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運用對比手法,表現出有關人物的特點和相互關係。如對馮諼的三次彈鋏而歌,孟嚐君的左右由無所愛憎到“皆笑之”,以至“皆惡之”,孟嚐君卻一一滿足了馮諼的要求。兩相對照,反映出孟嚐君樂於養士的特點和左右的勢利、無知,而“彈鋏而歌”本身,又是馮諼對“賤之”“食以草具”的待遇的不平之鳴。又如馮諼對孟嚐君說明了焚券市義的理由和情況,孟嚐君反而“不悅”。兩相對照,反映出馮諼的政治遠見和孟嚐君識見的低下。又如孟嚐君對馮諼,由最初的“笑而受之”,到“怪之”,到“請而見之”,到“不悅”,到稱讚,到最後的完全信賴,前後對照,不僅反映出孟嚐君了解、認識馮諼的曲折過程,更重要的是使馮諼的聰明才智,隨著事態的發展逐一展現在讀者麵前,使馮諼這個策士的形象顯得完整鮮明,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趙太後新用事(1),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2)。”太後不肯,大臣強諫(3)。太後明謂左右:“有複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麵!”
左師觸龍願見太後(4)。太後盛氣而揖之(5)。入而徐趨(6),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7),曾不能疾走(8),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後玉體之有所郤也(9),故願望見太後。”太後曰:“老婦恃輦而行。”曰:“日食飲得無衰乎(10)?”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11),乃自強步(12),日三四裏,少益耆食(13),和於身也。”太後曰:“老婦不能。”太後之色少解。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14),最少,不肖(15)。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得補黑衣之數(16),以衛王宮。沒死以聞(17)!”太後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18)。”太後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後笑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後賢於長安君(19)。”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後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後曰:“然。”
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20),至於趙之為趙(21),趙主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趙(22),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23)。今媼尊長安君之位(24),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25),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後。”太後曰:“諾。恣君之所使之。”
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兵乃出。
【注釋】
(1)趙太後:趙惠文王的妻子趙威後,趙孝成王之母。趙惠文王死後,孝成王被立為國君,因年少,由威後執政。新用事:剛執政。(2)長安君:趙太後幼子的封號。質:古代諸侯國求助於別國時,每以公子抵押,即人質。乃:才。(3)強(qiǎng):竭力。(4)左師:官名,為掌實權的執政官。觸龍:人名。(5)盛氣:怒氣很盛。揖:當作“胥”,等待之意。(6)徐趨:慢走。徐:慢。趨:快步走。(7)病足:腳有毛病。(8)曾不能:連……都不能。曾:用在“不”前,加強否定語氣。疾走:快跑。(9)郤(xì):同“隙”,縫隙,引申為有毛病。(10)得無:該不會,表示揣測的疑問詞,常與“乎”字連用。衰:減少。(11)今者:近來。(12)強:勉強。(13)少:稍微。益:漸漸。耆(shì):通“嗜”,喜愛。(14)賤息:對自己兒子的謙稱。(15)不肖:不賢,不成才。(16)黑衣:當時王宮的衛士都穿黑衣服,用以指代宮廷衛士。(17)沒死:冒死。臣對君的謙卑用語。聞:使動用法,使聞,即稟告(18)填溝壑:死後沒人埋葬,屍體扔在山溝裏。這裏謙稱自己的死。(19)燕後:趙太後之女,遠嫁燕國為後。賢:超過。(20)三世三代,父子相繼為一代。(21)趙之為趙:指趙氏立國的時候。(22)微獨:不隻是。(23)重器:指金玉珍寶。(24)尊:使動用法,使……的地位尊貴。(25)山陵:喻帝王,此處指趙太後。崩:喻帝王死。是一種委婉說法。
【譯文】
趙太後剛剛執政,秦國就加緊進攻趙國。趙太後向齊國求救。齊國說:"一定要用長安君來做人質,才能出兵。"趙太後不答應,大臣們極力勸諫。太後明白地告訴左右近臣說:"有再說讓長安君去做人質的人,我一定朝他的臉上吐唾沫!"
左師觸龍希望去見太後。太後氣衝衝地等著他。觸龍做出快步走的姿勢,慢慢地挪動著腳步,到了太後麵前道歉說:“老臣腳有毛病,連快跑都不能,很久沒來看您了。私下裏我自己原諒自己。又總擔心太後的貴體有什麼不舒適,所以想來看望您。”太後說:“我全靠坐車走動。”觸龍問:“您每天的飲食該不會減少吧?”太後說:“吃點稀粥罷了。”觸龍說:“我近來很不想吃東西,自己卻勉強走走,每天走上三四裏,就慢慢地稍微增加點食欲,身上也比較舒適了。”太後說:“我做不到。”太後的怒色稍微消解了些。
左師說:“我的兒子舒祺,年齡最小,不成才;而我又老了,私下疼愛他,希望能讓他替補上黑衣衛士的空額,來保衛王宮。我冒著死罪稟告太後。”太後說:“可以。年齡多大了?”觸龍說:“十五歲了。雖然還小,希望趁我還沒入土就托付給您。”太後說:“你們男人也疼愛小兒子嗎?”觸龍說:“比婦女還厲害。”太後笑著說:“婦女更厲害。”觸龍回答說:“我私下認為,您疼愛燕後就超過了疼愛長安君。”太後說:“您錯了!不像疼愛長安君那樣厲害。”左師公說:“父母疼愛子女,就得為他們考慮長遠些。您送燕後出嫁的時候,摸住她的腳後跟為她哭泣,這是惦念並傷心她嫁到遠方,也夠可憐的了。她出嫁以後,您也並不是不想念她,可您祭祀時,一定為她祝告說:‘千萬不要被趕回來啊。’難道這不是為她作長遠打算,希望她生育子孫,一代一代地做國君嗎?”太後說:“是這樣。”
左師公說:“從這一輩往上推到三代以前,一直到趙國建立的時候,趙國君主的子孫被封侯的,他們的子孫還有能繼承爵位的嗎?”趙太後說:“沒有。”觸龍說:“不光是趙國,其他諸侯國君的被封侯的子孫,他們的後繼人有還在的嗎?”趙太後說:“我沒聽說過。”左師公說:“他們當中禍患來得早的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禍患來得晚的就降臨到子孫頭上。難道國君的子孫就一定不好嗎?這是因為他們地位高而沒有功勳,俸祿豐厚而沒有勞績,占有的珍寶太多了啊!現在您把長安君的地位提得很高,又封給他肥沃的土地,給他很多珍寶,而不趁現在這個時機讓他為國立功,一旦您百年之後,長安君憑什麼在趙國站住腳呢?我覺得您為長安君打算得太短了,因此我認為您疼愛他比不上疼愛燕後。”太後說:“好吧,任憑您指派他吧。”
於是就替長安君準備了一百輛車子,送他到齊國去做人質,齊國的救兵才出動。
【作品簡介】見《戰國策》
【賞析】
公元前265年,趙惠文王卒,子孝成王新立,由太後掌實權。秦乘機攻趙,連拔三城,趙形勢告急。此時隻有連齊抗秦,才是上策。本篇寫觸龍在太後盛怒、堅決拒諫的情況下,先避開矛盾,然後委婉地指出太後對幼子的愛,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愛。由於說理透徹,使趙太後改變了原來的固執態度。觸龍對“王孫”“公子”們“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必將導致“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的警辟之見,至今仍有鑒戒作用。
在強敵壓境,趙太後又嚴厲拒諫的危急形勢下,觸龍凶勢利導,以柔克剛,用“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的道理,說服趙太後,讓她的愛子出質於齊,換取救兵,解除國家危難的故事,歌頌了觸龍以國家利益為重的品質和善於做思想工作的才能。
本文在藝術性,方麵有兩點很突出:
一是在矛盾衝突中刻畫人物形象。
曆史上的趙威後,據《戰國策-齊四-齊使使者問趙威後》,並不是一個目光短淺,固執任性的老太太;而是一個有政治頭腦的統治者。她曾說過:“苟無歲,何以有民?苟無民,何以有君?”這種重民輕君的話,不是一般人說得出來的。正因她有政治才能,才得以“新用事”。但她作為母親,也和常人一樣,溺愛小兒子。不過,在觸龍的勸諫下,憑著她的政治經驗,很快地認識到,隻有把“愛子”與“愛國”統一起來,才是真正的愛子。於是她完個接受了觸龍的意見。本文生動傳神地描寫了她由拒諫到納諫的轉變過程。文章一開始就寫她:“明謂左右,有複言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麵。”擺出一副強橫的麵孔。但隨著觸龍勸諫的深入,她的情緒慢慢改變了。在表情上,由“盛氣”而“色少解”,而“笑”;在語言上,先是冷冰冰的(如“恃輦而行”),再是說客氣話(如“敬諾”),再是說心裏話(如“婦人異甚”),再是被動應答(如“然”“無有”),最後說出“諾,恣君之所使之”,完全接受勸諫。趙太後的情緒是隨著觸龍的勸諫一步步地改變的。
觸龍的形象也刻畫得很生動。他與一般大臣隻強調國家利益,不關心長安君利益,一味強諫不同;他既關心國家利益,又關心長安君利利益,並把兩者統一起來。他是真心實意地為趙太後和長安君著想。趙太後不隻是被他所說的道理折服,也被他的真誠所感動。他善於做思想工作:先從寒喧請安入手,消除緊張氣氛;再提出共同關心的“愛子”問題;再提出“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的原則;再用曆史事實說明愛長安君就應該“及今令有功於國”,把“愛子”與“愛國”統一起來。層層開導,步步深入,有理有情,終於說服了趙太後。
這兩個人物被刻畫得栩栩如生,主要是由於作者能通過語言和行動,將人物放在具體的矛盾衝突中去表現,所以能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二是結構嚴謹,前後照應。
清人林西仲在《古文析義》中,評論本文的結構,有一段很好的解釋:“餘細繹前後問答,譬善弈者,初觀其閑閑置子,似覺無用;待成局之後較之,方知自首至尾,悉無虛著。其日‘老臣病足,不能疾走’,又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皆述己之老態,以起下文‘填溝壑’之語。其曰‘太後玉體有郤’,又曰‘日食飲得無衰’,皆指太後之老態,以起下義‘由陵崩’之語,本未暇一言敘及寒暄也。其稱舒祺之不肖也,見其紈嬌癡,少不更也,故下文有‘位尊無功,奉厚無勞’之說焉。其請補黑農以衛王宮也,見其目前割愛,使離左右,欲令其有有以自托,為之計長久也,故下文有長安君自托於趙之說焉。其曰‘願及未填溝壑’也,見已之既衰,不能別有所待,今日黑衣之請,實千載一時至計也,故下文方有‘及今令有功’之說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