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徽城情事(1 / 3)

徽城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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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於一爽

1

當這一切成為往事的時候,餘虹總是能清晰地記起那個下午。站台上和車上的廣播混到一起,讓人覺得不應該不愉快。走出站台,是一條條被懸鈴木覆蓋的繁華街道,時間已經到了十月份,餘虹的內心真是難以言表。她想起最後一次見楊亮,很平靜。她說回去吧沒事了,楊亮說那我就不進去了,餘虹說不用進去,於是自己拎著包走進候車室,但是她能感覺到楊亮站在身後,看著自己,點根煙看著自己。他那麼看著餘虹的時候事情已經決定了。他們完了。

如今重新回憶起這些,餘虹不能說沒有一點兒感觸。徽城的風很柔和,女人的紗巾輕輕濾過臉上的淡妝。而餘虹感到是綿綿不斷的昏昏沉沉。當然,在她這種女孩兒眼裏,分手不是多了不起的事兒。她知道,自己又重新變成一個人了。而重新變成一個人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

回到徽城的第一件事,餘虹去洗了一個牙,這是她在一年前就預約好的。躺在牙科診所的皮革座椅上,頭頂的燈照下來,醫生說你是第一次。餘虹想,他把這句話換成你之前洗過嗎會更好。於是她點了頭。醫生說不疼。但是當時,頭頂的燈太熱,餘虹竟然流出了兩行眼淚。醫生說還沒弄呢。餘虹指了指燈,醫生停下手裏的活兒,把角度調了調。聳肩說,如果還不行,那就沒辦法了。餘虹說行了。

仰麵躺在皮椅上,醫生的臉被光線分成了色調不均的兩塊。餘虹想,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樣知道自己看上去是色調不均的兩塊。

燈還是很熱,餘虹的眼淚再次掉了下來。

2

走出牙科診所,她就把楊亮的手機號刪掉了,接下來她給何其發了一個短信,說,我在徽城了。

見到何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巢烏酒吧,很多人都在。

餘虹剛進去還沒坐下,就聽見何其的聲音,他的聲音比他本人溫柔。他用非常溫柔的聲音說,那給你臉了。

餘虹坐下打招呼,何其過來摟了一下她的腰,就像昨天才分開一樣,他們互相非常欣賞這種熟練。上一次,他們互相摟住對方的腰,還是一年前。餘虹離開了徽城整整一年了。也是在這樣一個月份。

給我臉?王偉說,那是我給他臉。

王偉說這句的時候看了一眼餘虹。餘虹拿起一瓶啤酒,用牙把蓋咬開。她知道,他們根本沒談論自己。

王偉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接著說,不是臉,是一屁股,全給他們丫坐死。不行,我這屁股有點小,沒什麼分量。

他這麼說的時候,餘虹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屁股,覺得像個肥皂盒。

王偉又突然歎了口氣說,我怎麼那麼討厭這些人,但是我怎麼又那麼低三下四地去跟他們丫的吃飯、陪酒。

餘虹抬起自己的小肥皂盒,說,王偉,我陪你喝一個。

何其也湊過來碰了一下。

王偉接著說,前段時間陪一特牛的煤老板。現在煤老板也挺不容易,你知道現在煤工業垮了,這行不景氣了,所以這幫煤老板現在有點慌了。當然,煤老板手裏有了大筆錢後,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讓我們騙一道,美其名曰搞搞文化。我後來就沒想明白這煤老板吃著飯,喝著酒呢,拿著杯子就跟我敬,張嘴就說,大師,我給你5000萬。我說此話當真嗎?他說5000萬,不求回報,隨便給。我當時一聽,這錢你是要還是不要?你要了以後,你肯定要考慮這5000萬擱進你腰包裏麵,那肯定早晚還得給人吐出來……

就當他放屁。何其說。

是,但是他說話就跟放屁一樣那麼痛快。追著、哭著、喊著要給我5000萬,這5000萬不是說給我拍電影,就是說這5000萬,自當是讚助你了,你就拿著花。那你說我還哪兒敢要。他肯定後麵有更多的條件跟著你呢,這都是那幫生意人的伎倆。

那你電影還拍不拍?餘虹又用牙開了一瓶說,我都回徽城了,你電影還沒動,一年都不進步,真牛逼。

王偉說,動,現在就動,所以我現在想明白了,什麼生意人的伎倆啊,文化人看不起生意人就是最大的病。病了,得治,

何其說,王偉,你別這麼變態,文化人這個物種在中國產生了嗎?接著他又強調了一句——從目前來看,沒產生這個物種。

餘虹覺得何其這麼說完全是在落井下石。

沒產生!肯定沒產生!王偉說,都在那號稱文化人呢。可現在的文化離得開錢嗎?對吧,說到根上,什麼文化人啊,咱也就算個流氓。連文化流氓都不算,我們是純種流氓,流氓無產者的後代。文化流氓主要得裝。不是怕什麼,是我不會裝,裝不來,兩下你就露馬腳了,你裝能裝到底嗎?兩下你就讓人識破了,你還不如不裝,你讓人識破人家覺得你更孫子。本來是裝孫子去了,結果讓人說,你這不是裝裝孫子嗎?

我就覺得流氓挺好。餘虹說。

而且主要是,你不流氓你就沒有現在的生活。王偉說。

……

這句話產生的神奇效果是房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王偉的酒勁也隨著這句話揮發殆盡,於是他又去旁邊摟小姑娘了。他摟著一個說,你多大了,他一定是想證明自己是一個真正的流氓。

姑娘說,19。

他說,多大了?

姑娘說,18。

他說,給我拿身份證。

姑娘說,17。

身份證,王偉接著說。

馬上就16了。

從餘虹的角度看過去,姑娘已經快哭了。

你媽呢?叫你媽過來。王偉接著說,音量越來越大,操你媽還差不多。

王偉就是這種人,他喜歡耍弄別人,挖苦別人。很多事情他自己又不想做,不做又不甘心。回到徽城的第一天,餘虹就知道5000萬弄得他難受。他大概知道自己也不會善始善終。但是餘虹很喜歡王偉,如果他是那種人,拿了5000萬的那種人,他就不會覺得自己真是一個臭流氓了。

再後來,王偉先走了,餘虹跟何其也走了。

王偉回了自己家,餘虹跟何其回了餘虹家。他們在分開一年之後又做愛了。他們就是這樣的關係,很自然也就做出了這種突然舉動。

3

從巢烏酒吧走出來,餘虹何其打了一輛車。車從三環開到四環。徽城的變化對餘虹來說太多了。

何其問要不要去我那兒,餘虹說你老婆呢,他說出差了。他又說我那邊有兩個床,餘虹嗯了一聲。她覺得何其這句話真傻,她側過臉看他,他的腦袋看上去比一年前要小了一些。

餘虹說,你腦袋怎麼越喝越小?

何其摸了一下後腦勺說,有嗎?接著就過來吻她。

可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腦袋看上去真的很像一隻公雞的小腦袋。餘虹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興趣全無,她用胳臂擋住他的腦袋,說,你這一年好嗎?

何其也把身體重新調整回準確的位置。

餘虹被他的這個細節打動,他從來不喪失分寸感。何其什麼也沒說,餘虹接著說,王偉還那樣。

還那樣的意思就是她對王偉並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何其說,憤世嫉俗,他其實可以不這麼難。

後麵的很長時間,好像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如果這會兒王偉在就不會尷尬了,餘虹想。

而有風,從窗戶裏吹進來。

你身上還有能脫的衣服嗎?餘虹問。

何其把風衣裏的打火機拿出來,就把風衣披她身上了。

還是先到了餘虹家。

你自己行嗎?何其說,

餘虹把衣服脫給他。

你留著吧,何其說,你知道我住哪兒。

進我家門要報我老婆名字。

你老婆叫什麼名字?

何其想了半天說,我好像真的忘了我老婆叫什麼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餘虹覺得一點兒也不幽默,而他就像個失敗者一樣站在兩個人馬上就要分手的地方。在他那張文質彬彬的臉上,交織著欲望和疲憊,餘虹理解這種失敗,可能僅僅是因為兩個人說好的事情可是突然又覺得沒意思了,就這麼簡單。

餘虹突然抱住他,而何其對這個擁抱的回應很粗魯。餘虹感到自己整條脊梁抽緊,兩個人把手插在一起,他吻餘虹的耳垂,傾身過來,於是餘虹整個人的身體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扭曲著。

4

沒人知道字典上對這種關係如何解釋。餘虹跟何其認識了很多年,當她分手的時候他們就會短暫地在一起;而當他們分手的時候,就證明餘虹又愛上了什麼人。而何其也早在很多年前就走入了婚姻的墳墓。

第二天早晨是餘虹先醒的。

醒來之後,她仔細看著何其的那張臉,她吃驚地發現,和她之前看到的很不一樣。疲憊已經被欲望滿足,於是又重新變成了一隻公雞的小腦袋。餘虹感到一陣惡心,她想起昨天夜裏問何其,分開了這麼久,現在你什麼感覺?

何其說,就像一具屍體,你的皮膚很白。

直到剛才,餘虹都還覺得這個說法頗為新鮮。

但是現在,她感到了強烈的不適。

她看了看自己的皮膚,她想——很白。

她打算去衝個澡。

但,走進衛生間之後,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馬桶裏是昨天夜裏何其吐過的晚飯。堵上了。接下來,餘虹開始認真地通馬桶,她必須這麼做,她說服自己,從惡心到開心,後來竟然真的非常開心,她想到一件事:馬桶吃屎會不會很爽。

當然,她無論如何沒想到自己會這樣開始新的一天。她也沒有叫醒何其,她知道,何其會自己走的。

5

回到徽城的餘虹,除了每天早晨去上班,更多的時候就是和王偉在一起。作為徽城的著名人物,王偉有永遠吃不完的飯。何其不經常在,如果他在,餘虹就要考慮是不是帶他回家,但她的內心,不希望這件事也在她的考慮範圍內。她覺得人在必要的時候應該是自私的。

再見到王偉的時候,是在徽城著名的前海,所有的人坐在一條船上吃飯,這裏也稱得上是波光粼粼遊人如織了。餘虹進船的時候,王偉正在說——恐怕和你們比起來,我他媽是最沒信仰的一代了。不對,也不是一點兒沒有吧。信錢。

餘虹知道他又喝多了。

王偉根本不想清醒地活著。

自己找地兒坐。他跟餘虹說,何其呢?

我沒和他一塊兒。

現實層麵想做的都是身體上需要的,咱們就好好造吧。王偉接著說。王偉說這句的時候突然眨了眨他的眼睛,他身上讓人記住的地方不多,但是這雙眼睛不錯,有著一種和他不配的天真,以至於餘虹在很短的一瞬間想到了一件事——如果有一天王偉死了,他會不會把這幅眼角膜捐獻給那些需要的孩子?

餘虹這麼想的時候,聽到王偉說——可是誰一開始就信錢呢。我信過共產主義,他又說,可笑吧。然後自己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早就破滅了,他說,反倒是現在信仰的可能是永恒的。也不算信仰了,就是一點狗日的情懷。

王偉是這樣的人,他會在他經常使用的一些詞語前麵加上狗日的三個字,這倒是一種很新鮮的說法,比如狗日的何其。兩年前餘虹剛通過何其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叫。餘虹也不知道他這樣叫的時候,是不是已經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已經和狗日的睡過了。

6

那天在船上是一個煤老板,大概就是王偉上次說要給他5000萬的那個善人。大家開了幾瓶拉菲,王偉說全是自來水,煤老板對他這一點頗為欣賞,於是一直在說5000萬是個屁啊。煤老板長得高高瘦瘦,並不值得被醜化。可是餘虹想,他再也沒機會知道別人是愛他的錢還是其他。可是其他就一定比錢更值得愛嗎?

當煤老板說出屁這個字的時候,還過去拍了拍餘虹的肩膀。王偉說,可別給她喝多了,她喝多了咱一船就完了。於是煤老板的一隻手從肩膀一直滑到了餘虹的椅背上,又用另外一隻手把她嘴裏的煙叼在自己嘴裏。餘虹知道,如果王偉不這麼說,煤老板肯定得狠狠地拍下她的小肥皂盒才能滿足。

那天直到很晚。煤老板被自己的司機拉走了,他說要去找個徽城小姐。餘虹還清醒,清醒的人就要負責不清醒的人,她應該送王偉回家。

在路邊。

你司機呢?餘虹問,

王偉說——你才有司機呢,我是孤魂野鬼。

接著他又說了孤獨求敗還有一堆成語。

餘虹想喝多了還提文化,真是悲劇。另外她其實很想告訴他是獨孤求敗,但是她隻說,回去吧,我送你。

於是她抱住王偉讓他不要倒,因為如果他倒了,她相信自己沒有力氣給他扶起來。她用另外一隻手攔車,走過很多輛,看見王偉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餘虹罵了一串操,最後還是給何其打了電話。

在等何其的那段時間,餘虹就一直這樣抱住王偉,王偉比看上去更有重量,他們認識的這些年裏,她這樣抱過他很多次,就像抱住任何一個陌生人一樣。她知道自己依然承受得起這個重量,這樣想的時候,路邊兒過來一個要飯的小孩兒,王偉摸著小孩兒的頭,說,誰給你生下來的啊。

7

餘虹跟何其並沒有非見不可的理由,但是見麵的時候又覺得有做愛的義務。

他們把王偉送回了家,像扔一具屍體一樣,王偉沒有老婆。

餘虹想,是不是應該也給他找個徽城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