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影像裏的人情世態
編讀往來
作者:楊柳岸
近些年馮西海在長篇小說創作之餘,更多地鍾情於現代文人書畫創作,而他曾經的筆記體短篇小說“兩寺渡人物係列”,就隻能偶露崢嶸了。比如他新近的這篇《縣城》(《延河》2014年第三期),我讀這篇小說時,就想到了他的那些現代文人書畫的某些特點:拙樸,怪異,奇崛,誇張,在似不似之間對人情世相作了某種辛辣的諷刺與調侃。
兩寺渡村的村民馬慕軒“熱愛縣城”,他不隻是羨慕縣城的那些男女生活做派,他還用實際行動表示他的熱愛,他幫縣城一家人起圈,把起的羊糞用架子車拉回來當肥料上到自家莊稼地裏。並且,縣城裏那家女主人還感激他,把他們的一些衣物送給馬慕軒,馬慕軒也如同得了寶一樣拿回家讓妻女穿上,“一家大小過年一樣享受著縣城的恩賜。”小女兒馬麥娃也和她爸一樣羨慕縣城,於是她第二天也跟她爸去見識縣城的好。馬慕軒帶女兒去縣城,就在他起圈時,小女兒獨自在一旁玩耍,她被一隻蝴蝶吸引而上,觸碰變電器身亡。
和馬慕軒的小女兒意外死亡事故同時發生的是,他們兩寺渡村上另一個外號叫“白大個子”的一個奇特經曆。小說中介紹他是 “兩寺渡上千口人對縣城認識最多的不是馬慕軒,而是另有高人。”此人就是“白大個子”,是“村裏的能行人”。他不像馬慕軒那樣最多不過是給縣城人起圈貪點小便宜,他是能到縣城體麵地掙到錢。他認識到,縣城人雖很文明但同樣也愛占小便宜。這一天他在車站閑逛,見有縣城人在排長隊,也不知想要點什麼大便宜,於是也跟著排隊。隊排了大半天,到跟前了才得知是“花錢蘸屎”,所有排隊的人都到這時候才知道上當受騙,但也隻能吃個啞巴虧,接著繼續排隊,這個虧不能白吃,說不定這一次有大便宜可占呢。可最後才知,這是排隊洗手。又大呼上當受騙,可也順理成章:既然前麵已經弄得一手屎,就不能讓屎一直在手上麼。所以他“白大個子”隻能又交錢洗手,忙了大半天,就為了上兩次當。不過也讓他見識了一回,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當他趕回他所在的廠時,才知他們村上的馬慕軒女兒的慘死事件。他見馬慕軒纏著廠長要求賠他女兒人命,便幫著廠長說話。最後以十元錢了結此事。當然,十元錢在那個年代是很值錢的,但無論如何也不能作為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的人命價的。如小說所描寫的,小姑娘的死亡事故,與陶瓷廠有很大關係的,但最後卻隻以十元錢了結,看來城裏人確實比農村人要聰明得多,農村人如馬慕軒者,貪小便宜吃大虧,是不是就是因為他盲目“熱愛”縣城呢?那是個貧窮的年代,那也是個荒誕的年代。
可以說,這篇小說寫了那個特殊年代裏兩寺渡的兩個人物,一個聰明者“白大個子”,一個愚昧者如馬慕軒,他們兩個人在縣城的經曆,一個荒誕,一個悲慘。如果給這篇小說添加個概括內容的小標題,應該是——發生在1980年的兩個故事。一個故事是“我”小時候親眼看到,如此悲慘的事故在那個年代似乎並不是罕見的,隻是一個孩子的夭折而已。在當下的農村,諸如幾個孩子集體溺亡之類的事故也屢見不鮮。而另一個故事可能是作者聽來的,就似乎有些荒誕不經:城市裏的人“排隊摸屎”。如果說這兩個故事是有聯係的,那就是這兩個故事的主人公都是當年兩寺渡的人,這兩個故事也似乎有著共同的主題:貪小便宜。小說寫了農村人愚昧,貪小便宜,但城裏人就聰明不貪小便宜了嗎?如小說所寫,他們排隊蘸屎不就是愚蠢的表現嗎?隻是,我也覺得,作者用“排隊摸屎”這個細節來諷刺城裏人的“貪小便宜”。
小說結尾處點明,那個當年慘死的小姑娘馬麥娃,是“我”的一個遠房堂姐,她死時“我”才五歲,目睹了她的屍體時“發出的一道白色的亮光。”接著,“我的父親拉著我的妹妹接替了馬慕軒父女。”看來那“工作”確實是個難得的事呢。隻是,當那女主人要給父親舊衣服時,父親拒絕了。事後父親對妹妹感慨地說:“縣城好,縣城的人,哎……”小說戛然而止,讓人回味。有人說,小說是道德價值懸置的。而這篇小說結尾處寫到“我”與父親,就如同中國古典筆記小說中的“異史氏雲”之類,含蓄地表達了作者的意圖,卻沒有畫蛇添足之嫌。整篇小說,平行地寫了兩件事,一個荒誕不經,一個讓人為其扼腕歎息,而作者卻將兩件事雜糅在一起,產生了某種很現代的意味。那個時候的人蠢,現在進入了互聯網時代的人就聰明了嗎?那個時候的人特別是農村人不懂法律,現在的農村人就懂得了法律嗎?隻是,我覺得,作者用“排隊摸屎”這個細節來諷刺城裏人的“貪小便宜”,是否太過誇張了點?可是我也覺得,還是作者深刻。如今互聯網時代,世事無奇不有,隻是人們已經見怪不怪了。先哲早就說過,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聰明與愚昧,有時候也僅僅隻是一種外在的相對價值判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