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迷的油城(續)
敘事史
作者:丁燕
陸梁記
克拉瑪依雖然飄著濃重的原油味,但它依舊是一個可以想象的城市——是個“有石油的城市”。陌生人進入其內,一麵欣喜於看到陌生,另一麵又對熟稔的城市場景感到滿足,因為若置身完全陌生的領域,不僅會帶來驚詫,更讓人有種突如其來的不安全感。然而,若要深入了解油城,便不能將腳步僅限市區,必要到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腹地——油城的肚腩地帶走上一遭。
在那裏,你會發現自己置身電影世界:一幅畫麵接著另一幅次第展現,每一幅都蘊藏新發現;平生頭一遭,當那些曾掛在牆上、出現在屏幕上的神秘影像,活生生晃動在你的瞳仁中時,你會發現,熟悉的世界逐漸隱沒,另一個世界正式展開。
從克拉瑪依到陸梁作業區,二百四十公裏,三小時。上午十點整,塞滿年輕人的大巴車擺動臀部,將腦袋探向灰白街道。密集樓群漸漸溶解於昏黃晨光,屬於城市部分的克拉瑪依,正在消退。
我驚詫地發現,這個城市的邊界地帶不是麥田或菜地,而是一段古怪的街道。一間挨一間的路邊店:補胎、汽修、潤滑油,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用泥牆支撐,岌岌可危,似乎一陣龍卷風掠過,就會坍塌。門口雜亂蹲伏著破損的卡車、挖掘機、油罐車。小店掛著各類招牌,有一間叫“石油特種機械設備維修”,算得上鶴立雞群,門牌長、寬、新,像是這群土屋中的佼佼者。在這些小店的背後,是薑黃戈壁。雖然還沒有進入到沙漠腹地,但這種板結著硬塊、堆滿石子的戈壁灘,是柔軟沙丘出現的前兆。我被這些小店吸引,不斷眺望——還沒有離開市區,顯現油城本性的某些細節,便已開始赤裸袒露。
更令我驚詫的是,彙聚在土屋旁的垃圾,不是花園小區垃圾桶中的菜葉雞蛋殼,而是一堆堆鋼鐵殘骸,像一個巨型機器人被拆解。有塊鋼板像頭骨,凹陷著兩個坑,令我驚悚聯想:若在那廢舊板塊中注滿汁液,是否會有兩道銀亮光澤從窟窿射出?而那些紅銅細絲,像一根根敏感的神經元,暴露在露天野地,自行熱脹冷縮;另一堆染了薑黃、湖藍、橘紅的鋼管,像脊椎骨,沒有捆紮,就那樣攤晾著;螺絲釘、螺絲帽、螺絲口與電線、電纜糾纏,剪不斷理還亂。
遙想當年,油漆尚未脫落、零件皆配合精妙時,這些物件曾度過了多麼得意的青春;而現在,它們被一拋再拋,最終,在戈壁灘旁的黃泥小屋前,要耗盡最後燭光。可這些鋼鐵殘骸,在晨光的照射下,顯得生命力依舊旺盛,決不甘於做廢棄物品,而要盡力掙紮,把全部能量都釋放出來。顯然,這個神奇的早晨,有種陌生東西在主宰著我,這條道路,這些和我相逢的街景。
大巴車上了阿山路,越過克拉瑪依河,與“白楊河大峽穀”、“魔鬼城”等景區分道揚鑣後,徹底看不到城市景象。路旁廣告牌赫然豎立:油田作業區,非工作人員不得入內。突兀極了:在一叢灰粉紅柳花旁,出現了正在作業的采油機(這是我今天看到的第一架采油機),之後,車速提高,在狹窄得隻能對開兩輛車的道路上,筆直地射出去。一切糾纏都在速度中獲得消解,視域開闊,戈壁變得灰白,弧形地平線內,出現多個采油機,某種風格至此定型。
大巴車內無音樂,滿車人昏昏欲睡,我卻被身旁青年的服飾紮醒:白窄肩西裝、黑窄腿褲、寶藍彩鞋、藍白兩色鞋帶、短發(小波浪,焗咖啡色)。他不像去作業區工作的男工,而像去外景地拍攝的韓國明星。他掏出手機,手指飛轉如風車,在鍵盤上彈出一個個短信。玩夠了,又掏出MP4,塞上耳機,看電影《葉問2》。他像個頑童,張著嘴,瞪著眼,沉浸到“嘿嘿哈哈”的廝打中。那聲音泄露到我的耳膜,彈起陣陣波瀾。但我原諒了他:一周五天工作日的場景,除了沙漠就是沙漠,從不更換。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重複——巡井、吃飯、睡覺、做夢,除此,隻有沙漠,隻剩沙漠。於是,看什麼都是沙,都是漠!甚至連夢境也常深陷其中,出現驚駭場麵:黃沙不斷流瀉,將耳朵鼻孔塞滿灌滿,滿到要溢出來晃出來……所以,他要想出各種法子來反抗。
在那個掌控油田的虛擬網絡麵前,他不過是個沸騰熱血的初出茅廬者。最終,時間久了,他一定會束手就擒,變得像僵屍一樣幹癟乏味,對任何事都熟視無睹,但現在,頑固男工通過色彩、款式,彰顯自己的迷人。潛意識中,他有一種對看不見,但卻真實存在的虛擬力量的反抗。他身上蘊藏的活力要與那個僵硬布景對抗,不讓自己淪為冰冷工具。
沙漠豁然打開:沙丘被風吹動,似乎波浪在漂移。道路兩邊空空蕩蕩。窗外不斷重複兩個字:無人……無人……無人!隻有沙丘。一道道排骨般嶙峋,或巨型饅頭般膨脹的沙丘。偶爾能看到稀疏的駱駝刺,焦黃青灰,如癩頭疤或濕疹。遠處沙梁上的采油機,像一隻小蚊子在叮沙地皮膚,或一把小榔頭,正不死心地“當當當”尋寶。梭梭柴迎風而立,褐青灰白。每一棵,都有一人高,似老人拄杖,以垂暮之容,麵對浩大墳塋。
沙丘下簇擁著黑塑料袋、綠啤酒瓶、白紙張。沙丘內,黑煙卷般的電線杆上垂掛細絲,像埋身沙堆之人最後的呼吸。有截沙丘被網狀蘆葦草笆罩住,十字方格內高低起伏,如拚貼的大花裙,怎麼看,都有種畸零感——那個裙子想把所有沙都罩住,顯然是不行的,可它依舊匍匐在地,認真履行職責。在那規範的方格內,招搖出一叢綠草,葉片濃縮如豆,枝幹柔韌。
路旁閃過“物資檢查站”,有一個紅衣紅褲人,臉赤黑,正舉起胳膊搖晃。在他身後,是輛藍白相間的長條形宿營車。路旁閃出大牌子:石西基地、快樂勘探、腹部項目經理部……腹部?誰的腹部?這個詞透露出人類的狡黠。從外表看,那個基地裏有樹,而樹的對麵就是路,路的對麵就是沙漠。顯然,這裏原本長不出樹,這些樹堪稱“樹中貴族”:靠井水通過黑色PVC管澆灌而活。它們舒展在沙漠邊,是人為自己的能幹獻上的一叢花束。
穿基地而過後,閃出一個紅白相間的大煙囪,頂部正烈烈燃燒,七八個油罐並排橫列,如鋼鐵人蹲踞半空,鳥瞰路上蟻人移動。想來,我以前也見過這樣的大罐,不過因周圍都有參照物,且距離遙遠,不覺驚駭,今日所見,赫然挺立,碩大霸道,令心尖震顫。
恍惚中,車窗外的沙丘上,有三四條輪胎碾過的車轍,蛇形向前,側旁點綴著稀疏腳印。這車轍穿碎石、沙土、駱駝刺叢,在毛糙沙麵劃下幾縷驚歎後,在山坡高處消失。我揣測那車轍旁的腳印,是什麼人,為了什麼,如何出現在這裏……啊,在這裏,時間和空間都被消融得骨拆骸散;啊,這就是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腹地。
這是我第一次穿大紅工裝。衣領處,有股因年深日久而洗不掉的混合味:汗腥、原油、太陽暴曬。鏡中人並不讓我感到厭煩,反而被這個新形象深深迷住:寬鬆工裝消解了性別差異,同時攜帶來無形暗示,令置身其中的軀體,無論做任何動作,都要符合某種規範。
職工飯堂內有十幾張大圓桌,每張桌上都放著大盆菜、米飯、湯;每張桌周圍,都環坐著十幾個人。我看不出他們的年齡、職務和性格,隻能從頭發上分辨出性別。他們聚攏在那裏,相互粘連,像鋪天蓋地的蒙蒙細雨,默默無言,隻顧往嘴裏撥飯粒。他們的臉上寫著同樣一句話:別煩我。日複一日,他們埋頭吃飯,讓這個沙漠深處的飯堂,恍如一艘航空母艦,外人若想深入,不僅需要智慧,還需要超強耐力。
我找了個空缺坐進去,盛飯夾菜,吃了起來。不僅在克拉瑪依市區,甚至來這個現代化的作業區,我也是一個人。我喜歡一個人,這種狀態總能讓我看到比預期更豐富的細節。我的飯才吃了一半,身旁的人已放下筷子,站起身來。他們吃得那樣迅疾,像急流湍湧,不消十分鍾,就已了結。似乎,他們來到這個浩大飯堂,往椅子上一坐,已飽了一半;再匆忙往肚裏填塞點補充劑,便將這難纏的事了結。如釋重負,他們起身離去,讓這張大桌上隻剩我一個。
之後,在珠三角的電子廠,我遭遇了同樣一幕:當我坐在流水線上,拿著烙鐵正在焊錫時,下班的鈴響了,可我想把這塊電子板焊完再走,等我再次抬頭時,整個車間隻剩下我一人——女工們閃電般離開,不願滯留一分一秒。
在陸梁待久了,我慢慢明白,何以那些傍晚收工,脫下工裝的青年男子,要去工區旁的小賣店吃燒烤喝啤酒,消磨掉兩小時,再回到宿舍睡覺。一個男工將我帶到那個簡陋的小賣部(賣方便麵、火腿腸、啤酒、香煙),坐在搭著帆布的棚子底下,啃了兩隻燒焦的雞翅。我在咀嚼時頓悟,這雞翅的焦糊,和小店女老板的眼神,對這些沙漠深處的男工來說,同樣重要。繁忙的工作之餘,他們需要逃離,需要和異性調笑,需要無所事事的萎靡,就像白天需要黑夜。
我在陸梁作業區看到的采油機,和以往公路邊的那種不同。那種一閃而過的景象,總讓我感覺采油機是一種裝飾;然而,在沙漠深處,四周空蕩,陡然出現的采油機,像荒原裏的新動物,雖然在安詳地工作,但眼圈發黑,略顯疲憊;到了傍晚,影子滯重起來後,甚而有點凶殘和狡詐。我看到不斷點頭的采油機已不下上百次,即使如此,隻要有可能,我還是不會錯過一次欣賞它們表演的機會。這成了一種儀式。采油機的魅力在於:不同的天氣和不同的角度下,同樣一個機器,會散發出不同魅力。
每一架采油機,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編號,像每一個人都擁有身份證號碼。現在,我所看到的這架采油機,是LU1074。矗立在它旁邊的宣傳牌上寫著:禁止煙火、當心機械傷人、當心墜落、當心觸電。采油機並非一種固定的形狀,它的頭部變化甚豐:有的是三角狀榔頭,有的是圓柱狀榔頭,有的則是左右對稱的兩個三角形榔頭……但一定都是“榔頭”。大多數采油機是孤零零一個人站立;然而,也有兩架並排站立,像夫妻在門口恭送客人離去。
采油機謙遜又謙恭,不斷勞作的模樣,耐心重複到偏執。它曠日曠時,曠時曠日地杵在那裏:點頭、哈腰、作揖,循環往複,命懸一線,琥珀般自閉,是個孤獨單調的奇數人。它嘴裏拴著的繩子將它和腳下“祭台”捆綁在一起,一動,便拽出絲絲縷縷的“黑血”。它已獲得太多勞動勳章,完全不需要我的讚美;它工作的時間太長,甚而成為一種炫耀;它在有序的服從中,喪失了靈性和創造性,成為僵硬的模型。
有台采油機的保溫殼被打開,露出裏麵的采油樹。在管道的交叉處,裹了層雪白晶體,像個T形白圍脖。那晶體的表麵並非光滑一片,而由多個凹凸起伏的蜂巢構成。奇怪的是,高出它的另一個管道,其規格模樣與它完全相似,但交叉處卻毫無變化。這截雪白晶體,隻比我的手掌略長一些,像個白色十字架。當我觸摸它時,白色銀粉的表麵,即刻凹陷出指頭的印痕。原來,它不像雪那樣鬆弛,也不像冰那樣寒涼,像一捆針頭束在一起,雖不尖銳,但每一個點,都切實存在。
陽光照耀在那段斑駁的管道表皮之上,折射出一道細長光斑,戒麵般耀眼。在它的周圍,是沾滿油汙、灰塵、泥漿的灰褐鋼管;是纏繞成團的橘色、黑色橡皮管;是內裏撐著三根小棍的圓閥門、嵌著玻璃的儀表盤;是焦黃地表上灑滿黑礫石的荒漠;是除了電線杆,就隻剩下風的闊大。這周遭的一切,愈發使雪白晶體柔嫩、姣美、稀有,像一個美好女孩踩著磚塊墊起的泥汙小道,邁向貧民窟的身影。
原來,這晶體是這樣形成的——當來自地殼深處的大氣被抽取出來後,因溫度過低而在管道外表凝出白霜。那麼,我所觸摸到的,就是地球深處的呼吸?這個新穎而深刻的問題,令我深感迷惘。這口從地層冒出的冰寒之氣,像操著別種語言的不速之客,既不是我們的生命,又與我們無關,而讓我們在某一時刻,異常尷尬。
我所抵達的這片沙漠,是被剝奪了個性,聽從於他者的沙漠——為維持地層平衡,人們在抽走石油的地方,注入等量的水。被打開的內髒永遠無法恢複原樣,沙漠腹部,充滿著孔洞與傷疤。這片沙漠失去了野生狀態的保護膜,可怕地裸露出來,變得毫無免疫力。在那些挖掘機、采油機、煙囪和油罐背後,是無休止的廢氣、廢水和廢料。沙漠並不知道人在開墾它,在利用它們的一部分力量。麵對地球這個偉大、遼闊而又孤獨的星球,人們更願意相信整個地球是同情他們的,認為利用自然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事。當人們看到這片沙漠時,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榔頭、射槍、鑽杆。人們對沙漠施以酷刑。每一個正在施暴的人,大腦芯片都被重新組合,喪失了謙恭自抑,而認為自己比自然更高明。人滿腦子充斥著計劃,隻想著用產量、科技、管理,去挖掘每一寸土地。
我一步步向前走,四周景色讓我眼花,我無法在地圖上準確地找到現在的位置,無論它是多麼大的地圖。我身邊的雲在動,風在動,沙在動,一秒鍾之後,即便我的雙腳不動,我所占據的那個點,也已動過了。我是一個邊緣人,在世界的邊緣地帶。
沙丘綿軟,用巨大阻力來控製腳步,我隻能緩慢向前。跨過高坡後,整個身體下滑,陷落進一個沙坑的澡盆,像陷落進一片虛無。從這個凹陷處看天,天是個大圓盤。天空中一定住著位魔術師,在默默為我進行日場表演——在同一個時間段,天空被分為三部分!左上部遮蔽著黃灰雲霧,像杯放壞了的橘子汁;右上部鉛雲滾滾,似顆失戀心髒;剩餘部分如孩童水粉畫:雲朵白得過分,陽光亮得異常。
在城市,我長久徜徉在人類建造的房屋海洋中,喪失掉和土地的聯係,仿佛懸在空中,飄來蕩去。我沒有自己特殊的生命,我的生命就是樓房的生命,就是路燈的生命,就是立交橋、公交車、超市的生命。我也沒有回憶,因為我的印象就是風、雨、中午和日落,而我不必記住這些,因為它們是反複出現的。所有我所見到的景色都是類似的,我和那些類似的東西一樣,用不著思考。
在沙漠深處,和城市的關係完全鬆脫後,我陡然發現,那個場景,不過是這世界的一小部分。逃離開那裏後,另一個隱蔽的、模糊的邊陲世界,慢慢展現出寶貴輪廓。現在,我從這樣一個纖小角度觀察世界,並非隻發現了天空的豐富性,更讓我感覺遠離城市的必要。
看到一團梭梭柴在搖晃,我誤以為是自己的身體在戰栗,但是另一叢也在搖晃後,我吃驚地想,“下雨了!”我斷定是下雨了,卻沒有看到雨滴,也沒有看到地麵濡濕。我揣測那雨滴應是從鉛色雲朵中滴落而下的,然而,因地溫太高,那液體雖讓植物輕晃,卻無法在地表凝成水滴。它在即將落入地麵,或已挨到地麵時,被蒸發了。這樣的雨點沒有帶來任何水分,反而比原來更幹枯。