·布裏頓的家時,正好碰到他哥哥來訪。隻有三個人說曾去過布裏頓家,而且都是在約翰活著的時候,他們都是年近六旬的婦女。
隻有兩名受害者有電腦,他們是馬丁·布裏頓和凱文·阿特金斯。兩台電腦的硬盤都已被審查過。阿特金斯曾與兩個同性戀“交友”網站有不定期的接觸,較為頻繁地訪問過同性戀和異性戀的“軟色情”網站。一係列電子郵件顯示了他如何選擇並確認可以發生一夜情的性夥伴,所有被審查過的這些人都有確鑿的事發當晚不在場證明。哈裏·皮爾通過俱樂部找到的性夥伴與凱文·阿特金斯通過互聯網找到的性夥伴中,並沒有出現相同的人。馬丁·布裏頓的硬盤裏沒有色情或“交友”網站記錄,我們也找不到與偶然性關係相關的電子郵件。
對照檢錄的軍方數據沒有產生什麼結果。我們在這幾個人之間並沒有發現一致的特征或相關聯的人,除了作為國防部一員的馬丁·布裏頓可以訪問皮爾和阿特金斯的檔案這個事實以外。注:我們覺得這點沒有什麼重要意義。
通信、日記和固定電話通訊清單並沒有顯示這三名受害人之間有共同認識的人、地址或電話號碼。同樣,皮爾和阿特金斯的手機記錄中也沒有顯示共同聯係人。(布裏頓使用的是即付即打的“電話充值卡”,沒有通訊記錄。)皮爾和阿特金斯的賬戶中有好幾個號碼(各不相同)都無法連接。追查這些號碼的“主人”的嚐試也沒有成功。注:我們已要求阿特金斯的服務商保留他的移動賬戶為“激活”狀態,期望因此可以追蹤到手機的去向,雖然這種幾率極小。至此還沒有什麼動靜。
目前還不清楚這些受害者是如何與他們的殺手取得聯係的,或者他們是如何 “找到”這同一個人的。
結論
雖然皮爾和阿特金斯的生活及背景有些相似——雙性戀,已婚,眾所周知有偶然性的同性性行為,卻不願建立永久的同性戀關係——他們與馬丁·布裏頓的背景卻迥異。
目前,沒有證據表明休·布裏頓所見到的那些與他弟弟一起的男人是他的性伴侶,即使是的話,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布裏頓是怎樣“找到”他們的。
心理狀況
按照要求,我附上一份完整的詹姆斯·斯蒂爾重新加工過的心理狀況分析副本。這是布裏頓被謀殺後,我們委托他製作的,但是他已經把分析細化,包括了從阿特金斯犯罪現場獲取的信息。簡單地說,斯蒂爾的意見如下:
1. 殺手使用了相同的簽名——殺人方法(顱骨破碎表明凶器為圓頭棍棒或類似形狀的重物,用相當大的力量揮起),沒有性行為,直腸受損,同時身體翻轉暴露臀部,財產遭到嚴重毀壞……等等。(斯蒂爾認為,“棍棒”可能導致直腸受傷。法醫鑒定中心認為,從肛門內的凝膠證據來看,此“工具”是先被套上了安全套再插入直腸的,可能是為了更容易進入。)
2. 另一個很明顯的簽名是客廳的半瓶葡萄酒以及廚房衝洗過的玻璃杯。斯蒂爾暗示他們初始的切入方式是“社交”而不是“性交”。(這個推測對布裏頓而言很合理,因為他經常被描述為“過分講究和挑剔的”。)
3. 我們正在尋找的凶手是一個人。斯蒂爾認為,如果凶手來訪時還帶著一個同伴的話,布裏頓和阿特金斯就會懷疑。(斯蒂爾不排除同伴在門外等著的可能性,但是在案發當晚沒有鄰居或路人看到過任何可疑的行跡。)
4. 從沒有“強行進入”的跡象以及攻擊的瘋狂性來看,凶手有說服力和控製力,但很容易被激怒。
5. 斯蒂爾假定的理論是:行凶者發起攻擊時是裸體或半裸。(事後沒有人發現有人穿著帶血跡的衣服。)
6. 由於指甲刮屑沒有皮膚接觸的證據,幾名受害者也都沒有防衛性傷口,斯蒂爾認為三人在被襲擊前都已不能動彈。屍體解剖和毒理學報告都沒有找到具體的結論,他提示受害人可能頸部或頭部受到了高壓電擊槍襲擊。(法醫鑒定中心已因此重新檢查了凱文·阿特金斯的屍體,但是在頭頸兩處都不能找到相應的硬傷來證實斯蒂爾的理論。)
7. 斯蒂爾認為犯罪現場的證據不足表明我們正在尋找一個“高智商的,有反偵查意識的”殺手。他還建議對於受害人的直腸損傷和臀部暴露保持開放的心態,凶手可能是為了娛樂或故意混淆他人對行凶者性取向的判斷,而製造了“同性性行為”的假象。
8. 斯蒂爾進一步建議,盡管布裏頓公開的單一同性戀狀態,我們還是要避免把受害者們貼上“同性戀”的標簽,因為它可能會影響我們的決定。
9. 他指出布裏頓的生活方式和其他兩名受害人之間的差異。他描述布裏頓的為“老式的”和“知性的”,並暗示他可能為了友誼而邀請殺手進家。
10. 斯蒂爾認為,與軍隊的聯係可能是殺手取得受害者信任並獲準進入其住所的手段。
11. 他特別提請注意受害者把現金留放在處所的習慣。作為出租車司機,哈裏·皮爾隻用現金交易;馬丁·布裏頓深居簡出,喜歡用現金在“本地”購物;作為包工頭,凱文·阿特金斯身邊放有成捆的現金以支付臨時工。這種習慣凶手可能已經知道。
斯蒂爾的建議
凶手可能是男性,年齡18至25歲。他可能是賣淫者或三陪,現役或退伍軍人。吸毒成癮可能是賣淫的原因,並導致憤怒突然爆發。此人可能與雇用他的受害者熟識。最有可能的動機是金錢。
法醫檢驗證據的缺乏提示凶手的智商達到或高於平均水平,並且犯罪是有預謀的。為支持這些論點,斯蒂爾指出凶器一定是由凶手帶來的事實。
由於三名受害人之間缺乏真正的共同交往人,斯蒂爾建議我們回到繪圖板。他認為凶手非常熟悉作案地區,可能生活在距離犯罪現場三英裏半徑以內,當有合適的對象或者說受害人出現,他很樂意做“自由職業者”。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會使用直接方式並安排在酒吧和俱樂部以外的地方相會。斯蒂爾警告說,如果我們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同性戀場合”或公認的“交友”機構,我們可能會忽略顯而易見的事實——我們的殺手可以自由地殺戮,因為沒有其他人了解真相。
他補充道:“犯罪者可能具備一種與眾不同的特征,可以贏取他人富有同情心的回應。尤其是對馬丁·布裏頓這樣的人,會需要強大的刺激因素來克服他拘謹寡言的天性,從而邀請殺手進家。”
斯蒂爾建議我們集中調查搜尋是否有人曾遭遇過男妓的憤怒和暴力但是最終避免了類似於皮爾、布裏頓和阿特金斯的不幸。他還建議,我們重新走訪皮爾夫人、阿特金斯夫人以及休·布裏頓,以嚐試能否找到一些可能在相遇早期引發凶手怒火的行為特征。
致以親切的問候!
偵緝警司布賴恩·瓊斯
72歲老人遭襲擊,手機被搶
阿比波拉·奧紹迪,72歲,昨晚在醫院接受救治。因為拒絕交出手機,她遭到兩名襲擊者的拳打腳踢。這次襲擊事件是倫敦南部過去幾個月來接連發生的類似暴力搶劫案中最新的一起。
警方警示大家太過明顯地暴露手機的危險性。一位發言人說:“用手拿著手機無異於為有盜竊意圖的犯罪嫌疑人開啟綠燈。”
阿比波拉·奧紹迪的襲擊者被描述為:兩名年輕白人,一名男性,身材修長,身高約5英尺10英寸,金發或生薑色頭發;一名女性,身高約5英尺4英寸,黑頭發;兩人都穿著連帽衫和馬丁大夫靴。
——《薩瑟克回聲報》,2007年5月4日,星期五
八周後
七
威利斯醫生是個比較善於讀心的人。6月底,當阿克蘭返回軍隊繼續服役的要求被拒後,他最不可能吐露心事的人就是這位心理醫生。沒有什麼理由,他深信,威利斯的第一句話會是“我告訴過你”。的確,威利斯的大多數預測都變成了現實。阿克蘭為自己的天真憤懣不已——他一直天真地以為在一個現代化的作戰部隊中,應該會有一名殘疾軍官的一席之地。
醫委會的調查結果是絕對負麵的。查爾斯·阿克蘭要返回崗位的明確意願獲得了讚賞,但是他殘疾的嚴重程度與他的抱負不符。他失明的一側會成為他執行任務時的不利方麵,他的耳鳴和日益頻繁的偏頭痛會影響他的決策能力。醫委會的首要職責是考慮所有軍人的安全,各成員的意見是,如果阿克蘭中尉獲準恢複職位,會對其他人的安全造成威脅。
即使是在他自己的心裏,阿克蘭也回避著離開軍隊的事實。他以很糟糕的方式處理著他的失望,拒絕任何文職類工作的建議,排斥那些試圖幫助他的人。他認為自己已經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是群體的依附者而不是一分子——當他收拾好行李離開時,他知道,他將再也不可能見到這些戰友中的任何一個了。沒有告別儀式,沒有說再見,他,一個孤獨、憤怒的人,帶著對自己和未來深深的恐懼,退出了軍營大門。
對於在蘇珊·坎貝爾那裏生活的日子,阿克蘭曾對羅伯特·威利斯提出過這樣的意見——“人太多……他們一個個像白癡般目瞪口呆地盯著我……”——因而這次他決定到倫敦生活的選擇似乎有點奇怪。但是,盡管他與眾不同的外貌特征,他知道,在這個大都市,他可以隱姓埋名。路人可能會盯著他看,但與在相對較小的社區裏所吸引的關注度相比,這算不了什麼。在他父母的村莊,人們說長道短愛打聽的癖性會讓他發瘋。他渴望湮沒無聞,被世人忘卻,渴望有機會在沒有幹擾或外來壓力的情形下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
沒有需要撫養的家屬,有一筆住院期間不曾花過的薪金,再加上從國防部獲得的一筆戰爭傷殘補償金,阿克蘭的儲蓄存款是豐厚的,他不用急著去找工作。在滑鐵盧地區,他租用了一套為期六個月的一層公寓,節衣縮食,像個窮人一樣生活,幾乎不怎麼花錢,隻是偶爾會在一家小酒吧停下,買杯啤酒。
他靠跑步打發日子,告訴任何與他搭訕的人,他是在為倫敦馬拉鬆訓練,從而為受傷的退伍軍人籌錢。有時他甚至相信跑步本身就是一種慈善行為,而不是他用以關閉大腦、遠離人群的一種方式。他變得越來越不願意與人有眼神接觸,對於人們對他表達的善意的興趣,諸如他是誰,他在做什麼等,他選擇小心地回避。
對於身穿阿拉伯或穆斯林服裝的人,他已形成了一種身體上的強烈反感。威利斯並沒有料到他會產生這樣的厭惡感或者說恐懼感。每次看到白色長袍上麵的一張大胡子臉,他的身體就會隨著腎上腺素的分泌而發抖,他總是選擇橫過馬路或者拐至邊道小巷來避免接觸。他的厭惡發展到包括不喜歡所有非白種人。他的另一半承認這種反應是無理性的,但他並沒有試圖去控製這種感情。如果能把事情的責任轉移到他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的人身上,他會感覺好受些。
威利斯曾警告過他,說他可能會有某些驚人的反應。這位精神科醫生曾籠統地談到有關精神創傷的後果,以及悲痛,尤其是對自己的悲痛,會如何歪曲事實、影響前途的。他勸阿克蘭不要老去想自己控製不了的悲劇的一麵。內疚是一種強大而混亂的情感,當你失去了有關事故的所有記憶時,情況會變得更糟。阿克蘭總是把話題引開,避免討論戰友的死亡。
“我的感覺不是內疚。”他說。
“那是什麼?”
“是憤怒。他們不應該死的。他們有妻子和孩子。”
“你是說應該死的是你,而不是他們?”
“不,應該死的是伊拉克人。”
“這個我認為我們應該好好討論討論,查爾斯。”
“沒必要,醫生。你想要一個答案,我給了你一個。我希望在那些伊拉克人動手之前先滅了他們,但我並沒有因此就計劃在英國發起對穆斯林的戰爭。”
但是他確實想對某個人發起戰爭。他曾夢到對著一個腦袋側麵扣下手槍扳機,看到白色的棉布頭巾在血液中開花。他還夢見舉起微型輕機槍,對著一群哀鳴的穿著布卡罩衫的婦女,讓她們以每分鍾八百圈的速度移動。他會在睡眠中突然大汗淋漓地醒來,相信他做到了,他的心髒會失控般地狂跳,但到底是出於罪惡感還是狂喜,他分不清。
他知道,他遇到了麻煩——隨著越來越黑暗的夢,他的偏頭痛更厲害了——但是,他固執而荒謬地迎接這種痛苦,他認為這是某種形式的懲罰,是自然的公義:總得有人來償還,如果是那樣的話,這個人還不如是他。
阿克蘭內心不穩定的平靜在他移居倫敦五個星期後被徹底破壞了。他在柏蒙西地區的一家小酒吧裏安靜地獨飲一品脫啤酒,一群穿著考究的城市經紀人推搡著走進來。他們興奮地談論著這一天賺的錢,幾杯酒下肚後,他們的嗓門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讓人心煩,有兩三次阿克蘭幾乎被他們推來搡去地碰著了,但是如果不是其中一個人和他說話,他本不會做何反應的。這個隻能看到阿克蘭右側的男人,在沒有得到阿克蘭的回答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聾子嗎?”他說,在阿克蘭的鼻子下揮動著一杯橙汁,並揚起下巴,向阿克蘭示意左邊的一隻空凳子,“我問你,能否考慮往那邊挪一挪,給我們騰個地兒。”
他的話節奏單調,聲調平和,顯而易見的巴基斯坦口音,阿克蘭的回複是即時的,也是無意識的。他用右臂勾住那人的脖子,揮起左拳,正正地打在對方的臉上。經紀人痛苦地嗥叫一聲,倒下去,撞向他的朋友們,血從他的鼻子中湧出。
其餘人立即驚恐地看著阿克蘭。“上帝!”其中一個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喜歡凶手。”阿克蘭告訴他們,然後坐下來,繼續喝啤酒。
片刻驚訝的沉默後,有人彎腰把地上的家夥扶起。他從吧台自動分配器上取出一張餐巾紙,捂住鼻子,憤怒地瞪視著攻擊者。不管他是什麼宗教或國籍,他穿的是襯衫,打著領帶,外加一套深色西裝,完全一副西方人的打扮。隻有他流蘇般的胡子和所選擇的飲料暗示著他的伊斯蘭背景。“在這個國家,你不能這樣做。”
“我出生在這裏。我可以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我一樣,也出生在這裏。”
“這並不意味著你是英國人。”
“你們都聽到了嗎?”巴基斯坦人激動地問他的朋友們,“這個人因為種族原因襲擊了我。你們是我的證人。”與阿克蘭相比,他個頭矮點,但是更加粗壯,他掂量著在同事們的支持下,自己勝算的機會。他豎起一根手指,搖晃著警告阿克蘭,“你是個瘋子。你不應該被放出來。”
“錯,”阿克蘭故意用一種溫和的語氣說,“我是個憤怒的瘋子,即使一個愚昧的巴基佬也能看出來。”
這無異於對著公牛揮舞一塊紅布。經紀人被這種侮辱激怒了,他低下頭,蓄勢待發。如果他站在阿克蘭的左邊,他勝算的幾率更大,但是他在右邊,傻瓜都知道,他無法從力量、速度或體能上與阿克蘭抗衡——經紀人的生活就是坐著處理案頭的工作——他們所知道的唯一的打架方式就是揮動著拳頭,希望一拳打中對方。他沒料到阿克蘭會那樣迅速地抄起凳子,也沒料到阿克蘭會真的進一步向前,把凳子砸向了他。他砰的一頭撞向吧台,阿克蘭緊接著又踹了他一腳。
他本來可以就此住手的,但是他沒有。他意識到吧台後麵的緊急狀態以及巴基斯坦人的朋友們的叫喊,但是,他壓抑了幾個月的仇恨本來一直都在尋找目標,現在這個高聲喧嘩的經紀人竟然主動送上門來,他怎麼肯就此罷手。“你本來應該閉嘴的。”他喃喃地說,單膝跪下,雙手捏緊那人的下巴,準備把頭擰過來,捏碎骨頭。
“住手!”一個女人高聲斷喝,同時有幾雙手把他拉開,把他扔向一邊。“我說……住手!”當其中一個經紀人用鞋頭砸向阿克蘭的肋骨時,女人再次咆哮起來,“警察到來之前,所有人都不準動!”她吹起了刺耳的哨子,“傑克遜!這裏,夥計!火速!”
她的話就像落進了聾子的耳朵,他們都置若罔聞。其他經紀人群起而上,對阿克蘭展開猛烈的拳打腳踢,無幹係的客人匆忙四散,避開戰區。巴基斯坦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抓住任何可能幫他站穩的東西或人,局勢變得更加混亂。當他威脅著要推翻一張桌子時,一個黑發女巨人從吧台後麵冒出來。“悠著點,”她的聲音低沉而悅耳,聽起來毫不激動,“你像一個被割破喉嚨的豬一樣在流血,朋友。讓我把你放到安全的地方。”
她嘟噥一聲,舉起阿克蘭的受害者,隨意地把他扔在櫃台上。“都是你的,親愛的。”她說,熱情地參與進戰局中來,“你們沒聽見那位女士的話嗎?”她用肉乎乎的手拍打在巴基斯坦人兩個朋友的後腦勺上,“住手。這裏是遵紀守法的地方。所有的損壞都必須得到賠償。”她用胳膊肘推開另兩個家夥,分出路來,走向阿克蘭,“你沒事吧?”
他坐在地板上,斜眯起眼睛看著她。從下往上看,她就像一堆白色肌肉壘起來的小山,小腿、大腿、肩膀和頸部都像充了氣的皮囊,從緊身運動短褲、無袖T恤以及高統靴中鼓出來。當她像個大力士般抬起一隻靴子落在他麵前時,他驚恐地縮成一團。“那位女士說過,不要動,”她用低沉的聲音說著,腳跟踩住一隻軟皮鞋,“包括踢腿。”
“上帝,傑克遜!”他大叫著,“你他媽的弄疼了我!”
“如果你不後退,我會讓你更疼。”她挪開腳跟放開他,“還有誰想和一個300磅的舉重運動員搗亂的?我早餐吃牛排,你們這幾塊奶油鬆餅對我是小菜一碟。”沒有人自告奮勇。她向阿克蘭伸出一隻手,把他拉起來。“到那邊。”她命令道,點頭指向靠牆的一條長椅,“你們這群,靠那張桌子。”她告訴經紀人,“我們要乖乖地坐著,等警察過來。”她笑容滿麵,“然後,在你們被請去做陳述之前,你們可以有幾個小時呆在監獄裏無所事事了。”
他們用抗議的神情盯著她。“給我們一次改過的機會,傑克遜,”其中一個說道,“我們都有家人等著我們回家呢。”
“那是我的問題嗎?”
“我們都是好顧客,也不是我們先動手的。”
“那又怎樣?這是我的家。我不能像你們一樣叫輛出租車揚長而去,留下這個爛攤子不管。”她分開巨大的雙腿,向前一步,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邀他們向她挑戰,“戴西和我不會去你們家,像寵壞的孩子一樣在你們家亂搞。是誰給你們權利在我們這裏胡鬧的?”
“我們沒有。是那個種族主義混蛋。根本沒有任何理由,他一拳就打在拉希德的臉上,還叫他愚昧的巴基佬。”
傑克遜的目光轉移到阿克蘭身上,“是這樣的嗎?”
阿克蘭的一根手指在眼罩下摸索,按摩著空眼窩中受損的神經,“差不多。”
“差多少?”
“我有理由。”
她等著他繼續說,但他沒有,於是她說:“我希望這是一個好的理由,我的朋友,因為你很幸運你仍然可以看到。如果拉希德·曼蘇爾是個戰士或拳擊手,他會讓你的另一隻眼變成玻璃,你會變成瞎子。”
警察的到來結束了他們的對話。曼蘇爾仍舊在盛怒中,他邊擦著鼻血,邊報出自己的名字,並指責阿克蘭用種族歧視的稱謂叫他,想殺死他。阿克蘭則除了給出名字,什麼也沒說。偏頭痛正在折磨他,傑克遜不是唯一一個注意到他有多麼蒼白的人。一位警官詢問他們兩個是否需要醫療幫助,但他倆都表示不需要。曼蘇爾太過專注於作令人厭煩的長篇控訴,阿克蘭則太過虛弱,不能動彈。
激昂的怒火讓巴基斯坦人提高了嗓門,尖銳的吱吱聲很難讓人聽懂,於是警官打斷了他的話,轉而向傑克遜尋求解釋。她準確地描述了一遍她出來後看到的情景,但是不能說出是誰先發起的這場戰爭,因為她當時在廚房。她的夥伴戴西,一個身材勻稱、乳溝深邃的金發女郎,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她當時在酒吧的另一頭為顧客服務,直到他們開始喊叫時才意識到有戰爭爆發了。這群時不時偷瞥一眼自己手表的經紀人則說,他們是在朋友滿臉是血地倒在地上,阿克蘭說他不喜歡凶手時,才注意到這件事的。
警官把注意力轉移到兩個當事人身上,“好吧,先生們,這都是怎麼引起的?你們誰先說的話?”
阿克蘭盯著地板。
“是我,”曼蘇爾辯解道,“但是我非常有禮貌。我問他是否介意挪到旁邊的空凳子上,給其他人騰個地兒。他甚至都懶得回答,而是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揮拳就打。”
“就這些嗎?”
巴基斯坦人猶豫著,“我不得不重複一遍。他第一次沒有聽到,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問了他一遍。”他還記得自己所說的“你聾了嗎”那句話,“我隻能看到他一側的臉。”他有些心虛地結束回答。
警官皺起眉頭,“這又有什麼不同?”
“我都不會跟他說話,如果我知道他是,”曼蘇爾尷尬地聳聳肩,尋找著一種合適的表達,“你看,他有過意外遭遇……做過手術……不管什麼。你知道。”
“不見得。在我看來,你的話很令人費解。他叫你什麼種族歧視的名字來著?”
“他說我是凶手,一個愚昧的巴基佬。”
“那你叫他呢?”
“瘋子。”
警官轉向阿克蘭,“你有什麼想說的?”
“沒有。”
警官打量了他片刻,然後疑惑地看著傑克遜,“此人或者是喝太多了,或者他需要一個醫生。他臉色慘白。”
“他挨了一頓拉希德的朋友們的痛踢……所以,除非拉希德有什麼不同的看法,我認為,他們這次基本扯平了。”
警官看著巴基斯坦人,他搖搖頭,警官於是點點頭,“那麼你呢,傑克遜?財產是你的。你要我以刑事損壞的理由逮捕這群人,把他們帶回警察局,”他的眼中閃出一絲愉悅的光芒,好像他們以前這麼幹過似的,“或給他們一個警告,把他們扔到外麵去?對於我們的‘海盜之王’基德船長,也不能例外。”
“這算什麼選擇?”她沒好氣地說,“如果把話傳出去,說我把一個病人交給你們這群人,我的生意怎麼做……如果這些家夥不得不踩著他衝向大門的話,情況就更糟了。”
警官咧嘴笑了,“我猜如果你讓我把他拖到警察局,他會看起來比現在更糟糕……這會讓你的工作更難。”
“嗯。”她從櫃台上拿出一隻空冰桶,放到經紀人麵前的桌子上,“為你們的暴行給我帶來的損失,你們每人出5英鎊,我就放你們走……但是這兩個笨蛋每人50英鎊,”她說,雙手食指分別指著阿克蘭和曼蘇爾,“要把這個爛攤子留給我和戴西來收拾是不可能的,所以,要麼你們付錢去找清潔工,要麼你們自己都跪下,把地上的血擦幹淨。”
經紀人們紛紛急不可耐地拿出5英鎊,並搶在規則被改寫之前徑直奔向門口。“這是我的公正裁決,”傑克遜說,把冰桶遞給戴西,並向警察擠了擠眼,“即時補償受害者,而且沒有把官方時間浪費在文書工作上。”她用拇指和食指在曼蘇爾的鼻子下揉了揉,“好了,穆斯林小朋友,輪到你了,付錢。”
曼蘇爾極不情願地掏出錢包,“那他呢?”
“哦,他會付的,這個你不用擔心。”她接過巴基斯坦人的錢,“但是,第一,我準備幫你個忙,讓他活著,否則你會被送到警察局,回答關於謀殺的問題。”她彎腰看著阿克蘭,“你哪裏痛?”
他繼續盯著地板,“頭,”他忍住隨著每一次眼球運動而湧上喉頭的膽汁,咬緊牙關低聲說,“偏頭痛。”
“以前有過偏頭痛嗎?你能識別這種症狀嗎?”
“是的。”
“你的外科醫生說是什麼引起的?”
“幻覺痛。”
“因為失去的那隻眼睛嗎?”
“是的。”
“你其他地方有疼痛嗎?肋骨?後背?他們有沒有踢壞你哪裏?”
“沒有。”
“你能站起來嗎?”
阿克蘭試圖站起來,但是這個動作立即讓他強忍住的那口膽汁衝了上來。他用雙手緊捂住嘴巴,痙攣性地幹嘔起來。
“太好了!”傑克遜沒好氣地說,“扔一條毛巾來,戴西。”她接過毛巾,遞給阿克蘭,“用這個。”她說,把他拉起來,用專業搶救的肩負法把他扛起來,“不要把我的衣服搞髒了,不然會讓你再花費50鎊。”她在兩名警察麵前暫停了一下,“如果他是個瘋子,再次發飆,我會把他揍扁的,”她警告說,“所以如果到時他向你們投訴,可別把我加上致人重傷的罪名。”
“你是個好心人,傑克遜。”
她毫不費力地背著這個成年男子,好像背的是個孩子。“這倒是真的。”她同意道。
阿克蘭記得傑克遜把他放到一張床上,並告訴他如果需要,可以使用放在枕邊的一隻碗。沒過多久,她提著一隻公文包回來,詢問他臉上的傷,諸如,在哪裏做的手術?有沒有使用任何藥物?最後一次看醫生是什麼時候?多久會發生一次偏頭痛?他是如何處理的?情況是不是越來越嚴重?每次總會惡心反胃嗎?他都使用過什麼救治方法?
他盡全力地好好回答,使用的大多數是單音節詞。他的幹嘔持續不減,她建議為他注射一劑鎮吐藥,以幫助他接受一些流體,吞下一粒止痛藥。他精疲力竭地同意了。鎮痛藥發揮作用後不久,他就睡著了。但在此之前,他向傑克遜所透露的有關他自己的信息,比他曾經告訴過威利斯的要多得多。
第二天早上,阿克蘭醒來時,陽光正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他能聽到樓下廚房餐具丁零當啷的碰撞聲。他很清楚自己在哪裏或者說發生了什麼。他記得昨晚發生的每件事——或者說他認為他記得——直到傑克遜給他注射鎮吐藥之前,他問到她的最後一個問題,“你是醫生嗎?”但他不記得她有沒有回答。
他向左側臥著,麵對窗戶。他注意到他的鞋和襪子放在窗邊的椅子上。除了一條內褲,他幾乎是全裸著,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衣服是什麼時候脫掉的,被誰脫掉的。他支撐著坐起來,環顧四周。房子雖然很小但是功能齊全,一隻鬆木衣櫃立在一角,一個支架式洗臉盆,一麵鏡子安在窗戶對麵的牆上。嘔吐用的碗,幹幹淨淨地與他的錢包、手表以及眼罩一起,放在床頭櫃上,一條毛巾折放在枕邊。不見他的上衣、襯衫和褲子。
他戴上眼罩,看了看手表,將近9點了。他小心翼翼地不弄出聲響,以免廚房的人發現他已醒來。他從羽絨被下溜出來,踮著腳尖走到衣櫃旁。他希望至少能找到一件睡袍,但是裏麵除了五隻空空的衣架,什麼也沒有。他覺得自己很愚蠢。他穿上襪子和鞋,把錢包塞進內褲的褲腰,然後剝掉羽絨被上粉紅色的花被套,纏在腰上。
他輕輕打開門,探出頭來,搜尋著衛生間,但是所有相鄰的房間都緊閉著。他的左邊是一個樓梯,廚房裏的聲音清晰地從這裏傳上來。當然,還有香味。他分不清自己所在的這棟房子是完整的私人空間,還是旁邊的房間都是租出去的,他感到越來越尷尬。他靜悄悄地側身沿著樓道,尋找表明可能是衛生間的標記。
當他終於鼓起勇氣拉開一扇門時,墨菲法則應驗了,他發現傑克遜正麵朝門,雙腿分開,跨騎在一個杠鈴臥推上。她的胳膊伸到肩膀的高度,兩個碩大的拳頭各握著一隻啞鈴。她曲肘把啞鈴帶回胸前,看著阿克蘭的樣子,低沉地吃吃笑起來。“很漂亮的裙子。”她說,“如果你是在找衛生間,它就在你房間的對麵。你可以借用門背後的浴袍,但不要用我的剃須刀。我五分鍾後就完事。”
中尉麵紅耳赤,低聲向傑克遜道歉,並隨即退出來。傑克遜想,他是不是實際上並沒有30歲?昨晚她估計他有30多歲。剪著這樣的短發,還有這張破損的臉,要判斷他的年齡是很困難的,但是她曾斷定他比曼蘇爾那夥人要年長些。當她再次伸直雙臂舉起啞鈴時,她又回顧了一下他告訴過她的病史。
是什麼導致你受傷的?一塊金屬。在一場車禍中?如果你喜歡,可以這樣說。這是什麼意思?沒什麼……是一場意外。以前你有過偏頭痛嗎?沒有。你用什麼止痛?我不止痛,我忍著。為什麼?這樣我的身體功能可以正常運行。大多數人在沒有痛苦時功能運行得更好。我能行。當然你行,你看起來很狼狽,你攻擊了第一個惹惱你的人,這是什麼樣的功能?我活著,不是嗎?……
在他停止幹嘔後,止痛藥發揮作用前,他給出的答案甚至更有趣。誰死了?我的兩個手下。你在軍隊嗎?現在不了。為什麼不呢?我不夠好。拉希德·曼蘇爾怎麼惹惱你的?我一直在努力避開他們。巴基斯坦人?凶手。沒有人會為你擔心嗎?隻有我……
當傑克遜做完早鍛煉,出現在阿克蘭的門口時,他正坐在床上,房門敞開著。穿著傑克遜的深藍色浴袍,阿克蘭帶著比五分鍾前多一點的自信招呼她,“你是醫生嗎?”
她把肌肉發達的雙臂抱在胸前,讓他仔細審視。她看起來40多歲,和阿克蘭差不多高,超過6英尺了,但她強健的下巴,短刺兒般的頭發和傾斜的肩膀,使她看起來更像一個男人,而非女人。她穿著和頭一天晚上類似的衣服,汗衫和短褲,炫耀般突出的大腿肌肉是如此發達,以致她站立時不得不把兩腳分得很開。“你不止一次地問我這個問題……我不止一次地告訴你我是……但是我好像沒法讓你相信。難道我看起來不像一個醫生嗎?”
他注視著她充了氣般的肱二頭肌和不相稱的平坦的胸部。“不是我見過的那種醫生。你昨天自稱是一個體重300磅的舉重運動員。”
“我誇張了一點。我差不多250磅吧,但它不具有與300磅的威懾效果。你從沒有遇到過做舉重訓練的醫生嗎?”
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女性,他想,“我想沒有。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經營酒吧的醫生。”
她看見他在努力捕捉她的目光,“是戴西在經營它,我隻對財產有興趣。我曾經是一個全職的全科醫生,現在受雇於地方初級護理信托機構,提供非工作時間段的服務,還對警察局拘留室的醉鬼和吸毒者負責。這意味著,我在周末以及一周的兩三個晚上是待命中,隨叫隨到。昨天傍晚本是我的休息時間,我本該蹺著二郎腿休息,而不是給你當奶媽的。”
他分不清她是生氣還是嘲諷,“我很抱歉。”
“沒必要。在同意讓我給你用些東西後,你一下子就睡著了。”她看到了他的疑惑,“我給你注射的是胃複安止吐藥,以阻止你繼續脫水,止痛藥是可待因與撲熱息痛的混合品。沒有什麼更險惡的東西。你以為我會給你什麼?海洛因?”
阿克蘭覺得很難讀懂她。她嚴肅尖銳的注視讓人很氣餒,他決定看著自己的手,這樣更舒服些。“我不服用毒品。”
“你昨天晚上告訴過我。你說不使用這些藥品你的功能會運行得更好。”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期待他的回答,“今天早上你感覺怎樣?”
“還好。”
“餓嗎?”
“是的。”
“好。戴西煮了足夠多的熟熏肉和雞蛋,我決不會獨吞的。我非常關注我的膽固醇水平。你的衣服在洗衣房,你可以穿著浴袍下來……不要忘了你的錢包。你昨晚欠下了我100鎊,50鎊為拉希德流的血,50鎊為你吐了我一背——還有額外5鎊給戴西的早餐費。”
他跟著她走向樓梯平台,“要付你的床位費嗎?”
“昨晚免費吧,但是如果你養成動不動就在我的酒吧病倒的習慣,每使用一次會花費你30英鎊。不收支票。”她開始下樓。
他想說他不打算再去她的酒吧了,話到嘴邊,他打住了,隻是說:“這是一次性的,不會再發生了。”
“我們走著瞧。你還沒有嚐過戴西的早餐呢。”
戴西完全是傑克遜的對立麵——她熱情、友好、曲線婀娜、金發碧眼,看上去比傑克遜要年輕十歲。她還對錢相當不感興趣。當阿克蘭要支付早餐錢時,她笑了,並告訴他別太傻了,“如果你不吃,傑克遜也會吃掉的。她簡直是個家用垃圾箱。”
傑克遜卻沒有這樣的良心不安,“我的那100鎊呢?”她大口地喝上一口茶,幫助咽下滿滿的一口炸麵包,“戴西是個左傾自由主義者。她認為利潤是個肮髒的詞彙,所有罪犯都來自破碎的家庭。”她伸出手,“我則期望人們償付他們該付的費用。”
“你給過我一個選擇,”阿克蘭溫和地提醒道,“或者付錢,或者清理幹淨。”
“太晚了。戴西昨晚已經弄幹淨了。血液和嘔吐物一旦滲透了就像魔鬼一樣難以去除。”戴西皺起了眉頭,好像要反駁她,但傑克遜搶先發言道,“你很走運我沒有收你一件新背心錢。至少需要洗十次才能去掉你吐在我背上的啤酒。”
阿克蘭數出五張20鎊,另加上戴西拒絕的那張5鎊,一並交給她。傑克遜接過錢,在椅子上扭轉身子,把錢放到身後的抽屜裏。在她關上抽屜之前,他一眼瞥見了另一小遝錢,最上麵是一張10鎊的。她轉過身來時碰到了他的目光。“曼蘇爾的貢獻,”她說,“總的來說,不是一個太糟糕的晚上。”
他突然覺得不喜歡她,也許他原本一直就不喜歡她,現在讓他感到不舒服的是不信任。她是一個醜陋的女人——臃腫而貪婪——她很明顯地喜歡欺負處於劣勢中的人。有一會兒他很好奇地想,戴西在她們的關係中是什麼角色呢?她是傑克遜溫順的奴仆嗎?一個養眼的、隨時會被更漂亮的東西取代的花瓶嗎?她是出於愛嗎?還是生活所迫?她們是平等的夥伴關係嗎?他看見她為傑克遜的吐司抹黃油,忽然意識到,他其實根本不用操心。對眼前一切的強烈反感讓他從椅子上騰地站了起來,椅腿因為他的突然移動而刮擦著地板。
“我需要我的衣服,”他粗暴地說,“如果你給我指出正確的方向,我可以自己去拿。”
他的語氣讓戴西很驚訝,她露出了疑惑的笑容,“你沒事吧?”
“我沒事……但我必須走了。我遲到了。”
“好吧。”她指著身後的門,“從那兒,靠右邊第一個房間,你會在熨衣板上看見你的東西。換好衣服後,繼續順著走廊往前,走到盡頭,你會發現通向默裏街的出口。從那裏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嗎?”
阿克蘭點點頭。
“隻是走時一定要把我的浴袍留下,”傑克遜說著,拿起另一片吐司,把黃油刀插入果醬裏,“那可是我花了一大筆錢買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對戴西說:“謝謝你。”
“為什麼?”
“幫我打掃幹淨……做早餐……洗衣服。”
戴西微微一笑,“你不應該相信傑克遜說的每一句話,你知道。她有時故意扭曲事實,就為了讓自己心裏舒服。”
這個不合邏輯的評論讓他迷惑不解。“我不明白。”
傑克遜在戴西能回答之前又插進嘴來,“這件浴袍是從樂施會的商店花兩英鎊買來的,”她告訴他,“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你可以拿走它。”
“我沒有打算這樣做。”阿克蘭冷冷地說。他解開腰帶,聳動雙肩把浴袍脫下來。“在這裏。”他把浴袍搭在椅背上,“我可不想讓你在我走後指控我盜竊。”
她愉悅的目光遊走在他的內褲、襪子和鞋之間,“你匆忙地定下了太多的結論,朋友,沒有一條對你是好的反映。一隻眼睛並不能使一個人失明或變得愚蠢——或者不應該——然而你的情況讓我開始懷疑。你可以再回來,在你學會了適度的寬容後……但在此之前就不必了。”
“那是不會發生的,”他說,朝門口走去,“我也肯定負擔不起。”
“你當然可以,”她輕鬆地說,“戴西給呆一周的客人九折優惠。”
八
因為大部分現金被傑克遜剝奪了,在去地鐵站的路上阿克蘭在一台自動取款機前停了下來。他從口袋裏掏出錢包,打開,但是當他的拇指剛從卡槽中摸到Switch儲蓄卡時,他注意到羅伯特·威利斯的名片插錯了地方。它原本是插在美國運通卡後麵的,但是現在卻與Switch卡放在一起。
他可以想象傑克遜為了找到一個可以打電話的人而翻看他錢包的樣子,他知道她已經找到了一個讓她無法抗拒的心理醫生。威利斯都告訴她什麼了?她又告訴了威利斯什麼?“你的病人表現出心理變態的傾向,醫生。”“你曾警告過他頭部損傷能抑製道德感嗎?”“你知道當你判定他身心健康可以出院時,他其實功能運行並不正常嗎?”
阿克蘭自問為什麼會留著威利斯的名片,除了它是一種聯係——不管多麼細微——它聯係著他的軍隊生涯結束的日子。也許,他也曾希望有一天當一切都變得好起來的時候,他會給醫生送去一條積極樂觀的信息,就好像在他的潛意識中,心理醫生的好評對他很重要。然而,現在威利斯知道了,他所做的每一個悲觀的預測都變成了現實:阿克蘭是一個孤獨的人,是可疑的偏執狂,頭部經常性的疼痛使他反複無常。
在他身後迅速拉長的隊伍中,有人已經不耐煩地轉身離去。他插入儲蓄卡,輸入密碼,想到威利斯會打電話給他的父母,或者告訴傑克遜他父母的電話號碼,他的背部頓時滲出了屈辱的汗水。他們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倫敦一家酒吧橫行嗎?天哪!
他感到有人在戳他的後背。“你還要不要拿走那些錢呀,孩子,還是你隻是想看看它們就行了?”
阿克蘭用鼻子吸口氣,抑製住轉身一拳打在那人臉上的衝動。他喃喃地道著歉,用力從提款機的金屬卡槽中拉出一遝麵值20鎊的鈔票,塞進錢包,轉身離開。
後背又被戳了一下。“你忘了拿卡。”
如果不是那老邁的聲音明顯是出自一個老人之口,頭天晚上的一幕就會再次上演。盡管如此,阿克蘭還是迅速轉過身,在那根因關節炎而變形的手指再次捅向他之前,抓住了它。“別再捅了!”他咬牙切齒地說,瞪著老人那雙黏液分泌過多的眼睛。
這位80多歲的老人氣憤地掙脫出手指,“我是想幫助你,老弟,但是走吧……把卡留下。你認為如果有人奪走你所有的積蓄,我會在乎嗎?”
“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老人不是那種輕易就被嚇唬住的人,“那麼在你的背上貼個標簽。如果我們站在你身後,不會有很多人會意識到你是一個脾氣暴躁的混蛋。人們要看到你的臉後才能明白這一點。”
阿克蘭穿過馬路站在一棵法國梧桐的陰影下。他準備好迎接一場漫長的等待——甚至迎來一段平靜期,希望憤怒可以就此消散——但是,結果,15分鍾後他就放棄了這個顯眼的位置。老人是正確的。他的脾氣是邪惡的。當這次襲擊發生時,他的心裏沒有同情,隻有不斷上升的失意的怒火。那又怎樣?他麻木無情地思索著。那又怎樣?
他所租住的房子是一幢維修過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排屋,他住在兩個單元中較低的一個。回到房間,他撕毀了威利斯的名片,還不滿足,又把碎片放到煙灰缸裏燒掉。隨後,他走進公寓附屬的小花園,點燃了一堆慶典式的篝火,燒毀了所有讓他與軍隊關聯的東西——委任書、工資單、軍團的文件、醫委會的報告等。如果不是住在樓上的一個女人從窗戶邊叫嚷起來,說他的行為是非法的,他甚至會把舊軍服也扔進火焰中。
阿克蘭歇口氣使自己鎮靜下來,一隻手擋住眼睛,抬起頭看著她。他一直以來都盡可能地避開這個女人,因為從他租下這套房子的那天起,她就開始過分地向他示好,而且她的行為方式讓他想起了珍。他可以容忍任何其他的租客,但不能容忍一個要求受到持續關注的女人。
那天她拿著一瓶葡萄酒來到他家門口,沒有收到邀請就自行進入,她把他的名字縮短成查理,並堅持要他也叫她的昵稱,咪咪。他很快就了解到,她是一個35歲的離異女人,有兩個孩子,她的前夫是一個劈腿的混蛋,她很寂寞,她認為查理的眼罩很“可愛”,她喜歡戶外夜生活,她隨時可以在晚上外出,隻要是別人付錢。
阿克蘭盡力做到有禮貌——他將要花六個月的時間與這個女人做鄰居——經過一個小時的努力後,阿克蘭的回應變得越來越簡短,越來越粗魯。她沒有任何吸引他的地方。她甚至看上去就像珍。金發碧眼,皮膚白皙,瘦長的身材包裹在緊身牛仔褲和裁剪不正的上衣中,塗滿睫毛膏的大眼睛,漂亮而空洞。她喝完大半瓶酒,但不能控製酒精的發作,突然改變話題,時而辱罵她前夫的新妻子,時而又笨拙、含糊地告訴查理,她覺得他很有吸引力。當她忸怩作態地問他,她是不是呆得太久而不受歡迎了,他簡短地回答了一個“是的”,她的麵具突然滑落。
活潑歡快的調情立即讓位給咬牙切齒的敵視。她隻是想表示友好,他以為她是什麼樣的女人? 阿克蘭聽著,一言不發,心想,她到底期望從他這裏得到什麼?性?讚美?無論是什麼,在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他的門口時,他在她眼裏已從“可愛的”變成“惡心的”了。
她隨後的怨恨是通過一些小小的滋擾行為來表現的——從樓上製造煩人的噪音,把垃圾隨意扔向花園,或扔在他家門前,在他外出或回來時,死死盯著他。從表麵上,他表現出一種不在乎的冷漠態度,而在內心,她的行為正一點點吞噬著他對女性仍然懷有的一份脆弱的尊重。整個經曆對於像阿克蘭這樣孤獨的男人,有著很危險的負麵影響。最後,她唯一的成果就是加劇了他對女性的不信任感。
他看到她隔壁房間的窗口有動靜,於是把目光從咪咪那裏轉向那個上了年紀的鄰居。很難從老人不滿的表情中判斷他的怨恨是因為篝火還是因為咪咪對阿克蘭漫無休止的指責。
“你是他媽的白癡!如果你不把那堆血腥的東西弄滅,我就打電話報警!”咪咪氣憤地完成她的控訴。
在她身後,阿克蘭瞥見一個孩子焦慮的臉。“去吧。”他說,“這並不違法,隻是在有像你這樣的人抱怨時不被提倡而已。比起向一個尖叫的老潑婦解釋說她舉報的事情是合法的,警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看見孩子拽了拽她的衣袖,又趕緊躲開,以避免被她的胳膊肘凶狠地戳到。
“這是夏天,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嘶嘶地叫著,“你知道現在的溫度嗎?如果火星燒著圍欄,我們全都會被燒死。你是看不見嗎?還是你他媽的兩隻眼都瞎了?”
阿克蘭看著火,“它在控製之中。”他嘀咕著,用腳把一隻硬紙板文件夾的殘餘輕輕推向快要熄滅的火焰中。
“不,不是這樣的。我的寶寶都被這煙霧嗆得透不過氣來。你想讓我在他得了哮喘後控告你嗎?你這個該死的自私鬼。難道你在軍隊時他們沒有教過你氣候變化?”
“那沒有任何意義。當一口油井爆炸時,你不會去數有多少汙染物,你隻需要數數屍體。你曾見過一個人還活著時被燒得隻剩下骨頭嗎?臭味是那麼濃烈,不戴上呼吸器你都走不進十碼以內。你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看著那個可憐的混蛋死去……那可沒什麼好看的。”
“小點聲,”她氣憤地說,“我可不想孩子們做噩夢。”
“那麼就不要大驚小怪,好像倫敦的一堆小火比正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發生的戰火更危險似的。每一次龍卷風的肆虐飛揚,臭氧層就會遭受一次重擊。”他看到軍隊醫療卡在慢慢熔化、卷曲,“戰爭摧毀一切。最好你的孩子現在就懂得這些。這將讓他們在世界變成一團火焰之前,有機會享受自己的生活。”
但是她對哲學不感興趣,“用不著你來告訴我如何養育孩子們。至少他們不會半裸著在街上亂跑,還他媽的半夜三更抱著腦袋大叫。你是個瘋子。如果你就是那個同性戀殺手,我一點都不驚訝。你的精神足夠變態到做出那種事。”
阿克蘭還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從噩夢中可怕的驚醒會響亮到穿透樓上的地板。他再次斜眯起眼睛看著她,“什麼同性戀殺手?”
“不要假裝你不知道。”
他死死盯了她一眼,然後用鞋子踩滅火灰。“你應該去看心理醫生,”他說,“有人應該告訴你,男人不想和你發生性關係,不是因為他們是同性戀,而是因為你是一個非常讓男人倒胃口的女人。你丈夫離開你的事實就證明了這點。”
“混蛋!”她向他砸下一件東西——瓷器裝飾品——但是沒砸中,砰然落到柵欄邊的雜草中去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阿克蘭的手指發癢,他想去拾起那個“導彈”,再把它發射回去——他絕對不會投不中——但是他控製住了自己。“我了解的足夠多,多到我再不想了解更多了。”他朝著房子的落地窗走去,帶著一個突如其來的決定,“我馬上收拾東西離開這裏。”
他一回到屋子裏麵就對自己的一時衝動感到後悔了。還有五個月的租賃期,他將為一間空房子支付租金,直到房屋經紀人願意登廣告為他尋找另一名房客。但是說出去的話不能收回來了。如果他改變主意,樓上的那個潑婦就會盡情奚落他。
無論如何,他知道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一定得做些改變。時斷時續的頭痛有時讓他難以忍受。他抗拒著接受傑克遜的建議去她那裏住的衝動。如果他想到了咪咪會因為他改變主意而幸災樂禍,他也可以想象得到,在24小時以內就夾著尾巴爬回去,傑克遜會怎麼說。他更願傾聽腦子中羅伯特·威利斯的聲音,雖然燒掉他的名片原本是想切斷與這個人的聯係的。
“我們都能走出去,查爾斯——現在這是很時髦的事情——真正需要勇氣的是再走回來。”
又是一時衝動下做出的決定:他叫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蘇珊·坎貝爾所居住的街道。“門牌號多少,老兄?”
“我不記得。到了那裏開慢點就行了。我認得大門,看到就知道了。”
“好的。”
20分鍾後,在沿著街道來來回回走過三趟後,出租車司機把車開進了停車位,轉過身來。他的表情是警惕性的,好像他開始懷疑這位乘客損毀的臉反映了內心的某種扭曲。 “我們可以整個下午都這樣轉來轉去,老兄,但計價器在嘀嗒嘀嗒轉,我需要你有錢付給我的證據。我猜你是在找個什麼地方睡上一覺……但這個地方可不是在車裏。”
阿克蘭歎了一口氣,掏出錢包,“我知道是哪棟房子。我隻是不知道是否要進去。”他說著,清點起車費來。
司機看到現金後變得更通情達理了,“我每次去前妻那裏接孩子時也有同樣的感覺。”
阿克蘭遞給他一張20鎊的鈔票,“我相信你不會不知道哪裏有便宜的旅館吧?我不在乎是在倫敦的哪個地方。”
“多便宜?”
“30鎊一晚。”
司機笑了,“你一定是在開玩笑。現在是旅遊旺季。你要是走運的話可能在某個地方找到一個最優惠的價格,但是光開著車四處去找,就會花掉你一筆巨款。如果你有一台筆記本電腦,可能會在網上找到,但是我可不敢打賭。倫敦的旅館很昂貴。”
“一家酒吧呢?”
“同樣的問題。”司機遞過找的零錢,“如果我是你,我會在這裏堅持一晚,明天早上再去想這個事情。謝謝。”他把阿克蘭給的小費裝進口袋,用同情的眼神看著他,“為什麼你不想進去?裏麵等待著你的是什麼?”
“好問題。”阿克蘭苦笑著,打開車門,拿著旅行皮包鑽出車外。
“但你是不知道答案還是不願意告訴我?老媽還是老婆?”
“差不多。”
“這是兩性之間的差異,老兄。男人們都很高興舉起雙手,接受鞭刑……女人們則堅持要檢查他血淋淋的內髒。如果你不信我,問問我的前妻。每次我看到她,她都恨不得把我的腸子掏出來。”他把車子開出去,揮手告別。
阿克蘭把旅行皮包掛在肩上,步行50碼,來到蘇珊·坎貝爾的房子前。“你說過我可以隨時回來,”她開門時他提醒她道,“你真是這個意思嗎?”
她看上去更像一個打雜的女傭,而不是一位心理醫生。她的嘴角叼著一支香煙,花白的頭發隨意地用一個大紅發卡攏在頭頂,這種糟糕的形象並不能說明什麼。阿克蘭從上次呆在這裏就知道,她淩亂、饒舌的表麵下隱藏著一顆真正堅韌剛強的心。
“讓你進來安全嗎?”
“和我從前一樣安全。”
“嗯。隻是好像在你剛來找我之前,你已養成了攻擊人的習慣。”她簡潔地評價他,然後敞開門,“我們一直在電話中談論你。”
“我猜到了。”他跟著她來到門廊,“新聞在國民醫療服務係統的傳播速度似乎比在軍隊還快。醫生說了些什麼?”
蘇珊帶著他來到客廳,有幾個付費客人在看電視,她把他帶到廚房,在餐桌上一隻已經堆滿了煙頭的煙灰缸裏掐滅了煙頭。“說你攻擊了一個穆斯林,那人肥胖,但並不觸犯他人,他甚至從來沒有舉起過比一支筆更沉的東西。”
“我的確差點把他打死。”
“這是你到這裏來的原因嗎?你擔心還會做出這種事情?”
“也許。”
蘇珊拉出一把椅子,示意阿克蘭坐下,“坐吧。我給你沏杯茶。”她拿起水壺忙乎著,“還有什麼其他原因讓你來這裏嗎?”
阿克蘭坐下來,“我不得不離開公寓,但我想不起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我隻呆一晚上。明天我會找個新地方。”
“公寓裏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我隻是不喜歡樓上那個女人。”
蘇珊把開水倒到茶包上,用勺子撥弄著,“你和她打架了?”
“隻是口舌之爭。如果一個男人不想和她睡覺,她就會不舒服。”
蘇珊努力解讀他的回答,“當人們不願接受被拒絕的事實時,的確很難相處。”
“對。”他感謝她遞過來的茶,但好像不感興趣似的,隻是把它放在桌上,“醫生還說了什麼?”
“說像你這樣的身高,你的體重已經輕到危險的程度了。”
“他怎麼會知道?我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見過他了。”阿克蘭注視她片刻,“你應該告訴他不要相信傑克遜所說的一切。那個女人強壯得像鯨魚一樣。與她相比,她大概認為每個人的體重都輕到危險的程度了。”
蘇珊把一縷頭發塞到耳後,好像沒有聽到阿克蘭的話似的繼續說:“說你沒有工作,手頭有大把空閑的時間……說你想得太多,你的思想被誤導了……說應該有什麼人在你屁股上踢一腳,提醒你,你是個功能運行正常的人。”她打開冰箱,仔細查看裏麵的東西,“現在我的食物不太夠,但是我可以弄出一塊奶酪三明治來。你覺得怎麼樣?”
“糟透了!”他毫不客氣地說,“你是在和哪位醫生說話?”
“他們兩個都說了。”
“那麼病人的隱私呢?”
“完全沒有違反。我們三個人都在相同或不同的時間段治療過你。”她從架子上取出一片切達奶酪,從一隻陶罐中取出一些麵包,“不吃飯你的身體就不能正常運行,查爾斯。這是基本力學原理。如果這樣下去,你將嚴重營養不良。自從你離開醫院,你的體重減輕了多少?”
“我不知道。我的公寓沒有體重秤。”
她從抽屜裏取出一把刀開始切麵包,“如果發動機過熱,車輛也不能正常運行,所以為什麼你不想辦法控製偏頭痛,而是聽任它控製你呢?”
“偏頭痛不能控製我。我已經找到了接受和忍受的辦法。”
“那麼昨晚是怎麼回事呢……”
“那場衝突並不是偏頭痛造成的……那是因為一個大聲喧嘩的愚蠢混蛋戳弄我的肩膀。也不是僅僅因為他是穆斯林。今天早上當我在銀行取錢時,一個白人老頭也用手指戳我,我一樣差點揍扁他的腦袋。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你上次在這裏時我就看出來了。”她微微一笑,“但是我沒有問是什麼讓你發脾氣的,查爾斯,我問的是你用什麼方法應對疼痛的。說你能接受和忍受偏頭痛是一碼事,但是在公共場所遭受這樣一種讓你痛苦和虛弱的發作,醫生是必須進行治療幹預的,這完全是另一碼事。”
“這種事情絕不會再發生了。如果他們允許我安靜地喝完啤酒,我就會好好的。”
“我很懷疑。空腹中的酒精是主要的觸發點之一……還有,沒有定期的液體攝入量而進行劇烈運動……長期內疚深重的壓力……被噩夢擾亂的睡眠模式……對藥物的拒絕。你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不用了。”他默默地看著她為他準備著三明治,“我聽到過的責備和訓斥足夠我受用一生了。”他突然惱怒地說,“每個我遇見的人都有一個意見……甚至包括出租車司機。”
蘇珊低聲輕笑,“那麼你希望從我這裏得到什麼?一個擁抱?如果我那麼做了的話,你會強直性昏厥的。”她對著他搖晃著黃油刀,“你非常清楚你在我這裏會得到什麼……你告訴羅伯特說我很專橫,愛管閑事。如果你不是想得到一點教訓,你不會來這裏的。”
阿克蘭嘎吱嘎吱捏壓著手指關節,“那麼,繼續,”他頗不情願地說,“我已經準備好了。給我你最拿手的臭罵吧。”
“嗯哼。”她搖搖頭,把盛著三明治的盤子推向他,“我隻是個中間人。你需要醫療性的關照,查爾斯。等你吃完這些,我會去叫輛出租車,帶你到一位醫生那裏去。”
他疑惑地看著她,“我寧願和你在一起。”
“這是8月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查爾斯。這個周末我的所有床位都租出去了。”
“哪位醫生?”
“你在倫敦認識幾位醫生?”
九
“如果我沒有出現在你家呢?”出租車裏阿克蘭問蘇珊,“你們每個人似乎都對我的事情很感興趣,如果我沒來你們會做什麼?”
“我們什麼也做不了。我們誰都不知道你住在哪裏。傑克遜以為,如果你意識到羅伯特的名片插在不同的地方,你可能會聯係他。但是羅伯特卻沒那麼樂觀,他說你會覺得丟了麵子。”
“他們倆有沒有誰打電話給我父母?”
蘇珊聳聳肩,“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傑克遜在昨晚11點左右和羅伯特通過話,他今天早上打電話給我,並給了我傑克遜的電話號碼。我給她打電話時,你已經離開了。”她看到他把身子蜷縮到座位的角落,“我們沒有搬弄你的是非,講你的閑話,查爾斯。傑克遜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並告訴我說如果看見你的話,重申她的提議。就這些。”
“你說她告訴你我需要有人踢一下屁股。”
“我並不否認她的幽默感。你寧願她使用更職業更程序化的表達嗎,比如說‘查爾斯需要重新調焦並且學習能動性技能’?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非常實在的女人——直言不諱,和你一樣不喜歡說肉麻而無意義的話。對於這點,羅伯特和我誤解你了嗎?”
“沒有。”
“那麼問題是什麼?”
“你在替我做決定。傑克遜歡迎我回去的唯一原因是她能賺到錢,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會高興地讚同。”
“那麼叫出租車停下,”蘇珊通情達理地說,“你是自由的。回到你的公寓去。”
他沒有理睬蘇珊,更深地陷進座位裏,“我全部的需要隻是一張能睡一晚的床。”
“你需要幫助,”她溫和地反駁道,“而這正是我想要給你的。昨天晚上,你攻擊了一個人……而且據你所言,今天早上你在銀行又差點做出這種事……更別提激怒鄰居了。你已經給了你自己一係列的驚嚇。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
“那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傑克遜那裏去?如果我想得到她的幫助,我早就直奔她的貝爾酒吧去了。”
“你會嗎?這可不是你留給她的印象。她說十匹野馬也不可能把你拖回去,除非我跟你來。”蘇珊麵帶微笑看著他叛逆的表情,“我在做你想要我做的事情,查爾斯。如果我不是,”她衝司機點了點頭,“你應該告訴他在哪兒停車。”
阿克蘭盯著窗外,“如果你再那麼說,我可能真讓他停車了。”
“是刁難我呢,還是刁難你自己?”
他歎了口氣,轉回身子,“你有沒有見過傑克遜?”
“沒有。”
“要知道,她可是一個相當可怕的人……”他伸出雙臂比畫,“身高6英尺多……這麼寬,看上去就像阿諾德·施瓦辛格一樣。她讓她的女友做所有工作,她吃起來像頭豬,坐在成堆的現金中,這些現金都是靠威逼、欺淩顧客,從他們身上榨取來的。我為什麼寧願和她在一起,而不是和你?”
蘇珊假裝做出思考的樣子。她在早上也問過羅伯特類似的問題:“你為什麼這麼熱衷於把查爾斯送到傑克遜醫生那裏?我不應該試試讓他參加我的某個康複課程嗎……或者更好的辦法,說服他回到伯明翰,這樣他就可以重新進入你的課程?你了解她嗎?”
“亨利·沃森在米德爾塞克斯時就認識她。當時她在倫敦東區一個相對貧困的地區做全科醫生。她根據自己的行醫實踐,為他的研究論文提供了一些有關青少年抑鬱症發病率的全麵數據。他對她的印象非常深刻。她為存在風險的孩子們設計了一套早期預警係統,並說服了當地的學校使用它。此後她所在區域的統計資料表明情況有了顯著改善。”
“但是,查爾斯根本不信任女人。傑克遜醫生知道嗎?”
“她似乎比我們更了解他,蘇珊。他不停地和她談了半個多小時,然而,她說很明顯他可能自己不記得了。”他停頓了一下,“我一直認為女醫生會更適合他……這也是他上次去倫敦我讓你來接收他的原因之一。”
“但是沒有用,”蘇珊提醒他,“他不太信任我。”
“我知道。”又一陣停頓,“亨利稱呼傑克遜醫生為‘傑克遜’。他說她沒有一個受洗禮時所取的教名——或者如果有,她也並不承認——她看起來好像能夠挑戰盛年的拳王邁克·泰森,並把他打敗。他還說她不懂得寵愛、討好任何人,總是實話實說,拒絕在刻板敏感的人周圍踮起腳尖走路,她也因此贏得了尊重……特別是青春期男孩的尊重。亨利認為她真的很棒。”
“但是,查爾斯不是處在青春期的少年,鮑勃。”
“他具有青少年的所有特征……疏離感……拒絕……不信任……生氣時的暴力反應。”
“那麼更應該讓他加入康複課程。假如他對傑克遜醫生來電呢?”
威利斯猶豫著,“我已經盡可能把我能給的所有信息都給了她。別的我也不能做什麼了,因為他已不再是我的病人。也不是你的。隻有當他聯係我們,我們才能發揮影響……我傾向於建議他接受傑克遜的提議。”
“如果我不同意呢?”
“隻是先不要做決定,等到你和她說過話後再說吧。”蘇珊覺得她能聽到他取下眼鏡,習慣性地擦起鏡片來。“她說查爾斯極端營養不良,根本就不可能有機會與她對抗,但她相信,隻有他願意接受她的條件,他才會再次出現。”
因為蘇珊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阿克蘭換了一種問法,“是什麼讓你覺得我寧願與傑克遜呆在一起的?”
“即興的念頭,因為你會感到與她在一起更安全。要管住你,她的塊頭足夠大,性格足夠堅韌。如果你發脾氣,你傷害她的可能性很低……如果你攻擊她,她會毫無內疚感地製服你或報告給警察。”她瞟了他一眼,嘲弄地微笑著,“另外,作為性伴侶,她對你沒興趣,她不是慈母型的女人,她會治療偏頭痛,她幫助照料病人,為他們清理狼藉不堪的房間……甚至洗滌和熨燙他們的衣服。除此以外,你還想要什麼?”
“是戴西在做這一切。”
“你怎麼知道?”
“傑克遜說的……但是不管怎樣,這是很明顯的。你隻要看看她們就知道了。我不能想象傑克遜揮舞著拖把的樣子。她唯一的興趣是舉重。”
“那麼,戴西是她供養的F?”
“F是什麼?”
“扮演妻子角色的女同性戀……一個美麗的同性戀女孩,對男女兩性都有吸引力。異性戀男性覺得她們難以理解。當她們不扮演性伴侶的角色時,F被降級到次要地位,扮演妻子的角色,並被賦予了女人的屬性,如願意打掃衛生等。她的B伴侶則相反。B看起來更像一個男人,”她又瞟了他一眼,戲謔地微笑著,“所以她被看作是丈夫,具有陽剛的男性特征,比如說完全不清楚清潔設備放在什麼地方。”
阿克蘭沉默著。
“據我了解,戴西在經營酒吧,而傑克遜是一個非辦公時間的醫生代理。她們在一起已經十年了,五年前她們用積蓄購買了貝爾酒吧。戴西的職責範圍在前場,包括酒吧區和餐廳,傑克遜則因為她的代理工作,職責集中在後場,她們的私人住所。她們有工作人員,所以用不著親自做所有事情。但我對戴西昨晚是否插手過你的事情表示懷疑。如果她上的是夜班,她不會有時間。”
“那麼為什麼傑克遜要假稱是她做的?我也並沒有發表任何歧視女同性戀的言論。我對此很小心。我隻是說過,傑克遜看上去並不像醫生……她確實不像。她穿萊卡短褲和背心,腳上一雙超大的高統靴。”
“你期望她穿什麼?白大褂?”蘇珊笑了,“如果是一個麵包師在為你提供藥物治療,那可真是上帝在幫你了。”
“我沒想到會是個一身贅肉的女巨人,她看起來就像一天注射過25次睾丸激素似的,”阿克蘭急躁地反駁道,“你見過多少女醫生看起來像阿諾德·施瓦辛格?”
“一個也沒有,”蘇珊坦率地說,“所以我猜傑克遜很獨特。聽起來好像她反對你的歧視,並扔給你一根繩子讓你上吊似的。你更應該知道不要以貌取人的道理,查爾斯。當這種歧視發生在你身上時,你也會非常反感。”
“我沒有向她表現出任何歧視。如果她認為我有,那麼她就是個愛挑釁的人……而我不是。”
蘇珊搖了搖頭,“你襲擊了她的一個顧客,因為他看起來像穆斯林。這還不是你表現出來的歧視?”
兩輛警車在馬路中間呼嘯而過,很快,出租車就加入到停滯不前的長長車流後麵,藍燈閃爍,指示前麵約400碼處道路封鎖。“看起來像有事故,”司機透過安全防護窗的縫隙說,“你們願意從這裏步行過去嗎?即使我走輔路交通狀況也是一樣糟。兩條車道封閉了,可能需要幾個小時才能緩解過來。”
“我們還有多遠?”蘇珊問。
“最多半英裏。直接往前走就行。貝爾酒吧就在默裏街的拐角處。”
他們選擇步行。阿克蘭支付了車費,出租車司機在另一輛警車通過後掉了頭。“看起來好像不把警察叫過來,我就不能踏進這個地方。”阿克蘭嘲諷地說,把旅行皮包搭在肩上。
“也許這是一個有意義的巧合。在過去24小時裏,你好像已經有過一兩次這種巧合了。”
他們步入人行道,阿克蘭放慢腳步,與蘇珊並行。“比如說什麼?”
“在一家酒吧生病了,女老板正好是醫生……有人願意為你提供一張床,恰在同一天早上你發現自己無家可歸……在我剛和傑克遜通完話後你就敲響了我的門。”
“前兩件可能是巧合,但最後一件不是。你是我在倫敦唯一熟悉到可以要一張床的人……而且你是威利斯醫生的朋友。至於說他讓你與傑克遜聯係,這本來就很有可能。”
“你聽說過榮格的同步理論嗎?”她離開人行道以避開迎麵過來的人。
“沒有。”他加入她,從那些一動不動的車輛旁邊匆匆向前趕。
“它提出了有意義的巧合的概念,比如說,你第一次遇到一個詞,兩小時後你會再遇到它一次。為什麼你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你會在兩個小時內遇見它兩次呢? 而且,為什麼你會在一個星期後再次遇見它?”
“因為你的眼睛忽視它,直到你發現它是什麼意思。一旦你認識它,它就變成了你詞彙儲備的一部分。”
“這是合乎邏輯的解釋。同步性有一個神秘的元素,它談到人、地方和事物會受到一個人的靈魂吸引,並因此獲得重要意義。”
阿克蘭立即表示懷疑,“我沒有受到傑克遜的吸引。”
事發地周圍聚攏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蘇珊放緩腳步,從包中摸出一盒煙來。“也許,不是在意識層麵,但潛意識裏你被她強烈地吸引了。”她說,打開煙盒,取出一支煙叼在嘴上,“可能是我錯了。”她彈開打火機,“但是我敢說,自從你受傷以後,她一夜間從你這裏贏得的尊重,比任何其他人都要多。你可能不喜歡她,查爾斯……你可能覺得她很難看、很奇怪……但你佩服她。她有膽量幹涉打架,不是很多女人有這種勇氣的。”
“如果我確實如此?怎麼用同步性來解釋?”
他們停下來。“這取決於你如何解釋有意義的巧合。對於兩個小時內碰到同一個單詞的幾率,你給了我一個完全合乎邏輯的解釋——從原因到結果——這表明一個人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有一些影響。但同步理論提出了相反的論點——從結果到原因——也就是如果一個人在巧合中尋找意義,他很可能會找到它。”
阿克蘭的目光越過人群,朝閃爍的藍燈處望去,試圖看到事故發生的地方,“這聽起來簡直是胡說八道。你在告訴我傑克遜是我的靈魂伴侶嗎?”
“不,隻是你與鄰居的爭吵這個巧合,可能意味著你注定要接受傑克遜的提議。”
“這就是你為什麼拒絕給我一張床的原因嗎……因為你相信那種東西?”
“不一定。對於你為什麼來到這裏,我可以給你一個更合乎邏輯的解釋嗎?”
“當然可以。”
“有意識或潛意識地,你挑起與樓上女人的戰爭以給自己一個逃離公寓的借口,然後你找我假裝要一張可以過夜的床,因為你知道我可以讓你與傑克遜重新取得聯係。”
“我不需要這種幫助。因為我知道她住在哪裏。”
“但是這種方式你不會丟麵子。有我陪你過來,一切就名正言順了。”
阿克蘭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條小小的曲線,這是她見過的他最接近笑容的表情。 “為什麼不能隻是說倒黴的事情發生了,你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收留我的人?”
“你太聰明了,”她告訴他,“如果那種解釋更適合你的話,你已經睡在一家商店的門口了。”
“不會在門口,”他說,“睡在門口的人容易吃虧。不久前我見過一個老頭兒,被一幫喝醉了的少年暴打了一頓。那是在大約淩晨兩點鍾,他們個個一展拳腳。其中一個男孩還往他身上撒尿。”
“你做了什麼?”她好奇地問。
“陪他走到卡文特花園,那裏有個24小時開放的男廁所,在那裏他能夠洗一洗。他擔心那些孩子會追打他,所以並不十分願意自己走。然後他讓我把他帶到卡羅琳街的一間酒吧。他說那家酒吧的後麵有一個熱空氣排氣口,可以把他的衣服吹幹。我幫他翻過了那棟房子側麵的欄杆。”
蘇珊的好奇心增強了,這種友好的舉止似乎非常不符合查爾斯的性格,“他是誰?”
“誰也不是。”阿克蘭突然聳聳肩,“好吧,他是一個……一個老兵,我猜——他不停地敬禮,並叫我長官——但我沒有太多選擇。他爛醉如泥,臭氣熏天,還不願意放我走。”
“你是怎麼對付那群遊手好閑的家夥的?”
“嚇唬了他們一下。”他簡短地說。
“怎麼嚇的?”她注視著他反應遲鈍的臉,意識到他不打算回答後,又換了個話題,“為什麼不走了?怎麼回事?”
“道路被隔離帶攔起來了,但我覺得這不是一場車禍。看不出有任何損毀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